我相信，涅高兹会为她骄傲

张可驹

2017年12月，钢琴家埃丽索·维尔萨拉泽（Eliso Virsaladze）来中国，在上海和北京举行了独奏会。这些演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事件”。它们在微博和朋友圈中引发的震荡，不夸张地說，至少在我接触的范围之内，恐怕超过最近柏林爱乐和维也纳爱乐访问演出的总和。

埃丽索·维尔萨拉泽，她是谁？不妨这么说，这位钢琴家是涅高兹的学生、贝尔佐夫斯基的老师，也是阿格里奇与内田光子的同时代人。不过，在前述几人中，除了涅高兹之外，我更推崇她的演奏。论到公众层面的名声，维尔萨拉泽同她的学生贝尔佐夫斯基相比，实在差了很多，后者是当代俄国学派最有影响力的中生代演奏家之一，原先在Teldec的录音流传很广，后来转入小公司录音，也持续受到关注。最重要的是，当人们历数当代俄派代表性钢琴家时，贝尔佐夫斯基的名字总会在列。我听维尔萨拉泽的录音实在算晚，听过之后，有时反倒想起贝尔佐夫斯基：原来，他还不是“那么好”的学生。

涅高兹学派的当代楷模

在维尔萨拉泽演出之前，我得到一个机会对她进行访谈，其间她就提到自己的这位著名弟子。我有些好奇：“音色是否也可以传授呢？说实话，您著名的学生贝尔佐夫斯基好像没有完全传承您的音色魔法。”维尔萨拉泽回答道：“他最近有几场弹得很精彩，几乎从来没有那么好过……可能是因为我坐在下面听。”听完维尔萨拉泽的演出，我深深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其实没有可比性。就像她自己所说，得知里赫特在下面听，演奏时的心境就完全不同，而她坐在下面，她那位著名学生也势必不由自主地打起十二分精神。

很多人都会引用鲁宾斯坦的那句话，大意是出色的钢琴家和真正顶尖水平的钢琴大师之间，确实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简而言之，维尔萨拉泽的演奏证明她是站在鲁宾斯坦、里赫特的那一边，而很多人，自然是在另外一边。这位钢琴家的演奏确实表现出某种超越性的东西，让人惊叹，让人仰视。先前听她弹舒伯特作品的唱片，我深深爱上其演奏，而在现场听她演奏的贝多芬与舒曼，我感到自己已经被带入俄国学派非常深层的世界。曾几何时，我以为那个世界已随着里赫特、吉列尔斯的逝世而消散，或许只有索科洛夫还能将其召唤？可现在，它分明又耸立在我的眼前。这并不是说维尔萨拉泽的演奏完全达到了里赫特与吉列尔斯那两位巨擎的高度，只是通过她当晚的演奏，我频频发现俄国学派真正的精髓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有通过零距离的接触，我才真正明白现实中的境况可能是怎么样的。那些已走入历史的大师们，他们的音乐在现场听有可能是怎样的形态？当然俄国学派的演奏家个性往往极为强烈和鲜明，鲜有重复，但这次维尔萨拉泽的演奏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层面”，帮助我们在这个层面上思考和理解很多东西。

仔细想来，维尔萨拉泽其实是一位履历并不很特别的钢琴家。她是俄国三大钢琴学派之一涅高兹学派的成员，先后跟随涅高兹及后者的学生扎克（Yakov Zak）学习。她从柴科夫斯基比赛中获奖，随后开始自己的演奏生涯。她在苏联国内渐渐受到重视，同时也走向了涅高兹和扎克那样的道路，在演奏和教学两方面平行发展。尽管公众名气不大，在音乐圈内，维尔萨拉泽却长久地树立了自己的地位。门下走出贝尔佐夫斯基这样的钢琴家，谁还能怀疑她在钢琴教学方面的影响力呢？可是，能被如此形容、归纳的俄派钢琴家还是可以数出一些的，维尔萨拉泽之所以排众而出，或许还是因为，她真正可以被称为涅高兹学派，这个以里赫特、吉列尔斯、扎克为代表的学派的当代楷模。

目眩神迷而又回归原作

长久以来，俄国学派的钢琴家最为人称道之处，首先是他们无坚不摧的超绝技巧，而后便是他们感人肺腑，又使听者无比惊奇的美妙发音。事实上，这两方面所表达的是相同的东西，即俄派巨匠们对于“演奏技艺”的理解。技巧必须是多层面的，既要能够攻克作品中让人生畏的“硬技巧”的难点，又要能够在声音控制方面表现出超绝的品位：演奏者首先要有这样的修养、品位，然后又要有那样的手指，将这些东西弹出来。可惜目前，俄派演奏常被指责为渐渐沦入“重量加速度”的单薄境界。但维尔萨拉泽的演奏，通过录音已经让我惊奇，这显然是完完全全的俄派演奏黄金年代的水平，到了演奏现场，我更深感这实在是好得让人“无可奈何”的声音。

谈到当代的俄国钢琴学派，我们一定会提到索科洛夫的名字，不少人尊称他为“索神”。有乐迷感叹听到索科洛夫的声音，练琴的人都要崩溃的。无论你是自己弹琴，还是接触了比较多的钢琴演奏，都不难明白他的意思。现场听维尔萨拉泽，我深感同样的“诱发崩溃”的因素终于近在咫尺，甚至可以说，比索科洛夫还要精彩！当然必须指出，现场比唱片是不公平的，越了不起的演奏家，录音就越难捕捉其演奏中真正精微的东西（两人在录音中平分秋色）。可能让钢琴演奏者崩溃的特点是什么呢？就是两位钢琴家都弹出了仿佛是不可能弹出的音响。

首先，这是如此有分量的触键，掷地有声。不仅强音是如此，任何的弱奏，无论听上去多么纤巧，色彩多么醉人，都有着那种强大的分量感。音响总是雄伟有力的，但整体上的音色又是那样透明——既雄伟有力，又保持了充分的透明度。这两种难以统一的因素，在他们的演奏中始终是统一的。哪怕不用大音量来推，气魄也始终稳稳当当地耸立着，有时仿佛仅是轻轻一碰，那样的分量就立刻出现。听索科洛夫的唱片，无论是他之前在Na？ve发行的专辑，还是他在DG新出的拉赫玛尼诺夫、莫扎特协奏曲的现场录音，皆是如此，只能承认如此奇妙的综合不是某次“状态特别好”的结果。而听维尔萨拉泽的现场，整个过程也是不断面对这样的音色魔法。endprint

或许，钢琴家还是用了少许时间来热身。大约是在开场曲，贝多芬《G大调奏鸣曲》（Op.79）第一乐章的前半部分，她还没有完全进入状态。而后，便是火力全開。那些不可思议的效果，比她和索科洛夫的唱片中更加丰富、更加难以形容的色调在空中喷洒，她的指触、她的踏板……我几乎不由自主地回忆，自己上一次是在何时经历如此让人晕眩的演出的。这远非单纯的、某些激动人心的气概所带来的晕眩，而是演奏本身蕴含了各样超凡的成就，让人“耳”不暇接，不间断地面对种种震撼，最终，自然只能头晕目眩。

当代贝多芬与舒曼的顶尖演绎

钢琴家绝非单纯以发音见长，正如索科洛夫那样，演奏中的成就是非常全面和综合性的。或者不如说，只有从极高之处俯瞰全局的观念、艺术品格建立后，演奏者才能磨练出种种不可思议的细节。在细节之美令人目眩神迷的同时，维尔萨拉泽的演奏对于结构和全局观的把握是极为凝练和自然的。她在紧凑的风格中表现贝多芬的奏鸣曲，流畅的速度是从作品的核心出发，专注于揭示种种音乐素材的发展，再由此呈现稳固的结构感。正如其他顶尖的贝多芬演释那样，这样的结构感既稳固，又显得无比生动，因为它是从音乐鲜活的发展变化中自然出现的，这是贝多芬核心的风格。

在俄派钢琴家中，维尔萨拉泽除了汲取本国演奏传统的精华之外，对于德奥一派的思维和施纳贝尔、阿劳等贝多芬专家的艺术，都关注极深。这是她非常突出的一个方面。也正因为此，维尔萨拉泽所表现的贝多芬远不仅限于“名家化”的各种“精彩”与“闪光点”，更有一种绝对“专家化”的透彻与熟稔。正如表现贝多芬特别以小巧、精美为特点的Op.79，钢琴家绝不在刻画精美性方面多做铺展（然而她弹出的依旧是当代最精美的演奏），而是紧紧抓住音乐发展的线索。对于作品的慢乐章，那确实出现浪漫主义先声的音乐，维尔萨拉泽哪怕有最强的“装备”在手，也绝不刻意放慢速度来强化那种类似无词歌的因素。至于站在贝多芬晚期创作前沿的奏鸣曲Op.90，钢琴家则做出了真正奔放的处理。

对舒曼，这位维尔萨拉泽感到最为亲切的作曲家，她曾强调一个演释中的核心观念：面对作曲家总是特别充满变化的写法，如果演奏者无法弹出这种变化的效果，那么演奏就会显得千篇一律；可是如果有意为之，频繁地为变化而变化，结果就等于无变化，还是千篇一律。就像很多音乐中的真知灼见那样，让人们最生动地认识它的方法，就是通过一次恰如其分的演出来说明。这次维尔萨拉泽选择的两部大作——《克莱斯勒偶记》与《狂欢节》是舒曼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其分段结构之复杂，情绪转换之错综、奇诡在整个浪漫主义时代的钢琴音乐中堪称独步。老一辈大师当中，德奥巨匠如肯普夫，可能会在演奏中表现出一种古典式的反思——并不减损原作的性格，却通过一个比较稳固的视角来安排速度变化等等。反观科尔托，或是涅高兹弹《克莱斯勒偶记》，有时浪漫的因素、惊人的色彩变化就被强调得更鲜明。维尔萨拉泽正是选择走在这两类观念当中。

维尔萨拉泽对音色的把握展现出最纯正的俄派灵魂，前述那种让人晕眩的美感，在舒曼的作品中正可以尽情挥洒。在技巧方面，维尔萨拉泽也完全无愧于楷模的地位。音乐会开始前，我听到有人在议论钢琴家毕竟上了些年纪，表现这些分量很大、难度甚高的曲目，是否能够有很好的完成度？维尔萨拉泽的演奏让人惊叹。表现作品复杂的声部结构，应付困难的技巧，都需要良好的手指功夫，而维尔萨拉泽的演奏却在时时刻刻提醒人们，在超绝的声音控制中完成这些技巧，相对于单纯弹得快而清楚，完全是另一层面的技巧。而且她的速度从来没有力不从心之感。

不过，维尔萨拉泽的舒曼最让人景仰之处，还是她的全局观。那些丰富的变化，效果之强超越古典派（这个称呼不准确，但姑且用个词来说明）偏向稳健的的构思，而调度那些千奇百怪的手法，钢琴家在演释的深处又总是恪守着某种稳健。所以说，真是很难形容的演奏，那种种美妙很容易被感知，却很难进行系统的整理和说明。确实像她先前在访谈中说的那样，在音乐的领域，“说出真相”是很困难的。

总之，就算你认为“铭记一生的感动”是个已经被用烂的词，那至少对于维尔萨拉泽的现场来说，这样的形容绝对当之无愧。音乐会结束后，大师为乐迷签名留念，我向她极表赞美之意，并且说：“我相信，涅高兹和扎克会为您的演奏感到骄傲。”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钢琴家何时再来？届时，她的音乐会势必会成为乐迷们又一次的盛大节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