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纪滢:“票友记者”的民国报人之路
2018-02-07李满星
李满星
陈纪滢本名陈奇滢,河北安国人,1908年3月20日生。他自幼喜欢读报,自上高小起,祖母就容许他每月花费一元三角钱(笔者注——银元)在暑期内订阅平津报纸。稍长后上北平民国大学,1924年仅16岁,他就开始在北平《晨报》发表作品,上世纪20年代大学毕业后,他随在东北当律师的父亲应考到哈尔滨邮政部门工作。父亲不同意儿子不专心邮政工作,陈纪滢给报馆写稿、投稿,都是利用业余时间偷偷摸摸地进行。文章刊登后,老人看到儿子写作的白纸黑字变成铅字,虽对儿子没严厉责斥,但反对的态度依然不变。喜爱写作的陈纪滢,与小他4岁、同在邮政电报局工作的孔罗荪(共和国成立后相继担任《文艺报》总编、中国作协书记处常务书记)交好,两人联手在哈尔滨《国际协报》主编《蓓蕾》文艺周刊,还时不时调整时间到报馆帮忙。1928年,两人共同发起成立“蓓蕾文艺社”,对培养一大批东北作家功不可没。
【独闯虎穴,秘访伪满洲国】
1933年2月,在伪满洲国成立一周年之际,国际联盟以41票对1票的优势,通过决议案要求日本从中国东北撤军,而日本却突然宣布退出国联,这使民国政府将日本侵略东北“付诸国联”的策略,无法实施。
“九一八”前夕,由张季鸾、胡政之主办的天津《大公报》在东北已有较大的发行量,对东北的消息一向很看重,除沈阳、哈尔滨派驻记者专司采访,其它各大城市也有特邀访员,供应稿件。但“九一八”事变后,不仅特派员因身份暴露无法活动,而且特邀访员也因多有顾忌,不能继续供稿,报馆只有设法找人秘密写通迅。陈纪滢的好友、服务于哈尔滨《国际协报》的名记者赵惜梦向《大公报》推荐了陈。那时陈纪滢还在哈尔滨邮局上班,担任吉黑邮政管理局邮袋管理组组长,消息比较灵通,且有种种方便。
自1931年10月起,陈纪滢为《大公报》撰写了数量众多的通讯、报道。该年末,陈纪滢根据当时日寇侵略吉东及松花江迤北一些动态与东北社会的一般情况,写了一篇概述,发在《大公报》的“要闻版”,很受报社高层赞扬。之后,他又应约为《大公报》提供短的消息和长篇通讯,不少稿件一经刊出,立刻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
陈纪滢明知工作具有相当的危险性,但一方面那时年轻不怕事,另一方面他因在邮局任职,独得方便之门,截止到1932年8月,他一直担任《大公报》的东北特约通讯员,在所有关内报馆的通讯记者先后一一被捕时,独独陈纪滢幸免于难。“不是我有什么本事,乃因为我的工作掩护好,同时我个人也特别小心,一旦回想起来,这种秘密通讯完全基于青年炽旺的爱国心;否则,以日本特务搜查得厉害,我是难以幸免的”。
1933年6月,《大公报》打算派员潜回东北搜集伪满建国周年资料,出版“九一八”事变两周年特刊时,自然又想到了陈纪滢。陈先是接到赵惜梦的一封信,说明报馆当局的意向;接着又收到张季鸾的来信,信中言辞殷切。陈纪滢对此作了充分的考虑,感到这不是普通的新闻事务,而是一个崇高的爱国行为,义不容辞。是时,陈纪滢在邮局服务恰满6年,按邮局规定,满6年者可带薪休假6个月,为此,陈纪滢向局方提出请假半年,很快获得批准。
请假事毕,陈纪滢这才分别复函赵惜梦和张季鸾说明经过,然后于8月初到天津当面领教。当时,陈纪滢仅仅是位26岁的青年,他初赴天津见到张季鸾,对这闻名天下的一代报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见面时,张季鸾和胡政之(大公报社总经理、副主笔)两位先生自内出迎,而此前,陈纪滢连他们的照片都没见过。张季鸾说,自“九一八”事变以来,他将陈所写的通讯均读了一遍,还问及他的职务与生活等,“刹那间,就消除了我初次会见久所向往名人的不安心理与形态上的拘谨。那年,季鸾先生46岁……正当中年人生旺季;而且由于馆务的急剧发展,事业鼎盛,从眉际之间,可以窥见是有毅力,富果断,经验丰沛,深具信心的人”。谈话间,张季鸾言谈徐缓,态度温和,对陈不仅很客气,且考虑派他孤身深入东北虎穴,方方面面考虑周全。陈纪滢询问采访范围和对象,张季鸾答道:“日本在过去一年内,劫持溥仪做傀儡皇帝,又在东北施行经济、军事、文化侵略,你去看看,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東北老百姓的反应咋样。总之,不必有专题,站在一个记者立场,作一般性的采访就是了。”
随后,陈纪滢独身闯入满洲国,秘密调查、采访,期间经历多次日寇的惊险检查,还成功进入伪满洲国国务院,获得大量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历时两个月,按时、出色地完成了采访。
当年关内、关外虽不通车,但仍通邮。邮政是那时传递信息的主要渠道,日本对东北的消息封锁主要靠邮政检查。陈纪滢曾在邮政局工作过,谙熟各种机关,他把所有搜集到的资料共十几包,全部交付邮寄。如何躲避敌伪的检查,他自然最在行,什么时候寄,到哪里去寄,应该平寄还是应挂号,他都斟酌情形,亲自去办。陈纪滢利用时人的崇洋心理,不仅将寄件人标注为著名洋机关、洋人,而且收信人也标注为洋机关、洋人。信封与包装更是完整漂亮,毫无瑕疵,令人一见就起重视之心。这样,他将全部资料顺利寄到了天津。
陈纪滢认为自己冒险采访成功,完全凭人头儿熟,地方情形熟,大胆心细,动作机警。其中,伪满洲国三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是他的“挡箭牌”。一是时任伪满洲国国务总理的张景惠,此人为奉军军阀张作霖爱将,后曾任哈尔滨行政长官,陈纪滢因为在邮局关键岗位,与此人比较熟悉,在采访时,遇到阻止甚至盘查可以拉“虎皮”来护身。二是曾任哈尔滨佛教总会会长的曾子固,陈纪滢在哈尔滨时曾教过他女儿英文,二人关系融洽。万一被日伪军查出了事,他可以靠这个日伪军都虔诚叩拜的佛教大师来“缓颊”疏通。三是时任伪满洲国外交局长官的大桥忠一,此人在1930年到1931年出任日本驻华公使馆一等秘书、哈尔滨总领事,也因为有密电密件业务,和邮局工作的草根青年陈纪滢来往认识。
在“九一八”纪念日的前两天,即1933年9月16日,陈纪滢风尘仆仆从东北归来。他乘火车过山海关,一夜无眠,于当天上午返回天津。稍作洗漱后,下午2时立即赶到《大公报》报馆,根据早先邮寄回来的资料和所见所闻,连续写作9个小时,每写成一页,就送往报社印刷厂即刻排字。第二天上午起来,再从10时写到下午3时,三万六千余字的长篇通讯终于大功告成,定名为《东北勘察记》。endprint
随后,《大公报》用三个版的篇幅发表此稿及图片,此“九一八”特刊发表后轰动全国,激发了国人抗日救亡的新热潮。日本方面甚至还就此向南京政府提出交涉,捉拿陈纪滢,理由是“有碍邦交”。张季鸾、胡政之则对陈纪滢表示,报纸就算停办,也要发这些文章,敢当敢言的无畏气概,赢得了国人的尊重。
【宁做“票友记者”,不做“职业报人”】
正是因为这次只身深入虎穴,冒着生命危险采访伪满洲国,让陈纪滢得到了民国政府高层的赏识。论能力,论业绩,陈纪滢都可圈可点,《大公报》的主事者等人自然也对他的个人素质很是赏识,领导层有意让他辞去邮局的职务,全心全意为报馆服务。陈的同行也多次在旁怂恿,劝他做个实实在在的“《大公报》人”。可陈纪滢并不买账,总是一再推辞,说宁做“票友记者”,也不做“职业报人”。但他答应张季鸾,在关键时刻愿意出马。同事们都认为他“不识好歹”愚笨至极”。
其实,陈纪滢并不“愚笨”,他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原来,他是邮局的正式工,而且业务不断提升,处在了“高阶级”。他曾自述:“我在邮局的薪水,每月已可拿到120元大洋,再加津贴每月有130元收入之谱。而且以后永远靠资历升迁,无故既不忧虑被开除,也不用借助丝毫人事关系,就可以永保这个‘铁饭碗的终身职业。再者,我(在邮局)已有六年资历,我在吉黑、上海都已有两任组长的经历,我的前途,可以说在稳定中无量。”在邮局,虽然没有什么名,利却有的是,怎能轻易舍弃呢?而入馆的话,是是非非要多很多,一时受领导器重、得同仁欢迎,可人事一变,难免不被排挤、被解雇。
对于这样“脚踏两只船”,旁人不好评说,于陈纪滢而言,在那个年代,“记者、作家容易得浮名,但很难填饱肚子。我仗着有吃饭的职业,所以才敢从事文艺工作……默默中也有我的‘智慧与‘命运”。
全面抗战爆发不久,上海、南京相继失守之际,陈纪滢被任命为武汉邮政局局长。在这个国力艰难、记者编辑调度不開的时候,陈纪滢应约到《大公报》兼职,相继主编武汉版的副刊。一向反对他当记者的父亲,这时转而支持他办报编副刊,老人认为,《大公报》是正规第一大报,影响力巨大。抗战艰难,办副刊也是鼓舞民众、宣传抗战的一种手段。
1935年,陈纪滢由上海邮局调武汉邮局。到汉后,他与友人赵惜梦合议创办了《大光报》,所有工人与通讯员均来自《大公报》。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大公报》天津总馆和上海分馆均关闭,张季鸾率领员工赴汉口设馆。此时,陈纪滢建议赵惜梦将《大光报》盘给《大公报》,然后陈又回到《大公报》,为该报效力。后由张季鸾亲自安排,请他去新疆为该报独家采访新闻三次,至1942年才在重庆安下心来编刊物,从事新闻工作。此时《大公报》早已由汉迁渝,直到1945年陈纪滢才离开报馆。
从上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有十多年的时间,陈纪滢在文化新闻界非常活跃,经常发表文章——但很少有人知道,那只是他的业余工作,他的正式职业仍是一名科班出身的邮政员工。
【应邀赴新疆采访】
张季鸾交游广泛,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他还和“新疆王”盛世才有师生之谊。一次,盛世才对陈纪滢说:“张先生对西洋史熟极了,从来不用看书本。”对其人格的高尚,尤为折服,所以他那时与《大公报》异常接近。以前外人不明白为什么盛氏邀请记者去新疆,只邀《大公报》不邀别人,说穿了,重要原因便在此。
盛世才出生在奉天开原县(今辽宁省北部开原市),小张季鸾约10岁,幼时在本县读初小,后去沈阳读高小及省立农林中学学习。辛亥革命胜利后,盛世才从苦寒之地东北来到繁华的上海,约在1913年到1915年间,求学于孙中山支持的新式学堂中国公学,就读于专门部政治经济科。于右任、马君武、陈伯平等先后兼任该校教员,张季鸾也曾一度在该校兼职,给盛世才讲过课,因此盛对张印象很深,并视其为恩师。
1929年秋,盛世才与到南京上海延揽人才的新疆省秘书长鲁效祖相识,受邀请进疆闯出一番天地。1933年4月12日,新疆发生“四一二”政变时,手中握有相当兵力的盛世才,被各方推举为新疆临时督办。而后,他将新疆临时省主席刘文龙及其全家软禁,逼其辞职,指定自己能控制的老官僚朱瑞墀为省主席——此人年迈多病,形同傀儡。次年3月朱病死后,盛世才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开始成为“新疆王”,一再邀请张季鸾前往新疆视察“指导工作”。
面对新疆错综复杂的形势,1934年初,张季鸾派记者李天炽去新疆采访,但正如张季鸾所说“天炽很失败”。于是,张季鸾经过慎重周密的考虑,以身体欠佳为由,请陈纪滢代他出访。
【拒收盛世才红包】
1938年秋,陈纪滢首次正式代张季鸾去新疆采访。
那个年代兵荒马乱,交通不便,陈纪滢几经辗转才到达乌鲁木齐。盛世才对他非常热情,不仅接见了他,还安排下属盛情款待。盛世才之所以对陈纪滢如此厚待,一是因为张季鸾先生的关系,二是当时他需要《大公报》这样有影响力的媒体为他和他控制下的新疆多做宣传、多说好话。在盛世才的关照下,40多天的时间里,陈纪滢的衣食住行无不安排妥帖,还游览了不少名胜古迹,采访也进行得很顺利。
很快,陈纪滢便完成任务,要回重庆了。临行前一天傍晚,盛世才的副官李毓麟来到他的房间,几句寒暄后,递给他一个纸包,陈纪滢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钱。他非常诧异,马上问:“这是什么意思?”李毓麟回答:“这是按照盛督办的吩咐,以边防督办公署的名义赠送给您的。”陈纪滢立即表示:“盛督办的好意我十分感谢,但这笔钱我绝对不能接受,请您务必收回,并代我向盛督办转达谢意。”无论副官怎样劝说,陈纪滢始终不依,副官拗不过,只好拿着钱离去。谁知不一会儿,副官又回来了,他说,这是新疆边防督办公署支出的,与会的四百多名代表人人有份,没必要客气。可陈纪滢还是坚决不肯收:你带我去见盛督办,我当面和他说。”
陈纪滢见到盛世才,恳切地道明理由:“我来新疆是季鸾先生安排的,目的是替《大公报》采访新闻。来的时候,搭乘航委会的包机,一到迪化(乌鲁木齐),就受到您的热情款待,这已经过分,走时又由督办联系好了飞机,也不花钱。所以我既没有事实需要钱,更没有理由接受别人的赠款。更重要的是,我是《大公报》的记者,《大公报》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阔报馆,但它既派出记者采访,就有负担旅费及一切花销的责任和能力。如果我带的钱不够了,我可以向督办借,回去后再还……《大公报》已有小小声望,我怎能破坏它的对外形象呢?我若接受了这笔馈赠,不仅毁坏了职业操守,也毁坏了我的人格,而且也玷污了报馆的名誉。所以督办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钱万万不能收。”endprint
盛世才听了,很是感动,不由慨叹:“当年,我在中国公学读书时,是季鸾先生的学生,受过他的教诲。我不但佩服先生办的《大公报》,尤其敬重先生的人格。没想到,你也一样有原则、有操守!”陈纪滢笑笑,说:“应得的钱,再多我也接受;不应得的钱,一分一毫,我也不取。我的工作,只是本着良心与岗位所作的,假若掺杂了任何不正当的企图,就毫无价值了。”听了这话,盛世才也不再勉强。
陈纪滢以为这事就此了结,孰料,第二天他刚上飞机,盛世才的副官又登机相送,临别前突然扔下一个纸包就迅速下机。陈纪滢马上明白纸包里是什么,但飞机就要起飞,已没办法退回,于是,他决定回到重庆报馆再处理。
陈纪滢到达重庆后,在家只停留了半个小时,连饭都没顾上吃,就带上纸包匆匆赶到报馆,将它交给了报馆经理曹谷冰,并详细说明了缘由,最后他对曹谷冰说:“这笔钱我如数上交,如何处理就是报馆的事了。”曹立即与张季鸾商量,后达成共识:这笔钱决不能平白无故地接受,等《大公报》在重庆复刊,每天给盛世才航空邮寄5份报纸,报费与航空费加在一起,正好是这个数,先给盛寄去收据,另外以报馆名义写信感谢盛的美意,告诉他处理这笔赠款的方法。
第二天,张季鸾为陈纪滢接风洗尘,盛赞他拒收红包之事。
第三天陈纪滢后来还去了新疆两次,共写下报道81篇,“新疆行”的系列报道刊发后,让全国抗战军民及时了解占全国版图近1/6的新疆真实地貌和民情、政情,其作用不啻于强心针——这片大漠矿产资源丰富的国土,作为抗战大后方,是可靠安全的;作为苏联军援乃至英法等西方国家军援的通道,是畅通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各族人民,是值得信赖的。这些报道,有力增强了国人特别是前方将士全力抗战的信心,自然也让蒋介石暂时对盛世才放心。
第四天1941年,在抗日战争进行得十分艰难的背景下,商务印书馆辑录陈纪滢采访报道,出版了《新疆鸟瞰》一书。
第五天后来,陈纪滢声誉日隆,被聘为第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抗战胜利后,陈纪滢远离内地,入关任哈尔滨市文化指导委员会主任,加之张季鸾去世,物是人非,他辞去了在《大公报》长达十余年的兼差。
第六天1949年去台湾后,陈纪滢被蒋介石看中,终于成为专职报人,出任《中央日报》董事长、中国广播公司常务董事。这期间,蒋多次召见他,询问、打探张季鸾家属的下落。此后,陈纪滢又出任中国国民党评议委员、亚洲华文作家总会会长、中国文艺协会创办人等职。“中国文艺协会”系由张道藩、王平陵和陈纪滢三人于1950年在台湾共同发起创办的,第一年会员仅152人,逐年增加,至1990年已有会员5000人。40多年来,陈纪滢一直担任着该会的常务理事。“亚洲华人作家协会”系于1981年由陈纪滢等发起组织的,在台北召开成立大会,到会的有日本、菲律宾、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香港和台湾等国家和地区的华文作家300余人。
第七天1951年,陈纪滢发表了很有影响的长篇小说《荻村传》,进入晚年后,他依然怀恋张季鸾,怀恋《大公报》,陆續写了《报人张季鸾》《重庆时代的大公报》等作品。
1997年5月22日,陈纪滢辞世,享年90岁,可谓高寿。
(作者系文史学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