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短篇小说)
2018-02-07李治邦
李治邦
一
谁都说我四十岁的男人怎么总还单着,我实在说不出理由,其实我就是想自己一个人生活。因为我父亲和我母亲离婚的时候才三十岁,一直到他出车祸去世,二十年带着我到了他的人生终极。
我喜欢父亲身上的一种味道,就是他抽雪茄,父亲说是古巴的,我知道是一个女人在国外给他寄来的,寄了十几年。雪茄的味道就是父亲的味道,一种清香,吮到了鼻子里痒痒的很想打喷嚏。父亲去世后,我发现他有一抽屉的雪茄,都是那女人寄的。我不抽烟,因为父亲说男人抽烟就是不能自持的表现,你不要跟我学。我就留着那一抽屉的雪茄,褐色的,忘记了父亲身上的味道,我就拉开抽屉深深地去吮,算是找到了那种感觉。
我在文化局当艺术处的副处长,当了八年,很多人都提拔了,唯有我留着。后来喜欢我的郭局长调走了,临走时对我说,不是不想提拔你,是你总是找不到当官的感觉,总在那装着绅士。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那时父亲还活着,说这个女人不错,你娶了她吧。我也觉得不错,后来我知道我喜欢这个女人的味道,就是她的香水味。那种香水味不很刺鼻,是一种淡淡的,当时吮不到什么,她走了就留在我鼻子前晃着香。这个女人是博物馆的美工,很优雅,也很漂亮。也许是她太漂亮了,弄得我很不自在。我问过她,你这么漂亮找我干什么?我就是一个副处长,家里也没什么钱。这个女人笑了笑,你是男人,你能够给我一种支撑。后来,这个女人还是跟着一个企业家走了,去了西班牙几年。后来回来曾经找过我,问,我跟他走了你就不给我打一个电话问问?我对她说,我问你什么?你好了我也不高兴,你不好我也不高兴。她亲吻了我一下,说,我跟他就是因为一个迪奥香水,我跟你说过,你说太贵,一千一小瓶不值得。后来我又给你说了一次,你没有回答我。我跟他说了一次,他就给我买了十瓶。我无法答复她,只能看着她笑了笑。她看我笑了笑,说,其实也不是为了这个香水,我就是想去西班牙,我喜欢巴塞罗那。我跟你说过一次,说,咱们去一趟,你跟我说,现在公务员出国需要报批,一般是不批的,况且你没有因私护照。我就说那你辞职了吧,你那么有才华,可以自己做点儿什么。你说,你除了当官,还没有找到更适合你的。结果,他带着我去了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我在那去了毕加索美术馆。我在那待了一天他就陪着我一天,我在那去了八个美术馆,他就一声不吭地站在我身后。你说,我不选择他选择你吗?你从来不上街陪我逛商场。我对那女人说,你回来就是这么说来的?那女人说,我就是想在你这撒撒气,因为你自我感觉太好了。
我和那女人分手后,就不再找什么女人,专心研究我的戏剧。我在艺术处分工是戏剧,市里有六个戏剧团。好像谁对我的感情生活都很关注,一度很多人说我是同性恋,后来说我是性无能。我没有办法,因为这两样我都无法反证。后来,有一个唱青衣的梅君跟我来往,她的青衣不错,梅派,条件也很好,就是不很努力。我看了她一出《贵妃醉酒》,就好像迷住了什么。梅兰芳喜欢这出戏,前前后后演了一百多场。梅君演得好像有了某种真传,载歌载舞,一时在台上繁花似锦。这出戏要求演员有身段,也有表演,更有唱功,梅君演得在平静中蕴藏着鲜活的艺术生命。我破例去后台找她,她在卸妆。大家都熟知我,她好像对我很陌生。我说,你演得不错。她点点头,说,我去北京半年就学的这出戏。我对梅君说,你就是演得太平静了,应该再奢华一些。她问我,什么叫奢华?我没有说,旁边的人在吃吃笑着,说,就是让你换一个迪奥的包。她眨巴着眼睛问,什么是迪奥的包?我转身愤愤地走了,因为迪奥这个牌子在刺激着我。
因为剧团要上一出新戏《杨贵妃》,我跟团长说了一句,可以考虑让梅君上。后来果然让她上了,也确实因为她合适。可后来剧院传言很多,说我喜欢上了梅君,利用副处长的权力什么的。我没有当回事,后来的刘局长找了我,我也没有解释。没有想到梅君这出《杨贵妃》到了天津走火,回来后所有的传言总算是平息了一些。我跟梅君有了几次接触,在一起吃饭时,梅君突然对我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有男朋友,在美国。我点点头,其实梅君有男朋友的事情早就有人跟我说过,那次刘局长跟我谈话就警示我,人家有男朋友,你是什么身份自己知道。梅君很尴尬,说,那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我说,我不是喜欢你,我是喜欢你的演戏。梅君不理解,说,我演戏有什么可喜欢的?我都不喜欢。我诧异地问,你怎么会不喜欢呢?梅君说,我就是不喜欢,我是没有办法,父亲是开公交车的,母亲是饭店会计,你说现在能挣几个钱?不就靠我吗?我除了会唱戏,就不会别的了。我问,你想做什么?梅君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想在一家大公司做白领,坐在玻璃窗前能看到整个城市。说着她做了一个抽着烟看世界的样子很可笑,我很想说说她,那么可惜了自己的角色。梅君示意我不要张口,仔细看了看我说,你这个小白脸,眼眉上挑,一脸的清隽,应该是小生啊。剧院现在缺的就是小生,你太合适了。我很想笑,却笑不出来。梅君依旧一本正经地问我,你会唱几口小生戏吗?我随口唱了一句《罗成叫关》:“银枪插在马鞍鞒,临阵上并无有文房四宝,拔宝剑,割白袍,修书长安。银牙一咬中指破,十指连心痛煞了人。”我对京剧熟知,生旦净末丑都能来两下。所以,剧院要是排练什么戏就怵头我,我说什么,院领导都不会反驳。因为他们知道反驳我的结果就是他们倒霉,关键是他们都不如我懂戏。梅君惊呆了,说,你还真有两下子,调我们剧院唱小生吧。我说,知道我是副处长吗?梅君说,副处长多得是,小生现在特别少啊。
我哭笑不得。
二
春天说来就来了,很突然,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早上推开窗户,就看见冒出这么多花花草草。一上班,就有小道消息传来要竞聘处长了。我不在意,这个位置很多人在争。剧院领导告诉我,下午要看《杨贵妃》,你一定要来。我说,不去了,说了这么多的意见你们也不改。院领导说,改了,你说的那几点都改完了才让你来的。下午,我离开局机关开车朝剧院走着,梅君打来电话,叮嘱我,千万不要再提什么了,我都改烦了。我说,提意见也是为了你好,你是杨贵妃,不是杜十娘。所有的台词都应该是贵妃的话,唱得也应该雍容华贵,而不是缠绵。梅君说,你说的我都不懂,但不要再改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下午,所谓的审查完了,因为这出戏要去北京演。所有的领导都说一句话,就是不演则罢,要演就一鸣惊人。请来北京好几位专家把脉会诊,最后拢到我这里修改。我问过剧院领导,给我多少钱呀?剧院领导愕然地问,你是副处长还要钱?我说,我现在就是编剧,你起码得尊重我的价值吧。剧院领导后来对我狡黠地说,给你錢也不会要,现在纪律这么严格,你要钱就是违纪呀。endprint
那天晚上,梅君非要我到她家,说要给我煮我爱吃的小馄饨。我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我跟梅君接触还从来没有想过去她的家。下午她的表演应该说很有异彩,确实流露了很多我想象不到的东西,比如那种孤傲,那种清冽,那种伤悲。特别是那种临危不惧,还有奔赴梨花树下的果敢。她把我修改剧本的意思表达出来了,而且淋漓尽致。梅君包的小馄饨很有味道,隐约能看到那裹着的肉,而且出来却被肉皮包得那么紧。她切了几片四川腊肠,还有素鸡,问我喝酒吗。我说不喝。梅君说,你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算是什么男人?我那朋友小王都会,而且都是极致。我问,什么叫极致?梅君说,抽好烟,喝好酒,打牌上桌都是几万几万的筹码。我有些累,因为下午审查比较紧张,浑身一松就觉得头发晕。我下意识地坐在梅君的床前,看着她给小王打电话。她的情绪很亢奋,说了好多的话。我听了半天归根结底就一句话,你要不从美国回来,咱们就离婚。小王那边说什么,我不清楚。只是她撂电话前满眼是泪水,梅君说,我是神经病。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女人活着是为爱情。我插话,靠爱情生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梅君瞥了瞥我,然后拿起小镜子重新化妆,细细地勾眉,然后匀匀地抹口红。梅君是个很细腻但又很尖刻的女孩子,说她是女孩子,是因为她比我小了十几岁。而她眼角也已经拉出细细的皱纹,只不过需要认真地看。我想扯开话题,说下午她演的杨贵妃,梅君慌忙摆着手,别说戏,我不喜欢你说。我看你下午说得不少了,我一听我演的戏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问,为什么?梅君说,我不喜欢演戏,我说了多少遍,那是你喜欢的,不是我喜欢的!我也有了脾气,问,你是给谁演?梅君干脆地回答,给你,给所有的领导演。
为了舒缓情绪,我和梅君走出她的房间,她家门口就是一条穿越整个城市的河。河床很宽,望到对岸是一片万家灯火,璀璨辉煌。我曾经在这条河的岸边有过我和那个女人的恋爱,她是我最喜欢的女人。尽管她离开了我,嫁给了别人,但还是我内心深深的一个感情皱褶。可惜,她前年就去世了,跟我父亲一样也遭遇了车祸,连脑袋都被碾得粉碎。她的那个男人和她一样悲惨,甚至连脑袋都找不到了,就是一摊肉酱。肇事者的单位执意要请外科大夫把她破碎的脑袋粘连好,然后缝在脖子上,我在医院的现场碰到,被我拒绝。我对外科大夫说,碎了就让她碎着去吧,粘连也是虚假的。我要求把她的手留下来,泡在不容易腐烂的水里,搁在我后屋的柜子里。外科大夫起初不同意,认为我跟她就是朋友,没有权利去这么做。我坚持,而且她的家人也同意我的做法。她离开我是遭到家人的反对的,家人一致看好我,觉得我是她最合适的男人。我有时思念她,就打开柜子看看,首先是闻到冲鼻子的来苏水味道,然后是她的手,纤纤玉指。她是博物馆的美工,她临摹的吴门画派沈周的画笔法苍秀,用墨浑厚,色泽明净,一气呵成。既无宋人那样的刚劲,又无元人那样岑寂和出世的意味。既有文人画的雅致,却使人一看就懂,又能表达人事茫茫和情谊的珍贵。我留着她的手就是留着那种文气,但可惜每次都会吮到来苏水的味道。后来我就越来越少看了,因为那种来苏水的味道给我带来一种僵尸的感觉。
记得她曾经跟父亲见过一次面,是在父亲家里。父亲对她说,你给我们爷俩烧几个菜吃吧。她对父亲说,我不会,在家都是我母亲烧。父亲让我去烧,我烧了两个菜。她尝了一口说,不错,找男人就得找你这样的。父亲眼光黯淡了,他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五十岁当上了正教授。出版了两本专著,其中《历代名著词典》被翻译到国外。父亲拉得一手好胡琴,从小就给我边拉边唱,我的所有戏曲基因都是来自父亲。父亲对她说,听说你临摹吴门画派沈周的画不错呀,以假乱真。她说,现在博物馆挂着的《烟江叠嶂图》就是我临摹的,真品在库房搁着呢。父亲一怔,说,我去看过,没有发现呀。她咯咯笑着,说,要是能看出来还算是本事吗?我们吃完饭,父亲拉京胡,我唱了一段杨派老生的戏《洪洋洞》。本来我和父亲挺高兴的,她突然说,我觉得你们家有雪茄的味道。说着就站起来乱吮,父亲感到有些扫兴,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烟盒递给她,说,你能吮到雪茄的味道?她拿过来吮了吮,说,应该是科伊巴的雪茄,每支三十多美元呢。父亲有些激动,说,你怎么知道呢?她说,我的一个男朋友就喜欢抽这种雪茄,委托朋友从古巴给他买。他吃完饭就抽一支,我就告诉他,你每一支就是三十美元,也就是两百多人民币。你能挣出来吗?他总是说,我能抽就说明能挣。说完她也拿出一支自己抽起来,说,味道很纯正,比我男朋友的要好。父亲看着我,然后极力控制着自己问,那我儿子是你什么人呢?她说,也是我男朋友啊。
我和梅君走着,沿着河畔游荡。梅君终于放下了手机,告诉我,他答应下礼拜就从美国回来了。我没有说话,梅君问我,想什么了?又想你的女朋友?我说,你到了北京以后,不要带他去。梅君不乐意了,为什么?他回来就是陪着我的。我说,专心演戏,你不能演一场就变化一次,每场都要一样。梅君说,那说不准,我情绪好了就演好了,情绪不好,说不定就演砸了。我厉声道,在北京演每一场都必须成功。梅君说,我不敢保证,我就是一个情绪化的女人。走在一条幽静的路上,没有想到是一片梨树,飘着一种清香,味道在身上弥漫着,侵蚀着。我觉得肌肤的每个毛孔都兴奋地张开,吮着那种清香,滋润着根根血脉,舒服透了。我闭着眼睛,想喊几嗓子释放感觉,就高声喊了几嗓子,唱起了《借东风》马派诸葛亮那句名段:“五丈原安营扎寨屯大兵,与司马懿对垒交锋争输赢。如今我进退两难咋都不成,忧闷成疾病在了营中。这一晚我信步幽幽走出帐外,只觉得金风彻骨冷似冰。暗思量我一病因何衰到此,却为何身体难禁这午夜的风。不由我暗自伤心一声长叹,仰面朝天质问苍穹。”我喊完了,听见梅君在喝彩。我饶有兴趣地问,唱得怎么样呀?梅君说,我早就说你当什么破副处长呀,你就到剧院里来唱戏。我问,我唱戏,那你呢?梅君说,你唱戏我就不唱了,我就去当哪个大公司的白领,操着一嘴地道的伦敦腔,指点着金融江山。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穷人,我就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说完,她就蹦着扭着露着在唱歌,喊着,有谁能发现我呀,带我青云直上。一缕月光罩过来,我猛地发现梅君的脸像是清明的竹笋,脸蛋白得如刚点出的豆腐。她的上衣宽大,衣领低开,白白的皮肤洋溢着水汽,裙下的腿光滑紧致而明亮。我的心一动,很久没有的欲望。梅君看着我,问,我觉得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呀?这句话说怔了我,我竟然木然许久。梅君笑着,你对我有想法很正常,你干吗这么紧张?要不我和你好了吧,我觉得咱俩比我和他合适。说着就凑到我跟前,我朝后退着,一脚踩到了花圃里,噗嗤一声。梅君说,你单身这么多年,除了你那个死去的女朋友外,就没有碰过女人吗?我没有说话,也不好说话。梅君脱着衣服,两只雪白的乳房陡地蹦了出来,圆满而挺拔。她说,你摸摸,我看见你眼里都是火。我俯下身吮着,吮得梅君在叫唤。梅君说,我要跟你做爱,你跟我回去吧。我被这句赤裸裸的话喊醒了,我停住嘴。梅君的手机响了,她离开我喊着,什么?你已经回來了?在机场吗?她说着就朝回走,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endprint
月光留住了我,我看见梅君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我完全没有醒过神,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这样放肆,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天空中乱飘着。我站了很久,一直到能吮到梨花飘过的那种清香才回过味儿。
三
上班才几分钟,我去局里的资料室查资料,因为要排练一个新歌剧。在资料室,刘局长突然走进来,他很少进这种地方。资料室只有我一个人,他对我不很高兴地说,你怎么不竞聘处长啊?我说,我不是当处长的料儿。刘局长说,郭局长走的时候告诉我,你是个人才要用好。我笑着,现在正好啊。刘局长说,听说你和剧院的梅君不错?我有些惊讶,说,她扮演杨贵妃,我帮助她啊。刘局长小声地说,你要远离她,不要跟她再有任何绯闻。我憋了一口气,喘匀了才说,我是单身,她也是单身,就算有绯闻也正常啊。刘局长看了看四周,郑重地说,有一位市领导看上她了,你就别再蹚浑水了。我一怔,问,梅君知道嗎?刘局长叹口气说,当然知道了,她正在犹豫着。这个市领导的夫人三年前患乳腺癌死了,他可以说酷爱京剧,当然就喜欢上了梅君。我顺口问,是不是谁谁谁。刘局长点点头,我说,他比梅君大二十岁了,合适吗?刘局长说,你怎么这么小儿科呢?岁数是个问题吗?我问,这跟我当不当处长没有关系吧?刘局长拍了拍我,说,说有关系就有,说没有关系就没有。我笑了,我不当什么处长,我也不会跟梅君怎么样。说完,我先走了,我没有回头,只觉得刘局长站在那没有动,估计是眼光铆在我后背上了。
中午应该在局食堂吃饭,我走到局后面的那条小街上。我去了常去的馄饨铺,要了一碗馄饨,每一个馄饨都晶莹剔透的,像是小元宝,汤面上漂了薄薄一层葱花和少许白胡椒。要了三个裹肉烧饼,还有大葱麻酱,一小碟刚炸出来的辣椒油,里边撒了不少芝麻,发出吱吱的声响。我吃着,总觉得不如梅君包的小馄饨好吃,嚼在嘴里即化,味道却迟迟不肯散去。我跟那个市领导比较熟,因为总陪他去看戏。他确实很懂戏,我们经常对哪出戏品头论足,甚至争论。现在想起来才知道,看的每出戏里都有梅君。他对梅君的评价是天赋极强,很多东西不是她有意识想的,而是下意识做的。我曾经跟梅君说起过这位市领导的评价,她从来不以为然,说,他说我那么好,我怎么没察觉呢?我一直在浑噩中,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市领导喜欢上了梅君,因为两个人不是一路走的。我还觉得很刺痛,昨晚和梅君那场疯狂是我没有想到的,说明我心里对梅君的一种渴望。我在伪装着,可我都不知道。结果梅君迅速揭开了我的伪装,然后弃我而去。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梅君为什么不告诉我市领导追求她这件事?她想隐瞒什么?或者说为什么听到男朋友小王回来的消息竟然忘乎所以?我很吃惊,一向能稳住情绪的我,怎么忽然失控了?
这时,梅君的电话打过来,央求我帮助她男朋友找工作。我说在吃饭,吃完饭再说。梅君问我,你在局里吃饭吗?我就在局门口。我说,我在局后街的馄饨铺。她说,我找你。也就几分钟,梅君慌张地走进来,拉过一把椅子凑到我跟前,几乎没怎么说话。我问,怎么了?梅君说,我饿了。我要了一碗馄饨,还有三个裹肉烧饼。梅君看见我盘子里剩下一个就抓起来吃,一边吃一边说,你能不能给小王找个适合的工作?他从美国回来就嚷着没有意思。我问,他能干什么?梅君说,能干电脑,他打电脑游戏很棒的呢。我说,打游戏和会电脑是两个概念。梅君想了想,抽泣起来。我不太耐烦地说,你别哭好不好?我想想办法。梅君说,我不是哭给你看的,我就是想我的命不好。小王是为我回国的,要是不给他找工作安顿下来,我们就完了。我笑笑,那爱情也太简单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没料到梅君倔强地反驳我,两情若是久长时,必在朝朝暮暮。我有些吃惊,你还有文学细胞啊。我问,你喜欢他哪点呢?梅君说,他能让我高兴,我跟他不用装什么,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发现梅君的手很白皙,手指上涂着指甲油,银色的,上面还刻着许多精致的小花儿。我随意说,你的手很好看。梅君把手伸到我眼前,你看,只要你愿意看我就让你看个够。我的脸瞬间红了,我突然发现我被梅君诱惑了,或者说我这么多年的自持力被她轻易就摧毁了。小馄饨端上来,她吃得很香,对我说,味道比我的好,真的有味道。我想了想,对梅君说,他去图书馆吧,那里有数字化,或许他喜欢。梅君笑着,说,还是你有办法。我说,你把小王喊来,我怎么也得面试面试。
四
春天似乎很短,没几天就好像扣了一个大铁锅,闷闷的。
三天后的晚上,我跟刘局到剧院再次审查《杨贵妃》修改后的演出,因为去北京已经安排到九月,在长安大剧院。市里很重视,破例批了钱。在剧院,我看见市领导也过来,刘局长陪着有说有笑。市领导看见我老远就伸出手,说,听说是你修改的,那我就彻底放心。几个人坐下,市领导让我坐在他旁边,叮嘱着,我一边看一边说意见,你能记住。帷幕拉开就发现市领导的眼睛拴在台上,梅君一登台就眼珠不转了。我觉得他有些入魔,便问,有什么要提的意见?市领导有些尴尬,看着我笑了,说,梅君的戏有长进,知道哪该妩媚,哪该伤悲了。杨贵妃是贵妃,是一朝君子的宠妃,还是觉得有些浅薄。我点点头,市领导说,给她设计的唱腔也一般,中规中矩,没有很出彩的地方。我吃惊,市领导说得很准,这个唱腔设计是从北京请来的,说了多少次就是听不进去。市领导说,多听听梅先生的,实在不行就套梅先生的,那多雍容华贵呀。演出完了,市领导跟刘局长上台跟演员说话,我站在台下。市领导喊着我,我不情愿地上去,站得远远的,又被他拉过来。市领导说,还得改,改的权力就给他了。说着拍了拍我,继续说,这不是杨贵妃,这就是秦香莲,或者是杜十娘。梅君的主要唱腔重新设计,反二黄那段要让人哭。梅君的化妆也过重,都要逃命了,还这么浓妆艳抹的。梅君叨叨着,市领导说,你说什么?梅君说,我这个人笨,刚学会,又要改,就这么短时间我怕跟不上。市领导笑了,说,你是最聪明的,你说你笨,那我比你还笨呢。两个人这么一句半句的,谁都插不上话。说着,梅君说,我们排练吃得不好。市领导问,你想吃什么呀?梅君说,我想吃鸡肉,还有牛肉,如果有羊杂碎汤就更好了。大家都笑,刘局长本想瞪眼训斥,市领导走到梅君跟前说,就依着你!endprint
大家面面相觑。
走出剧院,等梅君卸妆,约好了跟小王见面。半个小时后,梅君带着小王来了。我很失望,其实就是个普通男人,圆圆的小脸,眼睛不大,但我仔细察看,小王透着精干,给人以靠得住的感觉。我问,你的专业是什么?小王说,我是学电子的。我发现小王有些羞涩,我很少见过有羞涩表情的男人,如今男人都赤裸裸表达情感。梅君这么顽固地喜欢他,毕竟他有他的魅力。我说,如果你去图书馆负责数字化,你喜欢吗?小王有些茫然,问我,什么叫数字化?我说,你学电子的还不知道数字化吗?梅君说,他在美国两年待傻了。我问小王,你在美国这两年干什么了?小王腼腆着,就是玩,我把美国都走遍了。我追问,除了玩你还干什么?小王不说话,梅君气呼呼地说,打游戏。小王说,也不是总打游戏,我还写了一本关于美国的游记。我问,能给我看看吗?小王说,那是我给梅君写的。我不好说了,天气闷起来就想着下雨,果然雷声响了几声就开始下雨点了。梅君说,找个地方吃牛排,我喜欢吃五分熟的。小王也来了兴致,说,好啊,我请客。
在大剧院对面就是一家咖啡音乐屋,小王带著我们走进去。几个年轻人在唱英国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居然唱得很有韵味。几个年轻人无拘无束地唱着,我看见一个男孩子在亲吻旁边一个秀气的女孩子,那么投入。小王问我吃什么,梅君说,吃牛排呀。我不喜欢吃牛排,但也没有说什么。牛排一人一份,小王和梅君在那喝着扎啤,我喝着咖啡。其实我也不能喝咖啡,喝完了就甭想睡觉了。那帮年轻人终于唱完了,我觉得很累。小王和梅君不断地亲昵着,摸摸脸,偶尔也亲吻。我好像成了一个闲人,很想站起来就走,但实在找不到一个好借口。小王跳上小台子,拾起话筒唱起辛晓琪的《味道》,冲着梅君投入地唱:“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记忆中曾被爱的味道。”梅君在鼓掌,我也跟着。小王唱完了回来问我,是不是我一上班就朝九晚五了?我点点头,小王很失望,说,那不就跟机器一样吗?我需要自由。梅君不满,你不是要工作吗?小王说,我要在家工作那种,真不想关自己进鸟笼子。梅君说,哪有这工作?小王说,美国就是这样的。梅君说,那是在美国,你回中国了。我问小王,你在美国这两年怎么养活自己?小王不说话,梅君说,都是他父母。我直截了当地问小王,你父母都是有钱人?小王低着头,算不上是,都是翻译公司的。我不解地问,那你全靠他们给你钱花吗?小王喝着酒,也不看我。梅君说,你要自己有工作,你为了我也得去。小王说,我怕我去了干不好,我也不想去了让人家说,我是梅君的什么人。梅君说,你还要脸面啊!小王摸着梅君的手说,我不需要多少钱就能生存,反正有你在呢。我站起身,浑身发躁,悻悻地说,你们玩吧,我得回家了。
梅君跟着我,我走出咖啡音乐屋,外边已经下起了雨。雨织出了很多图案,好像你钻进去就被淹没掉。梅君对我说,他就是这样子,跟你不是一路人。我问,跟你一路人?梅君笑着,你不懂我们这些人的想法。梅君拿出一把雨伞给我,说,你撑着走,小心淋病了。我问她,知道市领导喜欢上你了吗?梅君笑笑,我不喜欢岁数大的。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呢?梅君说,上了床,看见我喜欢的男人肌肉都坠着,脸皮都耷拉着,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撑着雨伞朝家走,其实很近,穿过那片湖就到了。在湖畔,我看见白鹭在飞,飞得很低。又一只也跟过来,两只白鹭在湖面上突然停住了,抓住了什么在互相咬着,又起飞到了湖畔的那片芦苇深处。雨大起来,风也在发皱,搅得我雨伞在风中挣扎着。我被淋透了,就觉得自己湿漉漉的像是湖面上被风吹起的飘鱼,翻着白肚皮。
五
两个月,我没有怎么跟梅君联络,也是因为她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去了几次剧院排练场看看,因为唱腔找了上海的一个设计者。梅君在排练场就是冲我笑了笑,也没有说什么。我也是去了几次,回来跟刘局长汇报,说,差不多了。刘局长问,你是说梅君跟市领导差不多了吗?我说,是戏拍得差不多了。刘局长叹口气说,你跟梅君说说,市领导有些急了,不能让他去求婚吧。我说,跟梅君说了,她不喜欢岁数大的。刘局长说,屁话,你再跟梅君说说啊,当个市领导夫人会让她改变命运的。我惊讶地问,能改变什么命运呀?刘局长说,你还用我给你描述吗?起码住房待遇不一样了吧,起码再出去没人敢欺负了吧,起码想买什么就不用再犹豫了吧,起码再拍戏会有人跑前跑后地伺候着了吧。我僵僵地站在那没缓过神,没有想到刘局长还补充了一句,起码在手机里的朋友圈层次高了吧。那天回到家,鬼使神差地抽了父亲留给我的一支雪茄,味道很冲,呛得我直咳嗽。我觉得有了刺激,就又抽了第二支找到了父亲抽雪茄的一种快感。
虽然立秋了,但依旧闷热,一点儿风都没有,树叶子一动不动。
我到剧院前,刘局长碰到我,告诉我处长定了,不是你。我“哦”了一声,刘局长说,剧院的院长过来当了处长,你跟他熟悉,也好配合。有人说让你去剧院当院长被我拦住了,你去了我就少了一个业务把关的。我说,我也不去。刘局长感到意外地问,为什么?我说,我不愿意跟演员们天天在一起。刘局长盯着我,为什么?我笑了笑,诱惑太多。剧院马上就要到北京演出了,我最后一次去剧院看排练。刘局长说,你说行,就行了,总这么排来排去的演员就疲沓了,现在梅君就没见过笑脸。到了剧院开始排练,重点是梅君的那场离别。因为都不带妆,梅君也是一张素脸,觉得很憔悴。上台开始唱,梅君见我来很认真地点点头,瞬间就进入一种情绪。“似这般不作美的铃声,不作美的雨。怎当我割不断的相思,割不断的情。洒窗棂点点敲人心欲碎,摇落木声声使我梦难成。当啷啷惊魂响自檐前起,冰凉凉彻骨寒从被底生。孤灯儿照我人单影,雨夜同谁话五更。”梅君唱着突然停了下来蹲在那哭起来,弄得大家很愕然。排练只好停下来,我跟剧院的副院长说,先别排了。大家不知所措地收拾东西离开排练场,只剩下我和梅君。
梅君慢慢站起来,窗外有了风声。我就这么看着她,她对我说,小王又回美国了,而且在美国有了女人。我没有想到小王的离开能让梅君这么伤心欲绝,就安慰着,他有他的美国生活环境,不愿意再这么过日子。梅君说,他在美国有女人瞒着我,回来还跟我做爱,还跟我海誓山盟,还跟我许诺结婚,我操他妈的小王。我一把堵住梅君的嘴,你还像女人吗?我这么思恋他,回来这么全身心地跟着他,他为什么这么对待我?他每次走了,我都抱着他睡过的枕头,因为枕头上面有他的味道。梅君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看见排练场外有人过来过去的看着我们,我想起刘局说的,你跟梅君这么熟络,市领导能无动于衷吗?风刮起来捶打着窗棂,恍惚真有了《杨贵妃》的那种意境。我对梅君说,你怎么证明他在美国有女人了呢?梅君说,我陪着他去商场买衣服,都是女人穿的,当时我问他给谁买的。他对我说,都是给你呀。我还感到挺幸福的,没有想到他突然就离开我回美国,结果那女人给我寄来照片都是他买的衣服。梅君说不下去了,使劲儿拍着桌子。我无话可说,梅君说,我要报复他,我一定要报复他。我问,你怎么报复?他已经回美国了。梅君看了看我,说,咱俩结婚,去北京以前就办。我惊呆了,说,你想什么呢!梅君说,你不是喜欢我吗?难道你不愿意我和你结婚呀?我说,我不希望你这么报复,我也不能成为你这么报复的合作者。梅君疯狂了,我就要和你结婚,我要把和你结婚的所有照片给他发过去!说完,人就走出排练场,她要和我结婚的喊声一直在排练场徘徊着,迟迟不肯散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