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长篇小说)
2018-02-07程维
程维
寡语者
第一章
第1叠
军统蓝衣社南昌站的危险人物机密档案卷宗里,常常出现柳士龙的名字。那些有关材料皆语焉不详,笼罩着柳士龙这个名字也就有些神出鬼没云遮雾罩般的神秘。偶尓我的身份是豫章茶叶商人,武宁木材商人,有时也是景德镇瓷商,袁州的夏布商人,或樟樹药商。我不可能是广润门火神庙新新戏园子里的武生,不可能是洗马池绸庄的老板,不可能是瓦子角马戏场的看门人。我不可以固定被人关注,让目光把我网起来,而必须来去匆匆,居留不定。没有谁关注我,也不会有谁盯着我的行踪。我仿佛像一个来往于浮梁与豫章的茶商,又像一个经常往袁州跑的夏布贩子,我的其他行当的表面身份更给人造成飘忽不定的感觉。
我转换这么多的身份,不是因为有谁非得要我转换,有时一个身份几十上百年了,也会腻烦的,而且我本不是人,又千年死不了,这事也不能像卖狗皮膏药的人到大街上去叫嚷,只得打落牙往肚里吞,守着这古老的秘密。既然我活了这么多年都不会死,仿佛昨天是魏晋,今天就是民国了,那么,肯定还有别的不死的老家伙,就像我的老对头许大头—现在人都尊称他是许真君,看作是豫章民间的大神,而把我视为兴风作乱的怪物,被许真君的五花剑征服锁牢在万寿宫镇蛟井底。有时候我确实会睡在井里,不愿出来,就让许真君锁着好了,我愿把井当作坟墓,忘掉所有痛苦,长眠不醒,那该多好。唉,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我活了这么久,也不明白还能活多久,这种事我一般不会多做考虑,如果我能做一个人的话,肯定就不会做妖了,我是半鱼,半蛇,半龙,半人,我是蛟,我是精,我是怪,我是妖孽。活得时间再长又有什么用?要是我是人的话,也不会有一千多年的仇恨,这仇恨由于时间的延长,而变得古老。穿过了千年的仇恨,还没有淡化,它就像一把刀子,必须扎进仇家的肉里,让那肉做土壤,把刀子埋到仇家的肉里,让它腐烂掉,仇恨才会消失。可这仅仅是折磨我的一个想法,我一千多年活过来,深感到的是屈辱和无能,尤其想到妻儿的惨死,老丈人被逼疯—我是妖孽,被斩被杀也是活该,但许真君这种正道人士却同样以妖孽之名置我无辜的孩儿于死地,迫我的爱人气绝,致我老丈人错乱疯癫,此仇此恨,不寻一了断,何以得安?这千年来开始是他追杀我,要将我这种妖孽赶尽杀绝,现在轮到我寻找他了。
漫长的复仇路上的寻找比我预想的艰难,我的无能又加重了自己的屈辱感。有时觉得像我这样的妖,活着就是耻辱。生命本身就如一种幻觉,若是千年沉睡,我活在别人的梦里,无肉身,无体积的轻重感,飘浮,像光,像雾,像烟,像影子,那真不错!只是仇恨常常会提醒我,会使我的肉身成形,会使我以一个名叫柳士龙的人的身体追踪许真君复仇,我是他古老的敌人,一个诛而不死的古老蛟精,我似亡魂一样游荡在古城豫章陈旧的街巷里,我是它的前史、传说和印证,我是寡语者。我一千多年来像西方人传说的吸血鬼一样,把许真君为我造的坟墓,那口幽暗的深井当作巢穴,我在井底用仇恨磨亮复仇的技艺。
现在许真君在豫章早已是个吃着民间供品的功成名就的家伙,世人把他看得高高在上—一家五百余口皆托他老人家的福,鸡犬升天了。只有我知道这个老滑头,他哪儿也没去,当年他知道跟我结下了仇,我早晚要找他算账,便遣散家口,一把火将西山许家营老宅的房屋烧个精光,自己隐身埋名躲了起来。豫章人将他当年待过的梅仙祠建成了气派的神殿万寿宫,可笑的是,神却不在那里,而对那里的镇蛟井世人讳莫如深,仿佛镇着一个死魂灵。他却体面地消失,以躲过我的复仇。我预感许大头就在豫章城里,跟我一样隐姓埋名,躲一天是一天,在这个万物有道的世界里,他是一个成功的隐士。
第2叠
蓝衣社机密档案管理科科员马志明热衷于写作一部没头没脑的小说,他痴迷于繁复的叙事和多线索交叉的神秘虚构,幽暗的档案室里即便是白天,不借助于一盏昏黄的电灯泡,也无法看清档案的卷宗陈列。灰尘的干燥气息加重了年深日久的静谧,使马科员找了一条仿佛能逃出堆积如山的幽暗档案室的捷径,轻而易举就能陷入自己无端的冥想。那些信马由缰的想象如同生着蝉翼有无数透明花纹的轻盈天使,使他奋笔疾书的蝇头小楷欲罢不能。马科员仿佛从档案室昏黄灰暗的光线里看见了秘密的追踪和无头案的无数蛛丝马迹,那些错综复杂的街巷在他皱起的眉头下眯起的眼前忽明忽暗,谋杀者与亡魂的影子在风与烟尘中若隐若现。巷头的葱油烧饼味道越来越浓,他甚至能察觉到那个啃着烧饼的戴灰呢礼帽的陌生人的长衫里掖着一把勃朗宁手枪。那些在追査中被无端打断的失去线索的疑案,此时在马科员的眼前仿佛都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看似不见天日的档案室就这样一天天令他在激动澎湃中疾书不停,使马科员乏味枯燥的生活变得惊心动魄与生机勃勃。他仿佛每时每刻都带着一支精悍的便衣队穿梭于街头巷尾,那些时断时续的线索总是牵引着他,带给他欲擒故纵的隐秘快感,他的蝇头小楷由此而写满了稿笺,爬满了《豫章莲灯社名册》的卷宗。那些突如其来的灵感和隐秘的人物情节爬满了名册,莲灯社名册在马科员的书写中,人物众多,线索纷纭,情节跌宕起伏,既山重水复又峰回路转,越写越密、越写越小的文字里,常常出现万寿宫、翠花街、佳山庙、瓦子角、章江门、六眼井、系马桩、校厂西、孺子墓之类的地名。时而又更改和增删为另一些陌生的名词。细管狼毫笔的反复勾勾画画像是墙角青苔暗生汹涌,一本莲灯社名册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直到有一天档案管理科要他次日将这本名册递到戴先生的办公桌上时,马志明才恍然大悟。
戴先生用巴掌拍打着办公桌上那本面目全非的卷宗,勃然大怒,吼叫着要枪毙这个得了谵妄症的家伙。而呆立在站长戴先生对面的马科员却一脸不明所以的笑容,他从站长办公室缭绕的烟雾中仿佛洞悉了军统南昌站的全部奥秘。在马科员的小说里出现过似曾相识的惊险一幕。他会写到那个戴呢礼帽的陌生人被几个蓝衣社的便衣追击到章江门城楼的死角,数支黑洞般的枪管正对着他看似不堪一击的瘦削身躯,但见那人只朝特工面带诡秘地一笑,转身就从城头一跃而下,跳入了一泻千里的赣江。一个年轻便衣举起德国造大镜面驳壳枪就要射击,另一个马脸同伴说:“不要开枪,你看这么凶猛的激流,淹也得把他淹死。”endprint
那个年轻便衣是个年方二十的武昌军校毕业生,因与一位江汉轮渡公司老板的女儿恋爱未遂,便投奔了在南京国防部任职的叔父,经过半年多的秘密训练后,被安插到了军统蓝衣社南昌站特别行动队。他那个身怀六甲的小婶娘梦玲因年龄大过自己二十岁且精力超级旺盛的少将丈夫而苦恼,他数度的深夜不归使梦玲怀疑丈夫在外面已结新欢。随着接二连三的独守空房的不眠之夜过去,梦玲望着窗外一树花开的石榴树而陷入莫名其妙的遐思。
被蓝衣社特工逼迫从章江门城头跃身而下的年轻人,一口气游过赣江。当他从冰冷的江水里冒出身子湿漉漉地登上北岸,发现这里正是经常在他梦里出现的沙井,前尘往事仿佛历历在目,首先浮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他如深入梦寐,看清了那张脸,带着一种久违的熟悉与惊艳。那张脸与刊登在昨天《民国日报》头版右上方上海跳水女皇杨秀琼小姐的照片一般无二。报载:杨秀琼小姐受蒋夫人邀请将莅临南昌参加新生活运动下沙窝游泳场开幕仪式并做跳水表演。陌生人掉头回望,南岸下沙窝处一派烟水苍茫。而沙井的老太阳一如千百年前懒洋洋晒在山坡上,仿佛是天神撒下的一泊黄色的老尿,山坡上的植物姹紫嫣红开放得肆意而斑斓,细小昆虫在阳光下生动而精致。
沙井数十里开外,有一座名显江南的汪山土库,世居着当地程氏望族。汪山土库是清道光初年兴建起来的豪门府邸。土库以江南园林建筑、赣派建筑与清朝宫廷建筑相结合,建筑规模浩大、气势伟绝,江南地带乃至全国各地亦罕见,民间素有“江南小朝廷”之称。禁烟名臣林则徐曾在此盘桓,书对联留赠:湖山意气归词苑,兄弟文章入选楼。汪山土库得名因其坐落于大塘汪山,而在赣语地区把大型的青砖瓦房称为土库。整个建筑由25幢抬梁穿斗式结构的青砖大瓦房组成,这些房子的外墙连成一体,显示出大塘程家的豪族气派。汪山土库由世称“一门三督抚”的清中期湖广总督程鹬采,江苏巡抚程焕采和安徽、浙江巡抚程懋采兄弟所建。程氏三兄弟,皆官至一二品,仕途的一帆风顺遂促成兄弟三人在家乡兴建土库之想。程氏家族人才辈出,在清朝,仅嘉庆五年至宣统二年的百余年间,便出了举人21名、进士7名,遍布清朝各部各省官员100余名,受封为总督、尚书、一品夫人有十几位,成就了当时大塘“一门三督抚,五里六翰林”的程氏家族的乡贤辉煌史。民国年间程氏家族亦不断有人在政坛崭露头角,程鹬采曾孙,时年十九岁的程时然曾代理安徽省主席,首任驻德大使,出任国民政府要员,也是极尽荣耀于一时。程时然有一子一女,其子不幸溺水而亡。汪山土库的门房老陶是莲灯社秘密联络人,这天薄暮时分,门檐下矮过一个人来,低声朝门房老陶说出了联络暗语:清涟。老陶回复:不妖。随即低声唤了一句:“柳先生。”陌生人“嗯”一声,随老陶进了大门内耳房。汪山土库的主人正在厅堂上大宴宾客,主宾便是从土库走出去的程时然,他斯文白净的脸在初上的灯火照耀下熠熠放光。叔伯子侄聚于一堂,大有弹冠相庆的意思。柳先生侧头向厅堂灯火中瞄了一眼,嘴里说:“真热闹啊!”
程时然笑容可掬起身向盛情的亲友们敬酒的时候,从酒杯里看见了乡亲们山高水长的情意和一张突然出现的严肃面孔,它与故乡的山高水长格格不入,程时然一时记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仿佛在万水千山的他乡曾经邂逅过,而萍水相逢的往事已使他的记忆模糊不清。他只有心不在焉而又言不由衷地对着那些灯火下晃动的影子不停地说:“干。”
莲灯社秘密联络人老陶貌似拘谨而木讷,举手投足皆很轻,不带任何声音,他可以在主人想到他时立马出现,也可以在听完交代后无声无息地消失。老陶就像汪山土库里的一个影子,汪山土库有多大多深,他的影子就有多轻多薄。他的存在仿佛就是提醒别人,与汪山土库相比,他是如此微不足道。老陶也是以此掩藏了他作为秘密组织莲灯社重要联络人的身份。他的组织比汪山土库还古老,一直以影子般微薄的力量对抗着他的主人所从属的力量。程氏家族数代承继着光宗耀祖的荣耀,老陶家却一代又一代秘密接续着阴影中的反骨,联络着最早在南方延续下来的反清复明的零星余脉。而莲灯社的历史则更为古老,它发轫于一桩古老的豫章荷灯惨案,莲灯社的使命就是复仇,尽管时过境迁,复仇的对象随莲灯社的衰微与人员凋零已日渐模糊,剩下的人也不知道要对抗谁。民国不是清朝,莲灯社早年从属白莲教衍生过来的反清复明的宗旨早已过时,敌人不在了,敌人的后代还在延续,秘密对抗者的后代也在延续,随着敌对概念的不甚明了,潜藏者也就变得更加隐蔽。但蓝衣社并没有忽略这个几近神秘组织的存在。对于柳士龙的突然出现,老陶并没有感到太大意外,这些年他们的秘密往来一直没有中断。老陶总觉得柳士龙身上散发着南方遗民特有的孤绝与悲哀气息,那仿佛是从晩明延续过来的古老士人的惆怅。
柳士龙坐定之后,用压低而不容置疑的声音问:“莲灯社的使命没有忘吧?”老陶从牙缝中小声吐出两个字:“复仇。”
第3叠
蓝衣社南昌站站长戴先生的司机小王此前已接到命令,十分钟后将送戴先生去牛行火车站迎接从上海来的民国跳水皇后—有“美人鱼”之称的杨小姐。眼看着十分钟就要过去了,戴先生还没有从二楼办公室下来。今天的天气不错,难得久雨后放晴,明晃晃的阳光像是给建筑物涂了一层淡黄色,地上黑色的积水转眼像碎玻璃,一块块缩小,消失。小王知道戴先生是受蒋夫人之托去接杨小姐的,而中午蒋夫人将在行营官邸为杨小姐设便宴接风。蒋夫人的夫君蒋将军是位不苟言笑的军人,他精瘦的身体看似弱不禁风,却有着顽强的韧性,这使他在军中不怒而威。蒋将军时常披着一件黑呢斗篷,据说是英国首相丘吉尔所赠,有防弹护身功能,却轻如薄翼,披在身上恍若无物。蒋将军常穿着黑呢斗篷到前线骑马视察部属,军队将士看到他就像看到敛翅待翔的黑鹰,冷峻且凌厉。蒋将军的黑呢斗篷里面则是一套裁剪合体的笔挺黄呢料将军服,他的白手套一尘不染,偶尔露在黑呢斗篷外面,十分耀眼,令人疑心将军有严重的洁癖。而几经战火的豫章故城,到处垃圾成堆,苍蝇飞舞,人们穿着随意,街头巷尾每有人聚便唾沫乱飞。将军乘车从城里兜一圈,撩起窗帘一角,就瞟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邪头鬼脑地站在街边叼着烟卷,一个行人干咳几声之后若无其事地随口吐了一泊浓痰,使将军无法忍受,大为光火,他下决心要改变这种状况。回到位于百花洲的行营办公室,蒋将军亲自拟定了市民必须遵偱的卫生守则及行为规范,大到长官公署及政府各部门工作作风和整齐着装,以及城市交通秩序,未成年者不能抽烟喝酒等,小到市民不可随地吐痰,说脏话,便后与饭前一定要洗手等,并责令有关部门细化和条理化,然后和蒋夫人商量,由她出面成立新生活运动委员会。先把各界妇女组织起来,行动起来,动员政府各部门,法院、警察局、驻军部队、学校、邮局、商店、摊贩,及各行各业都带头遵行,以便蔚然成风,再向各地推广。将军的文胆陈先生忍着牙疼熬了几个通宵,拟就了将军的讲话,从五个方面阐明了新生活运动的意义及重要性,把讲卫生上升到强身健体,强民强军强国,誓死不做东亚病夫的高度,使将军的抱负与理想表露无遗,拳拳之心与迫切之情也感人至深。陈先生的公馆设在江边凤凰坡的松庐,邻近江南名楼滕王阁。每年赣江水涨季节,从后窗能看到一群江猪(又名江豚)在浑黄的激流漩涡里逐浪而泳。几年前,被孙傳芳一个混成旅的旅长岳思寅纵火焚烧滕王阁以负隅顽抗蒋将军北伐而至的攻城部队殃及的江边民房,仍如一截截枯炭,证实着攻打南昌战役的残酷与激烈。日后一位亲身参加过此役的欧阳武副省长,总是喜欢在秋汛季节带人到松庐来看水,顺带凭吊一些苍茫往事。欧阳副省长是位书法家,看着日渐漫漶的松庐石匾,他兴致勃发为松庐的主人重新题了“松庐”二字,老先生其年八十有二,仍呈现了腕下深厚苏黄体功力。文胆陈先生为蒋将军写定那篇慷慨激昂颇具魏晋风骨的讲话稿最后一字时,心神俱废,面容枯槁。蒋将军读罢拍案叫绝,神采飞扬,赶紧叫手下把陈先生送返松庐歇息。蒋将军身边有一位年过而立的贴身马弁武定国,是个能左右开弓射击的神枪手,他的一只耳朵在攻打武昌的战役中不翼而飞。当时有只蝙蝠在城楼上盘旋,马弁一甩手,平生第一次枪子儿打得没了准头,一只耳朵反被城楼上射过来的一粒子弹崩飞了。那粒子弹原本是冲着立在前头举望远镜瞭阵督战让敢死队冲锋的蒋将军而来,不想落在了护住将军的忠诚的马弁的耳朵上,血肉及碎骨却炸到了蒋将军的脸上,他丝毫不为所动,身后绿色的树上满是灰白的尘埃。endprint
北伐南昌之役相持拉锯,前后一共打了四次,大火烧城,血流成河,其血腥与坚忍,丝毫不亚于武昌之役。后来一位留有络腮胡须且气宇非凡在黄埔军校与蒋将军共过事的年轻军人,在西北黄土高坡上跟一位同样年轻的美国记者谈起北伐总司令蒋将军在那一役的印象,他说,作为一个战术家,蒋将军是个拙劣外行,而作为战略家或许好一点。蒋将军过于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带领敢死队的突击英雄,只要他带领一个团或一个师,他总是把他们弄得一团糟。他老是把他的士兵们集中起来,试图用猛攻来夺取阵地。北伐武汉战役中,他带领一个师在别人失败后进攻那座城,把全部力量用于攻击敌人的防御工事,这个师全部被打垮了。打南昌时他又重蹈覆辙,他袭击了由孙传芳防守的那个城市,并拒绝等待增援而用了他的第一师,孙传芳撤退,让蒋将军的部队进入部分城区,然后反击,把第一师赶到城墙与河流之间的陷阱,那个师被消灭了。蒋将军当时手上拥有第一师和第二师,还有第二十一师,可他只用了第一师。他手下第二十一师一个姓叶的师长看不起蒋将军,便离他而去。这位后来戴起了一副秀琅架近视眼镜的师长还跟人说起过另一个瞧不起蒋将军的理由,说他不会骑马。叶师长一提到蒋将军便嘀咕道:“一位将军怎能不会骑马呢?”但若干年后有人从模糊不清的黑白纪录电影资料片中,看到旧军队中一位视察的将军骑马而过,那人像是叶师长嘴里提到的蒋将军。孙传芳手下有一个以告密起家的姓花的文职将军,原本是皮匠出身,却长得白净儒雅与书生无二。他每告密一次便升官一次,也就慰劳自己般讨一房姨太太,后来他的姨太太多得他自己都会弄混了,也不知自己告过多少次密。再告下去,功劳都要大过孙大帅了。结果他让别人告了自己一次密。说自己在背后发泄对大帅的不满。孙传芳觉得此人忘恩负义,一拍桌子,让卫兵把那皮匠叫来!皮匠对自己的言论供认不讳,显得痛心疾首。说外面都盛传他是告密将军,他主动请辞,宁愿去南昌和赣军师长岳思寅对调,让他守南昌与北伐军决一死战。孙传芳听罢,用拳头捶了捶花皮匠胸前的武装带,又用两根指头拉弓弦般扯起他的武装带,再弹回去,花皮匠的小身板连晃了几晃。孙传芳虎着脸说:“你他妈行吗?”花皮匠眼不眨,道:“大帅说行就行。”孙传芳哈哈一笑,未置可否。他背过身去的时候,却眉头紧皱,面黑如铁。之前,有个饱受皮匠将军夺妻之辱的前线作战旅旅长曾上书要大帅把这鸡巴鸟文职将军阉了,此件自然被孙传芳压了下来,因为他还需要文职将军的告密。在他看来假话成风的时候,唯有告密仿佛才有几分真实可信,何况对部属还有特殊的震慑作用。而花皮匠告密的内容和花样屡有更新,令大帅孙传芳总是有惊无险,甚至虎口脱生般庆幸,愈觉自己是天佑之人必成大器。一次,孙传芳和几个姨太太在湖上画舫饮酒,花皮匠独撑一叶小舟过来,说有人在画舫装了炸药,赶紧将老孙及姨太太接走,刚才还兴高采烈的画舫轰隆一声被炸为两截。还有一次大帅在茅房刚蹲下身,花皮匠便满头大汗冲进来,也不顾臭气熏天,一把拉住大帅就往外跑,大帅裤子掉了,光着腚跑到光天化日下,竟然什么事也没发生。引来部属们惊诧不已的目光。大帅满脸挂不住,马弁赶紧过来帮他把裤子穿上。花皮匠便挨了大帅狠抽的两耳光,那耳光把部属们的目光同时打得七零八落,不敢正视大帅。花皮匠捂着打肿的半边脸,支支吾吾说:“粪坑里有名堂。”大帅铁着脸说:“粪坑里有啥名堂你去掏出来给我看看。”花皮匠当即在大帅马弁的监视下到茅房粪坑里仔仔细细掏了多遍,竟然掏出一个土炸弹,却是个失效的东西,也不知何时落于粪坑里的,还算是个交代,大帅宽宏,也没深究。而画舫爆炸案却按照花皮匠的告密,处死了一个旅长和其手下的两名副官。其中一名还是花皮匠的远房亲戚。一个从来不打仗,整天戴副金丝边小眼镜,长得白白胖胖的家伙,肩扛三杠一花和那些从枪林弹雨里钻出来,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打仗有军功的将军平起平坐,这令将军们颇为不满。将军们每每在大帅前公然表示对皮匠的不屑,大帅只是笑笑,仿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老粗将军们也知道大帅偏心,是护着皮匠的,只是背后放言,若哪日乱编排告密告到老子头上,非一枪崩了他不可!
过不久,待岳思寅来参加军事会议时,孙传芳命岳思寅亲手毙了花皮匠。此事后来在一些被北伐军打散流亡于海外的老家伙写的颠三倒四的回忆录里皆影影绰绰,若有若无。仿佛阴雨绵绵街巷里的影子,好像老家伙涉知其事,都有过见不得光的秘密一般,但不漏些口风又死亦不肯甘休,所以文字也就隐约而依稀,如同隔夜残梦。
第二章
第1叠
“你永远是个死掉的大人物的抬棺者。”—蒋将军想起当初政敌对他的嘲讽,就会面露鄙夷之色。蒋将军记得自己第一次从昌北过赣江,乘的是木筏。当时率敢死队勇士攻打孙传芳占据的南昌城,死了很多弟兄,江上浮尸如杵,南昌城还是拿下了,此战奠定了北伐的成功。这次过江,车到牛行站,是坐突突突的小火轮过来的。宽阔的江面,冷风飕飕,如一支支暗箭,却不知射向哪里,流水却似玄铁。章江门城楼依稀在望,只是破败朽塌得不成样子,仍有当年战火熏黑的痕迹,如同逝者的遗物。蒋将军心下感慨,心想着也应该把它重新修繕一番了。当年孙传芳守军为阻碍北伐军将士攻城,恐北伐军以城外滕王阁为炮架子,居高临下攻城,守军师长岳思寅决定焚烧滕王阁,动员四百余士兵,每人赏五块大洋,调集城里大量的煤油,用消防水龙头和水枪,在德胜门、章江门、广润门、惠民门四座城楼喷油放火。沿城街巷惠民门外禾草街、广润门外附城街、章江门外瓷器街及德胜门外下正街,赣水之滨都是滚滚火海。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长达十几里的街巷化为焦土,百姓哭喊哀号,死伤无数,章江门外千年胜迹滕王阁在大火中灰飞烟灭。焚毁商铺民房计万余户,杀害民家逾二千名。北伐军攻进城后,他亲自下令逮捕纵火罪魁岳思寅、张凤岐、唐福山、白家骏、侯本全,签署命令予以公审后处决之。并特别点名由政治部副主任郭中将起草审判书,并在公审大会上宣布。郭中将是个才子,貌似羸弱,却是个招女人和鼓动宣传的好手,他擅新诗,曾著《神女》一册,在学生中流传甚广,是个旗手式人物。蒋将军正是看中了他的才气和神经质般的煽动能力,便礼贤下士破格封他个中将衔以示重用。这次初进南昌代表北伐军在公众中露面,蒋将军点名要郭中将公布北洋军阀罪状,以释民愤。郭中将不辱使命,他带有激情与表演成分的嗓音,加上金丝眼镜下一张见骨不见肉的面部表情,恰到好处地把市民和军人的群情激愤表露无遗。那张脸上的每一道表情既代表了北伐军又代表了当地百姓,在镜片一闪一闪的光芒中,他巧妙地将军民之情融为一体。随着两声枪响,蒋将军在南昌的威望也达到了顶点。这年七月十日,他看见百姓们神色悲戚地在江边放荷灯,满江都是,仿佛如泣如诉的白色泪点。当时他正在凤凰坡赵绅士的住所松庐别墅观赣江水情。endprint
“他们喜欢放荷灯吗?”蒋将军问。“不,将军,他们内心有太多的悲伤。”赵绅士说。蒋将军暗叹一声,说:“我知道,这条江有太多的痛楚,这座城市总是泡在血泪中。可能荷灯是唯一的安慰。我感觉得到,是的,我感觉得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蒋将军用江浙口音低声吟道,又喃喃自语般念叨,“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很凄婉的景色啊!”赵绅士一怔,然后若有所悟:“是啊,很凄婉。赣江每年涨水,城里百姓也遭殃,过去说是江中蛟精作怪,关于这条江有许多传说。”
蒋将军道:“不是老百姓信奉的许真君把蛟精除干净了吗?”赵绅士说:“还是年年发洪水。”蒋将军道:“你也信许真君吗?”赵绅士说:“都是传说,都是老百姓的自我安慰,只不过江还是那条江罢了。”蒋将军笑道:“你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绅士吟道:“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蒋将军说:“你看,这里还是个很风雅的城市嘛!好像跟打仗没有关系。”蒋将军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好像一半是河流,一半是云影,让人颇费琢磨。蒋将军将苍茫而弯曲的目光从江水上收回到屋内,看着博古架上一具瓷塑渔翁道:“据说,很多年前城里发生了一桩与水井有关的妖异事件,一个长期寄身在梅仙祠的道士从此扬名江右。那个道士就是现在万寿宫里供的许真君吧!”赵绅士“唔”了一声说:“南昌人还是很作兴他的。”蒋将军道:“是啊,对偶像的崇拜对老百姓来说还是需要的,否则他们怎么渡过苦难?如果他们认为有神灵跟自己站在一起,就不一樣了,这就是人的局限性,也是人的自我抚慰的手段。”
这年除夕,蒋将军是在赵绅士家过的,主人特地准备了地道的南昌菜,米酒蒸板鸭、米粉蒸五花肉、大盆杂素、红烧狮子头、鲶鱼豆腐、清炖鸡汤、腐竹烧肉,主食是南昌炒米粉与白糖糕。赵绅士告诉蒋夫人南昌人喜欢吃辣,菜也以辣为主。蒋夫人说:“入乡随俗,也让我们尝尝南昌味道的年。”赵绅士知道蒋将军是宁波人,宁波人是不太吃辣的,所以菜没放辣椒。实际已失去本地菜的风味。蒋将军不抽烟、不喝茶、不喝酒,面对主人的盛情却显得兴致盎然。赵绅士留意到,他对每道菜都只浅尝辄止,却对一道传统的鲶鱼豆腐情有独钟,颇为称道,对赵绅士说:“赣江的水,赣江的鱼,赣江水做的白豆腐,风味千古,名不虚传。”那次蒋将军在松庐别墅盘桓有时,颇感惬意,赵绅士便提出自己城中尚有多套公馆,松庐别墅可让给将军驻跸。蒋将军笑笑,没有拒绝。只是暂住过一段之后就留下他的文胆陈先生在松庐,他则住进了临近德胜门的北坛官邸。而住在离他不远的是蓝衣社南昌站站长戴先生。
戴先生专车司机小王有位艺名叫凤飞飞的表姐,是一位曾经红极一时的女影星。她和影帝金山拍过脍炙人口的电影《水漫金山》和《红莲寺》,在三四十年代的民国电影界亦有“小影后”之称。当她和公认的大影后胡蝶迷在古装片《大明宫》里扮演一后一妃,两人不仅在戏里斗得厉害,在戏外也勾心斗角。更要命的是胡蝶迷是军统蓝衣社南昌站站长戴先生的老情人,凤飞飞又是他的秘密新欢。小王偶尔也听到戴先生坐在他的专属车后座上念叨:“美貌如同伤口,在一些人嘴上传染,在生活里发炎。”小王默默不语,假装没听见,他知道戴先生有多个女人,她们争风吃醋,有一回一个叫白玉露的女人还嚷着要用戴先生送给她的金把小手枪自杀,是戴先生叫小王去缴了她的枪,小王发现那支名为金把的小手枪是镀金的。他把那支枪还给了戴先生,后来他在姐姐那儿又见到了那把枪。当时小王的表姐凤飞飞不无得意地从随身带的小提包里向弟弟出示了那支精致小巧的金把左轮手枪,她夹着细长女士香烟的两根指头的长指甲染着紫色蔲丹,细腰着旗袍的身姿风情难掩。小王想点破那把枪几易其手的来历,但欲言又止,只是附和了几句,暗里却为姐姐多了几分担心。然而姐姐浑然不觉,只将戴先生看作是对自己专一的多情郎。
第2叠
这年夏天在南昌发生了一件不为外界所知的惊天大事,缘于蓝衣社接到情报突袭了城南系马桩莲灯社一个秘密据点。虽然是人去楼空,却意外地在地窖里搜获一盏汉代雁鱼灯,初步推断雁鱼灯出自盗墓者之手,城北地带常惊现汉晋贵族古墓,而一旦小心翼翼挖掘,便是十室九空,盗墓者总是先行下手,这令考古人员每每哀婉叹息晚了一步!但是他们始终相信早晚城北地带会有更大的惊奇。雁鱼灯系铜铸,造型为一只颈部修长弯曲的大雁,在背上叼着一条鱼,鱼肚是油灯。雁额顶有冠,眼圆睁,颈修长,体宽肥,身两侧铸出羽翼,短尾上翘,双足并立,掌有蹼。雁喙张开衔一鱼,鱼身短肥,下接灯罩盖。雁冠绘红彩,雁、鱼通身施翠绿彩。用墨线勾出翎羽、鳞片和夔龙纹。雁鱼灯由雁首颈(鲢鱼)、雁体、灯盘、灯罩四部分套合而成。雁颈与雁体以子母口相接。鱼身及雁颈、体腔均中空相通。雁,古代乃信鸟,多为缔结婚姻的纳彩或大夫相见时的礼品。而飞雁衔鱼,“鱼”与“余”同音,意指丰收富裕皆有吉祥之意。蓝衣社搜获这盏雁鱼灯,遗憾的是雁颈底部已经残缺,然而由此残缺部位蓝衣社人员推断盗墓者不慎失手的同时,从里面抽出了藏在雁肚子里的一封匿名信函,上书“蒋将军敬启”。戴先生为防其中施毒或有诈,出于对蒋将军的忠心与保护责任,还是先行私自拆阅了信函。跳入戴先生眼中的一幅文字是写于市面常见的土黄色毛边纸上,一手颇见颜筋柳骨的行书写得生机盎然。信中却是声言要蒋将军在即将举行的新生活运动大会上向全城宣布,豫章万寿宫净明道为巫邪派,应予以废止并拆除。否则,三日内莲灯社必置蒋夫人于死地。戴先生惊骇之余不敢怠慢,赶紧驱车往北坛至蒋将军府邸,亲手将那只雁鱼灯和信函完完整整呈现在蒋将军夫妇面前。蒋将军没有显出紧张神情,一方面认为这是地下民间反对势力想破坏即将兴起的新生活运动而滋寻的事端,另一方面他吩咐戴先生加大对莲灯社的打击力度,同时找有关专家了解莲灯社的过往及万寿宫净明派与之的纠葛。然后又低声嘱咐,要对夫人加以严密的保护,并让跟随自己出生入死且最为信赖的贴身马弁武定国时刻跟随夫人。蒋夫人为夫君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深受感动,她执意要将马弁武定国留在将军身边,说:“将军的安危事关国家,我一介女流,身有何惧?”蒋将军拍拍夫人说:“不要争,你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让定国跟着你,我心稍安方能专心做事,就这么定了。”endprint
午寐之际,戴先生恍然见一脸圆如月的妇人正拿一根筷子朝硕大而粉白的乳房的紫色乳头戳进去。那是一间夏天午后的半是明亮半是暗影的长条形平房,门外有柱子和长廊,院子里有叶子很绿且繁复茂盛的银杏树,还有伸展着宽大如巨锯叶片的芭蕉,以及桑树和槲树,叶片从容晃动透明的绿色,长廊上带浅紫色的风,像袈裟般清凉。一只蝉的鸣叫忽然弱下来,好像鸟矮高度,插树叶低飞不见了。这是个妖异的午后,他如同一半在梦寐里,一半在后院平房的长廊上。过去这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寺院厢房,现在则改为蓝衣社机关的食堂,午饭后人散去各自歇息,他也只倚在廊座上打盹。这个盹就如树上的蝉叫声般长短,他醒来,再追忆,也想不出为什么会在一个短暂的午梦里幻见用一根筷子戳向乳房的圆脸妇人。墙角几只乌黑发亮的大瓮,好像被一阵热烈的暴雨冲洗过,依稀是早年寺院的遗物。据地方史家和宗教有关人士透露,戴先生隐约感到雁鱼灯匿名信背后涉及一桩千年的仇恨。這桩古老的仇恨,因看似荒诞不经,却又卷入了豫章千年的历史和牵扯到时至今日的南昌人的精神信仰和祈神庇佑之心。似乎莲灯社与万寿宫净明派的仇恨由来既久,而在众口一词中早期的莲灯社要追溯到遥远的东晋时期,那时的莲灯社似乎与妖异是同义词,甚至在时人干宝的《搜神记》里也能察觉到它的蛛丝马迹。而净明教首领许真君率教徒对莲灯社的一次杀戮是埋下大仇的根由。莲灯社明末清初从属白莲教,在南方也活跃一时,据传弘敏头陀和画僧传綮也曾是莲灯社的人。将这样一种看似牵强附会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恨嫁接到新生活运动上来,以便以刺杀蒋夫人为要挟而借蒋将军之手逼迫万寿宫净明派就范,不能不说是一手狠招,其中的凶险不可预测。此案的棘手在于说起来仿佛荒诞不经,实质上涉及蒋夫人甚至蒋将军的人身安危,况且南昌的莲灯社确乎存在,一度在城东吕祖祠街公然挂了牌。戴先生派人暗中前去探底,发现那不过是一个读书会性质的闲散民间团体,这个团体似乎也由来已久,为首者是一个留着晚清遗老长辫的纠缠不清而又似乎话痨般的小老头,他甚至不加思索就拿出了一册《豫章莲灯社名册》,上至清中期的南昌著名人士录于其上者不在少数,豫章学派几位学术掌门也是社中人。这使派去做卧探的人起初不无惊喜,洗耳恭听了小老头半天的《离骚》读书心得,以至云里雾里使他几乎忘却了卧探的使命,回到蓝衣社的报告也不知所云。为此,戴先生断定南昌有两个莲灯社,此莲灯社非彼莲灯社,此莲灯社与彼莲灯社丝毫没有关联。彼莲灯社是个纯粹的秘密地下组织,而且其终极目的只有一项:复仇。经过缜密调査得来结果,莲灯社复仇的矛头都指向一个早不存在的人物—净眀派创始人许真君。南昌民间传说许真君千年前就得道升天了,难道这与现今的莲灯社的行为挂得上钩么?戴先生百思不得其解。
第3叠
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坐在庭院中打盹的戴先生突然感到被一只细小的黄蜂在后颈蜇了一口,明亮的刺疼使他睡意全无,他睁开双眼跳将起来,明晃晃的阳光使戴先生有一种拔剑四顾之感,继而又是一阵茫然。莲灯社的案子虽有个头绪,明知道有这么个组织活生生存在着,却又难以查出蛛丝马迹,使他一度束手无策。外面的世界看似风和日丽、不无祥和,而蓝衣社每一个人员的心里却仿佛风声鹤唳,无不紧张到了极致。外松内紧的状态几乎令蓝衣社的每一寸空气都绷了起来,只要一口气,都会绷破。这期间甲戍坊见山书店的杜老板以闭关的方式在书店门板上贴出一纸手书告示宣告自己失踪,平素与他有来往的人士分析,他要去的地方不外乎两个,一个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终南山,一个是近在咫尺的西郊散原山。杜老板的女婿黄二郎早就知道丈人打着隐居世外的主意,他的有意失踪乃蓄谋已久,当身为店员兼外子的黄二郎次日上班时看到店门上的白纸并不感到丝毫意外,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就在他不无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搓搓手打算去卸门板开始一天的书店经营时,发现有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而持枪的两个家伙则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黄二郎本能地意识到碰上了上门打劫的,其中一个持枪者抖了一下手中的家伙,不愠不火道:“跟我们走一趟。”黄二郎第二个反应是:绑票啊!与此同时瓦子角庆仁药栈的掌柜和后墙路绸布庄的老板因嫖娼,违背新生活运动新规而被抓。
戴先生出任蓝衣社南昌站站长前,仅仅是蓝衣社的首脑兼创始人之一,自蒋将军把他视为值得信赖的门生,戴先生逐渐得到重用。他受命此任正值民国多事之秋。北伐之后,名义上国家虽然得到统一,各地军阀与地方势力表面上归属了中央,但实际仍是割据状态。中央政令难行,若是派员过去任职,更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而各地军阀伸手向中央要钱要物却是不约而同。此时盘踞赣东北地区的红色力量却在暗流汹涌,悄然蔓延,红色武装已成了蒋将军不得不正视的一股直接对他形成威胁的军事力量,而日本人对东三省也虎视眈眈,时不时流露吞并之心。为此蒋将军再三斟酌后,提出“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再度坐镇南昌行营,调动大军首先对红军进行“围剿”。而苏联方面对蒋将军是一直不太放心的,苏方对中国想两手都抓,一方面把蒋将军的民国中央政府仍然放在联合的框架内,一方面对已在江西成立苏维埃共和国的红色力量提供包括军事在内的各种援助,苏方不赞同蒋将军对苏区的军事行动。蒋将军自然不会听从于苏联,戴先生明白蒋将军的意图,他是想拿下赣东北,打散红色武装,放出缺口,让红色势力离开江西,向军阀割据地区移动,以便中央军能以“追剿”为名进入军阀割据地区,使之名副其实变为中央辖区,然后再来对付日本。而作为海陆空三军指挥行营所在地的南昌,蒋将军在这里发起新生活运动,意在把这座名为外省实际已在发挥临时首都作用的城市打造为首善之地。军统蓝衣社南昌站的分量可想而知,戴先生此时受命,足见蒋将军对他的器重。蒋将军曾对戴先生说:“这世界不缺聪明人,从来不缺!缺的是忠诚的人。这也足以说明忠诚者多不聪明,或者就是笨,有些死心眼,不如聪明者见风使舵,唯利是图。聪明的人多是利己主义者,而忠诚的人内心有追求,有信仰,多半会牺牲。如果既聪明又忠诚,必是高尚者,他会为忠诚而牺牲部分聪明。我希望你做一个高尚的人。”戴先生当即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我愿意做一个为忠诚而牺牲全部聪明的人。”蒋将军笑了,说:“雨农,我要的是为忠诚贡献你的全部聪明。”戴先生立正道:“学生铭记。”蒋先生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对一个人来说,眼睛和耳朵是何等重要啊!”戴先生随即行礼:“学生明白。”蒋将军微笑地点头。endprint
身为天子门生,戴先生仍清楚记得当年在黄埔军校时初见身为校长的蒋将军的情景。知道蒋将军不只是要他做他的眼睛和耳朵,还要做他手上敏锐勇猛而又能放能收的老鹰和猎犬,要随时发觉并捕捉到危险的对手,那就必须要比对手更凶狠更狡猾多变,不如此他就坐不了这个位置,也就会在蒋将军心里失去地位。戴先生私下认为中国几千年历史,无非是帝王更替史,成者为王败者寇,成与败的区别无非在一个“势”字上,亦即得势与失势之分,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为势之道关键在于审时度势,明白如何顺势,如何借势,如何造势,如何得势。凡胸有大志者,不可不明此道,不可不循此道,谙此道者须善用此道,方可得势。得势者还得懂得顺众人之势,不可独断,借众势,造大势,得大势。是为势字诀,亦即古来成事者奥秘。所以他深知此生都得倚仗蒋将军之势。在这个复杂和凶险的世界里,戴先生一度觉得,生活中奸细像细菌一样无处不在,无处不是看不见的眼睛和隔着墙的耳朵,一天24小时都得留个心眼,说话做事必须胆大心细而又不失警觉,以免落把柄于他人之手,被人突然告发而引起萧墙之祸,或被人点滴记录在小本子上待到秋后算账。戴先生某日心血来潮恐怕是第一个领悟到要把防奸细变为用奸细的人,他就不仅成了奸细头子,而且还能比奸细更有杀伤力。戴先生经营着庞大的奸细网的同时,还罗织了一批各类有暗中行动能力、善使各种器械的高手,甚至不乏具有奇能异术之士。
戴先生每到一地必留心打听当地的高人,能收买的则收买,不能收买的都遣人密切监视,以防有不测之举。南昌这个地方崇道术,自古至今多异士,戴先生早就留了一份心的。尤其神出鬼没的秘密组织莲灯社他不仅在老家浙江时便早有耳闻,而且投身蓝衣社伊始似乎就在与其打交道,他上任军统南昌站站长的第一天就调莲灯社的卷宗过来。当他看到摊开在办公室的莲灯社名录竟是一卷涂改得面目全非的档案,形同废纸,不由大发雷霆。他当着那个名叫马志明的档案管理员的面声称要枪毙他!当他冷静下来之后重看那些杂乱无章的卷宗时,隐约发现了柳士龙的名字。他叫住了看似神思恍惚的马志明,问:“柳士龙是什么人?”
很多年以后,在当地秘密机构的档案里仍然在不断出现着柳士龙的名字,前后时间相差上百年,管理档案的人也弄不清这个柳士龙和很久以前旧档案里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而马志明知道,他就是同一个人。正如他回答戴先生所问的那样,马志明表情怪异地说:“他是神秘的人。”
怎么个神秘法呢,戴先生没有再问,只是心平气和地吩咐档案管理科科员马志明:“退下吧。”
与此同时戴先生得知日本陆军本部正在加紧侵华的准备,战事可能随时爆发。这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没有民众血气鼓动、游行口号之类,只有决策本部缜密的计划,还有日本向中国派出的大量中国通间谍,对中国进行田野调查。他们化装成收古董的贩子和皮货商人,考古人员及地质工作者等等,深入田间,调查细到谷物灌溉、水文和道路分布状况。日军本部所掌握的情况甚至比本地人还多。对此,戴先生暗暗心惊。他和蒋将军同样清楚,国家没有准备好,也不可能在近期准备到足以应对日本入侵的程度。无论从国力、军备还是战力上,都无法与日方相比。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戴先生拿起话筒,是一个来自福建的报告,说有一个连的兵马叛变了!这个连驻守在一个叫修坊的地方,这个地方与长汀交界,隶属于十七军六师第六混成旅驻守范围,旅长孙可喜手下的一个连在连长陈和尚的鼓动下集体叛变。陈和尚一枪打烂了当地富绅林守儒的下身,抢了他的女人和财物,投了雁头山的游击队。陈和尚早年是入过少林的,少林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是一成不变的光头,还有传说中深藏不露的武功,人对他是颇有些忌惮的。陈和尚摇身一变,成了雁头山游击队副总司令,一度春风得意,匹马双枪地在民间口头上神出鬼没。那对匣子双枪,在传说中乌光闪亮,说是暗夜里百米开外的一炷香,陈和尚一甩手,就能击灭。在后来的日子里陈和尚打过一些硬仗,也吃过一些自己人的暗算,好好歹歹跟一个素无感情的女人,剃头担子一头热地熬到了加官封爵之年。陳和尚仍是双枪不离,凡进他房门必先喊一声“报告”,否则他头也不回反手一枪,据说他的婆姨进卧房时,由于忘了喊“报告”,被他头也不回地给了一枪。当陈和尚得知误杀了婆姨时,悲痛欲绝,举枪欲自尽,被眼疾手快的警卫员抢下了家伙。也有人说陈和尚对自己婆姨是蓄意谋杀。因为此后他就娶了个年轻而又妖艳的女子,且一改以前凶神恶煞面目,总是笑吟吟一副开心不已的样子。此事若干年后被一个大胡子作家写成了一本小说,广为流传,而陈和尚也在受封少将军衔不久后去世。有人说,若不是陈和尚行为不检点有旧军队习气,官是可能封得更大的。而有关陈和尚的武功有个故事,据说他一次出席将官会议后,一行人在院子里说说笑笑地散步,一位平常很严肃的元帅笑嘻嘻地指着陈和尚说:“老陈,都说你武功十分了得,今日能不能露一手,让我们开开眼界?”陈和尚啪地双脚并拢来了个立正,然后一把撸下军帽,转身朝路边木头电灯杆上一纵身,那杆上电灯泡早没了,只剩一遮风挡雨的锈蚀铁皮灯盖儿。陈和尚腾空而起,一颗光溜溜脑袋竟似灯泡般吸在铁皮灯盖上,悬在半空的身子朝元帅施了个少林僧人礼。元帅喝了一声彩:“好功夫!”陈和尚才落下地来,脸不红,气不喘,又是啪地双脚并拢来了个立正。元帅笑道:“陈和尚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哪!”有关陈和尚的故事后来还有很多版本流传于民间,让人茶余饭后说得绘声绘色,津津有味。传说多了,陈和尚那张馒头般臃肿且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报纸上,人们也觉得像个乡党,有几分亲切。戴先生此前对陈和尚几乎一无所知,眼下一堆烂事与更为急切的要务令他分身乏术而又要予以妥当应对和处理,他发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一腔热血走出江南乡野的少年了,回乡的路也断在满目飞渡的乱云中。
第4叠
甲戍坊见山书店的杜老板早年曾跟字画铺的傅师古学过糊裱手艺,傅师古以修复兼装裱古字画的技艺精湛而闻名遐迩。经他修复的宋明字画数以百计,而他尤以修复过八大山人的六尺精品中堂《麋鹿图》为同行称道。当身为无师自通的古董贩子程玉华在老家生米街的乡间发现这幅漫漶且破烂不堪的晚明字画,一幅六尺中堂上数百年前的笔墨仿佛往事如烟,风吹雨打如败絮。他以两块大洋的价格将此画收到手中时,浑身上下还是如遭电击般激动得战栗不已,行业的直觉告诉他,手中这幅画具有国宝的品级,只是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少有人识。而眼前的问题是,他要找一个修复和裱糊字画的高手,使它枯木逢春。程玉华有个北平的远房亲戚是荣宝斋裱画国手,早年为宫里裱过字画,而今虽年事已高,两眼昏花,但有信来,他还接一些活干,还能不紧不慢地从事他心爱的行当。程玉华觉得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只有在城里的裱糊匠中打主意。甲戍坊博雅轩的傅师古自然是不二人选,程玉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上门拜访了傅师古,当他无比郑重又小心翼翼将那幅破烂不堪的宝贝出示给傅师古时,流露出一股托付终身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傅师古也不负重托般做了平生第一次承诺:“包在我身上。”当程玉华依依不舍地出了门,傅师古将这幅晩明画作端详了半夜,对即将开始的修缮复原活计深感棘手却又怀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endprint
半月之后,程玉华如期登门博雅轩,一眼就看见张掛在中堂的《麋鹿图》,画面完整复原得不露形迹。他喜不自胜嘴里连连喊道:“是了是了!八大山人又复活了!”傅师古此刻则面带一副不辱使命的表情立在旁边,程玉华知道老友傅师古为复原装裱这幅画所费的功夫和心血,光要找到与《麋鹿图》纸质相同的晚明旧纸,就得花很深功夫,更别提那些空白笔墨的填补要做到不差毫厘而又如出一辙,何其不易!程玉华拜谢之余,倾其所存的七块大洋塞到傅师古手中,傅师古推谢了他的裱资,只提出容《麋鹿图》在博雅轩里展示一周,程玉华心有不舍却还是一口答应了傅师古的看似颇合情理的请求。
接下来的日子里,傅师古的装裱店技惊同行,闻声前来博雅轩观瞻的书画行人士络绎不绝,八大山人《麋鹿图》的复原成了傅师古技压一方的头牌广告,博雅轩也仿佛一战成名。前来观瞻的人里,一个有着黑眼圈的家伙在一些晃动的帽子和肩膀背后探头探脑,满脸古怪的表情,好像在捕捉一个等待已久的时刻。三个月前,这个自号“老木”的人从古董贩子程玉华手上买下了一件出土不久的汉朝古物雁鱼灯。他一度对雁鱼灯上大雁修长而弯曲的颈部十分着迷,而对仿佛心甘情愿被衔于雁喙下的鱼怀有无端的困惑与不安。直到有人从他手中取走了雁鱼灯,也便带走了他的困惑和不安。老木似乎来南昌不久,是个混迹在甲戍坊一带的无名山水画家兼字画文物鉴赏者,暗里却在走私文物到日本。他像是从陕西来的迁客,貌似厚道,笑眯眯的看不见他的眼珠子,逢人拱手作揖。一次程玉华见他收敛笑容,露出很贼的眼神,里面藏着毒辣与狡黠,还有一种刀子般的狠劲,像西安出土的秦人所用的古老箭镞,那种眼神是南方人所没有的,令程玉华不寒而栗—这位无师自通的古董商,除了行走于乡野发现与回收散落于民间的看似不起眼的古旧玩物之外,更多时间还是在城里走街串巷。程玉华一度感觉自己被便衣盯梢,成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他把这种苦闷跟好友佑民寺诗僧一释说过,一释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程玉华便说:“知道了。”起身告辞。
甲戍坊博雅轩裱画师傅师古总是无端生出一股惆怅,他觉得人过半百之年了,会像一把老刀,开始怜惜自己的光芒,不会轻易出鞘,而会藏锋求拙,偶尔打打圆场。可这回面对土遁般消失了一些日子又突然冒出来的见三书店杜老板,他还是愕住了。杜老板作过揖,竟然开口求他帮忙出面为其女婿黄二郎找找戴先生。“你也知道戴先生?!”傅师古脸面一撮,眼睛鼻子都缩拢了,说,“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我这种人岂是跟他说得上话的?!”杜老板涎着脸,说:“你当然晓得我家二郎是本分人!”傅师古道:“本分人?那怎么会被蓝衣社带走了呢!”杜老板显得颇为无奈地说:“这里面有误会,一定是他们弄错了人。”傅师古面孔一松:“那你自己去说清楚不就行了吗!”杜老板说:“我怕人一进去就说不清楚了呀!”傅师古说:“你是他丈人还说不清,那我根本不挨着岂不更说不清!” 杜老板说:“不是,我是说人家不会听我说!”傅师古说:“你当我是谁呀?一个玩糨糊烂纸片的,谁会听我放屁!”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杜老板反倒镇定,他想先平息一下傅师古没来由般的激动,便不无恭维地说:“在南昌地面上谁不知道你傅掌柜!”杜老板说着还从袖管里调出手来竖起一个大拇指,然后打开另四根手指,露出掌心里的一沓大洋。傅师古把他的手按住,说:“这你杜老板得卖多少本书啊!干脆,你不如直接送给蓝衣社去捞人。”杜老板叹口气,说:“这蓝衣社比绑票还难办,我估计只有你的面子还能管些用。”傅师古把他的手一推,说:“你呀杜老弟这不净说瞎话嘛,我有什么面子?”杜老板说:“不是戴先生托你裱过古画,他还把这画送给蒋将军,蒋将军还称赞你嘛!”傅师古脸上掠过一道喜色,说:“老弟呀你这也知道?”杜老板故示夸张而隆重地说:“唉,这不坊间早传开了吗?不然我怎么会来央求你?”傅师古脸色一收,说:“你这是让老哥往坑里跳不是?”杜老板挤着眼说:“我还听说蒋夫人也要找你裱画呢!”傅师古故作惊讶道:“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第5叠
与甲戍坊一街之隔的西大街,有座美国牧师卫斯理主持的天主教堂,蒋夫人随夫君坐镇南昌行营后,每星期必来这里做礼拜。蒋夫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她有意让身为军人的夫君也受些天主教的影响,使将军的心里沐浴主的光辉,冲淡一些身上的杀气。所以她再三劝说夫君在事务繁忙中拨冗陪她上教堂做礼拜。此前蒋将军每每推辞,自从收到雁鱼灯的警告信,蒋将军便开始雷打不动地把一身戎装脱下,换上长袍马褂陪夫人上教堂。有趣的是,这座教堂数年前曾是北伐军中一支有铁军之称的劲旅举义反对他的指挥部。义军的机枪架在教堂钟楼上,火力直对宁王府守军的营房,两边一接火,宁王府射来的枪弹把钟楼的石墙打出了累累弹坑。此时蒋将军携优雅端庄的夫人走入院门,稍抬头,就能看见那些记载一件史事的旧年弹痕,以他久经沙场的眼光自然是熟视无睹。而蒋夫人每回来做礼拜,也没有听闻过这座教堂曾有过那样一段往事。牧师卫斯理彬彬有礼,来自美国马萨诸塞州,有很好的教养,蒋夫人早年曾在那里留学,她能用一口流利的带美国南方贵族口音的英语与卫斯理牧师交谈,而蒋将军则礼貌地面带微笑站在夫人身旁,像个护花使者不失绅士风度,卫斯理牧师常常对他礼敬有加。蒋将军夫妇做完礼拜步出教堂时,没有注意到门外人群中,一道射向他们的狐疑目光,那目光是来自看似偶尔路过的一位面色阴郁的万寿宫道士眼里,仿佛匆匆一瞥,却有无限深意。
就连在深色便服内插着双枪,贴身保护蒋将军夫妇的马弁武定国,也没有察觉到道士万长风的举动。其实万道长对蒋将军在南昌的行为留意已久,作为一座古老道宫的守护者,万道长不得不格外留意每一拨入得南昌城来的军队。他看得出蒋将军与原来盘桓在这里的孙传芳不可同日而语,蒋将军是那种有大气魄和胸怀的人物,但他毕竟是个带军队杀进城来的军人,在那一役中不仅滕王阁毁于一炬,城里不少寺庙也遭到驻军破坏,这对万寿宫的威胁便不言而喻,何况蒋将军夫妇不信国粹老子道教,而热衷于洋人的天主教。尤其要命的是始终与万寿宫净明教作对的莲灯社放言要借蒋将军之手置万寿宫于死地。万道长与宫中上下更不敢有丝毫懈怠。endprint
当柳士龙按照秘密联络人汪山土库门房老陶给的地址,见到一個名萧公度的人时,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我还以为你是个令人望之肃然起敬的老者呢!”他说。萧公度光滑的脸上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我还没到那种时候。”
柳士龙打量着这个嘴上无毛的青皮后生,一时竟忘了为什么要来见他,这个名叫萧公度的年轻人跟自己有什么相干。他只是不明所以地说:“你心大,世界跟着也大,心却空了!”柳士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萧公度说这个,但他跑到沐英城来见此人好像就是为了说这个,而且非说不可。萧公度似乎应景地说了些“岁月如烟”之类的话,他的脸光滑得像水汽轻浮的半山云雾,使柳士龙想到一种茶叶。运送这种茶叶的商船已经从云遮雾罩的山下走过了一千多年,莲灯社的历史跟这些运茶船也是有关联的。柳士龙上次从九江来南昌坐的就是茶船。船娘待他以一种故人般的笑容,柳士龙称她为夏九娘。万寿宫道士万长风在惠民门码头上一眼看到夏九娘,就感到她的身段散发出鱼精的妖娆,而对与他擦身而过的柳士龙却没有任何感觉。
当萧公度提到雁鱼灯时,柳士龙才缓过神来,明白了见他的目的。
第6叠
黄二郎被逮捕的当天晚上,就被押到下沙窝秘密处决了。此前黄二郎在软硬兼施要他招供党人的拷问中闭口如铁,使老谋深算的审讯者一度束手无策,就差给他一粒花生米了!戴先生对此的反应是:既然是这样,那就喂他吃一粒吧。当晚下半夜,黄二郎就被拉到人迹罕至的下沙窝被手枪的一声闷响毙命。毙命前黄二郎对送他上路的年轻枪手提出,能不能让他吃一碗阳春面,哪怕闻一闻面里的蒜香味。当时这位年轻枪手还打算满足他的最后要求,甚至想让人到附近为他买一碗阳春面,可眼前是黑暗流淌的赣江,周边的野地更是黑灯瞎火,堤坡处有一垄半熟的油菜,散发出青郁气息。年轻枪手随即揪了一把,两手湿黑地递给他,黄二郎说:“这是老油菜啊!”年轻枪手几乎是央求他:“你就将就着咬一口嘴里有些味就可以了。”黄二郎说:“牙齿哪咬得动这老油菜呀!”年轻枪手说:“我揪下来也没觉得有多老,都水灵爽脆的啊!”黄二郎说:“可味不对,没蒜香啊!”这时一个把脑袋缩在风衣领子里的黑影跨过来照黄二郎脑壳就是一枪,黄二郎在子弹进入他脑壳的瞬间,想到某次传递情报他一个人待在冷寂的袁州旅社里惦记着老婆的肚皮又柔软又温暖,他的灵魂就跟着这种感觉出窍而飞。开枪的黑影转过身嘴里嘀咕道:“少啰嗦!”对年轻枪手耽误了瞌睡不无埋怨。随即把枪插回枪套,打了个呵欠,缩进了停在黑暗中的狱车驾驶室。水上吹来的风,很凉,有湿意,一丝丝的,似从一块很大的布上撕下的一缕一缕,又如铁丝般滑过皮肤,那块布就是赣江。
民国跳水皇后杨小姐在蒋将军北坛官邸见到蒋夫人时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只外表光滑如水的漆盒。打开后,蒋夫人不禁莞尔,她看到里面是一团几层油纸包着的黏糊糊的乌泥。蒋夫人说:“丫头啊你是给干妈开玩笑吧。”杨小姐说:“哟,干妈,这是我好不容易托人从枭阳弄来的,是治皮肤瘙痒的秘方。”蒋夫人笑道:“这黑乎乎脏兮兮的,还秘方呢!就你这干女儿孝顺。”杨小姐恃宠而骄道:“别小瞧了,女儿费了多少工夫啊!”蒋夫人点头:“好好,我领你这份孝心,现在蒋将军倡导新生活运动严禁请客送礼,你送我一包乌泥不是金银财宝我应该是可以收的,所以我今天为你接风的宴席,也只有四菜一汤,你也就别见怪了。”杨小姐挽着蒋夫人的手边步向餐厅边说:“干妈呀瞧您说的,我来南昌又不是想大吃大喝的。”蒋夫人满意地说:“这就好,干妈还等着你为新生活运动出点力呢。”杨小姐乖巧道:“我来就是要出力的呀!”
除了亲密的人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外表美貌而优雅高贵又不失谦和的蒋夫人,她那身看似白嫩细腻的皮肤,每到夜晚入睡时会起成片成片的红疱,饱受瘙痒折磨,医药无效,每每要用指甲刮破,刮出水来,才稍有缓解。如此每夜身上都被指甲刮得伤痕累累一般,她不得不大多数时候与蒋将军分房而睡,而且须用绸缎床单触肤,那种阴凉与柔软的触感才能让剧痒发热的肌肤渐渐平息,而且绸缎床单每夜必换才行,否则难以入眠。久居沪上的杨小姐知道夫人的暗疾,但她并不知晓枭阳乌泥的功效。她原本打算送一件贵重东西给蒋夫人做见面礼。是心细如发的戴先生提醒了她并为之安排了让夫人合意的那盒不是礼物的礼物—来自枭阳湖底的千年湖泥,对女性肌肤敷之即可立即止痒润肤。
柳士龙从来没正儿八经拿一张报纸端在手上看过,而途经翠花街口,报摊上一张《民国日报》上登的照片突然粘住了他的目光,怎么甩也甩不掉。他掏钱买了一份,眼睛盯着跳水皇后杨小姐莅临南昌的占大半版的照片看了半天,仿佛八竿子打不着的爱情使他内心汹涌不已,他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就是他死而复生的爱人。他想迫切地找到杨小姐,并亲口告诉她:“你不姓杨,你姓梅,叫梅丽娘,是豫章太守家的千金。”这种念头在他头脑里转了几圈之后,已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他回头看了一下位于街中段的万寿宫,人头攒动,香烟袅袅。而且来来往往的行人服饰面貌非同往昔,仿佛只有他怀有一颗古人的心脏,突然有了一种千年的邂逅。与莲灯社秘密人员萧公度策划的行动像流水一样有条不紊,仿佛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不需要他的思考与耐性。他的注意力也从没有放在蒋将军身上,那些搅起历史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在柳士龙眼里本身就如同过眼云烟,禁不住他的驻留,正像流过的水,永远不会重复,但一些往事又会冲到岸边。波浪般的水袖,仿佛被风吹起的裙子,在空中飘着,飞了好多年,一直没有落地。柳士龙觉得自己一直跟在飞舞的裙子后面奔跑,像个光着脚的孩子,边跑边呼喊,一个声音追着一个声音,如同银子在空中闪出的光亮,而那条裙子将他的声音带到很远,像是被云包裹了,连一点回音也没有。
那条裙子,彩色的裙子,上面有繁花竞簇,好似一个遥远的节日,又似一个伤悼的祭辰。
第三章
第1叠
这些天一个叫李勇的人在系马桩一带像只没头没脑的苍蝇乱飞乱撞,险些误入了蓝衣社的圈套。他穿过一条晾晒在巷口的大花布裤裆,一头钻进巷里,嘴不停喊着一个世俗而空洞的名字:“大毛!大毛!”他的乱喊乱叫引起了埋伏在系马桩十三号两层小楼左侧的蓝衣社便衣的注意。埋伏者的脸上顿时疑云暗生,仿佛李勇是个跑到系马桩十三号来接头的秘密党人。系马桩十三号的门虚掩着,里面靠南墙坐着一个心事重重的妇人,那面墙上石灰斑驳,挂着“珠山八友”的瓷绘梅兰松竹框装四条屏。妇人丰颊细目,而又落落寡合,很像“明四家”里的仇英笔下所画的汉宫图中的女人。李勇大呼小叫满头大汗地把虚掩的门朝里推开,一见妇人,竟显得格外彬彬有礼地问:“请问大毛在吗?”妇人满脸狐疑:“谁是大毛?”李勇突然被浇了一头冷水般,立马冷静起来,仍不失礼貌地说:“打搅你了太太,我找错地方了。”说罢一边退身而出,一边轻轻将门带拢。李勇退出系马桩十三号,不知所措地走到巷口,又突然站住。微风吹来,将那条晾晒在路头上的大花裤吹到他的脸上,他也浑然未觉一般,嘴里只顾自言自语:“大毛家明明住在这里呀。”正午的阳光在大花裤的映衬下五颜六色地晒在李勇身上,使他有些晕头转向,南昌居民区蛛网般繁复的小街小巷令李勇如陷迷宫。蓝衣社便衣掂量片刻,打消了现身逮捕一个莽撞汉子的念头,连日对系马桩十三号的蹲伏守候也不得不以一无所获而告终。endprint
而此时原系马桩十三号居民甘泰昌正拎着母亲为他收拾的赭色牛皮箱在上海火车站拥挤的人群里随波逐流地涌出站台,那只牛皮箱是其父甘谊民少校的遗物,里面装着三根金条、一只老式怀表和两套棉布换洗衣服。甘泰昌离开南昌已两个多月了,他先是在镇江二舅家住了一段时间,二舅是老同盟会会员,后来由于与原来的同道者有了政见不一的分歧,便引退回乡继续经营祖传的醋坊。甘泰昌投二舅而来,是想在这里既为避祸,也谋个营生的。当二舅领他到酸气弥漫的醋坊转了一圈后,甘泰昌深感二舅的醋坊对他来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二舅自然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姐夫甘谊民少校的血液仍在外甥身上沸腾,外甥是不会甘心做一个平庸的醋坊账房,染一身醋酸味的。经过一番考虑,二舅对外甥做出了另一种安排,他对外甥说:“大毛,你先在我这住些时日,等风头过了些以后,你去上海,我有个生死兄弟在十里洋场颇有些势力,他或许可以给你个合适的安顿。”甘泰昌心想只要不是在醋坊里混就好,便满口答应下来。在二舅家里住满一个月时,初来乍到的新鲜感早已荡然无存,甘泰昌只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闲人,他几次向二舅开口提出要到上海去,二舅只说:“还不是时候,南昌那边蓝衣社还在通缉你。”熬过了两个月,二舅说:“我先跟上海那边联系一下,等有了答复,你再过去。”甘泰昌隐约感到新的人生即将向他启幕了,过去在南昌的那一幕很快就会变成隔夜旧梦。
画家周铁农晚年除了偶尔闲涂两笔水墨自娱之外就是满城转悠,打算找到明末清初画家八大山人隐居南昌的寤歌草堂确切所在地,他査遍了所能见到的相关文字,皆语焉不详。而根据山人当年的诗画题跋信函札记及同时代人有关他行迹的小传随记,确切些的是在东湖边上。周铁农一度凭直觉在赐福巷一带转了很久,这里距东湖不远,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山人寤歌草堂的旧址就在这里。后来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直觉判断,认为这里是山人的知交澹雪和尚的寺庙所在地。山人在寺里画了大型山水壁画,那幅壁画山石嶙峋,树木虬枝百结,仿佛怪石、奇树,都是妖异的化身,而烟云飘渺处更预示着无穷的未可知。在无穷的未可知中画家周铁农也如同陷入一个迷宫,他有时弄不清民国的南昌与明清的南昌,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甚至在一个陡削的深夜,他进入到了八大山人的梦里,梦见自己那价值千金万邑的字画被一阵怪风破窗而入,吹得满大街奔跑,如同遭到遗弃而无人认领的孩子,凄惶而悲凉。他的愤怒无处宣泄:“这是谁他妈干的?谁?!”没人回答。只有被风吹得满大街废纸般乱跑的字画,那些山水、花卉、鸟禽,如同垃圾在街头的尘埃中飘零,那些字画上签着他的画押,钤着他的印,就像吹破的牛皮,让人视如草芥,带着世人的不屑与嘲笑,落荒而逃。—这是个可怕而失落无比的梦,对于一个著名画家而言,没有比被众人遗弃更可怕。次日,有贵客登门,从穿着的阔绰上来看,在南昌还少见,周铁农以为是慕名而来买画的客人,待之也就热情。来客彬彬有礼,自称姓陈,是受人之托,想请周大师收弟子的,画家周铁农自是万般推辞,当他得知要拜他为师习画的是蒋将军夫人时,不禁愣住了。
在戴先生得知蒋将军夫人慕名欲请周铁农指点绘事时,他当即命人对周铁农其人及亲戚朋友和常有来往的人迅速进行了暗中调査,得出的结论是,此人乃一画痴。只是经常往他画室跑的人五花八门,但都为求画。而其中有一个叫柳士龙的瓷商近期跑得颇勤,似乎是游说周铁农画一批瓷绘,此前柳士龙一直做浮梁茶叶生意。周铁农对瓷上作画起初颇为不屑,经柳士龙再三游说,他开始心猿意马。戴先生敏锐地洞察到莲灯社的踪迹,当即要人紧紧盯住柳士龙这个人。
柳士龙自从在《民国日报》上看见跳水皇后杨小姐的照片后,就一厢情愿地暗自把杨小姐认定是他的前世爱侣梅丽娘,竟情不自禁地陷入了对前尘往事的回忆中。仿佛像个初恋少年一般,怀里总是揣着刊有杨小姐照片的那张报纸,千方百计想见上杨小姐一面,以至暂时忘记了与许大头的仇恨。他知道杨小姐是应蒋将军夫人之邀前来南昌的。而一向对绘事情有独钟的蒋夫人一到南昌就打听到画家周铁农是少有深得八大山人骨血的大家。蒋夫人尤其在品阅过周铁农山水花鸟后,颇为激赏。而一本看似周铁农随笔涂抹的《浮梦》册页,更加给蒋夫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认为几可与八大山人的《安晚册》相媲美。她甚至要蒋将军与之共赏,蒋将军脑子里塞满了军务,对夫人赞赏有加的一册豫章文人的笔墨涂鸦顾左右而言他。而一旁的杨小姐却“哎呀”一声,说了一句:“我倒觉得夫人的画比他的好多了!”蒋夫人责怪道:“你呀,哪懂个啥画好呀!”不苟言笑的蒋将军反倒笑了,说:“我也跟杨小姐一样,是不懂画的。”蒋夫人说:“不懂不要紧呀,那就跟人家学嘛!”蒋将军说:“好好好,你们好好学,我可要开会去了。”
周铁农在甲戍坊博雅轩见过蒋夫人让人送来装裱的山水画,蒋夫人的画构图妥帖,用笔精到,清逸处有灵气,沉厚处蕴苍润,古趣盎然,可见不凡天赋。也看得出是得过名家点拨的。这回一听要拜他为师,便忙不迭地说:“老朽区区,随手涂鸦只是打发余生,这点微末道行从不敢为人师的,还望另择高人。”登门的陈先生面带和气,只说:“蒋夫人敬周先生高才,也不会太占先生时间,每月接先生去北坛指点一回即可。”话说到这个份上,周铁农一时也就不好再推辞。陈先生留下锦盒装的礼物,拱手告辞。周铁农半天回过神来,才发现陈先生留下锦盒装的是一支百年老参。周铁农只叹了口气,依他的个性是极不愿跟官家打交道的,而这回还是蒋将军夫人这等人物。当他向瓷商柳士龙吐露内心的苦衷時,柳士龙竟笑了,说:“周大师啊,我还真得说你是个迂夫子!你是画画的,蒋夫人也喜欢画画,她求上门只是一个‘画字,又不是蒋将军叫你去做幕僚,想得那么复杂干吗?”周铁农眉头一展,说:“你真这么认为?”柳士龙转脸看他:“不这么认为还有什么?就是简简单单的事,我还想看看蒋夫人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大美人呢,说不定哪天你还能给我个机缘。”两人说罢都笑了起来。
第2叠
四月的一天,据报有个叫梁梦成的故人山高水远地赶到了南昌,他沿着浙赣线晓行夜宿,像一头在泥浆里裸泳的犀牛,行色匆匆,避过了多个武装检査站,来找一个叫秋石的人。而前来接头的却是一位不解风情的葆灵中学的国文女教师胡茵梦,她暗恋的表哥是一位参加过江西大旅社暴动的年轻军官,几年前在广东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女教师业余时间拜师学箫,师父是万寿宫的万长风道长。吹箫不是万道长唯一所长,万道长还能画一手青竹,萧萧然如有风声。正是因为那些青竹,在表哥失踪后女教师胡茵梦开始跟万道长学箫。箫声不仅安慰了她的孤寂悲怀,还教她渐渐走上了一条道路,使她隐约觉得在这条路上会和表哥再度相逢。女教师不止一次梦见那位名叫秋石的年轻军官,仿佛北伐归来,一脸风尘仆仆而又异样的熟悉,如同一位江南会馆里遇到的乡贤。更多时候这位葆灵中学的国文女教师会梦见很多幻灭的文字,在黑灯瞎火中乱飞乱撞,仿佛在黑板上不知所云,又聚散无常,结果总是不知所踪,而久候未至的故人的突然浮现,如同不期而遇的一个美梦。在女教师以秋石的同路人身份和梁梦成接上关系时,她迫不及待地向对方打听秋石的下落,而梁梦成的回答使女教师胡茵梦觉得不知所云,他连几年前大旅社发生的军人暴动也是头一回听说,好像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女教师这才明白这个穿一身夏布长衫千辛万苦赶到南昌来找年轻军官秋石的秘密党人,并不是要来找寻已如昨夜旧梦的义举的。在女教师再三询问下,梁梦成才左支右绌地透露,他是逃避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只身在外飘零了一年八个月,从家里带出来的钱都花光了,自己又一无所长,实在生活不下去了,才想找老同学秋石予以接济。面对梁梦成纠缠不清的叙述,国文女教师胡茵梦仿佛又坠入了一个绵延的梦中,那位令她萦怀不已的年轻军官当初也是为了逃避一段婚姻而与她相遇的,只是在秋石的叙述中,那位父母指腹为婚给他的乡下女子,不仅目不识丁,而且是个龅牙,奇丑无比,秋石像逃脱噩梦一样,逃离了那场婚姻。他把表妺看作是对他情感生活的重要拯救,这使身为国文女教师的表妺芳心大动,私自以身相许。梁梦成出现,仿佛一位落难书生,极似当初意外见到的表哥,她不能用自己的情感拯救两个书生。面对急于求助的表哥故人,女教师在为是否要将他带去翠花街万寿宫,引见给万长风道长而犹疑不定。戴先生据此断定,那个自称梁梦成的人毫无价值,像一条烂鱼,蓝衣社人员可以把他放弃,倒是女教师屡有接触的万寿宫道长万长风使他窥伺到一条通幽的隐秘曲径。endprint
位于洗马池闹市翠花街的万寿宫是来南昌的人必到之地,万寿宫门前堆放的修缮砖土好像经年累月就留在那里,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遗物,从来没有动过。当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初来南昌,就看到了那堆杂乱不堪的砖土,他甚至写入了后来很著名的札记里,不知什么时候又把那段文字删了。初始的好奇心驱使他不仅对众多不信天主而信许真君的信士表示大惑不解,还对宫殿塑金身的许真君的宏大造像指指点点。其引起的直接后果是立马遭到信士们围攻,险些挨了一顿狠揍。致使他从此在南昌待的近三年时间里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多少年过去了,万寿宫游人总是络绎不绝,万道长对此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尤其每逢八月十五许真君飞升日更是热闹且拥挤不堪,商贩摊点早就列阵以待,来自八方的游人与信士混淆在一起,这里面稍加留意也不难看见不少形迹可疑、貌似不善之人,他们看似游客,又像信士,而更似心怀叵测之徒。表面上万长风是万寿宫的道长,而实际上他在多年前就成了一名身负特殊使命的秘密党人,他长期潜伏在南昌就是要等着和南昌行营内蒋将军身边的一位代号为红薯的同党接头,以便将行营的情报传递给组织。只是近期一个莲灯社的归属不明的地下宗教团体竟一把火把蒋将军的目光引向了万寿宫,这看似矛头指向净明道派创始人许真君的宗教之争,极有可能给万寿宫带来直接的危害,也会给万道长造成威胁。好在蓝衣社还没有对万寿宫有所动作,蒋将军只严令蓝衣社査找制造事端的地下宗教团体莲灯社有关人员,这使万道长稍微松了口气。而代号为红薯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令他怀疑是不是此人在行营里出了变故。南昌行营为蒋将军于民国十八年秋天设立的海陆空军总司令部,也是江南五省“剿共”大本营,南昌由此被时人称为民国第二首都。潜伏行营机关里的凶险可想而知。如果红薯被蓝衣社发现后逮捕了,就有可能关押在东湖之畔行营的地牢里。如果红薯叛变了,他肯定會让人来抓万道长。而最有可能的是因为红薯谨慎,不轻易露头,所以他才在行营隐藏得住。几项分析得出的结果告诉万道长只有耐心等待。尽管组织急于得到行营内部情报,但还得耐下心来等红薯的出现。
这天城里的街巷明晃晃的,像一支支透明的白蜡烛,这对于习惯长期在隐蔽战线工作的白副官来说,仿佛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讽刺。他走在明晃晃的街道上,身后只有影子跟着他,街上行人稀少,这段路叫五把公所,到了甲戍坊、书街那一带就热闹了。往前走就是洗马池,白副官几次走到这里,朝万寿宫的翘角飞檐张望了几番,又经府学西街、席公祠绕了回去。甲戍坊、书街和洗马池各色人等颇杂,挑桶的,推车的,小贩,市民,公职人员,游客,修炉匠,卖水的,教书的,店员,菜农,贵妇,军人,客商,拉黄包车的,擦皮鞋的,卖报的,送信的,警察,僧道,学生,闲汉,贩夫走卒无奇不有,蓝衣社便衣每天都在这一带转悠。江西大旅社与万寿宫仅一箭之距,都坐落于此。南来北往的官宦显贵及本埠有头脸的人物都喜欢出入于江西大旅社,蒋将军和他当年北伐的老对手孙大帅也先后数度下榻于此。白副官身为南昌行营庞大机构里机要室中校,也在初来乍到时随蒋将军一干人在大旅社接受过当地士绅的宴请。他在这里头一次见到过有民国美男子之誉的汪精卫,白副官感觉与其流传的美誉相比差别甚大,只是与蒋将军相比,汪先生十足像个白面书生,而且他恰好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的白色西装。蒋将军那天穿的是黄色呢子军服的戎装,外披一件黑色大氅式披风,把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那双戴白手套的手和嘴唇上的黑胡子格外抢眼,散发出独有的气场。军官们紧绷着脸,披着麦尔登呢军大衣,举起一色雪白手套的双手鼓掌,起落如鸽子,声音里糅夹着一种薄布的质感,他开始慢慢熟悉那一张张心怀叵测的面孔。掌声在节制中显得恰到好处,士绅的祼掌响亮不一,如同高高矮矮的众人略有参差,但都落在白色的手套上,又弹了起来,这使蒋将军的答谢词有了预期的回声。由于职业的习惯,白副官喜欢尽量让自己隐身在不被人注意的常人中,他的衣着打扮在任何场合都是普普通通的,包括他的相貌也是不会给人太多印象的那种,你甚至无法描绘,就像一颗生长在褐色泥土下的红薯。他在行营里的单线联系人是负责赣北保安的莫雄少将。莫少将参加蒋将军召集的军事会议,昨天刚从庐山下来,就把白副官叫到办公室,示意将门关严实,急切地将一份机密情报交到白副官手上,面色紧张而凝重地说:“十万火急,赶紧送出去!事关老家的存亡。”
白副官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但他没说什么,只回复给莫少将一个坚定的眼神,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就匆匆离开了办公室。这时光线像一些飘舞的灰尘一样在走廊上弥漫,廊道上来来去去的军官都看似行色匆匆又心事重重,仿佛有重大军事行动。行营门外的街道一如往常,车水马龙,带着日复一日而又有条不紊的市井喧嚣与忙碌。市民们根本不知道,大战在即,数百里外多少人的生死就在他们鸡毛蒜皮的琐屑忙碌中暗云密布。
握在白副官手里的这份情报囊括了南昌行营年内要将红色苏区一举合围并剿灭的完整堡垒军事计划。
万寿宫道长万长风所期待的正是这份情报。
这个军事计划出自曾留学日本与德国有军事天才之称的蒋百里将军之手。当莫雄在庐山军事会议上听到蒋百里对堡垒计划的阐述时,他仿佛看见一层层铁丝网和密密匝匝的堡垒修筑起来,如同层层叠叠而又井然有序的坟墓,像铁桶般将苏区围困起来。影影幢幢的堡垒里集结了重兵,月光下的钢盔冰冷闪亮,散发死亡的光芒。莫雄感到手脚发凉,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可怕的军事计划。如果苏区红军被围困在里面,插翅难飞,后果不堪设想。莫雄觉得蒋百里是个可怕的军事天才,这个有着一张白净书生面孔不苟言笑的将军,性格狷介,如同古人,却有一颗极其现代的大脑。这位终生没有亲自指挥过一次战役的军事家,他的战役一次次在脑海、地图、文字里发生,血肉纷飞幻化为点点梅花,他因呕心沥血而日渐枯瘦如病梅的身体最终崩溃于最后一次猛烈的咯血,仿佛一个弹药库在身体里爆炸,漫山遍野都是花瓣般凋谢的血肉。
多年后蒋百里事迹广为人知。只是他当年在南昌行营提出的堡垒军事计划少有史料提及,原因是情报外泄,以致苏区红军提前实施了重大转移,使堡垒合围计划破产。即便提及也是称堡垒军事计划乃出自德国军事顾问冯·塞克特之手,蒋百里似乎与之无关。如果这个计划得以在不外泄的情况下实施,则世事不可预料。endprint
白副官从莫少将把情报交给他时满脸的凝重中,就猛然感知到这是他一生情报生涯里最关键的时刻。但在后来的世事如烟中,从南昌行营传递出如此绝密而重要情报的白副官几乎成了世事变幻里的一个匿名者。当他从五把公所,到甲戍坊,走向洗马池,通往翘角飞檐的万寿宫时,这段平淡无奇的街道仿佛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出口,又如同地狱之门。看似轻轻松松就可以走一个来回的路段,白副官表面上轻描淡写,但他的每一步都在替更多的人跨过铁丝网、排枪、堡垒和布满地雷与炸药的死亡地带。地下联络员万道长只知道行营内部将有个代号为红薯的人给他递出情报。他没有见过此人,取情报的地方是在万寿宫墙角不易被人察觉的一方松动青灰色老砖后面,那方砖面铭文有“许真君”字样,凹凸有致。如果红薯留有情报,砖面会有白色粉笔记号。万道长取出后,又会擦去。秘密情报员红薯给他的印象就是看似不经意留在砖上一条粉笔斜痕,像斜斜而下的雨丝,那个秘密情报员就出没在雨里,他们都像两个面目不清而又同样模糊的影子在雨中擦肩而过,耳畔是爆豆般的嘈杂之声。
一声特别的脆响穿过雨帘传到万道长的耳内,他还以为是翠花街另一头有人在放炮竹。可雨里怎么点燃得了炮竹?那种红纸外尽裹着黄纸火药屑的炮竹沾水即熄,是不可能炸响的。他想或许是附近有人摔破了一个瓶子。道长万长风没有摸过枪,也分辨不出一声枪响和一只瓶子或炮竹炸裂的声音,尤其在一场下得稀里哗啦的雨里。可那确实是一声枪响,从蓝衣社便衣的手枪里射出的子弹击中了一个正要快速消失在街巷深处的影子,它打了个趔趄,栽倒在脚下的水洼里。身穿湿漉漉长衫的白副官在闭上眼睛时,轻松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他已经将情报放置在万寿宫那块砖石后了,并且不失时机地留下了记号—白色的粉笔画下的一条斜线,像一道粗重的雨(他的一生仿佛都在雨里),又像一条绳子。一群在清真万花楼伙房中得心应手的厨子闻声跑到外面突然变得手忙脚乱起来,就像油锅起火了,一锅好菜眼看烧得焦臭熏天,厨子们感到无所适从。万道长第一次变得心烦意乱起来,一曲箫还没吹完就戛然而止,他觉得雨水把一切都泡得很烂,万寿宫周边那些破破烂烂的街巷如同没完没了的噩梦。这场雨斜斜地下着,密不透风,像一块拉上的幕布,他明知道投影在幕布上的千山万水与烟雨城郭都是虚假的,却不敢举认。他身不由己地觉得自己入戏已深,再也不能从剧情与布景的阴晴雨雪中拔身而出,一走了之,空留一堆布景在戏台上。他陷入一台戏中,这出戏如同他人预谋的陷阱,他无法逃脱,只有扮演下去。如果戏结束,他就死了。而那方有着“许真君”字样的砖块仍然会虚掩住万寿宫的一个秘密的墙洞,这个墙洞因他的死亡而空空如也,一封无人认取的重要情报会因为时过境迁而一文不值。
第3叠
春日给秋石带来的是一种倦怠、慵懒与无所事事的状态,人世间的诸多困扰像此时阴晦而闷热的天气使他不得其解又焦虑不安。那些来自不同渠道的消息颠三倒四,简直是朝秦暮楚般不可靠,像一些变节的党人,一度使秋石厌恶与烦躁。他的队伍在粤赣交界处被打散了,离开南昌时那个早晨的万丈霞光并没有铺展到岭南,秋石踽踽独行在岭南的熏风里,开始他还抱着找到队伍的念头,可正是那些消息使他的所有努力变得捕风捉影。他像一个行将溺毙的落水者拼命挣扎图存,当他来到佛山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陶瓷商人。佛山武馆的一位姓包的教头和秋石结为拜把兄弟,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包教头将自己的妺妺嫁给了陶瓷商人秋石。此时的秋石不再打听南昌的消息,开始有一种安身立命的感觉。也没有给那边的亲友去过一封信,他似乎想主动割离那边的关系。但他对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看似顺畅地获得了身份转换总是心存疑虑,仿佛自己是个他人生活的冒名顶替者。只是新婚妻子的笑容令他略感宽慰,他甚至想着若是添了孩子,心境可能会稳定下来。包教头人到中年仍不忘年轻时和师弟温式财参与过的广州起事,广州几十处秘密地点都有过他们传递情报、转运军火的匆忙而紧张的影子。起事失败,包教头回到佛山老家继承了祖传的武馆,授徒为生。师弟温式财追随党人,又入黄埔,开始了军旅生涯,二十余年包教头师兄弟相忘于江湖。包教头一度听说师弟温式财加入了蒋介石北伐军的敢死队,在攻打南昌时战死于城下,后来又听说他尚在军官教导团里任军职。
多年后,温式财对那些风云年代的诸多往事大多数都忘了,唯对民国二十二年夏天南昌发生的刺蒋事件既记忆犹新又觉得万般蹊跷。事情的起因仿佛是一辆吉姆车在洪恩桥抛锚。整个后续车队似乎也就跟着停了下来。温式财清楚记得具体时间是6月27日,蒋将军一行在严密的侍卫护卫下正乘车去讲武堂。随身侍卫官皆是训练有素的好手,不仅反应敏锐,而且都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据后来的《侍卫官札记》记载,一次蒋将军乘车出巡,途中发现数十米外茅草中似有人埋伏,贴身站在踏车板上的随行侍卫随手一枪,即将埋伏者撂倒,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人躲在草丛里屙屎。可见刺客真正要对蒋将军下手几乎不可能。那次行刺,且险些得手的,绝对是高手,非常人。据査这起刺杀事件与当地秘密组织莲灯社有关。那天早晨蒋将军在第十八军军长陈诚、第十一师师长罗卓英等将领陪同下,按计划由下榻的江西大旅社前往讲武堂军官教导团校阅部队。讲武堂位于花园角附近,距南昌行营不远。南宋绍兴年间,洪州节度使张澄在此兴建讲武堂,以习水军。此后历代均有军队在此操练检阅,蒋将军亦效仿。此次受阅部队均是陈诚与罗卓英之属。从江西大旅社到讲武堂,中山路沿途两侧布满军警,也拥挤着欲一睹蒋将军风采的人众。上午八时许,蒋将军坐上福克斯豪华型轿车从江西大旅社缓缓驶出,面对沿街百姓的夹道欢迎,蒋将军吩咐司机放慢车速,摇下车窗,不时笑呵呵地冲路两旁人群招手致意。在这支十二辆的车队中,最前面是吉姆警卫车,上面坐着侍卫队长蒋孝先等四名武装侍卫,第二辆雪佛兰车上坐着第六师师长赵观涛,第三辆别克车上坐着第十八军军长陈诚。蒋将军的福克斯豪华车排第四,后面是卫立煌、何应欽等人坐车。行至洪恩桥,车队竟停了下来,武定国报告蒋将军说前面的警卫车出了故障,蒋将军面有不悦,说把那辆车推到湖里去。武定国刚转身而去,忽然从东湖漫过来灰蒙蒙的雾气,六月南昌出现雾天极为罕见,且雾气瞬间几乎笼罩了街道,使前后车辆几乎不见首尾。浓雾里突然跳出三条人影,树下警戒的一个姓熊的警官什么也没看见,他想利用警戒的有利位置一睹蒋将军风采的视线也被浓雾弥漫了,熊警官只觉得身体突然被一条有力的胳膊推了一把,自己便软如烂泥般贴到了树上。这时只听得炮仗般的声音交叉着连续数响,中间几乎没有停顿。后面车上有人大声说“爆胎了”。雾过后,地上遣下两名被击毙的刺客,另一名挟雾逃匿,不见踪迹。只有那位熊姓警官感觉一条影子冷飕飕擦身而去,但他没有说,多年的从警经验告诉他遇事少开口,也就少麻烦。与日常警务相比,熊警官更沉湎于夜里与之厮混的女子身体上湿润而滑腻的那条缝隙。endprint
而事件发生的完整经过是:浓雾袭来时,第一辆警卫车已经被推下了洪恩桥,后面的车也就紧跟了过来,车上的赵观涛师长回头看时,就见三个戴草帽的杀手在朝第三、四、五辆车开枪射击,赵观涛师长暗叫一声“不好”,连珠炮般的枪就响了,侍卫也就在同时做了还击。蒋将军毕竟是北伐的统帅出身,见过多少阵战与枪林弹雨,虽突遭袭击,子弹擦着鼻尖飞过,险被命中,仍是面不改色。第五辆上的何应钦自然知道是遇到伏击,仍大声说了声“爆胎了”,他是说给不明情状的路边凑热闹的人听的,也显现出他的应变能力和大将风范。蒋将军稳坐车上,丝毫未动,骚乱只是转瞬,他执意按计划还是去讲武堂校阅了部队。当他面色平静而不失威严地出现在两师官兵眼前时,仿佛云淡风轻,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赵观涛师长心里不禁佩服,真大英雄也。只是这天黑夜,有人看到赣江水面上浮现了久已不见的荷花灯,像一串水上出没的幽灵,漂向远处。
第4叠
刺杀蒋将军事件尽管当局试图隐瞒,但还是震惊了古城,也惊动了在广润门内陋巷深处闭门隐居的许大头。他梦见在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赣江里的鱼成群成群地涌上岸来,它们在豫章城的大街小巷乱窜,四处都是带着鱼腥的淤泥,屋瓦上也鳞光闪闪。瓦片都是月光下活灵活现的鱼。许大头醒来时,他的门被两位身穿秋衫声称是蓝衣社戴先生的人叩开了,前面的瘦高个貌甚恭敬地递上官方名片,客客气气地说:“我们戴先生久仰许先生,有事要向先生请教,特遣我等来迎接。”许大头心里就明白是戴先生身边的高人发现了自己的行藏,再要回避,也是回避不了的,不如去会会。巷口就有黑色汽车在等候。时在仲夏,骤雨初歇,豫章城的街巷甚泥泞,车胎碾开黑色泥浆一路朝城北开去。窗外疾速掠过歪斜的灰色街肆与潦草行人和浑身邋遢的狗。
受命彻査刺蒋事件的戴先生在二纬路的公馆,设宴款待了许大头。戴公馆由青砖砌成,欧式风格。整个建筑没有阳台,墙体有四十公分厚,可防枪弹。民国二十二年,戴先生接任南昌行营总部情报科科长,亦在二纬路院里设立办公处所。民国二十五年岁末,戴先生设计将西北军将领杨虎城从武汉转至南昌,将其安排住进这所公馆,而成为杨将军数载被软禁生活的第一站,这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戴先生平常目光严厉,令人不寒而栗,海上闻人杜月笙之女杜美如曾说起她对戴先生的印象:“他两个眼珠子都是黑的,像水一样,好像一看就看到后脑勺,很吓人的,他杀气好重哟!”而在曾参加了二百多起暗杀行动,目标有汪精卫、张敬尧、石友三、吉鸿昌等大名鼎鼎人物的,有“辣手书生”之称的军统人员陈恭澍晚年撰写的《军统第一杀手回忆录》里,描写了初见戴先生的第一印象:“他的年龄是比我大得多,浓眉大眼,隆准高颧,身材虽不高,但显得很厚重、很结实,称得上相貌脱俗、气宇非凡了。”就是这位戴先生,在见到豫章民间的许大头时一反常态,他将双眼尽量眯着,笑容满面,仿佛有副好脾气,对谁都客客气气,是个诚心待客的主人。款客的席上菜品有藜蒿炒腊肉、糖醋鳜鱼、春笋炒腊肉、腐竹烧肉等豫章本地菜,还有几色叫不出名的菜品。宾主落座,戴先生少有地满脸堆笑,问许大头:“先生可忌荤素?”许大头道:“不忌。”戴先生似乎宽心地说:“那就好。”又说道,“上酒前,我向许先生介绍一个人,他可以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以助我等酒兴。”这时座上站起来一个白脸人,朝戴先生点点头,再朝许大头点头,嘴里说:“一点旁门左道的末技,贻笑大方。”说着他退出酒桌十步开外,有人过去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戴先生方招呼一声:“拿酒来。”侍者随即端上六七瓶各种不同的酒,戴先生兴致勃勃且不无得意地向在座者介绍道:“我这位朋友,有些有趣本事,叫作闻风识酒。你看他在十步开外,蒙上眼,你任开一瓶酒,他都能说出是什么酒来。各位,现在我们看看他的本事。”
侍者用戴白手套的双手端起一瓶酒先给上座的戴先生看瓶身上的酒名,戴先生看罢颔首,侍者再将瓶身向诸人展示。有人端坐不动,有人伸长脖子瞅。诸人看毕,侍者慢慢打开酒瓶,眼看十步开外的白脸人,那人侧面对酒桌,侍者左手拿酒,右手朝瓶口轻轻扇了两下。那头人就报出:“十年以上的竹叶青。”众人再瞧那酒,果然没错。有人起身,任选了一瓶,让侍者打开,那头报:“这瓶是外国酒,俄罗斯的伏特加!”那人应声:“对了!”又挑一瓶,侍者打開,扇了两下,那头没动静,座上人面露疑问之色,侍者戴白手套的手又扇了一下,那头方说:“杏花村,老汾酒,窖藏十五年了。”侍者说:“正是。”再打开一瓶,那头随即说:“茅台。”又开,那头道:“威士忌。”戴先生顺手摸一瓶推过去,侍者打开,那人略顿了顿说:“这是豫章本地酒,李渡高粱!”
戴先生带头拍掌喝彩,白脸人只说:“惭愧得紧,我这不算什么本事,仅供诸位开心一笑。要说本事还要看我师父。”说罢以手指示坐在戴先生右首的一位黄须长衫人。戴先生低声询道:“胡先生是否有兴致露一手?”语气不乏尊重,没有丝毫强迫之意。胡先生貌清癯,不苟言笑,许大头一进来,就看出他是戴先生身边的高人,只表面佯装不知,对场面上事也漠然,仿佛置身事外者,心里却明白这一切都是针对自己来的。戴先生只说:“我少年即入江湖,虽已事蒋将军,然尤喜欢结交各种有本事的江湖朋友。江湖!江湖!江西江苏,湖南湖北,这就是江湖。豫章自古多高人异客,神仙奇士,我早有耳闻,心向往之。”胡先生欠了一下身,嘴里说:“既然各位有兴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权且抛砖引玉。”戴先生道:“胡先生请。”这时侍者用红色木质托盘端来空杯数只,胡先生接过托盘,让众人看清酒杯是空的,随即说了声:“来酒。”众人眼睁睁见那杯里冒出酒来,酒香四溢。胡先生当众道:“我敬诸位,先饮为敬。”当即取一杯先自饮了。戴先生含笑,亦未显出怎样的惊讶,只说:“胡先生的空杯取酒算是领教了,诸位还有什么想法?”一个富家翁模样的光头胖子咧嘴笑着说:“能不能变个美人给我们开开眼?”戴先生说:“仲翁,你已有四房姨太太了,还嫌不够吗!不如请胡先生变个白娘子给你吧!”戴先生话音刚落,就见被称作仲翁的胖子桌前,一条光溜溜、滑腻腻的白蛇自杯盘间扭了出来,胡先生道:“白娘子来了。”仲翁惊得跳将起来,那白蛇扭着身子在众人惊奇目光下直往仲翁怀里钻,仲翁左支右绌不胜惶恐。忽听窗户玻璃哗啦的急骤碎裂声,一只怪鸟破窗而入,利喙叼起那白蛇,单足立在桌上,硬生生将一条蛇不慌不忙当众吞了下去。胡先生一见这鸟大惊失色,他知道此鸟即传说中的一种鸟,名叫毕方,形状如鹤,一足,有红色的纹和白喙,十分厉害。胡先生知道遇上了真正高人唤毕方将他的法术破了。戴先生侍卫拔出乌亮匣子枪作势欲击,那戴先生真正英雄本色,无丝毫惊异,只制止侍卫,怪鸟吞罢白蛇,在众人头顶一个盘旋,便从破窗洞飞了出去。戴先生只对许大头低声说:“愿先生助我。”许大头不吭声,仿佛充耳不闻,眼前发生的与己无关。戴先生也好肚量,笑吟吟举起筷子,指着桌上菜肴说:“请许先生尝尝这道斩鱼圆 ,鱼是赣江的鱼,做法即不一般,是我老家带来厨子的拿手绝活。”他挟了一颗到许大头碟里,嘴里继续说,“这鱼圆相传与宋高宗赵构有关。宋高宗酷爱食鱼又怕刺,不少御膳名厨,因此而沦为激怒之下的冤鬼。有位御厨名师,眼看厄运临头,他把对赵构的愤恨发泄于鱼,用刀狠剁案板上的鱼块,却意外地发现鱼刺从斩击成茸的鱼肉中披露出来。传膳声中他急中生智,将鱼茸一团团地挤入将沸的豹胎汤中,洁白鲜嫩的鱼圆漂浮汤面,食之鲜美异常,这位厨师也因祸得福受嘉奖。这个方法辗转传到民间,老百姓称为鱼圆、鱼丸。来来,各位尝尝!”许大头也不客气早将那鱼圆吃了,又连挟数颗,觉得味薄。他对桌上几人的粗浅表演没有兴趣,满桌菜肴里他还是喜欢当地口味。戴先生却不厌其烦推荐另一道浙菜,他点着白白嫰嫩的一个盘子说:“这道太守豆腐可是地道南宋官府菜,原汁原味。相传宋理宗年间,皇上嫌肚里油水过多,每隔一日食一次豆腐。有一回很受皇上宠幸的尚书徐健庵入朝奏本,皇帝邀徐爱卿一起品尝美味豆腐菜。徐健庵受宠若惊,食后即再也难忘豆腐的美味。可是皇上恩赐终归千载难得一遇,不知何时再享口福。徐尚书实在耐不住美食的诱惑,苦思之余,拿出一千两纹银,向御膳房厨师打探豆腐菜单及配方、烹制工艺。后来又将此配方传给王太守,久而久之,民间皆称太守豆腐。此道菜品洁白细嫩,滑润如脂,内加松仁、干贝、香菇等珍材,滋味鲜美。”说着他又为许大头舀了一匙,老许稀里哗啦就吸下了肚,没觉出什么味,自伸筷子去狠挟了一扠蔾蒿炒腊肉塞入嘴里大嚼,才感到咸辣香味。endprint
许大头看破那胡先生使的是茅山法,虽然只是皮毛,却也是用在邪路上,故施法不露形迹地把他破了,意思是警告他一下。戴先生称的胡先生名叫胡妙常,略懂茅山法,老家为幽兰胡家。他使的茅山法,空杯变酒、凭空变蛇,不过是移物借物。戴先生一到南昌就对胡妙常的特殊本领萌发了兴趣。他找来这位传说中的奇人,为了一试胡妙常的能耐,专门安排四位蓝衣社特务持枪守住保险库放有美钞的保险柜,美钞上还特别做有印迹,看看胡妙常是否真能施法将美钞移走。时隔几十分钟,保险柜守卫未觉任何异样。开验结果,保险柜里空空如也。胡妙常走进办公室若无其事般将那些美钞放到戴先生桌前。事后,戴先生觉得此人有用,便留在身边。但是,胡妙常隐瞒了他曾是莲灯社成员的身份。而蓝衣社在豫章与莲灯社斗法这一节,史料里也没留下任何文字记载。戴先生蓝衣社杀手陈恭澍,有一次执行任务的前夜,梦到蒋将军接见了他,蒋将军着中山装,安详地坐在庞大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由于身体瘦弱,人好像被那只椅子吞没,那张桌上摆着一份用十行纸缮写的名册,他手上拿着一支粗大的红蓝两色铅笔,但没有书写和勾画什么。陈恭澍以黄埔学生身份毕恭毕敬站在校长面前,蒋将军特地从椅子上起来,绕过那张大桌子到他跟前,看似寥寥几句对话,却影响了陈恭澍一生。蒋将军送他到挂着总理遗像的墙边,那里有扇暗红色的后门,蒋将军亲自拉开为他送行,门一开,他看见的竟是家乡屋后的田园,纯银般的月光下盛开着大片大片苍白的葵花,葵花上蒙着一层白色灰烬,令他产生莫名的感动与忧伤。此后若干年里,陈杀手总是在阴晦天化装成一名邮差,急匆匆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而当他出现在异地的高级饭店,则可能是个不引人注目的侍者或水电修理工,总之在他出现后旋即消失的地方,当地的报纸头条就会登出某个大人物遭暗杀的醒目消息。
第5叠
从平台上望出去,豫章城仿佛浮荡在混浊不堪的空气中,雾中迷蒙的街巷时隐时现,城市房屋的灰色屋顶,空无的章江门城楼兀立在岸边,赣水东流。屋顶,街巷,浮桥,石板道,都像是漂浮物。百花洲,滕王阁,灵应桥,水观音亭,万寿宫,佑民寺,火神庙,贡院,德胜门,建德观,墩子塘,这座古城也像浮在水上。柳士龙要在豫章城里编一张网,他是要巧妙地让许大头落入他的网里,像一条鱼,供他吃掉。但许大头不是一条鱼,他有鱼的滑溜、灵活,更有鱼所不具备的破网能力,甚至还能反手把这张网倒扣在撒网者身上。许大头却从刺蒋案里发现了柳士龙的踪迹,他料想柳士龙的目的不在刺杀蒋,而是要在豫章制造一桩大事端,引起人的关注,而其并非想引起所有人的关注,只想引起一个人的,并把对方引出来,那就是他—许大头。否则,柳士龙真要刺蒋,蒋必无命在。许大头知道这是柳士龙在向他挑战,而这一战挑得颇具心机,柳士龙借其在莲灯社的身份刺蒋,这就迫使许大头站在蓝衣社一边来与他交手,或许这是先将许大头陷于不义。而他的行刺却是义士所为,赣江的涛声将会为莲灯社的义行作证。而戴先生的蓝衣社在柳士龙的预料中找到了隐身埋名于穷街陋巷里的许大头,并请他出山。许大头知道自己藏着掖着不行了,他得會会各色故旧与新知。对于豫章他和柳士龙一样都烂熟于胸,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棵树,都清楚。只是新老时光交迭在一起,有时会对眼前的景物产生错觉,一些地名跟原址对不上了,豫章人的脸还是那样,在许大头眼里古旧而狡黠,仿佛藏着很多心事,虽然服饰变了,但行为举止依如往昔地迟缓。他常常看着几个老人坐在门前屋后相顾无言,一坐就是半天,偶尔猛拍一下落在面孔上的苍蝇,基本不动。而空气里洋溢年深日久的霉味和馊腐气息,他们浑然不觉。多少年就这样过去了,好像人们是以遗忘为代价,才活到了现在。许大头觉得自己也在遗忘,如果不遗忘,他觉得一天也活不下去。而柳士龙的一纸之约似乎阻止了他的遗忘。
许大头身穿夏布长衫,戴一副黑色眼镜,施施然,如约来到藏园。藏园乃清中期时称“江左三大家”中的一位名士所建的江畔私家园林,几经战乱,现多半已荒废,交由一名老仆看守着。许大头从一个颓圮的门廊踅进来,看见柳士龙在院中亭子里和两个文士模样的人饮酒,有红衣女子弹琴,几个人都貌似很忘情。许大头一眼识破那是柳士龙用幻术变出的纸人。他故设此境,是想试我的本事,以此显示他法术的长进吗!许大头心里发笑,面上却没丝毫表露。柳士龙起身,以故人般的热情对许大头的到来表示欢迎,嘴里说:“久违了,许先生!在下今日特设一席便宴,以便与先生叙旧。”许大头也不推辞,大大方方落座,不紧不慢地说:“你邀我来,不是为喝酒的吧?”柳士龙笑,说:“喝酒之外,还想与先生共听一曲。”说罢,一拍手,弹琴红衣女退下,上来一个娉娉婷婷的绿衣女子,柳士龙说:“这位纤月小姐将为我们吹一曲《清音》,是一首嵇中夜所作的名曲。”许大头说:“嵇中夜的《清音》,应该在月下吹才有趣。”柳士龙拍掌:“先生果然品位不俗!只是夜深人静,难赏这白昼佳景,藏园清音,也足有十分情致。”许大头不语,做瞑目状,耳畔笛音从水上升起,幽忽而清绝,把人听得汗毛都要竖起来。许大头冷冷道:“吹笛的—可是一个蛟精?也修炼了不少年吧。”柳士龙憨笑道:“哪瞒得过你的法眼。”许大头仍闭着眼说:“请了新帮手?”柳士龙说:“只是献艺,扰你清听了。”许大头说:“修了几百年也不易啊!”柳士龙说:“还是先生功夫深,这么多年在豫章城里就是没有一双眼睛能看破。”许大头说:“你还不是知道了吗!”柳士龙说:“老朋友嘛!”许大头笑眯眯睁开眼:“谁说不是呢!”柳士龙说:“是,是就对。”许大头侧耳静听乐曲,半晌说:“人间能得几回闻呀!”柳士龙说:“她眼是瞎的,才能有这么好的音乐,都拜许先生所赐呢!”许大头早注意到曾与那蛟精交过手,念其为害不深,只是用五花剑刺瞎其双目,却饶了她一条性命,不想她又在这里出现了。许大头淡淡地说:“是来讨回那双眼睛的吧?”柳士龙只微笑说:“她是莲灯社的,你看!”柳士龙手指望江亭下,两个绿衣女子正弯着小蛮腰往水面放荷灯。许大头耳畔听着清音,仿佛饶有兴致地看着浮荡在碧绿色水面上的荷灯,有一种往事如烟的感觉,今夕何夕?是明朝,是民国,不知魏晋。—还是在一出戏中?endprint
五百年前许大头却是险些淹死在那双碧潭般的眼睛里。许大头那双老江湖的眼睛当初竟受一双妖孽的眼睛蒙蔽,他只见一个可人且多情的小女子真诚地拜倒在门前,一心要投师问道,这令多年来心如止水的许大头胸中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破例收了这位眼睛仿佛能看懂他心事的投拜者为唯一的女弟子。女弟子天资聪颖,悟性高于常人,甚至帮师父解决了多年的难言之隐。这使许大头一度红光满面,心满意足,仿佛回到了当年。她的胴体像一条雪白的美人鱼,白得发光,异常耀眼,那是许大头从未见过的。每回的畅快淋漓都使许大头对混迹于豫章的现状心猿意马,产生了携此女归隐西山双修做神仙的念头。在一个月照西楼之夜,女弟子对共卧在榻上的许大头露出了她的祸心。那一夜许大头几乎脱阳而死,红光满面的他突然面如死灰,身体的皮肤白石灰般剥落,他抓剑的手指弯曲着渐渐僵硬,那女弟子用了古老传说里的最狠毒的女阴吸阳功,要把许大头数百年练就的至阳功夫一吸殆尽,那双碧潭般的眼睛此时像又黑又暗的深井朝完全松懈的许大头打开,要将许大头吸进深不见底的黑洞。许大头心中叫苦,大呼一声“不好”,挣扎的左手触摸到榻下的宝剑,他要把那双深潭刺穿。五百年前的豫章,一个半夜起床便溺的老汉听到隔墙西楼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心悸不已。
《清音》甫歇,从江上传来一曲《楚王渡江》,又把许大头灵魂深处的痛撕开。女唱师夏九娘在船上唱着,仿佛在孤坟鬼影的荒野独自号啕,不羁的冤灵冲出了肉身,无比叛逆与张狂,夏九娘嗓音也随之美丽而疼痛。楚王!楚王!魂丧寒江!许大头内心发紧,身上寒意顿生,鸡皮疙瘩乍然爆了一身。
许大头知道《楚王渡江》唱的是楚昭公兵败,退到汉江。江宽风大,扁舟一叶。一伙人都坐在船上,就有沉船的危险。于是艄公提议扔掉一些人,楚王犹豫,不知先扔谁。结果,先扔大臣,说才子有的是,将来可以再招贤;又扔妻妾,说妻妾扔了大不了再纳娶。然后剩下的是血亲,兄弟和儿子,究竟先扔谁?这个纠结似乎真的能缠住中国人的心。最后,楚王决定扔儿子,说儿子扔了可以再生,而兄弟一辈子只有一次,绝对不可遗弃。这个根深蒂固的伦理问题,该怎样回答?兄弟手足,难道不曾有残杀,不曾有背叛吗?女唱师歇斯底里地号叫,是鬼,一只只绝望的鬼,在投江的那一刻暴露出人性底层脆弱的真面目。她是在通过招魂来质问人性的孰是孰非吗?许大头看时,那女唱师就像附在纸人身上的一个被人推落水中溺死而不得超生的怨鬼。唱完之后,仍怨气冲天。一时众人无语,都用冷的眼光逼视着许大头。许大头纵有再好的修炼,也如坐针毡,他笑着说:“是要讨债啊?”柳士龙说:“你以为呢!”许大头说:“我想问问都欠了什么债。年深日久了,记不清。”柳士龙说:“想赖吗?”许大头说:“若真是欠了债,谁也赖不了!”柳士龙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许大头说:“我是说冤有头,债有主,很多年前我也是个讨债人,受人所托,一心要替受冤害的人讨债,我以为我做的事是天经地义的,没有想到—”柳士龙说:“没有想到什么?”许大头说:“没有想到我要找的债主欠债太多太重,他几乎欠下了豫章城所有人的债!”许大头说着眼光像刀子一样盯着柳士龙。柳士龙也不回避,双方目光相迎,像两把锋利而寒冷的刀在杀气中相遇。
“把眼睛还给我!”叫纤月的绿衣女子突然说。柳士龙缓缓转过脸,眼里的刀子雪亮,嘴里说:“许先生,你和她的债,先算。我们的债你得认,慢慢算不迟。”
许大头这才对纤月说:“我很愿意把这双老眼赔给你,只怕到时候你用我这双老眼看到你的四周都是敌人和一个肮脏的世界,你便再也不会吹《清音》了。”
纤月说:“我再尊称你一声‘许先生,你有眼睛应该是看得见水上的那些荷灯的,知道荷灯为什么一直在水上漂浮不绝吗?—那同样是多少生灵的幽魂,它们的恨未绝,冤未了,你心能安吗?”
许大头摘下眼镜,略沉吟,举着一根镜腿递到纤月手里,说:“我只能给你这副眼镜,你就能把一切都看个明白。”
纤月的手触摸到眼镜,一把抓过。柳士龙低声阻止:“不要。”纤月还是将眼镜戴上。眼镜里看到的柳士龙再不是个英俊男子,而是个老妖,周围的红男绿女都是奇形怪状的妖物模样。纤月心里一凉,默默取下眼镜,递还给许大头。
柳士龙怒气冲冲站起来,似乎要发作,却只沉沉地对许大头说了一句:“你走吧。我還会找你。”他空洞的眼神里,有着说不尽的愤恨与忧郁。夏九娘看着他一时无语。只见许大头离开亭子,径自走出废园,消失在疏影横斜的颓墙间。
第6叠
戴先生坐在办公室里久久发愣,他摸起茶杯,一揭茶盖,里面是空的。侍立身边的属下恭敬地要为他续水,戴先生微微摆手:“不用了。”他的脸上一片阴晦之气。昨天他闻报蓝衣社一个对付日本间谍的秘密小组,在翘步街一间不引人注目的临时据点出租屋里遭到不明袭击,七个组员全部被枪杀。戴先生大为震惊,亲自带人赶到现场,场景甚惨。门前是一部炸变形了的车辆,那些铁也像皮肉一样扭曲并稀烂,如同腐烂的鱼。那些钢铁骨骼原来也同样丑陋。
他一手提拔并看好的小组负责人朴玉赞,一个深谙日本的反间谍专家死在正对门办公桌的藤椅里,他的坐姿一成不变,双眼仍大睁着,眉头深皱仿佛还在想心事。眉心一个鲜艳的弹孔格外刺目,血沿着鼻梁从下巴一直淌下来,胸前白衬衫上的血迹像一条红领带。而桌前,椅下,墙边,沙发上,正厅里,都是歪斜的一具具尸体,一个反日谍小组人员全部被杀。这里面三个人佩有武器,其他四人皆为情报分析的文职人员,没有武装,而那三人中的两把枪还在皮套内没容拔出,一个执枪在手尚未击发,可见杀手动作之快如同鬼魅。那一具具尸体—被布衣包裹的血骨,像被神灵遗弃的垃圾。从现场遗下的弹壳可以推断,至少有两个枪手摸入了这间出租屋,杀死了当时所在的全部人员,便去向不明。或坐,或卧,或侧倒的尸体姿势各异,撞翻的木头椅子,摔碎的青花瓷器茶杯,散乱的卷宗,墙上的污渍,弹孔,剥落的墙皮,掉在地上的黑色话筒,烟灰缸及撒落的烟头。浓稠的血,像漆一样沾在青砖地上。可见被袭击时众人毫无防备,只是一顿砰砰啪啪的乱枪之声,仿佛摔碎了一地瓷器。枪手扔下一屋子死人便消失了,见到枪手的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子弹射杀。这一事件秘而未宣,甚至连蒋将军也不知道,只有戴先生感到一股彻骨寒意,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深深的沮丧萦绕着他。戴先生头脑里仍是自己离开出租屋时的印象,地上的血迹,掩了的一层白石灰,刺鼻的生石灰的腥气挥之不散。endprint
戴先生有个上海滩七十六号的对手,就是特工界大名鼎鼎的为日本人做事的丁先生,他好蓄小妾,尤其喜欢年轻有朝气的女学生。小妾善妒,往往给他带来快感。他对坐在眼前的弱小的敌人说话时显得彬彬有礼,笑容可掬,根本看不出他是握有生杀大权的,他甚至撇一下嘴,对方就会人头落地。但他总是循循善诱,如一个长者在教导晚辈,他和颜悦色的样子会让人对他产生好感乃至几分敬意。你会以为他是在跟一个人轻松且不无愉快地聊天,最后他还会起身客客气气把人送走。只是当走出那个门后,他会以同样轻松的口气向手下下达对那人的处死令,并说一声:“多可惜呀!”便搓搓手,转身回到后院的一间房间里跟小妾和朋友打麻将。手气好的时候和手气差的时候他都打得兴致盎然。仿佛打麻将与输赢毫不相干,他只在意打麻将本身,那种摸牌和出牌的手感,给他带来无比的愉悦。
若干年后,万长风想起探手从红薯递放的墙洞里去取南昌行营“围剿”苏区堡垒计划的重要秘密情报时,仍然心有余悸。当他从万寿宫左侧第五排第四十一块砖面烧制着“许真君”字样的文字凸起的松动的青砖后,探触到急于所得的情报之际,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突然扼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上冒着青筋,指关节粗大,棱角狰狞,万道长一惊。他没有急回头,只是手和身子都停在那一瞬,任其延长,身后传来一个瓮声瓮气而又语词含混的声音:“你不能拆万寿宫的墙!”万道长才松了一口气,他熟悉这声音,缓缓回过头,已是满面严厉。万道长反过来一把揪住疯子老华的胸襟怒喝:“这砖是你搂松的吧!看我不叫人来狠揍你一顿!”疯子老华不禁吓,赶忙松手申辩:“不是我,跟我没关系!不是我!”万道长不想引人注意,便喝道:“不是你就快滚,免得挨揍。”疯子老华便屁滚尿流地跑开。情报到手了,组织的情报员却没了踪影。听说蓝衣社逮捕了不少人,万道长联系的来往于吉安与南昌的情报传送人员下落不明。而手中的情报很急,非同一般。万道长甚至想以身涉险,亲自将这情报送出去。他将情报塞在随身不离的洞箫里,只是那箫就不能吹了,他还打过利用葆灵中学女教师胡茵梦为他送情报的主意,万道长得知她在吉水有位亲戚,是位远嫁的姨妈,万道长一问,得知死了。这主意也就落空。他不得不以外出做法事为名动身了。万道长一路晓行夜宿,躲过明岗暗哨多少重,越往东走,越发现军队在不断增加,有的村镇驻扎的都是军人,万道长不得不绕道,曲折迂回以接近目的地。有时饿着肚皮翻山越岭,过河蹚溪,摸鱼虾生吃,偷村人菜地里瓜果充饥,数度被还乡团盯上盘问,还关押了一天一夜,险些被枪毙,幸得从阴沟里满身淤泥臭气地逃脱。就这般九死一生将情报送到苏区时已是衣衫褴褛,面目全非,几近乞丐。组织负责人得到这份事关数万人生死的情报,握着万道长的手说:“你救了我们,也救了一个世界。”考虑到万道长的功劳和处境危险,组织上打算让他不要再回南昌万寿宫做道士了,想留他下来委以职务重用。道长万长风婉拒了组织的好意安排,说:“我的身份还没有暴露,潜伏在南昌对组织更有用。”便在饱餐一顿后仍旧穿着那身褴褛的道袍返回,他甚至走到一半路的时候,坐在土坡上,面对绿油油的野地和清凌凌的小河吹了一段箫。那段箫声仿佛使他的沉重获得减轻,而后续的路途也变得飘飘渺渺。他好像看见红军的队伍在蒋将军“铁壁合围”的碉堡计划尚未形成之前,就逶迤北去,跋涉的队伍影影绰绰飘然走远,他的眼里竟流下两行泪来。
第四章
第1叠
“丫头,去看看周铁农先生的画吧。”蒋夫人在北坛官邸朝阳的书房里,正挥笔在画架上画山水,突然停下笔,对杨小姐说。她笑吟吟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翻阅《良友》画报的杨小姐。此时蒋夫人眼中坐在沙发上翻阅《良友》画报的杨小姐就像一幅黑白照片,柔和的光线恰到好处地落在她的面部,她左手支腮,为生得精巧的下巴添了一些丰富的暗影,更显出立体感。短袖旗袍外的右手搭在画报上,像一截白色的藕。使蒋夫人突然想起往昔和大姐二姐在一起度过的单纯时光。
“周先生不是几天前来过吗?”杨小姐抬起头来对夫人说。蒋夫人说:“那是人家应邀来指点我绘画。现在是我们登门去看周先生的画,不一样的。”杨小姐眨着乌黑的眼睛说:“我哪懂画啊!我只是一个整天在水里扑腾的人。”蒋夫人温婉地笑着说:“你这条美人鱼也有上岸的时候,画里的世界说不定是你的一片岸呢!”杨小姐有些蒙头蒙脑地眨着长睫毛的眼睛:“是吗?”蒋夫人说:“怎么不是呢!看看你就懂了,别让美好的事物变成与你擦肩而过的遗憾。”杨小姐顽皮地笑道:“那我就跟夫人去长长见识。”蒋夫人也笑了,用手指头点一下她的鼻尖说:“这就对喽!”
周铁农怎么也不会想到蒋夫人会亲临他的博雅轩,当武定国推开门,杨小姐陪着蒋夫人出现在他面前时,周铁农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正和柳士龍在饮茶品着一本册页。那本册页里画了一条鱼的十六种不同姿势,令柳士龙玩味不已。杨小姐的出现,使他发现那条鱼已化为精了。蒋夫人说:“早就想登门拜访周大师,今日方得一偿夙愿,一进门就感墨香四溢,文气扑面。”周铁农则紧张得有些支支吾吾,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竟忘了请蒋夫人落座,倒是柳士龙淡定自如,主动起身让了座。蒋夫人却被那本画册所吸引,边看边和周铁农聊起来。柳士龙自然和杨小姐站到了一起。他说:“我们应该在哪儿见过?”杨小姐看看他,瞪着大眼睛说:“没有哇!”柳士龙笑,肯定地说:“见过的。”杨小姐说:“我觉得没有!”柳士龙说:“你忘记了。”杨小姐说:“我记性好着呢!”柳士龙说:“你想想就记得了。”杨小姐说:“我想不起来。”柳士龙说:“你还是忘记了。”杨小姐一脸认真地,像在搜索记忆,说:“你去过南京吗?”柳士龙摇头。杨小姐说:“上海呢?”柳士龙仍摇头。杨小姐说:“噢,我想起来了,那你一定就是在下沙窝游泳场看过我的跳水表演。”柳士龙还是摇头。杨小姐满脸不解地朝柳士龙说:“那你怎么见过我?!”柳士龙神秘一笑,说:“很多很多年前,我们就很熟悉,不,应该说还很亲。”杨小姐面显天真,有些笑逐颜开道:“你说我们是亲戚?”柳士龙说:“可以这么说。”杨小姐噘嘴:“我怎么不知道?那一定是远房亲戚,隔得远,不在五服以内吧!不对呀,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柳士龙微笑道:“姓柳,柳士龙。”杨小姐说:“这就更不对了。我姓杨,你姓柳,不挨边的。”柳士龙说:“杨和柳,原本就是在一起的,后来分开了。”杨小姐说:“怎么会分开呢?你是柳家,我是杨家。”柳士龙说:“说来话长,隔了多少代了,你的样子还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杨小姐说:“你这人真怪,我怎么认不出你?可能你是把我当作另外一个人了,我猜肯定是这样,这种事常有的。”柳士龙说:“你左手心有两粒芝麻痣。”杨小姐伸开左手手掌看了一眼,又赶忙握紧,仿佛唯恐被人瞧见,嘴里说:“你怎么知道?”柳士龙说:“你的右手心还有一粒,掌纹是连在一起的,是断手。”杨小姐说:“呀!你吓到我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柳士龙说:“你的右手下手很重的,打起人来很疼,是的,很疼。”杨小姐扬起右手,佯装欲打下去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地端详着柳士龙,竟突然有了泪水,说:“我好像是认识你,你究竟是谁?难道人真的有前生前世吗?!”endprint
蒋夫人在那头笑着说:“丫头,过来看看周大师的画,你看周大师笔下的鱼,像不像你这条美人鱼呀!”杨小姐娇嗔地说:“夫人你说我前世是鱼吗?”她说着扭了一下腰,像鱼在水里摇曳地游动。周铁农眼睛一亮,不由脱口而出道:“还真是一尾鱼!”柳士龙过来说:“杨小姐是水命。”
“水命?”蒋夫人说,“哎,这话说得好!”周铁农说:“鱼嘛,都是水命。”蒋夫人忽然指着武定国说:“定国,你好像是只北方的旱鸭子。”武定国在后面应道:“是的夫人,老家是东北奉天。”
蒋夫人若有所思,说:“奉天张少帅可是收藏了不少好画的。”回头又说,“丫头,哪天跳水表演完了,我是要送幅画给你的。”杨小姐乖巧道:“那可得谢谢夫人。”蒋夫人说:“谢什么,你要也得先谢周大师,他已把你这条美人鱼画在他的画里。”杨小姐又朝周铁农道了个万福,说:“谢谢周大师。”周铁农抚髯而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的,小姐若是看得上眼,这幅鲶鱼图就赠送小姐了。”
蒋夫人对杨小姐说:“你看,到大师这里不虚此行吧!”杨小姐说:“小女子真是受之有愧了,改天一定请周大师和柳士龙先生到下沙窝游泳场给小女子跳水表演捧个场。”
柳士龙说:“一定的。”周铁农哈哈大笑,渐渐恢复了常态,宾主重新落座,泡茶品茶,赏画论画,一时都轻松舒畅,十分开心。
周铁农为蒋夫人展开一幅画,请她欣赏,说:“这是八大山人的《麋鹿图》,是一个老朋友的收藏,我借来观摩的。”
蒋夫人细细观瞻了一遍,说:“我看到的不是一些水墨,我会从中看到自己。我有四姐妹和一个兄弟,我父亲去世后,他就活在我们的血肉里,水墨也是血肉,有骨头,有胆,有魂,有人世的悲悯和主的恩典。仿佛山河大地,八大山人的画里依然有爱的热望,否则他不会那样忍受孤独,不会画水墨,不会题诗,就像麋鹿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冰冷的、傲慢的。他的心其实藏在另一面。”
周铁农说: “夫人说得好哇!他总是沉默寡言,落落寡合的,是一个寡语者。可他的笔墨说明了一切。”蒋夫人说:“显然他内心要说的太多,就像他寥寥几笔,却有这么丰富的意味。周先生,不知我说的对也不对?”
周铁农道:“难得夫人会这么理解八大山人。”
柳士龙却一直留意着杨小姐,与他从《民国日报》上见到的图片是完全一致的。杨小姐的言谈举止也与他心中的梅丽娘极吻合,仿佛是一个灵魂的重影。柳士龙庆幸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果然在周铁农的博雅轩邂逅到了杨小姐,这多亏了蒋夫人,没有她向周铁农习画,是很難有如此机缘巧合的。通过与蒋夫人接触,他发现这是一位美貌大气而又很是优雅谦和的女性,内心甚至为莲灯社运用雁鱼灯传信出言威胁这样一位女性而心生羞惭。看着白瓷茶具上浮光掠影的言笑讪讪,故国风物在赣水流域万事俨然,青山的倒影使一片往昔的帆船如凝固在玻璃上脆薄如纸的枯叶,静水深流里划动的影子仿佛古老的一帘幽梦。
绿水青山都是草木与风月的戏台,谁敲打起锣鼓,谁甩起水袖,谁亮起一条千古绝唱的嗓音,谁来消受这山围故国雨打萍的荒宴。
第2叠
新生活运动搅动了古老城市的一潭死水,街头巷尾堆积的花花绿绿的垃圾不见了,一刮风,就满城飞扬灰尘,破烂纸屑顿时大为减少。街上大声吵架甚至大打出手,路人围观的现象也会遭到警察当即制止与训斥。颇引人注目的重点工程下沙窝游泳场也在赣江边的龙沙荒滩被改建得像模像样起来了。龙沙下沙窝原本是个天然游泳场,平坦的沙地一直铺展到江水里。只是入水深浅难测,水底有很多暗坑与游窝,一不小心陷进去,九死一生,所以又叫下沙窝。每到夏季总有人从这里下水后上不来的,在下游会变成船家捞起的浮尸,人认走浮尸是要付酬劳的,所以有的船家夏天把这当作一桩生意。对下沙窝人们一度讳莫如深。新生活运动改造下沙窝为游泳场,自然令人关注有加,它超越游泳场本身,为一座古老城市减少死亡,那多少水中冤魂徘徊不去的梦魇因此遭到清除。
承包下沙窝游泳场改建工程的商人是葆灵中学国文女教师胡茵梦的姑父陈菡舟。胡茵梦此时已与梁梦成结婚,梁梦成山高水远、旅途迢遥而曲折的故事在多情的国文女教师腹中珠胎暗结,已有三月。她把来昌投奔故旧的梁梦成招为夫婿又介绍到颇具权势的叔父陈菡舟手下,让他成了下沙窝游泳场工程的一个监理。早年军校所学的一套军事管理方法使梁梦成无师自通运用在工程监理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更使他感慨频生,大有与葆灵中学女教师胡茵梦相见恨晚之叹。梁梦成再看崎岖往事,仿佛都是不堪回首的岁月蹉跎。
而在本城商界颇为举足轻重的陈菡舟,是一个具有多重身份的人物,他以中正路中心地段的真真照相馆老板的身份为业界所知,而他还有另一个身份—保定军校二期出身,获少将军衔,在本地亦属军政要员。南昌军政界拍照业务,是由真真照相馆包圆了。真真照相馆照相技术设备在当地亦属一流,远超于另一家比它开办还早十多年的中山路的鹤记照相馆。陈菡舟兼做建筑生意,还有两条轮船在赣江跑运输。多少年来无论官场如何得意,生意多么兴隆,陈菡舟的最大兴趣仍是京剧。他花不菲之价邀请过周信芳、梅兰芳的戏班子来南昌演戏,他自己痴迷其中,是个铁杆老票友。
一天晚上,真真照相馆老板陈菡舟梦见自己在舞台遇到一支白色的出殡队伍,白幡飘扬,纸钱乱飞,像是提前到来的秋天。肃杀之气,令人望之生寒。八仙抬着阴沉沉的灵柩,一行披麻戴孝的男女哭着唱着,却是一出《武家坡》,敲打的锣鼓和演奏的胡琴和他们的动作显得异常夸张而荒唐。这支队伍与他撞见,像是狭路相逢,如临大敌。送殡的男女摇身一变,将孝衣白幡弃如敝帚般扔满了戏台,个个抡枪舞刀,唱念做打全套都上来了,弄得他手忙脚乱,穷尽一个票友的浑身解数,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在戏台上被一干戏子追得丢盔卸甲、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出尽了洋相。醒来,陈菡舟抱着三姨太大哭一场,三姨太感到莫名其妙,待他尽兴哭罢,只说了声:“没什么,哭了就舒服了。”次日,一个来南昌演戏的广东戏班的班主找他,说来南昌演出粤剧,南昌人听不懂,戏也无人问津,弄得血本尽亏,连回去的盘缠都没有,想求陈老板帮忙!陈菡舟当即安排免费让他们乘他的轮船,一路包吃坐到赣州,再出资为他们买汽车票帮他们返回广东。戏班子感激不尽,欢欢喜喜踏上了归途。陈菡舟擅的是老生,四房姨太太和三个儿子,个个都能扮个角,长子干脆将著名花旦童秋芳娶回了家。一家人敲锣打鼓像模像样排演过《御碑亭》《审头刺汤》,还在单四爷的戏园子里登台公演,虽然是自掏腰包请同好观看,但人看了都称还挺像那么回事。陈菡舟最大的愿望是排演出昆曲“临川四梦”,尤其《牡丹亭还魂记》令他心折,其难度可想而知,一度使他神魂颠倒,他的生活也如同梦幻,仿佛朝秦暮楚游刃于艺术、商业与政治之间。除了痴迷于戏曲,陈菡舟还喜欢一个人待在照相馆暗房里亲自冲洗相片,尤其对在显影液中一张空白的洗相纸从无到有的过程痴迷不已,仿佛暗中独自享有一个神迹。有一个造物者般的得意,哪怕再大得不得了的人物,在相机面前都得乖乖听命于他,然后被他收在匣子里,他让他出来,就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在纸上显现。他就仿佛传说中有仙瓶收降妖魔的观音大士和如来佛祖,诸般人物都逃不出他的手掌。镁光灯惨白的闪亮之下,噗的一声,一股蓝色烟雾冒起,宛若妖物睁开眼睛,透过照相机镜头,能够看清站立面前的人的森森白骨,但留在相片上定格的永远是他们貌似无比光滑外表的假象。他(她)们因镁光一闪而惊悸,往往会呈现出过度紧张不安的拘谨与呆滞。只有见惯不惊的人物才能在镁光灯下保持风平浪静的表情,仿佛静水深流。陈菡舟眼里的梅老板(梅兰芳)、周老板(周信芳)便是如此,有长年戏台历练出来的极好定力,并且气韵生动,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再就是蒋将军和宋女士这般风云人物,他们在公众场合露面,镁光灯频繁闪烁,早就习以为常,从容自若,显现在照片上的影像皆不失大人物风范,他们的一颦一笑反而能通过镜头传达他们想要传达的信息。陈菡舟反复观摩的照片其中就有蒋将军和夫人来南昌与地方要员的合影,那是个百十个人的黑白长卷。陈菡舟喜欢从相片上人物的相貌特征、表情、衣饰、仪态来琢磨被拍照时人的心态、性格、经历,以及合影人物彼此之间的关系,想象他们之间有可能发生的故事,那就像一台台戏。每洗出一批照片他都会沉浸于这种由蛛丝马迹衍生的无限想象中,仿佛天马行空,欲罢不能。endprint
一次陈菡舟梦见已故的祖父来看望开照相馆的父亲。梦中的父亲正当春秋鼎盛,早年父亲留学日本学军事,并加入了同盟会,曾经“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后来党人纷争,有了裂痕,直至意气消磨殆尽,心灰神倦,回到南昌做起了生意。陈菡舟问祖父:“你去哪里了?这么久没见你老人家。”祖父说:“我就在附近,经常会来看你们。”陈菡舟发现祖父竟然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所幸他腿脚和身体还健硕,不似生前病恹恹的。趁父亲转身进里屋去取一包食物送给祖父时,陈菡舟推一条凳给祖父落座,祖父摸到凳子,还能把它移到屏风旁边坐下,嘴里说:“屏风上的戏是《还魂记》吧?”陈菡舟这才看见屏风上正是《还魂记》中的一折人物场景,小姐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以景寓情,互诉衷肠。陈菡舟耳畔仿佛立马飘起这一出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唱腔似乎余音袅袅,绕梁不绝。祖父突然打断说:“戏词还是英文的中国诗剧呢?”陈菡舟大为好奇,细看之下,果然在屏风画面上发现了英文的戏词。祖父问他:“你还在唱戏吗?”陈菡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祖父却说:“唱戏跟照相不同,唱戏是给别人看,照相是看别人对你演戏。”这时父亲过来,拿出一把带刺刀的步枪交给祖父,比画着手势说:“这是日式三八步枪,刺刀有九成新,你好防身,枪也厉害。”陈菡舟问:“这么大的一杆枪,你怎好带得到处走?万一碰到日本军队怎么办?”祖父乐呵呵地说:“我嘛会把刺刀拆下来用油纸包着,而把枪藏在袖筒里。”陈菡舟看着祖父变戏法般果真把步枪变没了。他惊叹一个盲人竟将一把大枪藏在身上让明眼人也看不到。
第3叠
柳士龙仿佛看见自己心甘情愿地肩扛着数条被子跟在杨小姐身后,两人匆匆忙忙穿街过巷。天在暗下来,像黑色染料被雨一冲,直往下掉。杨小姐走得很快,步履如风,柳士龙跟在后头,只看见她盘在脑后的发髻和黑呢子大衣的背影,她始终没有回一下头,一个劲往前走。一双长筒高跟皮鞋,在交替行进中发出光亮和脆响。她要赶到新改建好的下沙窝游泳场去做跳水表演,蒋夫人和成千上万人在等着一睹东方美人鱼的惊艳一跃。
柳士龙却担心杨小姐穿着繁复,赣江的水一定是冷的。他想说出自己的担心,可杨小姐没有回头,义无返顾的样子,显得十分决绝,好像知道他跟在后面,扛着数条被子,準备等她从寒冷的水中出来,用被子给她温暖拥抱。他跟着她走过一些颓旧的墙,瓦砾遍地的湿黑陋巷,出乎意料地来到粉刷一新的大街。街上到处贴着花花绿绿的新生活运动标语,来往着游行的队伍,有的举着花篮和彩灯,很是热闹,天也热起来了,阳光明媚得很。一到下沙窝游泳场,这里的人群欢呼沸腾,像开了锅一样,都是穿洋服短袖的男男女女,有的戴着墨镜和遮阳帽,下沙窝已是骄阳似火的夏天。杨小姐脱掉黑呢子大衣,里面竟是曲线毕露的红色泳装,雪白的胳膊和修长健硕的大腿,分外夺目,果然一条美人鱼。所有人的目光把她送上高高的跳水台。她向观众,尤其向坐在嘉宾观看席的蒋夫人招手致意。杨小姐笑靥如花,如沐春风,仿佛一朵白云升上了天,在人们的目光之上。她是那么美丽耀眼。柳士龙觉得她是不朽的神,站在他的心尖上,众人与万物如同烟云,浮荡于她身体下方。她仿佛是从天空的云朵上往下一跃,她的光洁的身子,背部与肌肤在空中飞腾的过程中,旋转,闪光,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在万众的欢呼、惊艳和赞美声中,像轻盈的燕子飞翔,剪开空气与云彩,滑过世人的目光,射入赣水的碧波。
水的熟悉气味,如同母亲的乳香。
蒋夫人和水上的观众见杨小姐以一个优美的空中三连翻,在尖叫的喝彩声中跃身入水,都情不自禁边鼓掌喝彩边站起了身,引颈朝杨小姐落水溅起的浪花里观望,但见浪花化作一圈圈涟漪扩散,观众的目光也集中在那一圈圈涟漪上,直至最后一个涟漪消失,美人鱼杨小姐还没有露头。观众发出议论,有的啧啧称赞:“美人鱼就是美人鱼,真是好厉害的水性,令人开眼了。”也有人暗中担心,毕竟是人呀,哪能在水中憋这么久?前几天城里新开张的一家游泳场就溺死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南昌行营调査科的公职人员,令大家心有余悸。
人们开始把不无焦虑的目光从水面转向嘉宾席上的蒋夫人,好像要从蒋夫人身上读出美人鱼的下落。蒋夫人内心也在为杨小姐焦虑,唯恐有啥意外,表面却装作风平浪静,无风无雨,她跟着蒋将军多次到前线战场,亲自救助伤员,是有过生死经历的人。月前,她到抚州战地司令部,一天半夜枪声大作,她和丈夫匆匆穿好衣服,借着昏暗的烛光,赶紧挑选一些重要文件,以便危急时刻销毁,她拎着左轮手枪,坐待将要发生的事。丈夫却在指挥士兵警戒,好在结果转危为安。可那个夜晚的那一刻,她当时头脑里只有两个念头,一是保住机密文件,二是开枪自杀。她手握着左轮手枪却是处于生死不明的等待中。这种等待是可怕的,其可怕后果远远大于简单的死亡。此时就连陈菡舟这样的老江湖也有些沉不住气,捏起一把汗来,掏出手帕连连擦拭着额头和脑门,那些京剧的西皮流水与照相馆的黑白胶片都被游泳场的浪花击碎,仿佛变为昨夜的杯弓蛇影,草山残梦。跟在他身边的梁梦成嘴却在嘟哝着什么,像是在念经。应邀前来观瞻的博雅轩主人周铁农已开始急得跺脚,眼睛不住左顾右盼,似急于找人帮助施救。柳士龙的直觉告诉他大事不妙,杨小姐在水下有了危险。
她从跳水台上跳入水中就好像进入了一个梦境,无尽的楼梯向上伸展,她的家似乎住在顶端。楼太高了,她只有不断向上攀爬,经过一层又一层,当她爬到几十层时,听到下面有人在叫自己,往下一看,发现所站的地方没有楼板。每爬高一层,身后的楼梯也消失得无声无息,像是自动坍塌了,下面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一些人在下面以手做喇叭状冲上方高声叫喊:“杨小姐往上爬,继续往上爬呀!”另一些人拼命打着手势,焦急地呼叫着:“下来!杨小姐,快下来啊!”还有一些人也在大喊大叫:“杨小姐不能动啊,你会摔死的。”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内心生出一阵恐惧。她看见白色的楼顶像个舞台,几个外国人在演出哑剧,三个人,一男两女,正冲她表演吃晚饭,他们把自己的面孔和身体都涂成白色,像无鳞的鱼。一个长发男子在中间,他的表演专注而传神,极尽夸张之能事,把空无的饭碗及所吃到的不同饭菜味道都通过夸张而荒诞的动作与表情栩栩如生地演了出来,最后他抛出一个酒的包装纸盒,上面画着几个丑汉和一条鱼,旁边两个女子都露出吃惊的神情,好像要告诉她什么。杨小姐这时发现自己是白色屋顶上的唯一观众,一个叫雷曼的高鼻子双下巴中年人,一副大师模样,穿着不得要领的小丑服装,自称是在表演一团水墨。他的古怪相貌像个上海里弄里的老熟人。而屋檐下一排小店铺的各个门前都有一个人在戴着面具表演,做着莫名其妙的各种动作,十分诡异。杨小姐突然感到,自己站到了高处,也就是陷入了可怕的深渊。她这时发现自己在水底,紧密无间的江水已经完全抽象了,她被裹进了暗流里一个黑洞般的漩涡。那个漩涡把她裹挟着越吸越深,她曾经击水中流的四肢已身不由己,无法反抗漩流的阴暗力量,只有无所作为地被吸卷,仿佛从高楼往下跌,一直跌。她的身体像是断线的风筝,虚无而飘渺。那是一种死亡的姿势,这个姿势似乎很熟悉,她依稀梦见过。她在水底的漩涡里仿佛与梦中的另一个自己相遇。她隐约觉得自己是害怕水的,人们称她为美人鱼完全是一种误解,其实是河流对她设置的圈套,这个圈套就是为了一步步将她引诱到下沙窝深水暗流里来。杨小姐觉得自己一直是无助的,世上所有为她欢呼喝彩的人,都是要急于将她推下深渊的人,专门改建的游泳场就是河流早已为她精心准备的坟场,那些一再在梦里出现的哑剧表演者,是从很早开始就在暗示以最后的晚餐的方式为她送行的人。她绝望地感到自己一直是渴望被搭救的,可没有人向她伸出援救之手。endprint
那只手好像此生根本不存在,如果有,哪怕再飘渺,她也会抓住。
赣江发出的声音,像无数婴儿的啼哭,使她感到陌生而惊骇。江水像滑腻的蛇,拥挤着她的身体,任其怎样奋力游动,也摆脱不了水的纠缠,她挥动双臂,蹬动双腿,水就化为上千条手臂和腿在拉扯与牵绊她。她从跳台上飞身一跃,就仿佛跌入了一个早就为她预备好的恐惧的深渊。
她隐约发现一条鱼的尾巴,一条鲶鱼,像一只手在眼前晃动,她毫不犹豫,一把抓过去,像抓一根传说中的救命稻草。一股力量开始把她往暗流的反方向拉。她睁大眼睛,看见了柳先生在水中努力朝她伸过来并一把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只手像铁钳一样有力,抓住她便不顾一切往上拉。仿佛柳先生就是自己在梦中一直渴望的人,她事先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人。杨小姐看到柳士龙时,好像身体周围出现了十条鲶鱼把自己从水下托起来,那是从周铁农册页里游出来的水墨之鱼,姿态曼妙,如同精灵。她甚至觉得水中的柳士龙是神奇的,像一位久远的故人,无比亲近,好像熟悉过一辈子,如一个朝夕相处的爱人。而水,往往会制造不可靠的幻觉,仿佛镜子产生的美妙虚象,杨小姐热爱镜子中的面貌,一如热爱水中的美丽身体。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空有一个美人鱼之名,而人在水里永远是被动、弱小而无助的。她上岸之后就要宣布退出泳坛,自此远离江河。
杨小姐终于苏醒过来,眼前晃动着很多人的脸,她认出了满脸关切的蒋夫人,还有画家周铁农和柳士龙以及武定国,还有她不认识的真真照相馆老板陈菡舟和手下人梁梦成与急救人员。
蒋夫人说:“你终于醒转过来了,丫头!”杨小姐说:“夫人,我没事的。”蒋夫人说:“你没事都多亏了这位舍命把你从水下漩涡里救上来的人。”杨小姐低微地问了一声:“谁呀?”蒋夫人将柳士龙推到杨小姐病床前面,说:“丫头,快谢谢救命恩人。”杨小姐轻轻说:“谢谢你了,柳先生。”
柳士龙咧嘴笑了一笑,内心觉得自己永远失去了心爱的人,他从杨小姐的眼里看到的只有对一个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而没有铭心刻骨的前世今生,仿佛一切只是萍水相逢的际遇,他们之间既无前世,也无来生,纵是眼前亦如隔世。
柳士龙听到蒋夫人对杨小姐说:“所幸你这次有惊无险,也算闯过一劫,明天我就让人送你回上海。”杨小姐轻声说:“夫人,我的事没做好,全砸了。”蒋夫人微笑道:“没有呀,挺好的。”
杨小姐嘴角也苦涩一笑。
柳士龙心里说,走吧,都走吧!从此天各一方。
第五章
第1叠
这年秋天,该开的花已开过一遍了,有的还正在开着,浓密的枝叶里柚子在暗中结实,石榴的脑袋由青向浅黄过渡,一向散发着潮湿和霉味的街道上,此时刮起的风是干燥的,飞扬的尘埃里夹杂着桂花的馥郁之气。豫章后街一带是个鱼龙混杂之地,芭茅巷、裘家厂、万年巷,穿插其间,前街南侧有戏园子、公园、烧饼铺、客栈、澡堂,依次下来是茶铺、南货店、国医堂、棺材铺、吕祖祠、大士院、潇湘馆、老县衙、水井、香烛坊、鸿宾楼等。芭茅巷居民多是推板车的、码头工人、船佬、补锅匠、裁缝、帮佣、炉匠、木工、泥瓦匠、拉黄包车的、土郎中、算命的,前街街面上有住公馆的富商、被人供养的姨太太、政府职员、青帮头子、船老板、不明身份者等等。许大头隐居在一颓圮的小院里,院里有棵槲树,年深日久,繁茂而丰饶,冗重得像随时可能覆压下来,掉地上的只是一些或黑或黄的小毛毛蟲,满院蠕动。月华如水的夜晚,许大头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有西坠之势,光线暗淡。他掐指一算,预料会有大事发生。这时戴先生急匆匆派人不由分说将许大头接到位于二纬路的戴公馆。在亮着一盏墨绿带粉红色灯罩台灯的书房里,戴先生面色严肃地告诉他:“西北出事了,奉军张学良和西北军杨虎城联手用武力扣下了蒋将军,双方都开了火,死了人,蒋将军的侍卫被军队的人杀死了。形势很危急!我打算随蒋夫人赴西安,即便九死一生,也要去保蒋将军。”他接着缓和了一下口气对许大头说,“许先生,我想请你跟我一起辛苦一趟。”没容老许回答,他又说,“时下狼烟正起,蒋将军若有意外,茫茫九派,群龙无首,却是正中了倭寇下怀,中国必亡!”这话使许大头心里一动。他仿佛喃喃自语:“神龟虽寿,终有竟时。只是现在尚不是时候!”他看见戴先生来回踱步说:“蒋校长算是白看了这个臭小子,什么狗屁少帅。”又像不无感怀地自言自语:“人这一世啊有时候敌人可能不再是敌人,而背叛你的永远是貌似你朋友的人。我之所以说貌似,是因为我对朋友怀有一份期望,是想把真朋友跟假朋友区别开,我明明知道,在背叛这种事上,没有真假之分,都是丑恶的,都是真实的呀。”老许发现严厉的戴先生说话是一口软绵的苏腔,仿佛轻言细语,不似他做事干练而有力。
前往西安前,戴先生自知难以生还,便去向母亲蓝氏道别,说了许多模棱两可之语,以安慰母亲。然后恭恭敬敬跪地叩了三个响头,心想若有意外,便算先尽孝了。蓝氏不知儿子何意,却见从不掉泪的儿子,洒泪而别,心里也生起感伤。
事变发生,蒋夫人正在上海,她立即想到澳籍友人端纳。这位生于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斯峪的记者,其一生的事业都放在中国这个陌生国度,曾出资赞助过辛亥革命,做过北洋政府的客卿,在张作霖的大帅府做过谋士。张作霖当年也算一代枭雄,深知古人养士之理,利器要藏起来,关键时才拿出来用。他的帅府里有不少高人,而最有名的两个,一是日本顾问菊池武夫,二是算命先生何炳德。民间流传何炳德不是人,是修炼了五百年的得道狐仙,一次他在洗澡时显了原形,从木桶中伸出条红色的尾巴。张作霖听说后,只是歪着嘴直乐,说:“妈了个巴子,连老狐仙也慕名投到我老张帐下了,这说明老子牛气冲天!”端纳对此是不信的,他谋事于大帅府时,知道张作霖喜欢招纳各色奇奇怪怪的人才,他能见到张作霖父子,却极少跟那些奇人异士打照面。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后,张学良继任其父的帅位同时也将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才作为遗产全部接受了下来,但他对军官做了大清洗。论及渊源,端纳与张氏父子都是交往甚密的故人,他同时也是蒋将军的好友。当蒋夫人派人把端纳请到寓所时,戴先生带着自己的人手已赶到了上海,便与孔祥熙紧急磋商营救蒋将军之策。端纳当即表示他愿意陪同蒋夫人赴西安在蒋、张二位将军之间斡旋,以期使蒋将军得以脱难。蒋夫人当即拍板说:“那就再好不过了。”当晚,蒋夫人一行即乘夜车前往南京,次日一早她便亲自致电张学良,告知端纳拟飞西安。端纳亦同时电告张少帅,他将全力斡旋,蒋夫人与其兄宋子文等将到西安。在飞往西安的座机上,蒋夫人把那把丈夫送给她的小左轮手枪递给戴先生,平静地交代说:“如果叛军对我有任何不礼貌行动,你可用此枪立即将我枪杀。”原来她让紧随她的贴身侍卫武定国随丈夫去了西安,据说在突变中拼死护主,与枪手面对面互射,被子弹打了满身窟窿,死得惨烈。戴先生听罢蒋夫人交代,也不多语,只默默接过那支蒋先生作为信物送给蒋夫人的德国造精致小手枪。这枪此时却格外沉甸甸,且冷冰冰,他仿佛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身边的许大头,这次他没带胡妙常来。许大头闭目养神,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他当然知道戴先生要他随身来西北,不是要他明里做什么,而是让他来暗中对付张、杨身边可能存在的高人异士,以防对蒋氏夫妇暗施不测的,至于政治谈判和军人之间明枪明炮的开火,与他无关。endprint
飞机在气流颠簸中降落,干燥而粗粝的冷风在舱门打开时兜头迎迓了南京来的一行人。许大头看见东北军(奉军)和西北军两大首领张少帅与杨虎城将军风尘仆仆赶来机场迎接,他们对蒋夫人的态度礼貌而恭敬。下机时,只见蒋夫人对张少帅说:“汉卿,机上我的东西,就不要再检查了吧?”张少帅马上说:“夫人,岂敢!岂敢!”在许大头眼里这位风流倜傥的民国佳公子虽身穿黄色披风内着考究麦尔登呢子将军服,个头却矮小,不仅貌不惊人,还有些獐头鼠目。这位在东北坐拥四十四万大军,飞机三百架,军舰二十一艘,装配精良的奉军统帅,是闻名于世的花花公子,猎艳老手。另一位西北军首领在许大头眼里倒是熊腰虎背,有几分龙行虎步的架势,宽阔的大脸盘子上支着一副圆形黑框眼镜,面目自有股板荡之气。许大头暗暗为这个人的长相叫了声好,却又看出此人原本可活到近百岁之寿竟被别人得去了,他不能寿终,免不得又为之叹息。再看下飞机的一行人中唯蒋夫人的胞兄宋子文仪容俊伟,一表人才,仿佛人中之龙的相貌,可许大头沮丧地预感这人若干年后会被一根鸡骨哽死,不由令他感到人生的无常与世间的吊诡。
张、杨与宋子文、宋美龄紧接着就举行了会谈。会后由张少帅陪同宋美龄和端纳往见蒋将军。这位身陷囹圄对自己的性命也无法把握的将军,其时正处于沮丧而悲观的绝望中,连日都睡不安稳,频繁做梦,梦里层出不穷的景象对应着梦外的房子,梦外的房子层层叠叠都是哗变的军人,他们阴沉着脸,仿佛居心叵测,暗藏杀机,未明的曙色带着浓重的霜意落在他们的军衣上。梦里的哭叫与呐喊,像撕碎的旗和干涩的枪声,对应着梦外蹲在墙角的一个孩子,他瑟缩而弱小,被人欺侮后蜷缩着身体,把惊悸与恐惧都藏在梦里。夜晚的黑色羽毛挂着一缕缕陡峭的冷风,像一支支暗箭,被无形的大翼遮挡着,让自己置身事外,在坚固的墙外找到安全,仿佛把鬼怪妖魔都用一堵围墙隔开了。
与外界的隔绝使蒋将军只有求诸对一本《圣经》的埋头阅读。当他见到夫人突然出现,恍如《圣经》显灵了。蒋夫人事后在写给她的美国友人的一封信中回忆道:“后来,我终于设法得以搭飞机到西安,伴随在他的身旁。当劫持他的人允许我会见他的时候,他惊讶得就像见了鬼魂一般。当他镇静下来以后,他给我看一节《圣经》,是他当天早晨读到的:耶和华在地上造了一件新事,就是女子护卫男子(《耶利米书》)。无怪乎他与我两人这样笃信不渝,直到今日!”
第2叠
数日前的一个早上,张少帅坐到那张笨拙而硕大的暗红色办公桌前时,雨像筛米似的下了起来,西北雨水素来稀少,雨的声音也干燥。他突然想去厕所,蹲了一会儿,还是便秘,又若有所思地起身,副官告诉他,杨将军来了电话。张少帅跟杨将军通的电话不长,都有了心照不宣的共识,该考虑的问题似乎集中在寻找一个人上,这个人须得他与杨将军都认可,且要身手了得。放下电话,窗外簌簌的雨声像是草船借箭,不虚此行。张少帅打消了去钟鼓楼看一位朋友的念头,他让副官刘凤臣把骑六师师长白凤祥叫来。张少帅原拟去探访的朋友叫罗后尘,是个未老先衰的鳏夫,多年来他似乎都是在思念亡妻中度过的,可没有谁知道他暗中修炼成了一门奇特功夫,凭意念可使一只飞得好好的苍蝇折翅而落,今天他原本是想给登门探访的朋友露一手。罗后尘少年就入关东綠林,追随张作霖啸傲一方,后来张作霖成了大帅,他携爱妻退隐林泉,七拐八转偏隅到了西北。张少帅有意邀他出山,都遭婉拒,他就天天在昧暗的斗室里与飞舞的苍蝇较劲。他渐渐发现苍蝇也是很可怜的,令他不忍下手,而是用意念改变它们飞舞的方向,时而让它们落到他手上,他会朝手上吐一口痰,苍蝇会吃得津津有味,此时他的眼神会流露出些许慈祥,而功夫又高了一层。
张少帅手下骑六师师长白凤祥,是个能使双枪,黑灯瞎火能打瞎百米开外闪绿光的狗眼珠子的神枪手。白凤祥打枪,从来不用瞄准,抬手就射。这是他早年跟张作霖做胡子练出来的,那时身处险恶,为图拔枪快,竟把枪头上的准星磨平了,枪玩到熟境,也就出神入化了。即便拆下枪机,兜在皮帽里要擦拭,突遭敌袭,他拔腿跑着,也能装好枪机与子弹,立马便能开枪回击,把人放倒,全在一手好感觉上。
据说张少帅在发动事变前,对白凤祥下达了抓蒋密令并给他的队员另外特别配发了十六支最先进的手枪。张少帅专门让白凤祥以随从身份跟着自己趁与蒋交谈机会去认清目标,以免变乱时抓错人。蒋将军事先对此竟毫无觉察。他没有注意到这个貌似忠诚的军人会在随后到来的一个夜晩率领士兵冲入他下榻的潼关驿馆,开枪射杀他的侍卫,将他逼得狼狈不堪地翻墙逃往光秃秃的后山,而连外衣也不及穿,在石头堆里冷得牙齿打战,不得不主动出来做了叛军的俘虏。就在这时有个佩戴东北军少尉军衔的年轻人黑着脸举枪朝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蒋将军瞄准,被眼尖的白凤祥察觉,他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大声呵斥:“你要干什么?!”抡手一巴掌把年轻的少尉甩得栽倒在地。白凤祥当即命令卸了少尉的枪,把他看起来,随后命人对蒋将军严加保护起来。张少帅在指挥部得知这位顶头上司被自己手下捉获后,大喜过望,与杨将军弹冠相庆。
老许一到西北军的辕门,就仿佛看见,骑六师师长白凤祥受少帅之命率领两卡车亲兵扑进潼关展开秘密行动时的情景。冲在前头手提双枪的一名戴狐皮帽的营副,打下的帽耳朵紧扣着脸,只看见两只骨碌碌转的眼珠子,紧张而专注。他打算在一见到蒋将军时就朝他射击,以混乱中误杀之名击毙他,此人正是日本梅机关安插在东北军中的杀手,化名孙二贵。几十名枪手接近目标所在院落时,被侍卫官发现,双方交火。武定国与冲进院门的孙二贵狭路相逢,两人各使双枪射击。他们像彼此的倒影,子弹呈一条条直线,穿过镜子,发出撕裂空气的爆炸声。破碎,迸溅,洞穿,他们彼此对射的子弹落在双方身上又溅起一道道血线,如同红色的雨水,改变着夜晚的空气和颜色,使四周布满了湿润,让火药的气息在空中短暂凝固后又逐渐弥漫开来。老许仿佛看见一批批子弹在华清池上空飞翔时遇到了一座亭子,子弹纷纷转弯后垂直掉在水里,像一粒粒豆子。闯过三层侍卫官死守防线进入寝室的白凤祥师长发现人去楼空。门道,墙脚,转角等地方都是侍卫官顽强抵抗攻击而东倒西歪的尸体。屋里只留下一副蒋将军浸泡在水杯里过夜的德国制的白色假牙。一阵风把一个仓皇的背影从洞开的窗户推到后院,其又翻过围墙上了小山,遗下了无处逃遁的蛛丝马迹。枪声停息以后,那个单薄的影子从围困的小山洞里走了出来,陡削的斜坡、来历不明的小路把他出卖给了追踪者。他的卫队长无力地放下了空枪,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仿佛流水落花去也。白凤祥脱下自己的狐皮大衣披在身着睡衣的蒋将军肩上。蒋将军白了他一眼说:“好了,现在敢向我下手了,以后你的下属也会效仿的。”白凤祥垂下眼睑,天微微亮了,他看见一个兄弟的帽子被风吹落,那个兄弟不得不一溜小跑追着去捡帽子。他感到脱去大衣后的寒冷。好在一场虚惊过后,蒋将军没有逃掉,否则有多少脑袋会像帽子一样被风吹掉。endprint
许大头记得那年12月25日下午,蒋将军做出妥协后乘飞机离开西安,张少帅亲自陪同到机场送蒋回南京。据跟随过戴先生的人员回忆当时情景,蒋氏夫妇登机后,张少帅马上就欲转身离开,谁知戴先生在他身后恭敬地示意张登机,说了一句:“汉卿,你先请。”话说得不失礼数,又暗藏玄机。张少帅一时忘了此前杨将军提醒他的话:“南人多刁奸,须慎之防之!”有人后来推测,戴先生是何等精明人,他是唯恐张少帅临时变卦,才用这一招,使张少帅一时不好推托,只有登机,才保蒋将军安全回到南京。张少帅无奈只好随蒋一道离开了他的势力所在地西安,东北军指挥权也就暂归杨将军。只是张抵南京后被军事法庭审判,获判有期徒刑十年,但随后被特赦,张本人并未服刑,而是被长期软禁。由于抗战期间失地不断,张被软禁的地点也经常变迁,其被软禁的设施环境也随之变化,直至被蒋带到台湾。杨将军则被以安排到国外考察之名罢免军权,他秘密潛回香港欲联络旧部,但被逮捕,数年后与其子女、卫士、秘书一共8人在浙江省湖州市德清县乾元镇戴公祠被军统所杀。
第3叠
呸呸呸,窗外一阵乱吐痰的声音吵醒了这个早晨,鲍凤楼发现三个乱吐痰的人把这个早晨糟蹋得唾沫横飞,鸡飞狗跳,使他感到疑似在北伐战场,他真想拎左轮枪冲下楼,用几发子弹填进那几张肆无忌惮大声吐痰的嘴巴。一撩被子,他妈的还光着屁股呢,只有一掩,蒙住头,想续上好梦再睡下去,可吐痰的声音仿佛钻进了被窝,在他耳边缭绕,操他妈的,鲍凤楼索性坐起来,光着身子,将枪攥在手里。咦,吐痰的声音反而没了,静得很,仿佛那声音根本没出现过。这年初春,第二野战军陈将军的第四兵团大军围城,陆路从城南开始向东边曼延,西北水路的江河对岸都集结着围城部队。城中的国军守卫部队早已军心涣散,几乎到了不战而逃的地步,尤其城内地下党城工部的宣传,使守备司令鲍凤楼中将手下的副官和马弁也在一夜之间不辞而别,他的千军万马如同幻象随风流散,剩下的鲍中将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名光杆司令。在他宽大的指挥部作战室里,面对挂在墙上摊在桌上的地图,那些红色的箭头如同锋利的长矛从四面八方扎来,凛然有破空的呼啸,他质地良好的高筒皮靴来来回回地在地板上踱步,发出空洞的回音。一把上满子弹的象牙柄美制左轮从枪套里拔出又收回了数次。他清楚意识到表面上虚张声势的几个老弱残兵对大局已无济于事,满城风声鹤唳都在显示大厦将倾。火神庙新新戏园老板单四爷是鲍中将的私交密友,在这山雨欲来的危急关头,单四爷把鲍凤楼引到戏园品茗话旧,说是刚弄到一点上好毛尖,要与鲍大哥共享。鲍凤楼哈哈笑道:“难得兄弟还有这兴致。”就随单四爷乘黄包车来到人去楼空的新新戏园。单四爷,名一个字:飞。说单飞,知道的人不多,提起单四爷,坊间皆知,从火神庙到洗马池,一路走过去,老少妇孺都跟单四爷打招呼,左右忙得头都点不过来。日军当年攻进了这座城市,街巷死寂一片,连续数日的屠杀,让整座城市如同地狱。只是火神庙对面的新新戏园,悠然传来京戏的唱腔和锣鼓声。几个满身烟尘又不失亢奋的日本兵进入戏园,惊得目瞪口呆—舞台上戏子轮番不停地演着,台下竟无一个观众。台上演的是江右剧坛名宿汤显祖的《还魂记》,戏子一遍遍上场表演如同死魂灵一遍遍还魂,花开花落,魂还在游走。台下是一堆烧过的黑色纸钱和几支光线幽冥的白烛。那面具般惨白而了无生气的面孔,令日本兵如见鬼魅,疑似进入一座鬼冢。二等兵近右卫门扑通一声跪下,少佐平田雄二怪叫着失魂落魄逃出戏园。戏子像无生命的木偶一样鬼气森森。在没有一个观众的戏园里,他们沉默地上台按顺序演出,他们是新新戏园从京津请来的戏班子,城市被攻破后,官员逃跑,有胆子走出探究戏园情况的人都死在戏园外面。留下这些戏子,他们不知逃跑,只能机械地一遍遍重复他们最熟悉的事—演戏。迷茫的眼神空洞而木然,精湛而熟练的动作与姿势仿佛如出一辙的不断复制,只有唱腔和锣鼓声在坟墓般的戏园里一遍遍撕扯着空气。
此时单四爷细心地泡出一壶好茶,极品的草木之香顿时氤氲在二人之间。他们不谈局势,仿佛正在发生的一切与他们无关。鲍凤楼似乎兴致勃勃沉浸于忆旧之中。“我们是啥时认识的?”他说。单四爷道:“北伐死难将士纪念塔在湖边落成那天。”鲍凤楼“噢”了一声,不无感慨道:“很多年了。那时我还是一名攻进城来的先遣队营副。”单四爷笑道:“我是一个犒军的戏子。”鲍凤楼眼睛一亮,好似有了当年的神采:“你唱了一出《挑滑车》,白马银枪神武非凡。”单四爷道:“是高宠的戏,一口气挑了十三辆金兀术的滑车,马死人亡。”鲍凤楼听罢,一时愣住,重复道:“马死人亡。”竟不无伤感,摇着头说,“当时怎么没感觉到这出戏的伤情?”单四爷说:“当时只有北伐功成死难将士的英烈悲壮啊!”鲍凤楼黯然神伤道:“现在是古道西风瘦马的凄凉。”单四爷说:“还打下去吗?”鲍凤楼颇为绝望,双手一摊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打又怎么办?!”单四爷牵住他的手,使劲握了一下,两人皆离开座椅。单四爷领他穿过黑暗而空荡的剧场,来到重重幕帏之后。他脱下身上一套府绸褂子,让鲍中将换上,鲍中将心怀感激地看着他,默默剥开胸前一颗颗铜纽扣,将那身讲究的将军呢服装—很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的罪证弃之如敝履。单四爷蹲下身,伸手揭开舞台上肮脏得分不清是深红还是褐色与污黑的地毯,下面露出一个洞口。鲍中将身子一弯,就钻了下去,仿佛把一地的肮脏与杂色穿在身上,隐没在污黑的地毯下,那里有条曲折如蛇行的地道可以进入一口古老的枯井在地底四通八达,既能与城内的三眼井、六眼井和万寿宫铁柱井相接,也能直通豫章城外的沙井等处,这是单四爷守着他的新新戏园的一个不宣之秘。此时他用来帮私交甚笃的鲍中将一解困厄,逃出杀声四起的陈将军第四兵团的重围。鲍凤楼在钻下地道时,回头留给单四爷一个诀别的眼神,那里面更多的是一种对前途的吉凶未卜。单四爷点点头,回复他一个尽量予以安慰的眼神,这是他给这位穷途末路的将军的最后的礼物,鲍凤楼就带着这件礼物,消失在黑暗中。半年以前,单四爷作为鲍凤楼推心置腹的朋友,在鸿宾楼一次酒到浓处时,曾对他说:“你的事业不会成功,它早与北伐背道而驰,那时你是一个攻城者,现在你是一座危城的守卫者,它有可能结束于一颗子弹。”说这话的时候,单四爷用狡黠的眼光瞟了一眼他的腰间别的乳白色象牙柄的左轮手枪。鲍凤楼知道单四爷没有恶意,说的完全是实话,话外之意是要他留一条后路,而事实上此前单四爷就与城外的陈将军的部队有着密切联系,这使陈将军对城里的守军情况了如指掌。他几乎是通过地下秘道递送了许多绝密情报。使陈将军对即将采取的军事行动做出了充分的形势判断,而单四爷对瓦解守军的核心力量起到了关键作用,由此挽救了多少双方士兵的生命。鼎革后,单四爷将戏园子交给了政府,日后成了省赣剧团所在地,《还魂记》是赣剧团保留剧目。若干年后,在新新戏园上演了军队文工团编排的《单英雄智斗敌魁》的独幕话剧,扮演单四爷的是脸上胭脂搽得很红的浓眉大眼的东北大汉,与眉枯眼细身体瘦弱的单四爷本人南辕北辙。戏上演的那天是清明节,单四爷借故去乡下上坟,回避了面对戏台上另一个单四爷的尴尬。据说演出大为成功,尤其扮演反派敌司兵的演员看似傻头傻脑一肚子反动却很有笑料,博得观众好评。《单英雄智斗敌魁》的轰动转眼过去,一场更轰轰烈烈的全民运动来临时,单四爷的戏园子变成了一处群众开大会的场所,也正是在这里,单四爷成了眼睛被擦得雪亮的群众揪出来的隐藏在红色浪潮中的叛徒特务,他的光荣履历和传奇生涯顿时覆上了一层黑色。面对群情激愤欲将他诛之而后快的人众,单四爷平静地接受着自己的结局。当有人威逼他供出当年城外的联系人时,他没有吐露陈将军的名字。他不屑于矜功自持,也没有供出鲍凤楼是他安排在去意彷徨之际消失的。他当然知道,鲍凤楼当时不论从哪个井口出去,哪里都早已布好了抓捕他的伏兵。《还魂记》禁演时,单四爷沦为扫地杂役,一把高他一头的竹扫帚从早到晚在院子里仔仔细细抚摩角角落落,厕所一日扫三次,雷打不动。那把扫帚上的竹叶脱落光了,细软的枝杈摩擦掉了,只剩干巴巴的一扎硬竹,每在地上一扫,仿佛入土三分。单四爷的小身板每天随竹扫帚晃来晃去,就像那把老扫帚在扫他,后来被下放至远僻山村,渺无音讯。endprint
单四爷戏园舞台下的地道盘根错节繁复如同蛛网,不知起始于何年何月,也不知最终能通向哪里。民间相传豫章古城有很多古井由密穴相互贯连,可抵江河,其地穴与长沙的井是通达的。传说古代豫章与长沙都是蛟精巢穴,蛟精主要盘踞在这些由井口而入的地下密穴里。它们从井口冒出化身为人,潜入市井,混迹人群里,谁也无法觉察。唯有道术深的道士能够识别,因此蛟精与道士的战争千百年来在暗中都没有停歇。经过若干年,有些密穴的水枯干了,便是真正的地下密道,这些地道使单四爷创造了历史,在他眼里那就是历史的密道。后来城里建起了朝阳自来水厂,城市地表街巷楼房都布满了相互勾连粗细不等的铁制自来水管,初期是每条居民的巷子里设有一个木制自来水供水亭,大多在公共厕所旁边,一天早晚定时供水两次,居民挑一担水桶排队取水,巷落水井逐渐闲置,有的索性用木头盖或大石条封锁,唯恐小孩掉入,或发生投井意外。过去的老井总是联系生死,市人生计离不开水井,妇人一早就聚于井边梳洗捣衣清蔬,彼此聊些家长里短,再汲水回家做饭。而偶尔也有逢了绝路,想不开,投井自尽的。一旦意外发生,尸身捞起来,井会被封的,热闹的井栏边从此死寂,鬼气森森,人要绕着走。自来水供水系统渐渐发达,各家各户都通上了水管水龙头,城里水井便退出了人们的生活,南昌著名的三眼井、六眼井、铁柱井、大井头也仿佛消失于一夜之间,只是那个地段尚以井名名之,却是徒有空名。几轮旧城改造启动,城里的井或封或填了,江河变窄了,知道地下密道的人几乎没有了,只被有心人偶尔见于故纸残页里。当鲍凤楼从一眼古井里探出半截身子时,看见头顶的太阳如同一面硬邦邦的铜锣,既古色斑斓又气象万千,他的脑壳撞在上面发出一声爽脆的响声,随即被大面积的眩晕所淹没。杂沓的脚步声和一连串训练有素的动作显得异常有力而整齐划一。
第4叠
由于莲灯社在戴先生得知的情报里频繁出现,他隐约觉察到南昌众多古井里可能存在的地下密道网络,这或许就是传说中莲灯社人来无影去无踪所借助的密径,然而面对不可预知的庞大而复杂的地下世界,戴先生既感到无从下手又毛骨悚然,仅将此置于一种推测状态,随时间推移也想把它忘掉。
若干年后,豫章城古老地下密道果然随时光和行营变动,早已被抛诸脑后。而远在沪上霞飞路11号一座欧式小楼的精致卧房里,一张被极度快感扭曲的脸,上面都是欲望的痕迹,仿佛每个夜晚都是放纵与呻吟,一副松软的床榻上烙满了肉体辗转腾挪的姿势。绵韧的洞穴倒浇着钟乳欲壑难填,窗外的惊鸿照影在铜镜中无处逃遁,只有俯首就擒。戴先生从床上爬起来,对还赖在软缎被子里的胡小姐说:“今天我要飞去南京,你在沪上等我几天,回来再聚。”胡小姐嗲声嗲气道:“你刚从青岛回来又要飞,不能再待几天吗?”戴先生边扣扣子边说:“等不得,校长有急事召我开会呢!”胡小姐坐起来,有意将两只猕猴桃般的乳房露在外面,想牵住戴先生的视线,戴先生已从镜子里将影星胡小姐的娇态尽收眼底,他说:“不行的,你耐心等几天就好了。”胡小姐娇滴滴地说:“你就不能找个理由跟校长告个假吗?!”她的声音像一根柔软的羽毛撩拨得他耳朵直痒痒,有一种难以阻挡的诱惑,当初戴先生一半是被胡小姐的容颜与身体所吸引,一半就是被她柔软的羽毛般的嗓音。戴先生仍是说:“校长召我去,就是天大的事!”胡小姐佯装不快,挖苦道:“难怪人家说嘛一个小人爬得再高,还是小人。一个奴才永远成不了自己的主人,而只是别人的一条狗。”戴先生停住扣最后一粒扣子的手,问:“谁说的?”胡小姐有意抬高音调道:“丁默村。”戴先生鼻子哼了一声,不屑地说:“这个汉奸奴才!”又不无自嘲道,“皇权之下,都是奴才,只是等级不同的奴才而已。”转身要亲胡小姐,胡小姐不高兴地扭过身,戴先生仍是显得颇为含情地将嘴唇贴在她白嫰的脊背上亲了一下。胡小姐赶忙掉过身来,把他的头按在双乳之间,带哭腔说:“你可早点回来。”戴先生抬起头,安慰道:“又不是不回来,难过什么?乖乖的,等着我。”胡小姐看看窗外,不无忧虑地说:“三月春风似剪刀啊!天不好,能飞吗?”戴先生说:“个把小时就飞过去了,没事。”
戴先生走后,雨就下起来了。天空阴云重重,像从另一个世界不顾一切涌了出来,夹着隐隐的雷声,仿佛拖着一座铁山,既沉且硬。天上地下,能见度很低很低。下午一点十三分,一架飞机被雷电击中,在南京郊县江宁岱山坠毁,机上人员无一幸免,军方派人验尸,有一位南昌姓许的神秘人物以中校军医身份参与其中。戴先生死于这次空难,雨里的一块块火焚后破碎的飞机残骸像他脸上的伤口一样肮脏而溃烂。保护现场的警察看着戴先生的尸体,脸冷得瑟缩到大衣领子里,还是不无感叹道:“英年早逝啊!”一个影子像冷风一样飘过,扔下一句:“他已一千多岁了。”警察用奇怪眼光搜寻说那话的人时,只见那影子若无其事飘然而过。此时南方战事已开始紧急,那个叫朴天香的戴鸭舌帽面色阴沉的男人扔下一句话后也就消失在南方的彤云里。他的一个同行是戴先生手下号称“军统五大杀手”之一的沈醉,在其战后被俘服刑期间所撰写的回忆录中回忆,事隔三年,已是军统本部总务处长、军统少将的沈醉,对戴先生之死始终心存怀疑,他再一次来到岱山飞机坠毁现场,重新调查飞机坠毁的情况。当地老百姓把一个鞘柄已经烧毁,但剑体依然寒光闪闪的宝剑交给了沈醉。当时人们从剑身上的九条龙纹判断,这是一把戴收藏并珍爱的乾隆皇帝平定准噶尔部落时用的九龙宝剑,却没有人知道它是戴先生当年从南昌所得的五花剑。也有人说,那五花剑也只是赝品,是明朝末年一位来自剑邑丰城的宁王府铸剑师对他心仪已久的五花剑的臆仿之作。
瘗剑柏
第一章
第1幕
一個中文名叫柯柏,译名叫库伯的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大胡子汉学家,几经曲折找到一本有关万寿宫祖庭来历的书和一册晚清白金蝉撰述的许真君本事,他为实地考证万寿宫和许真君事迹在豫章故地梦游般地走访。与此同时,一个由各地文人、记者、文化官员组成的重走长征路采风团也经过南昌,准备在赣州、吉安一带往返采访,收集散落在风尘民间的红色遗事。柯柏的个人行径在这方历史与梦幻交织的赤色土壤上显得形单影只,然而诸多意外的发现使他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仿佛一直在古代的神迹里徜徉。一会儿令他激动万分,一会儿又令他怅然若失。书籍里的貌似神仙般的事迹与千百年后的实地地名都一一有着严丝合缝的对应。比如松湖街、落瓦村、生米乡、棕帽巷等等,这使白金蝉的撰述具有了某种事实的地理依据,那些远年的虚无的故事也有了今天的实证。柯柏内心澄明,脚上那双松软的灰色耐克鞋如同行走于满是神迹的古老城邦。而这些地方的钢筋水泥建筑和大面积的拆迁,又使书籍里的娓娓记述成了无可挽回的荒芜,使柯柏既惊异又落寞。在他停留于南昌的半年时间里,几乎是同时在两座城市穿行,一座是古代的,一座是现代的,而古代的城市存于现代城市的背后,如同一座肉眼无法看见的城市。随着研究与考证的进展,柯柏已可以自如地出入于这两座城市,这种出入似乎又要让他付出代价,他发现自己总是以一个名叫柳士龙的男子身份出现在古代的南昌。而且时间段竟是明代中叶,那似乎是白金蝉撰述未曾写到,其他文献也少有涉及的一个人的轶事般的经历,却与当时一个外国传教士的记载有所对应。汉学家柯柏承继了所有西方考察者的传统,除拍照之外,尚能以一手优美的札记式文体,记叙所见所闻,在柯柏的南昌札记里,尤为奇特的,是有关他梦游般出入于古代和现代两座城市的记叙。下面就是柯柏的记叙:endprint
赣江上浮着的荷花灯,一盏盏,像结伴出行的夜游魂,在夜色里散发着艳异的气息。那是从秋水广场的沿岸漂出来的,每至夏夜,快乐嬉戏的男男女女都会成群结队在那里放荷灯。我不知道这是豫章城的民间风俗,还是始于何时的传统。这座城市现在好像没有诗人了,也不浪漫,我是说豫章,这里的市民如果还有点残存的宗教信仰,他们只信奉许真君,一位古代的道士。我在江边漫游,还是读到了涂鸦般用蓝黄两种丙烯涂料喷在江边滕王阁外墙上的两行诗—你应对异乡女人的眼睛说:那是水,你应在水中召唤她们。这两行诗是一个早期传教士写的,四百多年前他来过这里,盖起了第一座跟万寿宫争信徒的教堂,后来他死在北京。豫章并非中国的大城,过去如此,现在仍是这样。所以四百年前的外国传教士,一有机会还是要往大都市跑,往金陵,往北京。因为在豫章就意味着边缘化,那个传教士的中译名叫利玛窦,是意大利人,他让人家叫他神甫,或利玛窦神甫。豫章人只叫他马神甫,也有人叫他窦神甫,因为马与窦是中国人都知道的两个姓,也就有人干脆叫他老马,却少有人叫老窦的,老窦叫起来有点怪,豫章人觉得别扭。
事情由万寿宫引起的,他在豫章人无比崇仰迷信的铁柱万寿宫,见当地人无不对供奉的许真君神像虔敬万分地跪拜磕头,便产生了好奇。他进去见神坛上供着泥塑的一个道士,从询问中得知,道士许真君因以神异的法力锁住兴风作浪引发洪水的蛟精于院里一口古井中有功而受豫章人尊崇。他围着那口锁蛟精的铁柱井转了几圈,大惑不解,一边用手势不停画十字,一边仰天祈祷,对锁在黑咕隆咚井底的生灵,说了些不无同情与宽恕的话语。
对于发出怪声怪调的马神甫,万寿宫的香客甚是恼怒,硬要揪着马神甫向许真君神像下跪磕头。心中装有上帝这座大神的传教士怎么也不可能向“异神”膜拜的。香客们撸袖子举凶悍的拳头就要揍他。好在一个本地茶商上前为马神甫打了圆场。那个茶商正是本人柳士龙。马神甫到豫章来遇到的最大对头不是要揍他的香客,而是许真君。许真君的泥塑金身是豫章顶到了天的神,哪里还有天主的位置?他要在膜拜万寿宫的土地上为他的天主盖个教堂,豫章城有了本土的大神许真君,怎容许异神插足?当马神甫徘徊在豫章的大街小巷,步履沉沉,这时有位医生朋友王继楼—“此人在官员中行医出名,特别为总督所知,总督很器重他。除了行医而外,这位医生也以在交往中始终表现文雅和态度和蔼而知名。”(《中国札记》)马神甫想通过这位医生介绍认识江西总督,以便打通关节,找到在豫章可以传教的途径。他所说的“总督”,实为江西巡抚陆万垓。我要特别提到这位帮过马神甫不少忙的王继楼,他就是当年隐身化名于豫章的许大头。我与马神甫的交集当然来自我们共同的对头许真君,也就是以两副截然不同面目出现在马神甫和我面前的医生王继楼。他甚至因为其姓氏,而跟知府王佐攀上了异常亲密的本家关系。由此,他既可以更好地伪装成马神甫的朋友,为他说上好话,也可以借助官府的力量对付我。后来我才发现王继楼之所以要不择手段讨好马神甫帮他留在豫章城,就是要马神甫为他研究比他法术还要厉害的秘密武器—西洋火器,用以除掉我!他不惜伪装,巧言令色,将王知府、豫章书院的章九如先生等一干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经常出席他们的宴饮、春游、雅集。或唱和,或论交,或吟风弄月之类,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不无风雅的角色,也颇受一些人的青睐。许真君当然不是一个野心家,但他没有停止对我的迫害。他知道我和他一样是不死的,尽管我早就被他锁入井下,但我也多次逃脱。四百年前那一次逃脱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年五月的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身为豫章书院山长章九如先生交游至友的我,受江西巡抚陆万垓之邀,与章九如先生一道在他的庭院里赏花品茗。这时医生王继楼手执一柄西洋火器,正在马神甫的指点下摆弄着。我当时哪里知道西洋火器的厉害,还傻乎乎在那里晃荡。马神甫朝我挥手,对我直嚷:“柳先生走开些!士龙先生你走开些!”我向马神甫点头笑笑身子往后退。我见陆巡抚、王知府、章九如三人正坐在亭中讨论《豫章书院记》,就绕过花圃,打算走向亭子,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仍在王继楼手中的西洋火器射程之内。随着脑后传来一声火器的轰响,一株木芙蓉在身后被轰得七零八落,一股呛鼻的火药味弥散开来。我感到左耳一阵碎裂,一粒铁弹子也轰掉了我的半边耳朵。王继楼将一次在巡抚陆万垓庭院里对我的蓄意谋杀说成是不慎走火,以至马神甫竟因引介西洋火器而自责。王知府却为医生王继楼百般解脱,以至我的半边耳朵的粉碎性消亡是一次无辜的事故。汉学家柯柏在《火器之殇》一书中写道,即使在爆炸中分散的银弹也足以杀死一个变化异常的妖孽,而一颗铁质的弹头对妖异的打击几乎为零,他的溃败的伤口转瞬即逝,完好如初。而作为西学东渐最早的受益者章九如先生在研究了西洋镜的魔术解析后,又对西洋火器在东方神鬼面前的无力做出过断言:银弹可能使西方魔鬼在一击之下焚灭于无形,当它遇到更高的东方法则时,无异于以卵击石。武器学家邹汉宁教授曾在他的皇皇巨著《枪族》一书中,对武器在精神领域(灵界)的无能,用了27页的篇幅详加论述。他的论述使世界上的各色枪械都沦为废铁与垃圾,并申明枪等各种武器是人类最失败的创造与发明。另一位望城陆军学院军事教员左穆森在其著作《止戈》中提出了与邹汉宁教授不同的观点,他对武器的作用在以戈止战的意义上做了百般解释与逐条批驳,其理由仿佛与此前为王继楼枪击柳士龙的辩护如出一辙。仿佛完成了四百年的一个语词轮回。
柯柏回国后,住在亚利桑那州的一个小镇的木头屋子里,在整理中国考察笔记和照片时,满脑子都是明朝庭院里的一个上午的景象,蓝底敷银的天空,竞簇着绵柔的云朵,又像面朝大地吐蕊的白银葵花,仿佛遥远而古老的骊歌。木芙蓉花开满了庭院,几个身着古代长袍的男子走来走去,在亭间饮茶,谈论诗文。而一个心怀叵测的医生对一柄老式火铳充满了好奇,空气中都是火药味和破碎的花香。一个光下巴的男子在强光照射下木芙蓉花的枝影参差里消失,去向不明。
第2幕
望城陆军学院军事教员左穆森的堂弟是一个按时起床的人,翠花街每天上午八点左右,总可以看到一个叽叽歪歪的精瘦男子穿着睡衣跟着老婆一路走,一路求她不要跟他离婚。这个叫左小明的男人,是业已解体的文艺单位的演奏员,他的脸上也总带着一半昨日的明媚和一半今时的萧索与灰冷。身上还斜挎着一把琴,好像随时要走天涯的样子,可身子却不离老婆寸步。他老婆却是个穿妖绿旗袍屁股丰膄的女子,束着的高髻是带有傲慢的,仿佛提醒着别人她有过可以骄矜的日子。两人每天准时出现在翠花街上,走三步停两步地争吵着,似乎与街景融为一体。这使一个低头闷敲白铁的干瘦老头每到此时就会不自觉地抬头张望片刻,眼里闪过一丝迷茫与伤感之色。这个白铁师傅叫程镜堂,曾是旧军队的一名连副,队伍垮了,只身逃回与南昌一江之隔的大塘汪山程家。不久,被揪了出來,打成四类分子,劳动改造后再就业,在翠花街合作社敲白铁。一把壶,一只锅,在细碎而有节奏的敲打声中不断出自程镜堂之手,又消失于稠密的街巷市井烟火之中。几十年过来,程镜堂如同生活在声音的梦幻里,他的手每天都在白铁上抚摩着,用小锤一点点仔仔细细地敲打着,白铁就是他的世界,他内心的疑问也只能从中找到单调的回声。当他抬起头来,摘开镜腿上缠着胶布的老花镜,眼里便满是迷茫,那些旧军队的灰色往事也化为迷茫的尘埃飘散在陈旧的空气里。只是那穿妖绿旗袍屁股丰膄的女子的高髻,令他略显感伤。endprint
程镜堂早年所在的军队里有一位上校军医,说话带江浙口音,姓饶,留过洋的,是正统医科大学出身。一次饶军医在手术前,对他的一位患者讲了个小笑话,是个男女出轨的事,有点黄。饶军医是想手术前缓解一下患者的紧张。这使接下来的手术异常顺利。手术结束时,平常不苟言笑的饶军医竟然吹起了口哨,感觉心情很好。这时一个由地方史专家和考古人员组成的科研小队正要赴河南开封学习考察,饶军医委托带队的朋友老谢带他的夫人顺便去几个名胜古迹走走。老谢满口答应,饶军医不曾意识到他送肉上砧的行为是老谢蓄谋已久的圈套。当穿着暗红旗袍,涂着猩艳口红的夫人,扭着丰膄的臀部,拎着牛皮箱风一般从眼前消失,黄色而陈旧的午后阳光并没有丝毫暗示,饶军医只是在迷蒙的尘埃中打了响亮的喷嚏,却未预感到他将夫人交到老谢手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自从夫人离开之后,饶军医就发现自己出了问题,总觉得身体需要手术,可具体哪个部位出了毛病,他又拿捏不准,使他心猿意马,不胜惶恐。而每天返回巴阡街48号水泥汀楼必经的西藏路竟然藏了起来,他怎么也找不到了,走来折去都是陌生的路。而48号楼的3层又被4层和5层代替了,他上上下下跑了几个来回都没有找到熟悉的3层,那是他的家的所在,仿佛也像捉迷藏游戏般躲着他,不见了。饶军医头上开始冒汗,从头到脚都心慌意乱起来。他隐约感到自己被夫人,朋友,街道和房屋同时出卖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而这个陌生的世界平时就潜伏和隐蔽在最熟悉的事物里。此时饶军医觉得自己的存在就像一种愚蠢的示众。他记得曾经和那个带队的家伙,也就是留着两撇仁丹胡的老谢吵过架,不知为什么,又一厢情愿还把人家当朋友。饶军医数度主动而热情地邀请过老谢到巴阡街48号楼的家里来分享法国红酒。久居家中的那位丰膄而妖冶的夫人一来二去和老谢已是秋波暗递,即将发生的事也就心照不宣了。一无所知的饶军医还责怪自己将不该得罪的人得罪了,而老婆却要在人家的队伍里去旅行,当他再想找夫人时,怎么也找不到,他明明是将夫人和行李一起送过去的。当他回到巴阡街48号楼不停重复地上下来回时,嘴里哼的曲子是悲戚的,他想哼一曲马赛曲来改变一下心情,调子继而变得高亢且沙哑。他想哭。
饶军医后来随驻江防的一支部队参加了起义,在那个溽暑之季把一位久病不起的野战军渡江纵队的首长治疗得能下床走动,逐渐重拾以往的嗜好,在主持军事会议时嘴里咯嘣咯嘣一粒粒嚼碎硌硬的炒黄豆,其时他的部队驻扎在锦江以西一个叫马牙的小镇上。当南方六省最后一座重要城市被首长率军攻克之后,饶军医被任命为该城市一所医院院长,县团级别,并娶了一个娇小可人的大屁股护士为第二任妻子。每当年轻的妻子小鸟依人般倒在年近花甲的饶军医怀里,他便感慨万千,老怀大慰。而饶军医的前妻和他的朋友老谢则下落不明,据说二人在赴开封半途就擅自离开了科研小队,从南昌转道福建逃往了台湾,另有一说两人在逃亡途中遭乱军打死。若干年后也有人在道教净明派祖庭南昌万寿宫里隐约看到老谢的身影,他已形同枯槁,不胜深色道袍的重负,又像一只身怀大夜的猫头鹰,在白昼假寐。
第3幕
许真君的符箓不知什么时候撕掉了,封在头顶的大石被吊车移除,先是有夹杂着尘土、碎石、纸屑、破塑料、布片、朽木的垃圾落下来,灰尘呛人,再是混合着灰尘的光,白炽,肮脏,硬。我终于可以从古井里出来,井底千年的黑暗都淤积在我身上,就像噩梦还没散去,我怎么能适应突如其来的光呢!我只有避开射下的吊车的灯柱,灯柱边晃动着几个人影,小心地在井口窥探着,一个仿佛倒吸一口冷气,说:“吾操,好深啊!”一个说:“哎呀,吓死人呀!”我化身为一缕水汽上浮,透过那千年的黑暗来看一看人间,落到我眼里的是一片废墟,如同一个大垃圾场。几辆屎黄色的重型铲车,吊车,推土机在声势浩大地拆除这片老街的房屋,民工忙忙碌碌跑来跑去。曾经繁华的街市在巨大的拆除喧嚣里沦为一堆堆小山般的垃圾,灯光照亮的是白蒙蒙的尘埃,高压水枪对着一堵三层楼刚铲塌的墙喷水,以免灰尘四处弥漫。旧城改造的万寿宫街区豫章老城的中心地带,周边的商业街正游人如织,车水马龙。夜晚八点未到,这里的热闹才刚刚开始。一个潜伏了很久的人,在日常琐碎的消磨中,他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直到有一天一个对头找上了门,他才依稀想起,自己原是国军少校,隐身埋名,只是为了活命。但对头不是为了追究这一身份的,对头知道他做过少校医官,给遭空难而亡的军统首领验过尸,对头要追究的不是他的生平,也不是他的祖辈三代。面对这个面熟却又从没见过的来者,他突然对自己有数的今生百思不得其解起来,来人一再声称不是国安,也不是公安,不是便衣刑警,不是那边的特派员,不是冒出来的接头人,如果真是来接头的,他连暗号也忘了。当然也不是单位的外调人员,没出示介绍信、工作证、身份证,也就是说来人也仿佛身份不详,仿佛虚构或从梦境里突然冒出来的,对他开始了无休无止的纠缠。豫章后街的老街坊都知道开中医诊所的老许是本分人,鳏夫一个,话不多,脾气怪,却不惹是非,老家在新建金田村,洪都中医院退休,诊所开得不咸不淡,人只见他在那昏暗的老屋里专注地翻阅一本破旧的《本草纲目》,摆弄一格格药屉里的草药,对屋外事漠不关心,晴天雨天都与他不搭界,人来人往如幻影,只有对进入他门坎问诊求医者,他方会抬起头,用离开鼻梁上老花镜的眼睛斜睨对方一下:“哪儿不适?”“许大夫,我胃难受!”一般能直接说出哪个器官难受的求医者,多半是熟客。这次来的人,根本没说。倒是老许觉得自己的胃难受,他在找药吃。此时天色已晚了,豫章后街几家酒店的食客也在散去,有几辆的士从门前声音刺耳地经过,带来几股呛人的热烘烘废气。
一盏节能灯咝咝叫着,眨了几眨,还是亮了。灰白的光线落在劣质油漆的枣红色的药柜上,大大小小的方格子抽屉,每格贴着用一笔汉隶写明药材名的黄牛皮纸条,各种中药和房屋潮湿陈腐的气味相混合,在墙上,木柜内处,桌椅空當,门角,窗帘布后,天花板,形成一种药铺里独有的、不散的气味。老许伸长着芋头般没几根毛的脑袋,像打量怪物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盏吊在头上的节能灯,嘴里自言自语:“怪,每夜总作怪!”说着将手探入白大褂衣袋,掏出黄色小药瓶,抖几抖,斟几粒新癀丸到掌心,嘴里说:“孬货。”手掌熟练地往嘴里一拍,药丸进了喉咙。他仰着头,尽量不使药丸回到口腔,转身去摸柜上的保温杯,就在这时有人进了诊所,他听到一个声音:“许先生,你好。”endprint
接着,那条蹲在桌脚边安静了半天的宠物狗也突然叫起来。老许仰着头,含着药丸含混地回应:“看病吗?等会儿—”他摸起保温杯,拧开盖,倒入嘴的是黏糊糊的茶叶,他再转身,去寻热水瓶倒水。那个声音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找许先生你的。”
老许不自觉地“嗯”了声,倒把那几粒药丸干咽入喉管,他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不是许先生,看见门上的牌没有?我是—回春诊所—许大夫,原洪都中医院退休的主任医师,有副高职称的!”由于药丸干,生生在喉管咽着,老许的话愈显生硬。
“我不是来看病的许先生!来人也有些不依不饶,我姓柳,叫柳士龙。许先生不记得了吗?”
老许这才凑过来,热水瓶盖拧开了,往外冒热气,水却没倒,他手上仍端着没水的保温杯。左肩高右肩低地颠动着,凑到来人跟前,老许是个瘸子,早年下乡被一头莫名愤怒的黄牛挑伤了腿。他完全认不出这个身穿灰色套头衫的几十岁的男人是谁。这人相貌还算周正,像城里混得还过得去的人,说的是本地话,豫章后街经常有这种人走动,不引人注目,也不叫人讨厌。老许用手指移了移老花镜,以一种老江湖的口吻说:“你有亲戚要看病吧?放心啦,我不问生熟,对病人都很认真的,人要讲良心道德,医生更要讲医德嘛!”
看着老许那副认真模样,柳士龙压下话头,提醒他:“您先倒开水喝许先生。”
老许方意识到,手里保温杯还空着,自去倒水,喝了一口,有点烫,还是将药丸冲下肚,舒坦地摸了摸胃部,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柳士龙没有马上回答,只定定地看看他。屋里黑了一下又亮,又黑。
15瓦的节能灯又开始眨,接触不良,老许不满地抱怨:“这才换几天的灯管,就这个样子,孬货啊!有真钱,没真货!你看看!”
啪!—他居然神经质般挥掌朝空中猛悍互击,摊开,掌心,血,他嘴里咒:“天杀的蚊子,竟然变得苍蝇一样大,这还得了哇!”柳士龙说:“我下回再来找你,许先生。”说罢,走出门,身后老许追着他的背影:“有病尽管来找我尽管来哈—”他的声音和那条邋遢的宠物狗的叫声交织在一起。狗叫个不停,老许也在骂:“今天是七月半,难道是见鬼了?鬼叫鬼叫的!”
农历七月十五为河灯节。莲花灯又为荷灯,当地人俗称为河灯,每年是祭祀先人的节日,又称鬼节,俗话说:七月半,鬼上岸,放河灯,烧香秉烛祭河神。说的其实就是这么一天。此时,与老城一江之隔的赣江北岸秋水广场,红男绿女嘻嘻哈哈正沿江放河灯,漆黑的河流上,顿时漾动着点点白光,像掉到水里的繁星,密密麻麻,异常壮观。年轻人一边将一只只荷灯放下水,一边大呼小叫地喝彩不断。卖荷灯的小商贩生意火得很,平常卖孔明灯的,也都转卖荷灯。这股闹热持续到深夜,大片大片的荷灯在远处水面上一点点消失,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秋水广场的人散尽了,河流上重又恢复到漆黑,时间好像不为人知地静止了下来。赣江两岸空无一人,没有谁看见,从河流的漆黑深处,突然大面积的荷灯如星星点点泪珠在涌出,静静地,在江面上闪闪烁烁,像鸽子的羽毛,又像死不瞑目的河灵。
柳士龙真不敢相信当年名震江右的许道长,现今竟成了一个窝在豫章后街破药铺里的啰里啰嗦的糟老头子,是真的变成了这样,还是假装的?回春诊所药柜上贴的写着药名的黄纸,极似过去年代的符箓,对于今天的人来说,符箓是一种被人遗忘的很久以前的语言,它为道家专用,几乎是道家在人妖间屡试不爽的一种手段,它能封住怪力,令千年不安的骚动在黑暗中不得动弹。后来的人也会用到,却只是依样画葫芦,但符箓神奇力量丝毫未见。
第4幕
當柳士龙在一个蝉鸣聒噪大白天再次登门回春诊所时,老许的嘴巴正从举到齐眉高的一把宜兴紫砂壶里拼命吸水,见柳士龙进来,方住嘴,壶仍举着,侧脸道:“你,不看病,要干啥?”老许有些警觉。
柳士龙说:“你我俱是旧相识。”
“相识,我想想。”老许搔搔头皮,做抱歉状,“没有印象啊!真的,没一点印象!”他坚决地强调,语气不容置疑。
柳士龙说:“再想想。”
老许又低首做回忆状,尴尬地笑笑:“还是没印象。”柳士龙也笑,露出很白的牙齿,说:“怎么可能呢?许真人,许真君,许逊道长。”老许说:“你找错地方了,你应该去翠花街,哦,许真君的万寿宫早没了,你应该去西山,那里还有一座万寿宫呢。”柳士龙说:“你真会装糊涂,我找的就是你。”老许说:“找我?我是个郎中,我是个大夫,我是个有行医执照的人,我是个副主任医师,你确定是找我的吗?我们认识吗?”柳士龙说:“你我岂止认识,你我可是打过多年交道的老相识。”老许一愕,说:“这我就不明白了。”柳士龙目露凶光,说:“你欠我家三条命,这账拖得太长了,也该算了。”老许面现恐惧,仿佛遇到神经病,又马上镇定下来,挤出笑,努力发出两声干笑,说:“这位柳、柳先生,我是做过剧团的鼓师,有一出戏叫《还魂记》,很有名的,说一个书生遇到一个女子,那女子死了,书生还是在找她,书生相信她没死,女子也不知道自己死了,要见书生,可他离得太远,一个阴世,一个阳间。除非书生也死了,除非女子还魂……”
柳士龙打断道:“你一直活着,根本就没死过,只是躲着我,怕我找你复仇。”老许干笑,继续说:“有人告诉女子,她死了,需要求阎王给一次还魂的机会,才能见到书生,但还魂之后就不能投生了。投生之后前世之事就会忘个一干二净。”柳士龙再次打断他,说:“你没有死过,也就没有投生。”老许仍然自顾自地说:“女子只求还魂一次,见到书生。阎王答应了。”柳士龙突然不语,老许看着他,依稀眼中有泪影在闪烁。老许说:“书生见到了女子,两人成了夫妻,却只是在梦里。”柳士龙有些凄然,说:“一出好戏。可知道那书生是谁?叫柳士龙,那女子又是谁?”老许一愣,柳士龙说:“那书生叫柳士龙,那女子叫梅丽娘!他们婚后生了两个孩子英儿和虎儿,书生的老丈人是豫章太守,待他很好,一家人活得和和美美。可许真人横插一杠,说书生是妖,人妖不能并存,妖的孩子是孽种,不能遗世,他杀死了孩子,逼死了女子,太守也疯了,好端端的就家破人亡了。书生魔性大发与许真人打了起来,不惜水淹豫章,最终还是敌不过被困到枯井中。许真人知道结了死仇,早晚书生还是会找来报复,便假装在西山得道升仙,人间蒸发,从此隐姓埋名避祸,书生出来几经寻仇未果,许真人真善变呀!他今天成了许大夫。”说罢,柳士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该明白为什么来找你吧许大夫?”endprint
老许仿佛自己给自己下了套,如堕五里雾中,停了一会儿,说:“你得去彭家桥,那里有座疯人院,你要去那里找大夫。”柳士龙反而冷静了,说道:“你以为我是一个疯子?”老许说:“我只会治跌打损伤腰酸背痛,我可治不了精神病。”柳士龙哈哈大笑,说:“没想到许真人真的患了失忆症。”
老许说:“好,就算我患了失忆症,你也得相信自己精神有问题,得看大夫,找对路,该打针时打针,该吃药时吃药,多遵医嘱就没错。”柳士龙说:“看来,你病得不轻。”老许也哈哈笑起来,说:“你我病得都不轻。不过呢我是老胃病,你是精神上的毛病,得治啊!”
柳士龙盯着老许的眼睛良久,见老许老花镜后的双眼也一本正经盯着他,面带对病人的关切,仿佛柳士龙就是个精神病,而老许是有悲悯的。柳士龙面露苦笑。
第二章
第1幕
马晓朋一直为左眼看见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物而痛苦不堪。这天他眼里看见一根奇形怪状的铁器飞向一个人的眼睛,仔细地看是一把锈蚀得不像样的烂剑在向一个人的眼睛飞去,这使他的眼睛胀痛不已。他用手捂住,拼命揉,要把幻象揉掉,把那把烂剑的影子从眼里揉出去。直到揉得眼冒金星,那把烂剑还在飞。它先是从一间阴暗潮霉味很重的旧库房里破门而出,那门也是有花窗的老门,门外是个花木茂盛却无园丁管理的院子,花坛颓圮,空地上有一条年代不明的石头马槽,旁边停着几辆自行车,有一辆歪倒了,满是锈斑和尘垢,支撑着车身使之没有完全倒地的是两只废弃的汽车轮胎。那把烂剑在颓废而破败的院子里绕了一圈,朝一扇虚掩的门飞去,一个背有些驼的老头刚从里面出来,他手里提着一只红色的热水瓶,腿有点跛,飞剑避开了跛子,他低头从老式的门前廊道上走过。那把烂剑飞进了虚掩的门内。马晓朋不想看见将要被这把剑穿眼而过的人的脸。他只看见一个人趴在硕大的桌上,桌上堆满了查找与考证一把因下落不明而又变得异常神秘的剑的古籍,而在那人的肘下正压着一篇正在写的《五花剑考》,伏案者埋首疾书,仿佛那把剑的下落在他的文字里呼之欲出。马晓朋希望那人的头永远不要抬起来,他写的《五花剑考》永远没有结论,马晓朋不忍心看到一张不幸的脸,他希望死神的伎俩落空,那把剑回到阴暗潮霉的库房里继续生锈,直到彻底烂掉,消失在无尽的时间里。
马晓朋知道即使摆脱了一次眼中的异象,还会出现新的,直至无穷。因为他摆脱不了自己的眼睛,除非他自杀,医生说过那只奇怪的狗眼已长在他的身体里,连接他的性命,好像他的性命就是为这只奇怪的狗眼存在的。他只有见怪不惊,习以为常。柳士龙一再找他,就是要利用他眼睛帮他找一个叫许逊的老头。柳士龙是要利用他的奇特眼睛帮他寻仇。这时候马晓朋才发现他的眼睛还有特别的用处,甚至可以替人寻找仇人。他想过自己的仇人,那个迫害母亲致其惨死的军代表,复仇的欲望曾异常强烈,他数度想象过自己手刃仇人的场景。为此他特地从朋友那里弄来一把三角刮刀,军刺长短,刀身三边菱形,都开着血槽,是当时江湖上最厉害的凶器,他要以此刃替母报仇。在率意的想象中他已经杀死了仇人好几百次,而真要具体实施,却万分艰难。时间地点他都有过详细谋划,他甚至想在军代表的办公室下手,他家的门正对着那间办公室的后窗,透过稀疏的树丛,军代表的身影时常出现在窗户上。或许此前军代表就是从那窗户后面用一双凶恶而淫邪的眼睛偷窥他的母亲赣剧名旦董艳玲的。每思及此马晓朋就恨得咬牙,暗夜磨刀霍霍。他几次冲动地想拎刀进去当场置军代表于死地,然后大声狂呼:“为母报仇!坦然自首!”而结局可能立马遭到五花大绑,再公审游街押赴瀛上靶场枪毙。对于这种结果马晓朋是心有不甘的,那等于軍代表再度作恶,又谋杀了他一次,他与母亲,两度死于他手,自己终究败得更惨。他就想深夜对军代表下手,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在夜色苍茫中逃去,从此浪迹天涯,仗剑行侠,专杀恶人,直到孤独而寂寞地老死,一世不为人知,这样的想象是悲怆的,他为之泣泪。想象终究是想象,可军代表从来不在剧团院子的办公室过夜,他家住在省军区大院,他那剽悍的老婆严格要求他准点下班回家,那里有持枪哨兵把门,院墙不仅高过普通的围墙,还有密匝匝电网,属军事禁区。马晓朋一次梦见自己好不容易爬上军区的高墙却被电网触死,烧得全身焦黑如炭。另一次梦见自己持刀进入军区大院,被哨兵发觉,一排冲锋枪子弹把他的身体打成了筛子。醒来后马晓朋极其沮丧,他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愤不已。当得知军代表被自己的婆娘开枪崩了下身完全成了个生不如死的废人,他觉得老天有眼,帮了他的大忙,母亲的血仇已报。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尽快帮柳士龙找到那个叫许逊的人,尽快摆脱柳士龙的纠缠。马晓朋记得柳士龙在最近一次见面时对他说过,生活中都是很现实的,好事坏事都没有巧合,都得靠自己。此外,别无他法。马晓朋觉得这话狠,自己不能永远这么浑浑噩噩混日子,要适时开始新的生活。当他隐约感到柳士龙要找的仇人就是赣剧团的老邻居打鼓佬老许时,他不相信打鼓佬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也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异样。打鼓佬老许虽然姓许但他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打鼓佬,身上有些不讨人喜欢的老鳏夫都有的老毛病。马晓朋不忍说出他就是柳士龙要找的那个叫许逊的人。直到老许有一天从剧团消失了。剧团新领导打算要马晓朋参加剧团演员苗子培训,马晓朋于是得知此前打鼓佬已离开了剧团。原因是发现老许历史不够清白,隐瞒了自己在旧军队里当过军医的历史,这样的人在文艺宣传单位是不能留的,哪怕时过境迁也没有商榷余地。剧团就让有关部门把他转给了正在筹建且急需医务人员的洪都中医院。老许在洪都中医院也只能看看跌打损伤,给人拔拔火罐,贴贴膏药。刚成立的中医院门庭冷落,几个医生里有的就是招收进来的江湖郎中,治不了什么大病,仅能应付找上门的老人和乡下人。城里人都信西医,去大医院,老许也便乐得清闲,虽挂了个副主治医师,但都没治过像样的病。眼看着医院开不下去了,老许也到了退休年龄。就允老许先退了。老许无话可说,抱着一心回家开诊所的念头到禾草街租了间民房重打锣鼓新开张。几年以后又转到居民较密集的豫章后街开了回春诊所。而这时柳士龙根据马晓朋隐约吐露的蛛丝马迹已找到了这里。此刻仿佛斗转星移,马晓朋的父母已经恢复了名誉,只是他们早就死去。而身为赣剧世家之后,马晓朋在重排的《还魂记》里男扮女装饰演杜丽娘,仿佛著名花旦董艳玲在儿子身上还了魂,马晓朋的表演令人惊艳,极其成功。可传统戏剧观众却日渐凋零,地方戏尤其渐渐式微。演员纷纷改行,不是南下,就是北上,马晓朋也心猿意马,去意彷徨。endprint
第2幕
柳士龙再次到豫章后街拜访许大头,许大头还是半天也没开窍,误把他当作一位病人,对柳士龙的所言视为谵妄之语。固执地要开几味药叫他调理,且再三强调,药不贵,几味药加起来不上百元,能起到安神醒脑功效,促进睡眠,并颇有同感地说自己睡眠也不好,梦频,总梦见跟一条大蛇打架。许大头说:“那蛇仿佛总是缠着自己,呼吸困难,心脏不好。”柳士龙说:“你在梦里对那条大蛇就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许大头说:“也吃药,也在调理!”说这话时,许大头已伏在案上用毛笔开药方子,他先用那杆缮琏羊毫在一张破旧的澄泥砚上舔了舔,墨早干了,还是写不出,又将毫锋在舌尖上蘸了两下津液,再写:酸枣仁 三钱,麦冬、远志各一钱,龙眼肉、川丹参各三钱。
见那字,柳士龙不禁赞道:“好字。”许大头不吭声,只闷头把药方子写完,然后举起来,身子缓缓站直,不无得意地端详那字,又声音不小地将方子读了一遍,顺带将用法一并交代了,就从抽屉上拎一小秤,瞅黄纸标明的药屉称药。“你的梦好些了吗?”柳士龙问。许大头用一指头码在小秤上,暂停称麦冬,眼睛从老花镜后斜睨柳士龙,说:“这是什么话!”柳士龙轻声细气道:“我是说,吃这药调理后,那条大蛇不会来打扰许先生的睡眠吧!”许大头继续称川丹参,嘴里说:“刚好,三钱。”又叹了口气,说,“恐怕我头世跟大蛇结了孽,这辈子是脱不了节的。”
“怎么脱不了节呢?”柳士龙问。
许大头说:“恐怕我得去西山万寿宫求求许真君了。”柳士龙笑道:“你也信这个啊!”许大头细声说:“告诉你吧,我还真不信呢!嘿嘿!”
“你刚才提到西山万寿宫,我也想去看看,要不哪天结个伴,去走一遭?”许大头笑,是那种眉开眼笑:“要不明天我休诊一日,一道去西山走一遭。”柳士龍说:“也好,近期我也有空,那就一同去趟西山。”
在城隍庙厢房的柳士龙睡午觉的辗转反侧中,呈现在自行车轮胎下的西山的道路崎岖而陡峭,有时就是山顶端的一条窄线,像出自画师枯笔底下的一根险峻的灰白之线。有时那条线又跌入谷底,须折腾好半天,才浮上来。而离去的道路变得逶迤而轻佻,犹如一段段回忆。当行者终于可以喘一口气时,自行车已骑行在阡陌地带。他骑车的身影在一块块油菜地与池塘之间如同单薄的剪纸,而油菜花的金黄色彩尚不如预期,还在一部分绿叶与更多的红壤里慢慢生长。这时有健硕的少妇在田地灌蔬,池塘里有肤色黝黑而敦实的汉子用锋利的器械与柔软的编织物捕鱼。行者与少妇们的阡陌邂逅,相谈甚欢,使他们恍若故人,既亲切又了无间隙。当他应邀进入田庄,产自地头的菜蔬洗净了泥土,裸露了雪白的茎部,少妇的厨艺令行者饱餐可口的菜蔬与池塘的艳红鱼鳞的鲜鲤之后,赞不绝口,使少妇丰腴的乳房为之颤动。行者对出现在池塘而又隐藏于户牖之侧的利器流露出格外的不安,他似乎从汉子们慌乱收放利器的行为中看出了意外灾祸,言语间颇显忧心忡忡。行者对盛情的少妇们说:“如果有歹徒破门而入,一把就能捉起利器伤害你们。”行者的提醒使深处桃花源的从未经过世外之事的少妇们惴惴不安。
柳士龙才醒来,就有一位生人到访,自报姓名吴忌,称是许大头老友。柳士龙见他光头,脸铁青,戴副金丝小眼镜,貌似红色革命电影里国军的军需官,且好在公文包里藏两根金条的那种。但他说自己是剃头匠。柳士龙问:“是上门服务,找我剃头?”吴忌说:“我是来认个门,剃头可到建徳观找我,很便宜的,三块钱一个。”柳士龙“唔”了一声,说:“我要找你剃头吗?”吴忌笑:“我知道你是老派的人,不会去时髦的发廊,肯定会关照我的生意,所以闲下来我会拜访每一个老派的人。”柳士龙说:“这城里每一个老派的人你都认识?”吴忌感慨:“不多了,昨天又走了一个。”柳士龙说:“走了?”吴忌说:“到瀛上火葬场去了。”柳士龙颓然一笑:“你的顾客确实不多了。”吴忌说:“不瞒你说,一天比一天少。”柳士龙说:“早晚会走光的。”吴忌说:“不还有你嘛!”柳士龙说:“你得改行,干点别的。”吴忌嘿嘿笑:“剃头也是一门活命营生啊!”柳士龙问:“你来不是跟我说剃头的吧?”吴忌说:“就告诉你一声,下次剃头一定找我。”柳士龙说:“真难为你了吴师傅,这可是门凋零的营生啊!”吴忌点头:“可不是嘛,这就是一门凋零的营生。”说罢客气地做个告辞手势,掉头走出城隍庙145号。回头再看,门上挂着一块斑驳而陈旧的市委招待所招牌,有着远年的过时气息。而马路上满是绛红色的出租车在奔跑,像瞎眼的老鼠一般,乱窜,极不守规矩,有时一队车好端端在路上行着,忽然斜插过来一辆出租,左拐右拐,只往缝隙里钻,且极蛮狠,就将车流拧把了。一个双手紧握方向盘的亮空车显示灯的司机惘顾左右,突然把车刹在吴忌跟前,吴忌咳嗽一声,摇头,车径直而去。出租车司机好像没日没夜不知疲倦地在全城寻找秘密接头的人,那种期待而警觉的眼神搜寻着街头路边的人们,只要稍有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暗号,他就会停车把人接走,其形迹如同没完没了的秘密劫持或营救。
第3幕
老许这段时间脑海里总是翻滚着鱼的身子,在波涛中一闪而逝。读经的人,念念有词,嘴里发出的声音,像蜡烛一样越烧越短,烛泪堆积成灰。老许眼睛里灵光一闪,像黑暗中的一道剑影,又霎时熄灭。他仿佛看见了什么,又记不起来,像飘浮的梦,空中飞舞的树叶,掉落下来的纸张的废屑。他的瞌睡越来越多,转瞬又打起盹来,自己又来到异地,如同一座空山,回响着寂冷和冗长的回声,反反复复在叫一熟悉的名字,却听不清是谁。身子一颤,又在一个地方,一张脸朝他笑,是剃头匠老吴,说:“脸上刮出一层油了。”老许说:“是你的刀揩油。”老吴说:“过去建德观油饼铺的油饼可真香哪。”老许笑道:“又想老相好了吧?”老吴说:“她炸出的油饼外酥里柔,一口咬下去,焦黄的皮簌簌掉着蚂蚁般细小的皮屑,香得人死。”老吴说着吸了一下鼻子,仿佛空气里浮荡着那股香味。老许说:“手稳着点,别把我的头当香油饼了。”老许嗤一声,说:“你这颗头哇,我闭着剃,也错不了。”老许就笑:“亏了你这把手艺。”老吴说:“怎的?不亏,手艺一点不亏。”老许说:“不亏就好。”老吴说:“好什么好呀,亏的是我这剃刀。”老许便“哟”一声,故作大惊小怪道:“瞧你这话怎么说的?”老吴说:“我这刀啊,说来话长。”老许说:“刀里有故事?”老吴一本正经说:“有故事。”老许说:“玄?”老吴说:“玄得很。”老许说:“该不是杀过人吧?”老吴说:“没那么玄。”老许不屑,说:“那不算什么。”老吴说:“杀过鬼。”老许笑,咕咕的,像鸽子,说:“老吴没什么能玄过你的嘴吧。”老吴说:“信不信由你。”老许说:“我还真不信这个,要不我老许还真是万寿宫能驱鬼除妖的许真君呢!”老吴说:“你也别真不信。就说这妖吧也有很多种,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大的小的都是。比如有细如粉尘的粉妖,在空中飞,时刻都在你我周围。还有的化身为人,多少年了,他都忘了自己是妖,但有老器物识得,比如我这把剃刀,鬼邪之物是怕它的。”老许斜着眼看老吴,好像不认识他,嘴里说:“你也神神道道的,是不是个驱鬼师啊?”老吴说:“过去驱鬼的是道士,后来道观砸了,道士无容身之地,成了隐蔽身份的打鬼师,多活动在乡间。哪家小孩丢了魂,高烧不退,医药无效,多请打鬼师小施法术,即可驱鬼见效。”老许说:“这个我知道,可跟那刀不挨着。”老吴说:“那刀是除恶鬼的,小鬼不必用刀。我这把刀是我一个故人的。”老许说:“剃刀杀鬼,这也奇了。”老吴说:“我说的就是一件奇器。”老许说:“没想到我这颗头还是让奇器侍候着。”老吴说:“你的头大,是颗不凡的头。”听到“不凡的头”时,老许反而有些蔫头耷脑,就打起盹来。或许是老吴的剃刀刮得太舒服,像微风在头脸上拂动,把他的意念游丝般牵得飘荡无依,整个身子变成了一条覆在身上的白色理发布,从那把歪歪扭扭的老椅子上飞了起来,身后曲里拐弯的街巷忽明忽暗,像是烛火不定,闪闪烁烁的村庄,一把把梯子浮荡在空中,柔软飞舞着,如同水袖当风,有着绸缎的光泽和细致的龙鳞花纹,而腥湿与沁凉的气息在周围渐渐扩散,仿佛来自江上,有一种熟悉而又久远的怪味。老吴的刮刀布秋千似的在老许眼前晃动,潮湿而肮脏,像一截怪物的舌头,又黑又长。老许感觉到老吴的手拍了拍他的背,嘴里说:“好嘞!”是催他起身,有另一个客人在等着。老许慢悠悠起身,转头看见了柳士龙,打招呼道:“也来剃头了?”柳士龙说:“不等着你去西山吗?”老吴问:“去西山干吗?”老许说:“睡不好觉,还是在你这把破剃头椅子上打盹舒服。”老吴就笑:“又剃头又睡觉还让我唠嗑催眠呢,一举三得,你这头剃得赚大了。”老许笑:“要不我怎么找你剃呢?不就看中那张破椅子吗?”柳士龙说:“吴师傅,听说你剃刀厉害,能杀鬼除妖,我想试试。”老许脸一收,立马不笑了,对老吴半开玩笑地说:“看看,碰上更厉害的了吧!”老吴将白布单朝空气中狠劲一抖,布单兜足了气体,噼啪一声,响如爆竹。嘴里吐出一字:“请!”像刀出鞘。endprint
柳士龙在那破剃头椅从老许屁股下腾出来尚在摇摆中,就稳稳当当将它坐定。老吴将白布单朝他头上罩下去,像撒一张网,却准确而轻飘地落在柳士龙胸前,老吴感到他使出的强大内力被对方轻易就化解了,知道是碰上了硬手。寻常邪门歪道角色,一经落在椅上,被他这一网打下去,基本动弹不得,都得老实学乖藏起锋芒。这个角色非比寻常,道行深不见底。见柳士龙一脸淡定,老吴只有打足精神,问:“剃头还是剃须?”柳士龙说:“久闻神刀,剃须吧。”老吴有条不紊先将肥皂沫调成上好的剃须泡,用小羊毛刷敷在柳士龙生胡须的嘴及颈项周围,老吴敷得仔细,柳士龙闭目,仿佛很享受,一张脸一半淹在白色泡沫里。老吴再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折叠的黄色铜柄剃刀,右手执柄,左手以大拇指和无名指将刀拆开,撩黑色刮刀布,在上面轻轻来回各三下,刀没沾布,仿佛只是一个仪式,或者刀是磨在风上,风使刀像风一样快。老吴踏八卦步,已到了柳士龙身边,朗声道:“动刀了!”柳士龙没吱声,仿佛睡着了,又像在等他下刀。老吴的刀在一堆白色泡沫上比画着,竟不知如何下手,只在柳士龙嘴脸上打转。老许在一边嘲笑道:“一个老把式,却成了生手。换了个头脸,却不晓得怎么剃了?哈哈!”老吴感到的是那只执刀的手像被空气揪住了,怎么也落不到柳士龙的脸上来,他知道这空气里细小的粉妖受了柳士龙驱使在与他作对。老吴嘴里默念了一番破解之咒,粉妖散开了。柳士龙脸上微微一笑。剃刀沾上泡沫,如吹气,轻巧地推动起来。老吴的脸却涨得通红,像在使大力,那看似轻巧的每一下刀在脸上的进退游移,都是拼尽全力的搏斗,平常人怎么看得出来?老吴刮下的每一刀都弹回来在自己身上形成无法得愈的内伤,好不容易把对方一张脸剃干净,老吴几乎身心俱废。柳士龙没事般站起来,嘴里说了声:“好。”走到半边镜子前照了照脸,发现下巴近气管处有一条细小的刀痕,有血渗出。他赞道:“果然好一把神刀。”老许却大呼小叫:“你看看把人家嘴巴都剃出血了,老师傅也失手,手艺还是过不得硬。赶紧给你创可贴!”再看老吴已瘫在剃头椅上,有气无力道:“有,有,有,创可贴。”
与吴忌交锋不是柳士龙的本意,其意在令吴忌受挫而使老许原形毕露,可老许的反应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仿佛是个废物。柳士龙自然心有不甘。坐在嘈杂的229路过江公交车上,窗外不废万古流的江水,夜色里已不似以前宽大、湍急,江心洲的沙地也大片裸露着,上面牵起一线飞翔的白鹭,那是豫章城夜晚亮化工程的景观之一,白鹭是人工的,徒做翔舞状,不复有生命,只是人视觉的装点。偌大的一片赣江水域,只见一条游轮孤零零地在移动,而江底下一条地铁过江隧道正在用大型机钻开凿,黑暗的江流把夜色向更深更远处延伸。公交开往对岸的沙井,车内有乡下人大声对着手机说话,有个长着一副猴脸的人发出不要命的咳嗽声,他脚下放着一圈大包小包,有弯在座上打盹的老头、埋首看手机的年轻人、不停打嗝的胖妇,谁放了个闷屁,满车臭气熏熏,一个戴眼镜的男子骂了声“缺徳”。桥下的江水在无声流淌,柳士龙似乎可以看见水像一支支箭射向远处,使他自然想起当年江上的那场逃亡,一盏盞荷花灯,化成了血,那是一条死于许老道谋杀的血途。柳士龙发现完成复仇的第一步是要唤起许郎中的记忆,让许大头知道他对自己曾经作的恶,结的仇。否则即便轻而易举把许大头杀了,也等于滥杀无辜,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尝试带许大头故地重游,然而许大头又如何会轻易接受一个貌似生人的邀请去游他早就烂熟得已经生厌的豫章呢!何况翠花街的铁柱万寿宫已是一块白地,城外西山许真君老家许家营的万寿宫却是香火旺盛,柳士龙为此颇费周章。好在日前他允诺了去西山走一遭,柳士龙似乎从中看到了一线希望。
第4幕
老许真切地看见对面二楼阳台的窗户里关着一个人,两个卫兵押来的是个影子,影子背后是一团纷乱杂沓脚镣的声音,影子停下,是个老妪。老许仿佛听见柳士龙对他说:“看看这世界,都是三百年来没有逃过死亡的人们,唯有我们不在此列。”老许吓出一身冷汗。再看窗户,尽管有阴影,没有阳光,是大片的黑白色,但还是足以看清,那个人要逃走,被看守的人凶狠地打回了头,看守是个穿旧军装的军人,只是个浓重的来回晃动的影子。当时老许正在另外一个楼下的房间里,对面楼上的人往下瞧时,老许佯装在看书,而窗前一个男孩正天真地伸出脑袋,像寒冷中开出的一枝花,跟楼上囚禁人打着招呼。老许心里担心,又没法制止他。老许看到一篇以戏剧体写在三百字绿格子旧稿纸上的文字,蓝色的略为潦草的钢笔字,稿纸又薄又软,能看到纸背。老许一读就看见纸背后出现的景象,主人公率一支马队出使征战西域,他的马队雄健漂亮,每匹马都像唐三彩一样既富丽堂皇又神骏非凡,从沙漠上掠过,如同一朵朵耀眼的云彩,又像是画在宣纸上丰硕而美艳的女人。马的各种各样姿态具备西方名画里希腊神话中裸体美妇人的质感,那些肉艳的云朵般的肌肤,散发出珍奇富贵的光彩,在老许所在的白色大厅里的墙壁上依次展开。从窗外射进多少人的觊觎与惊诧,老许不想让这些骏马圈在屋内,一匹匹悬空,飞在白色的墙壁上。他想带着马匹跑向广阔的沙漠,而不是在逼仄的房间里停留在墙上做想象的飞翔。老许骑上一匹马,那是一匹很英俊的白马,他骑出去在大街上溜了一圈,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老许抓着他的鬃毛,唯恐他疼,改用双手抱着他的脖子。老许担心他会撞上人,可他没有,他跑得很好。一条街的人都投来艳慕的眼神。老许知道这匹通人性的马,别看他生得如此高大俊伟,但还是个孩子。回到家,他就收住蹄,对老许说:“我还能跑更远。”可老许不忍心骑他,又怕他独自在外面碰上不怀好意的人,他停下来,进入屋里,坐到床上就是个男孩子。老许看他的脚干干净净的,他对坐在旁边的一个女孩说:“丽娘我们可能会有些事的。”丽娘说:“我想你是一个好男孩,我乐意我们之间发生一些事。”老许这时发现那个男孩是柳士龙,他暗暗心惊,怎么是他?竟然像我的孩子。老许没有孩子,却无意中流露对柳士龙孩子般的怜爱。那他看见阳台里关着的人和那个凶狠的军人看守又会是谁?老许万分吃惊。再看手上一本书,书名是《怀念妖:一段难以忘却的伪历史》。谁也没有想到豫章后街中医诊所的许大头,望闻问切之余的闲暇里还用缮琏羊毫在一沓毛边纸上撰写了一本回忆录,他对往事的回忆看似浮云又历历在目,如同雨前的天空,而那些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下的事,他也弄不明白是否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仿佛是在他梦里一再浮现的景象和奇遇。他有时梦见自己像猛禽俯冲而下,要去叼山野里的大蛇,内心充满了亢奋与畅快。有时又被大蛇甩在岩石上,摔得四分五裂般疼痛。总之,许大头在梦里的经历既充满传奇,又惊心动魄,令他醒来后百思不解。以往经历似乎纠缠一些复杂而暧昧的人事,仿佛驱之不散的阴影。在那本不为人知的回忆录里,许大头俨然是个道人,在西山修炼多年,有吴猛等诸弟子追随,在豫章一带风生水起。endprint
西山在豫章近郊三十里处,如果是在万寿宫位置,它就背西山而面赣江,是一处风水之地。而豫章城在江南,北临赣江,后无靠山,因此官方下决心把政府机构迁到了江北,也就占到一方风水。但老城人气还是旺,城北高楼一幢幢起来,人气尚无法跟城南比。这日,许大头一早就到了车站,见柳士龙在马路对面张望,赶紧招手。恰巧一辆开往西山的公交从立交桥下拐弯过来了。许大头就急,以手做喇叭状朝马路对面喊:“喂,在这呢—喊谁呢,快上车吧!”车上有人探头笑吟吟招呼老许。许大头晃脑袋看,是柳士龙。这小子不分明在马路对面吗!怎么忽然坐到了车里?许大头一拍脸,是眼花了,对面那根本就是一个生人的影子。柳士龙挪出身来,让老许坐了靠窗的位子。许大头红光满面,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公交车门刚关上,就听见有人在叫门,门唰地打开,涌上来三五个人,个个喜出望外似的,为没错过这班车庆幸。其中一个穿军黄色拉链衫的家伙,像是患了伤风感冒,相貌委琐且疲惫,爬上车,车已启动,他跌跌撞撞摸到老许后排坐下,手蹭了一下老许的背,很重。老许不爽,想回头瞪他一眼。后面却炸起一个响亮的喷嚏,老许颈一缩,就听到窸窸窣窣揩鼻子的声音,老许欲言又止。
“多久没去西山了?”柳士龙问。许大头脸上又浮起笑,正要开口,后头又发出一个拖长声调,略显夸张的呵欠声,那股热烘烘的口臭直往他鼻孔里钻。许大头收住笑容,回头极不满意地瞟了一眼,他想让眼光尽量显得严肃一些,可后面那人已筒着袖子,颇享受地闭眼睡了起来。老许只有把脸转向同伴,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记不得了。”他似乎觉得这样的回答扫兴,又补充说,“我昨晚睡觉还梦见在万寿宫转悠。”柳士龙半开玩笑说:“没梦见女信士?”许大头很认真地答:“没有。”柳士龙仍不相信似的说:“就一个人?”许大头摇晃着头说:“也不像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像几辈子的老相识,又记不起究竟是哪个。”柳士龙用根手指点着鼻子说:“是不是我?”许大头一本正经端详他,说:“像,可不是你。那是变幻莫测的古人。”又叹口气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睡眠不好,夜里一闭上眼,就做乱七八糟的梦,鬼鬼怪怪的完全是个吓人的世界,看来是离死不远了。”
“你死不了的。”柳士龙淡淡地说,“我也不会死。”
许大头孩子般天真地嘎嘎大笑起来,笑得直咳嗽,好似一泊浓痰卡在喉咙里。他一边咳,一边笑着,又一脸认真地说:“那我们就是神仙了。”
柳士龙将一瓶矿泉水拧开绿塑料盖,递给老许,仍是淡淡地说:“你是神仙,我是妖怪。”
许大头接过矿泉水瓶子,猛灌两口,觉得舒坦多了,笑嘻嘻说:“那我这个老仙拿什么除妖?”柳士龙随开动的公交车晃着身子说:“你不是有五花剑嘛!”许大头“嗯”一声,又说:“柏木剑,那是道士耍的。”柳士龙说:“不是桃木的吗?”老许双手握住矿泉水瓶子,唯恐水从里面颠出来,嘴里却说:“车过赣江了。”又说,“水越来越枯了。”
柳士龙不吱声,许大头说:“过去赣江总是发洪水,所以人说这里是座洪城。—那真是水漫洪城啊!”老许说这话时又仿佛在回忆。
“你说的是啥时候的事?”柳士龙问。
“1998年,不是!1998年大水还没淹城。我记得整个城都淹了,赣江和抚河,东湖西湖里的鱼精虾怪都跑上岸来,在城里街巷出没,腥气冲天。”许大头似乎十分不堪地说。
柳士龙不屑道:“那又是你做的梦吧!”
许大头固执,一摆手,道:“我说的不是梦!你当我真老糊涂了?”
第5幕
天,是在新建望城鄉一带开始暗起来的,隐约有了一点湿意,柳士龙和老许在西山下车时,起初恍然不觉的雨已下成了粉末状,当他们来到山门,已见村人穿着很久不见的陈年蓑衣在绿色植物和红土之间走动,仿佛依稀往事。也有身着缁色道袍戴圆箓帽的道士打着橘黄色的油纸伞,晃动在灰色的道观前。雨下得像模像样起来,两人紧走慢赶几成落汤鸡了,而传说中古老的柏树垂直地挂在红色的宫门前,不是一株,是对称的六株,皆是满身的陈年旧迹,种植它的手已不可追寻,好像它已被吞没在树身里,化为古老的谜语。西山万寿宫是纪念许真君而修建的一座宫殿。坐落于西山逍遥山下许家营。道家认为除了凡人居住的世界外,还有神仙的处所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许真君栖身修炼的西山则为第四十福地。宫门内,正殿琉璃为瓦,重檐画栋,金碧辉煌。绣金帷里,真君塑像端坐中央,坐像头部为黄铜铸成,重五百斤。十二真人分列两旁,吴猛、郭璞站立坛前。高明殿等三殿之前,六株参天古柏苍老遒劲,四季常青,相传最大一株为许真君亲手所植。宫门左侧有口八角井,亦传说是当年许真君铸铁为柱,链钩地脉,以绝水患。宫外还有接仙台、云会常、冲升阁等形成一个以万寿宫为中心的古建筑群落。远眺西山万寿宫,万顷绿海中,琉璃瓦黄绿相间,绚丽多彩,飞檐串串铜铃,金光闪烁,层层斑斓的宫顶,突兀鹤立,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疑是天上宫阙,一派仙家气氛。高明殿是万寿宫的主殿,里面供奉的正是净明忠孝道德始祖许真君。柳士龙与老许从雨中湿淋淋冒出时,像一前一后东跑西颠的两只鸭子,被更为密集和踢踏的声音赶进了西山万寿宫。几个正在专心致志做法事的道士漫不经心地演练如仪,其中一个酒糟鼻子老道望了他们一眼,好像怀疑二人是仓皇闯入的求助者。老许拍打了一下柳士龙的手,责怨他有失常态,自己朝老道抱歉地笑笑,佯装若无其事地观瞻宫里的法器来,那是一柄桃木剑,木质鲜艳,仿佛是刚削制出来的,还带着桃树开花时的气息。柳士龙禁不住,问个手提拂尘的道士:“那是五花剑的仿品吧?”道士满是不快,又颇不情愿地回答:“这就是五花剑。”柳士龙说:“奇怪了,怎是木头的?”道士说:“桃木的。”柳士龙说:“我知道是桃木的。”老许插嘴说:“知道就别问了。”柳士龙说:“可桃木剑归桃木剑,五花剑归五花剑,那可是万寿宫的镇宫之宝啊!”道士说:“是镇妖之宝,桃木剑就是避邪驱妖剑,桃木剑就是五花剑。”柳士龙嘿嘿干笑两声,感到这个道士本就有点胡搅蛮缠,估计是村干部装扮吸引游客赚香火钱的,便不多语,拉老许往里走。老许说:“我看明白了,他这法事的动作都像除妖的仪式。”柳士龙说:“那是演给外行看的,都是村干部。”老许一头雾水。往里走,就见一胖道士笑容满面在对手机里的人说话,话语间满是恭维,柳士龙小声对老许说:“道士也有上级的。”老许说:“不懂。”柳士龙说:“是村委会主任,懂了吧?”老许说:“不对呀,看万寿宫现在这规模,至少也该乡一级,归乡里管。”胖道士放下手机插嘴说:“我们这直接归县里管,刚才县领导还来电话呢!”老许就说:“你看你看,这才够档次。”柳士龙上前说:“敢问道长是这里的负责人吗?”胖道士说:“我是县文联干事临时抽调过来筹办八月十五庙会的。”说着自己抬起手,左右看看身上的杏黄色,仿佛自言自语,“这身行头我只当扮戏啊!”老许问:“那你怎么称呼?”对方说:“姓刘,叫我刘干事就可以了,我原来是演采茶戏的。你们要找的道长在前面做法事呢,八月十五庙会会来很多人,上头也有人微服过来,道长得召宫里道士预先演练,今天上面还会领大人物来看,不敢稍有懈怠的。”柳士龙“噢”了一声,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雨不断,雨声越下越烂,仿佛一伙赤脚汉在石板上竞走,发出杂沓而混乱的声音。光滑湿漉的石板脚感柔软而冰凉,映现出令人琢磨不定的影子,一闪即逝。积水像光一样破碎而飘浮,土地变成一团团黑色的泥泞,匆忙的影子不知所踪,水和大地上的事物愈显神秘莫测。刘干事打着油纸伞把柳士龙领到一棵下半截看似枯死,上半截还枝繁叶茂的树下,说:“这就是你要找的瘗剑柏,是许真君亲手所栽,今已有近一千七百年了。相传许真君擒住蛟龙之后,就把镇蛟宝剑埋于此树下,并留言于后人:若蛟龙魔法高深,挣脱铁链出来危害百姓的话,可以从树下取出镇蛟宝剑来擒蛟除害的。”endprint
古老的树身满是时间的刻痕,像无数的阡陌与河流,随着目光上升到树端,辽阔而密集的树荫里寄生着无数鸟雀与蛇虫的巢穴,充满了繁复与迷乱的阴暗和光影,混杂着各种不同的鸣叫,满树萧瑟的风声在枝繁叶茂的缝隙间流窜着,见缝插针,那里卧虎藏龙,俨然是个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世界,或许潜伏着妖,潜伏着魔,潜伏着另一些生死无常、恩怨循环的众生,在那个世界里是否也有着一把结仇的五花剑呢!古老瘗剑柏如同一个巨大繁茂的迷宫。
柳士龙用手抚摸树身,哑然失笑。老许问:“笑啥?”柳士龙说:“不是我在笑,是这株古柏,它在笑你呢。”老许道:“笑我?我有什么好笑的?”柳士龙说:“沧海桑田,云卷云舒,多少年了,这古柏它都明白。”老许说:“你这说什么呢?”柳士龙道:“我是在替它说,这株古柏有话对你老许说。”老许道:“什么话?又发病了。”刘干事不明所以,看着他俩,雨从油纸伞破缝漏到他身上,杏黄道袍的背上已一片洇湿,仿佛一块深色补丁。老许面露尴尬,解释说:“我这老弟是个痴人。”刘干事瞅瞅柳士龙:“怎么个痴法?”老许说:“我是个大夫,他、他今天出来忘了带药,唉,都是我疏忽了。”柳士龙对刘干事说:“我俩的事,你不明白。谢谢你,忙你的去吧。”刘干事退两步,说:“你们不是城里来的专家吗?不用我再介绍了。”柳士龙说:“这事老许肚里明白着呢!”刘干事道:“他不是大夫吗?”柳士龙说:“他是个老道士,你不明白,这株树当年就是他栽的。”刘干事尴尬笑笑,嘴里嗫嚅:“果然有病。”老许道:“刘干事你忙去。”刘干事说:“那,我就忙我的去了,二位自个瞧哈。”柳士龙连声道:“行行行。”老许见刘干事转身走了,就说:“不行还怎的?人家又不留你吃饭。”柳士龙说:“我说老许呀这地方许家营可是你家,吃饭得吃你的。”老许道:“吃我的?你还没吃药呢!”
柳士龙说:“老许呀你不是个男人。这些年可干过不少事,军统,打鼓佬,郎中,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是一直流流落落,一会儿像个茶叶商,一会儿是个古董贩子,其实什么也不是,我一度想做个厨师,可是学不会,倒真正是个水利专家。你明白的,洪水来了,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熟悉城里城外的每一口井,那时井水真甜,冬暖夏凉。老许啊,你可别忘了这万寿宫是给谁建的。”老许道:“天下万寿宫里面坐个许真君!高明殿不有他坐像吗?”柳士龙哈哈笑起来:“你还是真人不露相,那露相的让人膜拜进香的可不是真人,都哄人的。”老许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道士听了可不高兴,没准把咱俩轰出山门去。”柳士龙道:“你可真会装!”
“你真是呆子。”老许说。柳士龙问:“你刚才说了什么?”老许道:“我是个还算快活的人。”柳士龙挖苦道:“没谁像你,没心没肺,把什么都忘了,不认账,可账还写着呢。”老许说:“我不喜欢算数,好像越算越算不清楚。”
“老许啊你装吧,继续装,失忆也好,健忘也罢!躲也罢,藏也罢!别怨我一直缠着你,要怨只怨你自己。”柳士龙说,“别的账不去算它,单算你欠我的账。”老许说:“我没跟你借过钱。”柳士龙说:“你欠我家三条命。”
“我手无缚鸡之力,难道是我开错药了?”老许说,“药死三条命,法院怎没来抓我?”
柳士龙说:“老许呀老许你装聋卖傻挨得过也罢,可今天当着这万寿宫,当着这高明殿,还有这活了千百年的柏树,你那一身除邪灭妖的劲头哪儿去了呢?你那驱魔师的高超法术也一股脑都忘了?你不是个正邪势不两立的主吗?”
“唉!”老许叹口气,说,“我是个糟老头子,见一日活一日,看到的都是肉泥凡胎。饿了吃米,病了吃药。在我老许看来,头痛脑热肚子疼都是邪气侵了身体,还有整天胡说八道打乱话,也是。”柳士龙有些哭笑不得,这时雨却停了,远望赣江,云彩里挂出一条虹影,老许赞道:“好看。”
柳士龙说:“你爱这座城市,我也爱,我们没什么两样,从很久以前就没有区别。龙沙夕照确实很美,可是已经不存在了,那里改成了滨江宾馆。我们是一样的,都会怀念赣江逝去的白帆和水鸟的叫声,为什么你会置我们于死地?彼此共生在这方水土上是美好的。可你把它毁了。看看这株古柏吧,里面是不是藏着那把招来腥风血雨的五花剑呢?那些江面上的浮花,那些漂到江上的荷灯,一盏一盏的,都是生命,都是灵魂,你拿上那把凶器来吧,把我再杀一次。这么多年来,我等着,就是跟你还有一个最后的约会。我知道你想活下去,还想活一千年,可我并不想,我想的是一个了结。我等得够久了许真人!”
“你絮絮叨叨说什么呢!我昨天真忘了提醒你带药来吃。”老许说,“谁让我被你这神经病缠上了呢?好像我跟你有杀妻灭子之仇,还有完没完?我真受够你了,我真的烦哪!你饶了我好不好?什么狗屁刀呀剑的,跟我有啥关系?我是郎中,我能治跌打損伤腰酸背疼,可你这脑中的毛病我还真治不了,真的。”
柳士龙说:“老许呀老许,你不认账,我能理解,你怕死,我也知道,所以我不会让你不明不白就接受我的复仇,我有耐心,等你恢复过去的记忆。我会等,我会给你一个公平的对决。”老许猛擤一把鼻涕,泪影婆娑,说:“我感冒了。”
柳士龙拍拍老得如同化石的古柏说:“如果树里真藏着五花剑,它真是冤,空等了主人一千七百年,五花剑啊,又空使一棵老树活着不死,硬撑了那么多年,空负了一个瘗剑柏的名字,累不累呀!还有我这个老蛟精,等了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再会一会五花剑,没有尽头的生命毫无意义,不如有限的生命在死亡前获得圆满。五花剑啊五花剑,你却不能让你的主人想起点什么吗?”
“五花肉,腐竹红烧着,确实是道好菜!”老许说,颇有些津津乐道,“加点白糖,味就更好,用老抽、料酒,哈哈,别提吃来多舒服。”老许说着咂咂嘴,仿佛嘴里有那种味道。柳士龙说:“你还真好这一口啊?”老许鼓鼓眼,认真道:“可不!”
五花剑真还变了五花肉,柳士龙说:“新鲜!”老许说:“肚皮在咕咕叫哩。”
柏树上停着一只黑羽带白点的鸟好奇地斜睨着树下两个叽叽歪歪的人,一片云从树顶飘过,像天空的一只柔软的巴掌,轻飘飘却藏着大力。老许忽然觉得有湿黏的东西落在光头上,手一抹,是鸟屎。嘴里啧啧道:“中头彩了。”柳士龙说:“是你的老相好,怨你回了老家也不认账。”老许不语,又掏出纸来擦,嘴里只啧啧不停。擦干净后说一句:“不就一只鸟吗,有你说的那么玄乎?”柳士龙道:“这可是瘗剑柏上的鸟,替你守着五花剑呢,没准就是你过去的大弟子吴猛啊!”老许道:“那你是谁呀?”柳士龙说:“终于问到了,想起来了吧,我就是你当年要除的蛟精啊!”老许说:“我什么也没想起来。”柳士龙叹口气,说:“这趟不是白来了吗?我以为还能唤起你的记忆呢。”老许嗤一声,道:“记个啥?你当你真是妖精,肚子饿不饿?吃错药了!净瞎扯!”说着径自走开了。柳士龙呆呆地立在柏树下,树身苍黑而光滑如千年枯木,树上端却像熊熊燃烧的绿色火焰。柳士龙看见一个老者在树木扶疏的绿影间踽踽独行,阴郁的光线落在他左右的事物上,他是淡漠且缓慢的,仿佛昔日的时光都跟在身后,仅仅是个变淡的影子,绿色的树叶和湿黑的枝条撑起与编织的是一条不老的光阴隧道,他一点一点地走来,带着无奈的诀别与追悼,同时又具有着某种收集过太多岁月的从容。在柳士龙的眼里,老许并没有因头秃眼花而变得人老成精,他对过往漫长人生的失忆,反而使他有了一种笨拙与天真。要杀这样一个人,柳士龙甚至心生不忍。他失忆的举止和言谈也似乎在帮柳士龙淡化以往的仇恨。他太弱了,弱得像个影子,根本担负不起别人对他的深仇。难道自己生生世世熬到今天,就是为了向一个影子复仇吗?如果这个影子淡到不存在呢?那么仇恨的宿主便无以寄托。柳士龙想到这里,竟是心生茫然,世界也虚无一片。endprint
第6幕
回城时没有赶上班车,柳士龙便和老许打了一辆出租,开出租的司机是个异常烦躁的家伙,后座上已先有位女客,老许坐前面,柳士龙只有和女客挤在一起。起初一路无话,车到昌北时异常拥堵,尤其接近豫章大桥时,几乎是在爬行。司机骂骂咧咧,烦躁不安,柳士龙却跟女客聊得很熟,仿佛故人。老许一路打盹,都在恍惚间。司机骂着,把车扭出车流,改道沿赣江行驶,打算往另一道桥过江,这就使柳士龙有了更多跟女客相处的机会。当车到预想的八一桥头时仍堵得水泄不通,找不到插足的缝隙,司机额头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脸涨得通红,好像比乘客更焦急。车掉头,继续沿江走,前面还有洪都大桥。柳士龙和女客仿佛已有默契希望能在车上越久越好。此时已近黄昏,正值下班高峰,昌北红谷滩过江进城的车辆拥挤不堪,每座桥都几乎瘫痪了,洪都大桥也不例外。司机将车沿江继续往前开,嘴里说:“我不信今天就进不了城。”柳士龙想说前面已没有过江的桥了。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只由他沿江走。这时柳士龙感到女客似乎是自己的妻子,突然产生了一种至亲至爱的依赖感,两人也不问车往哪里开,只要继续待在一起就无比心安,老许在前座鼾声如雷。也不知车开了多久,天黑了下来,出租车开过了一道午夜般寂静的老水泥桥,隐约的灯光把桥身映成了橘红色,柳士龙和女客像一对乘车返家的夫妇,仿佛心意相通,尽在不语中。出租车过了桥,拐进了一个简陋的院子,柳士龙下车依稀觉得他们到了一个叫修水的县城,沿路的江是八百里修河。司机匆匆下了车就不知去向,老许却坦然,柳士龙心里有了异地出差的感觉,而且是预期之外的,他只对女客说了句:“修水有金钱柳,可以买一些回去泡茶喝。”女客也貌似很高兴。老许仿佛宾至如归,领二人去吃晚饭。这时柳士龙才打量下车的院子,原来是个有屋顶的空荡荡的简易而粗糙的县城的大屋子,里面有一张竹台,没有座。老许领著女客往里走,里面是一家肮脏忙乱又热气腾腾的老县城特有的饮食店,几张桌子上坐满了人,有的在胡吃海喝,有的搁手架脚在翘首企盼着酒菜上桌。柳士龙跟老许凑到服务台前打算买饭菜,前面还有几个黑头黑脑民工似的客人在排队。轮到柳士龙时,却发现老许带女客不见了。柳士龙尴尬,只能抱歉地对服务员说等一会儿再买,便坐到靠门的一张桌边打算等老许他们回来。这时三四个干部模样的人进门,为首一个大个子直朝柳士龙笑,柳士龙也客气地笑笑,大个子竟一屁股坐下来,说前不久去省城学习,没时间碰面云云。好像跟他是老同学,可柳士龙根本不记得跟这个人在哪同过学,却又确实有熟悉的感觉。说话间柳士龙发现对方口中镶着一颗金牙,很耀眼。金牙说话时,跟在他身后的几个都不吱声,老实而恭敬地站在旁边,显然金牙是他们领导。金牙的口气似乎大大咧咧,一点不藏不掖,甚至揭老底般向手下介绍老同学在省城某部门的头衔是挂名,实际上混得还颇为不堪,柳士龙想打住对方的话,他已脱口而出。柳士龙只有干笑。这时又走进几个人来,柳士龙叫了声“老赵”,老赵是个神气活现的光头佬,他佯装没听见。金牙却低声说:“这个光头是电视上的主持人叫赵什么。”老赵更有一种名人派,下巴翘得高,仿佛对此以下,皆不屑一顾。柳士龙原是想借与老赵打招呼的机会离开金牙的纠缠,没想到老赵看也不看他一眼,心里就埋怨,嘴里发泄的都是对扔下他的老许的不满。而金牙正津津有味与手下在窃窃私语地议论光头主持人,隐约是道听途说的绯闻。柳士龙趁机离开那张桌子,往后头去找老许他们。他发现灯光暗淡的后堂也摆着几张桌子,有人在吃喝,靠墙还有卫生间的水池子,有人一手拿酒瓶,一手趴在水池上呕吐不止,旁人还直把他住桌上拉,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柳士龙将每张桌子上东倒西歪的人都看了个仔细,没有老许,也没有同车来的女客。他又走到最后一个黑乎乎的过道上,发现有个男女共用的厕所,一个乡下女人刚从里面出来,还在系着裤子,是个店里的洗碗工。柳士龙再看,有个布帘飘忽在虚掩的后门上,他隐约觉得自己落入了别人下的套里,似乎还是连环套。第一个套好像是司机,第二个套是女客,第三个套也可能是整个套的主使者,那就是老许。一旦这个套形成,它就会不断衍生出下一个套,如同过江时的桥,撇开一座还有另一座,当实际的桥不存在了,你只要不去追究,它就会不断在江边衍生出新的桥来。而金牙与光头主持人老赵则是这个套中虚构出来的人物。连环套形成后自身就有无比强大的虚构能力,那些前生前世,今生乃至后世的熟悉或不熟,出现或即将出现的人和事,都会随着连环套的迭出而层出不穷。想到这里,柳士龙明白自己必须赶紧找到一条出来的路,那可能是一条不为人知的小径,否则他会永远留在老许的梦里,当老许醒来时,他就随梦一道消失,老许也不会知道在他的生活中有过柳士龙这个人,更会忘掉一段古老的仇怨。他本来已近乎一个凡人,且有严重失忆症,这梦里设计的圈套也完全来自他的下意识或潜在的许真君防卫的本能。如果不是高人,就绝没有令别人陷入他梦中设计的圈套的法术。只是现在的老许还不知道,他还在睡梦里。柳士龙甚至无法判断梦外是什么时间,如果是夜晚,这个梦随着老许的睡眠而特别长,那他就有更多时间来找逃出去的路径。如果是白天,老许只是在打盹,那柳士龙的时间就极其有限,他随时会醒来,那就意味着前功尽弃,一千多年的等待功亏一篑。柳士龙也弄不清身处的梦里究竟何时,进门时仿佛是入夜,跟金牙说话时,又像是正午,他们一伙是上班的午餐时间进来吃饭的,柳士龙离开金牙时发现他们一边议论光头老赵一边在费劲而努力地吃一份快餐。当时他也想过如果他跟金牙是老同学关系,身为地主的金牙应该主动在餐馆请他吃饭才对,绝无轻易就放他走脱之理,可见金牙是在匆忙的上班空隙来吃简易午餐的。可当他寻到后堂,见里面的人醉得东倒西歪,灯光昏黄,水泥地上发黑潮湿,墙上尽是斑块,显然是夜里。而走到过道厕所时,见一个洗碗妇人从里面解手出来,又仿佛餐馆打烊了,有人去室空之感。再发现后门飘荡着一块满是污渍的布帘,隐约可看见门外是白天,只是那种虚掩与飘荡,乃至光亮,很显然是通往一个新的圈套的入口,他要进去了,必然又会有新的套出现。柳士龙判断那绝非逃出梦境之路。梦境会以同样强大的欺骗能力来引诱人越陷越深,也会用同样的能力掩饰它的缺陷。出租车上的女客,显然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欺骗假象,它以此来解除柳士龙上车后的警觉,使他觉得女客是他心有所依的人。而一直貌似焦躁不安比乘客还焦急的司机,显然又是另一个假象,使柳士龙觉得司机也是要急于过赣江的,以便解除柳士龙乘车进入圈套的全部戒心。而真正逃出梦境所设计的圈套的出口在哪里?柳士龙发现那个从男女共用的厕所出来的洗碗农妇,她有一张丑得让人一见就避之唯恐不及的脸,柳士龙自然没有细看,只留意到妇人两手往左腰撸起衣服的一角系裤带的动作,厕所的门正在左方,她出来,一个令人讨厌的人肯定是会让人走开的,而顺势就去后门,揭开布帘出去,那是陷阱。梦境虚构出农妇的假象是要让他不进厕所,那么厕所就是梦境要极力掩饰的一个缺陷。柳士龙当即回转身往厕所走,快到厕所门前时,一只手先于他去推厕门,柳士龙不客气抢身过去,拨开那只手,身子进入强行就要关门,那一瞬他看见门外向他咧嘴的是金牙,他的那颗金色牙齿光亮一闪,门砰地关上,便池有一堆秽浊物,柳士龙用力按水箱开关,他出来了。天气晴朗,自己走在熟悉的洗马池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商店繁华,他长舒了一口气。知道躲过一劫。endprint
第三章
第1幕
这天晚上,老许回到豫章后街诊所就浑身作冷,躺下便发起烧来,知道是白天去西山淋了雨造成的,硬撑起床,泡了姜汤喝下,再蜷身缩进被窝,梦见自己躺在一株古树里,树上一只鸟不停聒噪。鸟嘴尖长,衔一根柴禾,总在头上撩拨,老许一探手,抓到的分明是一把剑,五彩斑斓,再一看,那鸟分明是个身穿缁色道袍的道士,对他说:“五花剑交给你了,好生去用吧。”转眼自己像在江水里,波涛汹涌,竟滚烫如沸,上蹿下跳的沸水都张牙舞爪要把老许吞食了。老许挥剑狂斩乱杀一气,血红的浪上浮起了白骨,隐约听到女唱师在唱《楚王渡江》,鬼魂般的声音却很真切—兄弟啊,情同手足!兄弟啊,一起长大!兄弟啊,朝夕相处!兄弟啊,自相残杀!歌声凄怨哀绝,老许扔开五花剑,抱头哀号起来,发现双手抱着的也是一副白骨架子。目光所及之处,一垄垄的黑色泥土正在下葬一具具枯骨,一朵朵的白云里飘飞着扭曲的鬼魂,而那把五花剑长成了一棵古树,像一个垂首不语的道人。
老许和柳士龙前脚走,西山万寿宫就迎来了赣江大型情景剧《浮灯》剧组一行人,为首的是享誉国际的大导演程国伦,他有一张北方人的国字大脸,身形高大厚实,一身红色半长外套,脚穿大头黄色靴子,步子重,一口标准的带儿化音的京城普通话,嗓音磁性,一开腔,就很有气场。这种人出现在南昌,不报身份,也颇引人注目。程导演是先看了瘗剑柏之后,再见到那把桃木剑的,他在高明殿极虔诚地拜了许真君,脸上满是肃穆,之后,他对棋棋和随行人员说:“你们也拜一拜吧。”随即他们观看了道长率十二弟子展示的一场重要法事。陪同的王副县长介绍,这场仪式性的法事再现了许真君除蛟的过程,道长画符箓,烧符,口中念念有词,挥桃木剑,众弟子各有站位,道长一动而皆动,像有根无形的线牵动的木偶,动作皆有法度,一丝不苟。王副县长对程国伦详细介绍说,道长率弟子舞的是正一斩邪剑法,道士走的步子都是来自三五飞步术,道长诵的是铜符铁券经文,这都是当年许真君得自其师父谌母的,也是净明道派所特有的,许真君斩蛟精用的就是这个。程国伦一边听,一边看得仔细,他发现道长鼻子像个红辣椒,甚有喜感,整个仪式如旧戏的动作,颇具写意性,使他想到《三岔口》里面人物摸黑打斗场面。红鼻子道长自始至终都是瞑目,口中念咒,全副身心投入,一招一式,如电影里的慢动作,法事毕,仍气定神闲。程国伦作礼,恭敬致谢,问能不能看看道长的剑。红鼻子道长将手中桃木剑郑重托起,仿佛那是一把很沉很沉的宝剑。程国伦没把五花剑之名说出口,只用双手如捧至宝般,捧着那把轻飘飘的桃木剑,不无庄重地说了一句:“国之重器啊!”其言外之意令人不甚明了。王副县长脸上笑得颇灿烂,像个孩子。走出高明殿时,王副县长凑近程国伦耳边不无神秘地说:“四十年前,一位国防部的将军在这里过一夜,睡梦中发现屋顶有怪物,他摸黑就是一枪,梁上重重落下一个东西,是条大蛇,警卫员跑过来,将军叫他别管,自己倒头就睡,第二天,那大蛇竟不见了。”程国伦听着,面露惊奇,说:“噢,是吗?神了。”王副县长强调道:“是的,这里年长的人都知道。”
程国伦导演这天晚上梦见江水翻滚,都是红的,都是血,他躺在一把剑上,那把剑像一根白骨浮在江面,冰冷的江水拍打着身体,他仓皇而凄凉,如同落难的君王,大声呼喊妻子:“棋棋!棋棋!”一个大浪硬邦邦地打过来,他惊醒了,忙看妻子,躺在一边的棋棋睡得很熟,黑暗中仍能见她雪白的后颈一绺卷曲的头发,毛茸茸的,散发出女子的体香和玫瑰洗发乳的气息。他方安心,定定神,轻轻下床,趿拖鞋到卫生间,站在洗脸台边拧水龙头,两手捧凉水扑脸,看镜子,脸是鲜红的,手是红的,水龙头流出的是汩汩的江水,都是血。程国伦不知身在梦里,还是夜半醒来,秋水大酒店这一夜供水正常,中央空调适宜,没有客人投诉。这是个与往常一样安谧而舒展的夜晚,不远的赣江温驯如轻柔滑腻的绸缎,闪着暗光。
第2幕
当导演程国伦从妻子棋棋口中得知要他去她家乡—一座南方省会城市导演一部实地山水情景剧时竟然流露出勉为其难的神情。他在水晶烟灰缸里捺灭了才吸一半的香烟,面对爱妻恳切的眼神又怀有诸多不忍。手上一部大片正在做紧张的后期制作,他的大脑还没有从这部巨制的人物与情境中拔出来,只好随口说:“等一会儿吧。”棋棋说:“那你先见见人家,也是个礼数。”程国伦说:“十分钟!”棋棋说:“一刻钟吧。”程国伦说:“好,就一刻钟。”
棋棋匆匆从程国伦工作室出来,开车来到奥林匹克饭店,来自家乡南昌的老同学驻京负责人正在等她的答复。程国伦导演是在爱妻棋棋的劝说下才见了南昌办事处刘韶有主任,地点仍是在位于望京的工作室。原本刘韶有主任是执意要安排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他对既是同乡又是老同学的棋棋说:“见这么大一位国际著名导演,我要拿出诚意,尤其代表南昌,邀请你先生来导演一部万寿宫祖庭重建落成庆典的实景大剧,我们有十足诚意和尊敬。”棋棋说:“程导正忙于一部与美国合拍的大片的后期,只能腾出一点时间在工作室见见。”刘韶有知道这完全是棋棋的面子,便说了很多感谢话。出于故土情深,演员出身的棋棋是希望玉成其事,但导演有他的题材品位和合作要求,他有其固执的脾气和挑剔眼光,棋棋对此是心有忐忑的。出乎意料的是程国伦导演居然与南昌办事处刘韶有主任聊得很投机,本来打算谈个十几分钟客客气气婉拒了,就算看在妻子劝说的分上,给了来人很大面子。没想到导演听了万寿宫背后有关许真君除蛟斗法的故事,兴趣频生,特别是听到许真君率弟子踏江斩杀化为荷灯蔽江而下的蛟精时,眼前出现了颇具魔幻色彩的瑰奇画面。神奇的豫章古城,瑰奇的赣江顿时在他面前碧波蕩漾,令他激动不已,他甚至将潮水般涌现到脑中的构想穿插在相互的交谈中,最后程国伦导演兴奋地说:“好好,这个戏我看有意思。”这就是他让刘韶有带回的答复。具体细节皆由导演夫人棋棋和南昌办事处刘韶有主任商定。棋棋嫁给程国伦导演前是个当红女星,身为导演夫人后她牺牲了自己如日中天的演艺事业,转为幕后,做起了导演的经纪人和重要影片拍摄的经纪人,一张人称具有早年林青霞美貌的脸上有了操劳的痕迹,粉脂也掩遮不住,导演既是感激又是痛惜这位心中的佳人,只有心怀感伤地看着如花美眷日渐生出的鱼尾纹像波浪一样刻在心上,每有疼楚。endprint
棋棋留在老家的兄长刘健是一位房地产公司总经理,与他打交道的一方是掌握土地开发大权的人和银行信贷部主任之类的角色,每当拿到一块好地,他就贷款或积极展开融资,他聪明的大脑和操作能力往往使他在地产业如鱼得水,根本不要用上妹妹和妺夫的名头。在他的生意如火如荼时,他的第二段婚姻也名存实亡。尽管他不沾烟酒,却是在外面有过红颜知己,而少顾及家庭。这年岁末业界畏之如虎的房地产冬天仿佛正在逼近,他的生意岌岌可危,几个融资的老板抽资退出,给他生意带来了致命一击,几处工地才开工到一半,银行贷款就已到期,而其他合作方又上门催债来了。刘健使出浑身解数东凑西借,拆东补西应付债主,身上的窟窿越补越多,如同满身伤口,全都是弹洞。过于高傲与自尊的个性,使他从来没向享有大名的妹夫与妹妹说出,即便出差北京,也不去找一下他们。棋棋一直还以为哥哥顺风顺水,一路斩关夺隘干得正欢呢。刘健深知当今的房地产生意就是肉搏,仅有的几百万只够去打通银行关节,再拎着脑袋押上去贷款,然后拿着银行卡送给政府官员买块好地,是给别人盖楼盘,也有可能是为自己挖坟墓。手头的钱都疏通权力卖地花光了,你就拿着这块地皮融资,跟黑商、流氓、恶棍、贪官打交道,开发的楼盘一半是送给官家单位的,一半是商品房,这一半里除了参与融资的各色人等均有一份外,坐地的贪官还少不得,余下来给你的可能是一屁股债,也有可能是可怜的清汤寡水。而银行贷款的期限到了,还高利贷的期限尾随而至,法院的传票和追债的人同时登门。刘健几乎是当地业界人所共知的穷光蛋,所赚的钱都给了合作者和手下,他的慷慨尽人皆知,这也是他能找到合作拿到地皮的重要原因。剩下的归他所有的那部分被有关方面头头脑脑的关系户盘剥殆尽,他只有在做工地时才有可以吃饭开销的钱,跟工地上一个打工仔没什么两样,甚至他自己的那辆奔驰,每逢节假日都是被官员私自借去游山玩水,他出门只有打出租和步行,撇在一边的妻儿几乎没有得他的好处,他就像个真正为合伙人和官员尽心尽力的高级打工仔,能看到的成果就是市中心街道旁他提着脑袋抵押贷款开发建起的高楼,和抚河边的花园小区,但那都不属于自己,所赚的有限几套房和最后一点大厦的股份在这个漫长的冬天都还债给了别人,他所知道的只有他为建起那些楼盘所付出的心血和一身疾病,摸到手的是一把冰凉泪水。在他山穷水尽的时候,置身城市建筑丛林,仿佛被自己建的一栋栋高楼所出卖,被众人遗弃,这就是他的宿命。
刘健下海前的原单位一度不知所以,他白天停薪留职在华东交大建筑系上课,闲暇读书。晚上撑伞经过湿漉漉的马路到国营妇儿商店站柜台卖衣服,灯火阑珊处,他与几个蹲在收款台前的中年妇女守着柜台,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收款台是一张断了一腿的简易杉木课桌,油漆褪尽的桌面下只有一个抽屉,钉着铁质搭闩,里面有一沓开了三分之一的黄色牛皮纸封面的小发票和用木夹子夹住的十元至五元票面的皱巴巴的钞票。负责收款的是位掉了一颗门牙的妇人,她时而努力地抿住嘴,说话时又尽量不让牙漏风,但这种努力都属徒劳。每隔一会儿,她就会煞有介事地算一遍账,把黑色算盘打得噼啪响。除了藏青色的服装和绛色防寒服一套套折叠在货架上,玻璃柜里大红大绿的童装总是令刘健神思恍惚如坠梦中,那些絮絮叨叨的妇人也恍若隔世。柜台另半截如同象山南路从赣剧团至国药局那一段,全是细雨蒙蒙洇湿的衣衫和拥挤着看热闹的闲人。中间是商店后院大门,那是由对开的两道铁栏栅门虚掩合成的,门上没锁,闲散顾客无所事事,总是好奇地从虚掩处钻到商店后院看究竟。空旷的后院一半平房是职工食堂,另一半是仓库。食堂不停传出锅碗瓢盆和油烹辣椒的声音,烟熏火燎的气息经久不散。仓库的晦暗与积尘的深色布匹在保管员默默无闻的守护下愈发神秘,仿佛一座军火库,格外引人好奇。顾客们像探子一样偷进来就要摸仓库的底细是否奇货可居。从橱窗设计员提拔上来的工会主席歪着一张嘴巴,正事无巨细地为好奇者喋喋不休地解释着什么,以致他自己都变得形迹可疑,成了需要解释的一部分。刘健在经过这道门时,总要对看热闹的闲人做一些疏导工作。而另半截柜台如同废弃的旧车厢,散发着暗红与潮霉的气味,这使刘健心猿意马。商店经理让人传话,必须要他白天按时上班,强词夺理的态度令刘健极为反感。而建筑系的课业还没有完成,他企图以此改换职业的单位尚音讯渺茫,这一切让离职多年已成为地产公司老板的刘健常常无端生出惆怅与迷惑的表情,仿佛驱之不散的梦魇,在他最为得意的时候也笼罩着一层灰暗。
程国伦用一种浑厚磁性而略带朗诵意味的男中音,在由投资方万有集团与本地官方于秋水大酒店会议中心举行的《浮灯》新闻发布会上,既简练又不失诱惑力地陈述其导演构想。赢得的赞叹是可以预见的,不亚于他任何一部电影发布会的成功效应,他简直是在不断地复制着自己的成功。程国伦导演在回答媒体问到《浮灯》将带给观众什么样的效果时说:“中国自古尚水,水也将成为本剧演出的最美底色。本场演出所有的表演都立足在水上。届时,观众将于水光山色中,观看到以南昌浓厚的历史人文和秀丽的自然风光为背景,表现以豫章古老民间传说、神话,人文历史为代表性元素的关于千年万寿宫来历的水上传奇,中国元素与国际性的现代高科技手法交融在一起的让大家视听与内心双重受震撼的《浮灯》。”发布会的内容因程导演的国际关注度随即作为娱乐新闻头条传遍全球,这也是官方及投资方所希望看到的。《浮灯》未动,但已先期引起了国际注目。发布会后是自助餐形式的宴会,宴会很大,有许多人参加,比出席发布会的尤有过之。有关方面头头脑脑,文人,专家,融资者,媒体,《浮灯》剧组主创人员,广告商等等,柳士龙与众人若即若离。一位当地书法家在穿梭的人群中展示着他的一幅作品,一幅咏许真君除妖的草书,满纸惊蛇,惹来一片叫好,书法家煞有介事要赠送给程国伦导演。程国伦歪头看了一眼,没做任何表示,更无接受之意。书法家双手举着那张六尺宣,有点尴尬,棋棋笑着,大大方方接过来,有了一片掌声。棋棋将那纸机敏地转赠给带头鼓掌的一位红脸官员,那官员姓罗,仿佛受宠若惊地收下,说了些对棋棋仰慕的话,激动得很,想趁势拥抱一下女明星,棋棋机敏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罗官员悻悻然,秘书趁势接过那幅字,把它随意而草率地折叠起来,书法家看着心疼,上手帮秘书重新把字展开,熟练而仔细折好,秘书不苟言笑地接过,又顺手放在红色靠背的椅子上。书法家目不转睛注视着,不无惋惜。柳士龙觉得好笑,他记得这位书法家曾在古玩城子易堂里见过,是一个比较善于炒作与自吹的省书协副主席,在下个什么聚会上,他肯定会吹嘘国际大导演程国伦收藏了他的书法,女明星棋棋对他写的字情有独钟。正这样想着,有人叫“柳先生”。柳士龙一看,正是收藏家唐三樵,这个笑眯眯的西北人,逢人就预邀去他那儿喝茶,显得既热情又真诚,但他笑眯眯的眼缝里藏着一对狡黠而精明的小眼睛。柳士龙跟他打听过豫章著名古剑东晋许真君五花剑的下落,唐三樵一直也關注着这把剑,他从盗墓者手中收过几把东晋古剑,柳士龙看过,都是废铁。今天这个宴会前的新闻发布会上,有个吸引他们的重要内容就是由罗官员向《浮灯》导演程国伦授予许真君的五花剑,然后导演将剑一举,宣布《浮灯》剧组工作全面启动。媒体对这次将出现的那把五花剑做了浓墨重彩的渲染,并说明那把剑在许真君除蛟时起的关键作用,以及实景剧《浮灯》将重现许真君手挥五花剑除蛟的神奇场景,对那把剑的来历言之凿凿,反复交代,仿佛是真品。可最终在《浮灯》发布会高潮授剑仪式上,众多灯光照射下,罗官员笑容可掬而又煞有介事地将一把剑托授到程国伦手里,柳士龙和唐三樵看到的只是用现代工艺打造的一把古色斑斓的仿品。导演程国伦却貌似爱不释手,有一种故人相逢的喜悦。endprint
第3幕
柳士龙从次日晨报上看到了《浮灯》发布会消息,他带着这张报纸去见老许,报上提到了重建万寿宫的意义及历史内涵和在落成典礼上首演这部实地情景剧对建设国际化水都的价值。报纸不惜篇幅链接了许真君率弟子在赣江一带斩蛟诛妖,铁柱锁蛟龙的神奇故事,当地百姓由此将许真君奉为保护神而建立铁柱万寿宫。一千六百年以来凡赣商所到之地形成商會必建万寿宫,至今海内外已有四千多座,官方提出将这座江南以西的省会城市打造成一座国际水都,打出万寿宫的历史文化牌,吸引海内外投资,是有发展战略眼光的。但报纸头版印的是著名国际大导演在《浮灯》新闻发布会上的大幅图片,他有一双仿佛能看穿历史与洞察灵魂的眼睛,宽大的脸上堆满了神圣与庄严,既是一位严肃的电影大师,又像是一个宗教的布道者,他双手高举着五花剑,如同奥斯卡奖杯。柳士龙将报纸递给老许,说:“这人熟吗?”老许说:“不熟。”柳士龙说:“知道他是谁吗?”老许说:“不知道。”柳士龙说:“《贵妃醉酒》总该知道吧?”老许说:“老戏,梅兰芳啊!”柳士龙说:“我说的是电影,这个人导演的。”老许揺摇头说:“我不看电影。”柳士龙说:“电视里也有他,叫程国伦!”老许说:“来南昌了?”柳士龙说:“你看报就知道!”老许说:“我眼花,看字就黢黑一片。”柳士龙叹口气,说:“那我念给你听你不会说耳聋吧?”老许挤挤眼,有些不好意思又极真诚地说:“不瞒你说,有时听得清楚,有时听人说话就像蚊子嗡嗡。”柳士龙说:“那我这时说话你感觉如何?”老许咕地一笑,声音像冒水泡。柳士龙道:“你倒是说呀!”老许说:“像鸡叫。”柳士龙说:“好,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像鸡叫,明显就比蚊子的嗡嗡声强,那我就念给你听听。”老许说:“念啥呀?不是电影《贵妃醉酒》吗?!”柳士龙说:“不,我是说老许,许真君他杀人了。”老许“噢”一声,说:“那可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他除的是妖,怎么是杀了人呢!他倒是杀了谁?你说说!”老许有些气势汹汹,恼羞成怒,一副要打架的架势,空气一下就紧张起来。柳士龙说:“老许呀你真没劲。”老许抗辩说:“我没劲吗?!”柳士龙说:“是的,没劲!”老许蔫蔫地说:“改日我使点劲给你瞧瞧。”柳士龙说:“好,那我就等着。”
棋棋的兄长刘健是在一个天色阴郁的下午被抓的,来抓的四个人有点小题大做,不仅带了几副手铐,还各自在制服外别了枪。有个站在门口的人戴着钢盔,双手端着一把黑色的小型冲锋枪,自始至终面色像钢盔一样阴郁而难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要抓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他不仅欠一身的债,被债主追得东躲西藏度日如年,而且离了两次婚,现在已经是孤家寡人,身患糖尿病和严重失眠症,仿佛一口气也能把他吹倒。这些日子一向觉得智商高于他人的刘健已感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真想抱着头在一场大雨中跳入波涛滚滚的赣江,可入冬以后赣江枯水期似乎还没有结束,裸露的河床和所剩无几的污水混浊不堪,令刘健望而却步。五十四岁的他不敢再想以后的生活,仿佛只等一个地方来收容。好了,现在警察代表债主,把他推上了警车,他松了口气,这好像是他极力回避而又期待已久的一刻。忙于电影和赣江大型实景剧创作构想的程国伦导演并不知道妻兄已几近穷途末路。他只专注于手头的艺术创作,在结束了一部与美国的合拍片之后,一头扎进了赣水苍茫的豫章古城历史与传奇的深处。具体事务的对接与诸多细节仍是落在既是如花美眷,又是得力助手的棋棋身上。一条深藏不露的赣江单等来年秋天一出华丽而瑰奇大戏的上演。
万有集团砸几个亿投资与市府联手打造的赣江大型实景剧《浮灯》一经媒体铺天盖地的炒作,似乎呼之欲出,无人不晓,但钟表匠阿德不知道,他是个聋子。
钟表匠阿德是寓居南昌的上海佬,精于修理各国钟表,长年累月蜷伏在胜利路繁荣巷口一张挂着白底红字“钟表修理”的木头桌上,他就像街头闹市中的静物,红尘万般仿佛与他无关。隔街与阿德钟表修理小摊相对的,是欧式钟楼建筑的百年老字号亨得利钟表店。在高大气派的钟表店与阿德的钟表修理小摊之间,行人如织,仿佛过眼云烟,阿德的一生仿佛都是在修理别人的时间,把一些人拥有的快和慢的时间调准。当他发现一块旧瑞士表停摆在一个时间不走的时候,阿德并不知道这块表的主人在那个时间段发生了什么,但肯定有事发生。阿德除了钟表之外,还暗中帮扒手销偷来的高档手表,这些表时间精准,但一旦到了小偷手中,时间就紊乱了,表的主人一天到晚也就颠三倒四,仿佛丢了魂一般。阿德接到一块金舵表时,并不知道这块表的主人,王子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刘健因涉嫌金融诈骗而被逮捕,他表面上看似风光而忙碌的日常生活在那一刻终止,由此进入的是看守所的一成不变的难熬日子。阿德并不知道这块表是怎么被扒手弄到手的,他觉得这块表蹊跷,不想尽快转手。这块看似没有问题的表像是藏在时间背后的秘密,他用工具揭开表盖,戴上放大镜,凝视着表内环环相扣的精妙细致的金色零件,像是看到了时间真相—世人在城里的一切动作和表情,他们的际遇与事物,好像都是由这些精密的机械设置的。阿德发现这只金舵表内部,那一个个细小的转动的齿轮,仿佛把这手表的主人陷在囹圄里了。阿德突然有了奋不顾身的冲动,他不认识这只表的主人,却想在时间里把他救出来。当他举起专用修理钳,穷尽技术穿过时间沦陷区时,两颗睾丸一起收缩起来,也就进入了一个精致的牢笼中。那是时间的古老迷宫,他要全神贯注,对外界充耳不闻,若一有疏忽,他就永远出不来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迷宫里会和一些难以预料的可怕事物不期而遇。满天的黑色翅膀,满天灰烬和火星,他看到的是放大几十上百倍的强劲的乌鸦的翅膀和龙的爪子。而外界的人对钟表匠阿德的隐秘生活却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个上海佬喜欢每天下午三点准时到金筷子饮食店吃一碗馄饨,金筷子小老板桔子对他已经很熟了,每天三点,雷打不动,年过五旬、白白净净的上海钟表匠阿德会出现在临街的那个座位上,即使有人提前坐了,桔子也会上前客气地告诉别人,这张座,有先生预订了的。人家也好换过一个台子,毛头小伙子就会不情愿地骂骂咧咧,桔子仍是赔笑脸把人迎到另一张座上。这样的情况时而有之,那个临窗的位子,下午三点就成了阿德的专座。它在三点之前总是空着,在等待着一个熟悉的客人的到来。这天下午,三点过了,钟表匠阿德没有如期出现在金筷子饮食店临窗的座上。桔子突然停住手中的忙碌,不自觉地走到钟表匠那个座上,她若有所失,难道钟表匠阿德师傅病了?桔子想着就不自觉地坐下,将目光透过玻璃看街景,隐约看见一个穿蓝色西装的影子一闪而过。endprint
柳士龙从金筷子饮食店经过时,根本没有想到有个叫桔子的女人会留意到他。他只想着去章江路古玩城向子易堂老板唐三樵打听一个叫宋石樵的人。子易堂老板唐三樵上次在秋水大酒店《浮灯》新闻发布会上遇到柳易龙,就叫他得空来喝茶。这天下午细雨,粉尘般弥漫着,把落入眼中的景象都虚化了,仿佛一页漫漶而又有迹可寻的古书,令他产生了去子易堂之念。
第4幕
收藏家唐三樵也是老江湖,他的身世深藏不露,只在不經意的言语间,会道出古玩行当的秘密。当柳士龙受邀到他的子易堂来时,由于雨天,偌大个几层楼的古玩城大厦顾客稀少,生意寥寥,使柳士龙能够心安理得地坐下来。他见案上有一幅唐三樵用自制的竹丝笔写的字,满纸狼藉,便自然聊起了日本的井上有一。由此说到日本艺术,就提起竹久梦二,柳士龙说:“那是一个忧郁灿然的天才,他的岁月把他折磨得神经兮兮,身心憔悴,使他画儿蒙上一层忧郁、幽玄、凄美的日本气味。”唐三樵说:“丰子恺学他的,周作人从来不屑而轻视丰子恺的画儿,想来是明眼人的看法,我也以为丰子恺少了竹久梦二的幽丽气质。”接着唐三樵让他看了几件他新近斩获的五代佛像和残损玉观音。对唐三樵流露的矜然自得,柳士龙颇不以为意,却向唐三樵打听起一个叫宋石樵的人来,是个画佛家人物的江湖画师。唐三樵似乎不以为然,他用巴掌煞有介事地抹了一把脸,好像脸脏,当他的手一抹而下,脸更长了,不笑的时候,原来是马脸,他一边泡茶一边侃侃而谈道:“江湖上好汉无数,生意场上原本就是一堆狭路相逢的江湖人物,有时为争一件器物兀自火并了一场。彼此各不相让,弄得两败俱伤。有时大家相逢一笑,只是惊鸿一瞥,过眼烟云。古玩城也是藏龙卧虎,每件古董有真假,每样器玩皆有故事,来路明的货不多,弯弯绕绕的过手都是狭隘奸诈,有人玩光身家才只学了个乖,有人玩没了性命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商场,官场,情场,疆场,赌场,都在这器物上交相竞逐;白道,黑道,红道,黄道,道道都在里面进进出出。有的一入此路,回头便是无岸。仿佛一件旧物不可能再回到旧年月,只能不断在别的手上辗转和把玩,是玉就只有碎身为止,只有瓦片方能存身。”柳士龙听罢,一时无语,面对唐三樵的答非所问,他知道自己想打听的人也只在语焉不详中。他透过落地玻璃,看着烟雨迷蒙中的赣江,以及对岸的秋水广场,若有所思。那个叫宋石樵的人手挟几卷残卷古轴如同一只孤零零的野鹤在江水间一闪即逝,如同漏夜残梦,不知所踪。
小有名气的江湖画师宋石樵有一位供职于考古研究所的堂弟宋石明。考古研究所的所在为一个民国年间遗留下的老院子,是北伐南昌后军官教导团旧址,地下室一度成了蓝衣社审判杀人的秘密据点,那个地下室的一个牢房也短期内做过隔壁省医院的太平间。那年建火车站挖地基挖到了古墓,是东晋的,棺材完好,就拖到地处不远又相对隐蔽的这个民国老院子里来。有价值的古物被上级部门鉴定后取走了,棺材和一些考古价值不大的破铜烂铁都留下了。年深日久,旧城改造,古墓越挖越多,汉晋、宋明的都有,且涉及明宁王、汉晋贵族古葬等等,出土东西不少。考古所也就拉杆子般在老院成立了,开始只是让人守着这些古物,也缺专业的考古研究人员,有的也只是出于兴趣,土法上马。来的人文化不高,多半是图清闲,有个事业编制的饭碗。却是规定有晚班,要守着古物,怕有偷古董的。值晚班原定是两个老头,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轮值,不能睡,要巡更的。下半夜巡更的老洪头,常碰见莫名其妙的人影。在库房出出进进,还听到地下室传出犯人的哀号。老洪头先是用手电一照,大声喝问:“谁?!”影子没了,哀号骤停。当时那老洪头倔,脾气暴,酒量大,阳气足,人说焰子高,鬼怕他。另一个老谢头,瘦小,多病,不愿值下半夜,只坐上半夜,两人也就相安无事。有事的是考古所的头儿,一个主事的副书记,书记馆长似乎永远是暂缺的,上面不安排。事实是混到那级别的干部没人愿来。副书记宋石明,教员出身,人蔫蔫的,说话慢条斯理,像漏了气的胎,曾经喜欢读《红楼梦》,后来研究过一段时间《金瓶梅词话》,为找不到一套完整版《金瓶梅》而苦恼。当他好说歹说好不容易从工农兵医院消化内科一位姓杜的主任那里借到一套台湾版《金瓶梅》打算挑灯夜战一场时,被一个手下告发到上级部门。老上级找他谈了心,考虑到宋石明的面子,话说得含蓄,大意是劝老宋多花些精力研究一下那些出土文物,别不务正业,把心放在一些不健康的书籍上。宋石明想争辩几句,无奈底气不足,只有灰溜溜回到办公室,将经年不读的《考古》杂志放满案头,将那套只瞅了几眼清刻版插图的台湾《金瓶梅》完璧归赵送还杜医生。从此不问《金瓶梅》。没想到一日杜医生登门来索要《金瓶梅》,是时宋石明将头从一堆考古文献里抬起来,满面烟云,疑惑地对杜医生说:“那套书不是早就还给你了吗?”杜医生一脸无辜而又坚决地说:“没有,我只记得借给你了我就一直惦着这套书,你至今未还,所以厚着脸来讨要。”宋石明取下挂在鼻梁上将落未落的老花镜,说:“坐坐坐。”杜医生落座,宋石明说:“看到没,本来我哪有心思一头栽在这些有关老古董的故纸堆里,就是那回从你那借来《金瓶梅》后,让人背后捅了我一刀。上面说我不务正业,我立马就把书抱着还给了你,你当时还笑话我呢!”杜医生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没有这事,肯定是你记错了老宋!”宋石明看看杜医生,又环顾满桌的书籍,一下变得疑惑起来,自言自语道:“我真的没送还给你吗?”杜医生确信地说:“真的。”宋石明说:“好,老杜那你容我想想,我这些日子被这些古籍搞晕了头,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你先回去,等我想起来了一定把书送还给你,我一定会想起来的。”杜医生走后,宋石明变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像个借了人家东西不还的人,他躲在阴暗的办公室里不愿见人,从早到晚在书堆里东翻西找。开始他还记得是要找一套书,后来又记得是要找一把久已不见的算盘,更后来是要找一根出土的废铁,他记得这很重要。他从1979年3月号《出土文物》杂志《古剑考》一文中发现东晋豫章古墓里埋藏了无数古剑,其中有一把是东晋净明道派创始人许逊的剑,名叫五花剑。而在考古所的库房里,就锁着不少由于年深日久埋于潮湿地下出土后又得不到妥善保管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的汉晋古剑。说是剑,一眼看上去就是没用的烂铁。但根据相关文字记载,这些烂铁中好像没有那把五花剑,可宋石明又认为五光剑就藏在这些烂铁里,他查遍了所能见到的考古资料,发现许多文字与真实的文物南辕北辙,牛头不对马嘴,这更使宋石明觉得对五花剑的查找与判断是唯一可靠的途径。他呕心沥血写作的《五花剑考》一文因杜医生的登门而突然中断,整个人仿佛迷失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十字路口,使他再次感到有歧路亡羊的危险。而这时考古研究所的老洪头在下半夜值班突然死亡,第二天早上人们在放着数副棺材的库房里发现他的尸体,一双惊骇的眼睛大睁着,里面带着一种百般不解的迷惑。老谢头接着也就找宋石明辞了职,宋石明以双倍工资的优厚条件也无法改变老谢告老返乡的迫切心情,最后,宋石明只好代表组织说了一句:“可以理解。”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老谢回到家,如同虎口脱险般捡回一条命,面对老伴的关询,老谢说:“考古所那院子阴气重,八成宋书记也命不久了。”endprint
第5幕
考古研究所的死亡气息一度使在那个老院子出入的人的脸上布满了阴气。这种阴气如同晦暝的天色,笼罩着宋石明对出土文物的深入研究,进行到中途的《五花剑考》顿时陷于云遮雾罩的无奈中。而豫章后街的郎中老许这些日子也陷入了他视之为精神妄想症患者柳士龙的反复纠缠中,使他几乎精神分裂。对柳士龙所说的似是而非的事情,老许时而否定,时而疑似,仿佛稍有不慎就跌入精神妄想症患者在虚幻中设下的圈套。令老许困惑的是他根本找不出柳士龙的套路。可他总是在你无心恋战中逼近你的死穴。“你是有机会杀死我的。”柳士龙盯着许大头说,“不是你不杀死我,是你有意不杀死我。”许大头看着他,好像满脸困惑,柳士龙轻松笑了笑,没把许大头貌似认真的困惑当回事,只是说:“你有多种机会杀我,可又放了我,这样你就可以继续做英雄,我就一直留在反派的位置上。”许大头有些迷茫,他看看窗外的夜色,又看看柳士龙,说:“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没听懂你的意思啊!”柳士龙说:“我也是今天才明白过来,只要我不死,你就有事可做,老百姓就永远把我视为可怕的妖孽,你就能施展本事,不断为民除妖,接受他们的崇仰与膜拜,做豫章城的保护神。不是吗?我不需要你回答的许先生!你已做得够好了,但你不可能赢得双重赞美,正如一个人不可能涉入两条河流,但我知道此路必定与彼路相通,这条河注定与另一条河有渊源。我为什么不能?这样的人几乎没有,除非你是神。我是说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们是由敌人变成了彼此证实对方存在的伙伴关系,也许说伙伴是不对的,但是直到今天我们都对一些古代的事情,或者说古远的往事记忆犹新。”许大头双眼混浊,眼眶内珠状晶体仿佛蒙着一层阴晦,他喃喃地说:“记忆,记忆,记忆。”嘴里重复了三遍,说,“你跟我谈记忆,记忆是熟悉而回不去的地方,我不想跟你谈哲学,我不懂什么哲学,我知道活着,就是一切,其他什么,真的跟我没有关系。”
柳士龙说:“是真的没有关系吗?二元对立的世界,非正即邪,非善即恶,非美即丑,非白即黑,牺牲的是中间的无辜,他们非正非邪,非善非恶,非美非丑,非白非黑,我们将他们置于何地,又怎能安顿他们的灵魂?过去你一直把我视作妖孽追杀,现在反过来了,我要追杀你。因为你没有杀我,却残害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怎么能放过你呢!”许大头不语,仿佛还没弄懂,还有疑惑。柳士龙说到这里,抬眼盯着许大头,许大头也真诚地皱着眉,搓着手,为柳士龙的疑难而踌躇。柳士龙慢条斯理地说:“可现在,许先生,你能否帮我来判断一下,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是什么?嗯,我是不是,一个妖孽?—我是一个人吗?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许大头有些嗫嚅,两眼望着柳士龙,一片茫然,吞吞吐吐:“这个,我、我可能说不明白,不好说,我没法判断,我的意思是—”许大头停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如果真如你所说的话,我是一个罪犯吗? 还是一个神,或者一个英雄? 这么说我们都不是人,但是人—比如豫章城的人,他们,可是一直在添油加醋地传说着我们的故事。我过去也认为我是他们,他们里的一个,我也听着那个传说,虽然有些跟你说的不同,但归根结底是一回事。上天告诉我,既然你已付出爱了,宽容他人的误解,需要更大的包容心。这个世界够可耻够肮脏了,为什么我要去宽容那些分明是由嫉妒而派生出来的恨,这种恨对被恨者既无来由,也不怀好意。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已厌倦了做那个英雄,更不愿当那个神,我只愿做洪都中医院退休职工许大头,别人可以叫我许大夫,也可以叫我许大头,你叫我许先生,嘿嘿,我还是不太习惯,真的!”许大头说着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些腼腆,仿佛很不好意思起来。柳士龙端起古陶杯,呷了一口茶,说:“嗯,好茶!做人的滋味真好。可有的人做着做着就不安分了,想把自己修成仙,变成神。神仙不吃,不喝,不怒,不怨,不憎,不厌,不爱,不死,神仙没有什么滋味,这种天机一个无名小仙也知道的,可是谁也不说。漫长而又乏味的神仙生活凡人总是羡慕着,却又可慕不可即,像许先生好端端一个凡人,放着凡人不做,却要做除妖的事,把自己当作凡间的神仙,除杀了多少妖,只是为了成真正的仙吧!须知妖也有善恶呀!再如我呢原本是小仙,堕入妖道,才发现凡人可贵,我原是打定主意不做仙做妖的,那些不生不死的东西都不要了,只愿逗留在凡间跟妻儿厮守,就甘心做个不会变、不会飞、不会刀枪不入、不会呼风唤雨、不会点石成金,只会累着、痛着、喜着、乐着、忧着、怒着、爱着、苦着、恨着的凡人,凡人会饥着、渴着、困着,会眨眼就老得没有一点用,会死,我也认了,可这是奢望啊!在凡人的入口处,在豫章这地面上,有你许先生这尊神,哪会允许我做人呢!你毁了我的家,毁了我想做一个凡人的梦,却给了我凡人的剧痛,你是个神啊我该怎么办?我本可以和我的妻儿一样含悲茹恨地死去,可我忍着不死,你给我的剧痛与大恨,激发了我妖的本性,你不死,我怎么能死呢!我们是彼此互证的存在,你许大头既为神,一再把我打回原形,我既有人形,也是妖了。”许大头安静地听着,忽然若有所悟地說:“你的病加重了,西医认为,是典型精神妄想症,这种病人会把医生幻想成仇人,我是治不了你的,弄不好,也会患病,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柳士龙说:“当然可以不承认,就像你说的病人,如果是癌症患者,他开始也会不承认,拒绝,可是你无法毁掉它,就像你的过去,它就在你的性命里,你不死,它就在!”柳士龙转身望着窗外,42层的古玩城大楼,在赣江边不算最高建筑,但置身其上,能够视线极好地将一江两岸夜景尽收眼底,柳士龙没有关注江边亮化得五光十色的仿古建筑,没有远观对岸红谷滩新建的高楼。他只眼望着沉沉的江流,那是千年不变,而又时刻都不停的,看似铁沉沉的一块,只有它在运载岁月,见证物是人非。水不开口,水天天都在说。柳士龙看见黑色的水面上浮现出夜灵般的荷灯,一盏盏,在水上漂着,闪闪烁烁,像时间深处回望的眼神。“又在放荷灯了!”柳士龙说,他面朝许大头,“好,那么,我们可以了结那点事了。你还可以尽力施展你的法术,我不怕再一次被你打到该死的臭水井里去,倘若侥幸,我们就能掉换一下,我要让你到井底待个千年!”柳士龙说着,浑身像是因为即将复仇而激动得开始颤抖,那种抖动渐渐剧烈起来,使他整个人都把持不住,像要散架。许大头起初打算听之任之,一把老骨头由柳士龙处置,他哪有什么法力了,不过是一个坐吃等死的老家伙而已,人称老而不死者为贼,他有时觉得自己像个贼,只是没偷谁的东西,他又冤,现在终于有个人有个正当借口,和斩钉截铁的理由要拿走他这条命,他不想反对。但他觉得仿佛要发生的事并没发生,睁开眼,却见柳士龙口吐白沫浑身发抖,如白癜风发作一般不能自持地委顿于地,蜷缩着身子,仍在抽搐,许大头赶紧过去,掐住他的人中施救。半个多时辰后,柳士龙方缓过来,许大头把他扶回古董太师椅上,仔细一看他的脸,已是满面皱纹,如一张揉皱的纸,头发也如白云乱渡,好端端一个龙精虎猛的人转眼变为一个完全干枯行将就木的老人,哪里还有复仇的力气。许大头手忙脚乱一阵折腾,发现他是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梦里,那个梦不是来自睡眠,而是来自一幢赣江边上的被夜色包裹的死气沉沉的大楼。endprint
龙 沙
第一章
第1场
王怀才有一条粗涩且嘣嘣响的公鸭嗓,一嗓子出去,即便一条曲里拐弯的小巷,也会被他喊直来。王怀才是豫章中学教师,教的不是体育,而是文绉绉的语文。王怀才的父亲早年在澳门经商,后来做不下去了,一九四九年后国内枯木逢春,堂弟一封信把他牵了回来。射步亭巷2号,是他家老屋,有四进,是王家的祖业之一。晚清时王家老太爷做木材生意发的家,赣江上漂流而下的木材排筏长年不断,江面上跑着他家的大大小小的船只,王家的生意涉及木材、夏布、瓷器、药材、茶叶,一度好不兴旺,王家老太爷姨太太就有九房。城里总镇坡、都司巷、皇殿侧、府学前街,都有王家老太爷的别业,六眼井半条街都是王家的房子,人称王家大屋。王家败在后来出了个浪荡少爷,抽鸦片,巨嫖豪赌,一下输掉半条街,气死了老太爷。王少爷仍恶习不改,以致木材生意易手,直至只剩下一家瓷器行。某日晚上,王少爷在鸿宾楼为一烟花女子与人争风吃醋,在他抱着烟花女醉卧香帐时,那人挟一根硬木扁担冲进瓷器行,把满行景德镇瓷器砸了个粉碎。瓷器碎裂时发出尖叫的声音不绝于耳,响彻周边三街六巷。当王少爷拎着大裆折腰裤闻讯赶来时,才发现自己几乎成了一个穷光蛋,欲哭无泪。王怀才是当年王少爷的孙辈,先辈的荒唐虽是家族的疮疤,父亲辗转澳门经商的折戟,也给他回归到内地故籍带来一些轻松。王怀才家的成分躲过了黑白区域,而划入相对暧昩的灰色地带,这为他能安心在豫章中学教书,业余写剧本,提供了适度保障。王怀才住在校区原水塔改造的一间铁皮屋顶的房子里,有一架生了锈且还坚固的焊接着水塔的铁梯通上去。支撑水塔的,是十几米高的水泥支架,由四根方形水泥柱组成。铁梯较陡,原先是供清洁水塔的工人专用的。水塔呈圆形,亦是水泥的,似乎修建于三十年代,当时这是一座美国人开的教会学校,不收女生,女生读的是阳明路的葆灵中学,能来这里读书的都是富家子弟,又被称作少爷学校。一九四九年后收为国有,自然打破这个设限,男女可混合入读这两所学校。王怀才是师范毕业,被分配进豫章中学。在他进入这所学校前几年,有个年轻貌美的女教师死在水塔里。人们发现她的尸体,已被水浸得肿胀不堪、面目全非,若不是那条粉红的透过衬衣曾引起过议论的蕾丝胸罩,人们不敢断定她就是英语教师杨虹露。
杨虹露生前不仅是众多未婚男教师的追逐对象,也是不少已婚男性教职员工打歪主意的目标。杨虹露走到哪里,人未露面,她哼唱的《茶花女》歌声总是随风悠扬先至,令人翘首以盼。其直接后果就是杨虹露晾晒在集体宿舍前的花短裤头总是莫名其妙失踪。有时,明明洗得干干净净地晾出去,她教完两节课回来收衣服时,发现裤头裆部竟有鼻涕般黏糊糊液体。起初还以为是谁的鼻涕,便暗骂几声,重新洗,再晾出去。夜晚忘了收,再从晾晒的绳子上取下来时,却发现裤头裆部剪了个洞。杨虹露不由生怒,找到校保卫处。保卫处王水根是转业军人,他既是处长,也是处员,他只有一身的臭脾气,像整天绑着个炸药包要找人同归于尽的家伙,吓得别人都躲得远远的,即使不小心挨近他,也畏惧三分,他以此自得,一脸嚣张模样,仿佛不可一世。其实他是个外强中干的混蛋,真要碰到硬手,他就是堆烂泥。反正保卫处就他一个人,忙的时候,抽几个高二年级的大个子学生来维持秩序。
杨虹露那条被人故意剪了个破洞的花短裤头摊在王水根的黄漆办公桌上,桌上有一块玻璃板,下面压着电影杂志上撕下来的剧照,是身着军服露着整齐牙齿微微一笑的扮演海军军官的王心刚,玻璃板有弧形裂缝,胶布也就呈弧形地粘了一溜,这一溜胶布正好经过王心刚的下巴,且白胶布已脏黑,这就使王心刚那张英俊的脸打了大大的折扣。杨虹露的花短裤头一下就将王心刚整张脸都蒙住了。
“王干事,你要査一査,有人蓄意跟我过不去,把我好端端晒的裤子剪破了,几块钱一条呢!”杨虹露颇悲愤地控告。王水根很认真地将玻璃板上的花短裤头铺开,像观看地图研究敌情般仔细,沉吟半晌,说:“这个事,保卫处一定会重视。”起初,杨虹露暗以为是住对门的女同事小刘出于嫉妒所为,而传说王水根和小刘悄悄好上了,杨虹露就不好点名。既然保卫处表示重视了,她就只好一把从王水根眼底捞回短裤头。王水根只觉眼前一片花花绿绿闪了一下,就飘走了。杨虹露回宿舍找了一块花色接近的布头,把裤裆缝好,照穿。不几日换洗后,发现晾晒在绳子上的蕾丝胸罩不见了,那天有风,虽不大,卻足以将一条两个巴掌大的胸罩吹飞,杨虹露跑到周边找了找,尤其是阴沟和砖砌垃圾箱里,有一次她的一条白胸罩就是被吹到了阴沟里,水沾着,便没飞更远。她捡回来,洗了又洗,用夹子夹住晒,再没飞掉。天气一好,往往忘掉夹夹子,也图省事,蕾丝胸罩就不知飞哪去了。有风的天气,她告诫自己晒衣物一定要用夹子,为此还特意买了一板六只的木头夹子。这次令她感到蹊跷的是,木头夹子还好端端在绳子上,蕾丝胸罩却失踪了,风是吹不走的,显然是人偷偷揪走的。杨虹露有些怒不可遏,她气冲冲来到保卫处,七平方米的小屋里挤了四五个人,王水根一脸严峻地坐在办公桌后,两侧分别立着一个大个子高中生,杨虹露记得左边那个是一见她就爱脸红的高二某班的体育课代表,篮球打得特好,好像叫马晓朋。在王水根威严目光逼视下的,是坐在一把摇摇欲坠破椅上的门卫钟师傅。钟师傅络腮胡,眼睛微暴,扫帚眉毛,像个有几把力气的粗汉,看似四五十岁年纪,实际才三十出头,一人独居门卫室里,很是兢兢业业,却被马晓朋从他的床垫下扯出几条女性花短裤头和胸罩来。马晓朋一问,老钟却支支吾吾满面通红起来,几个同学当即把他拉到了保卫处。王水根见杨虹露进来,喜出望外,说:“杨老师,偷女同志短裤头的坏人抓到了!”杨虹露一把抓过那条蕾丝胸罩扭头就走。王水根在后面嚷:“喂,杨老师!那胸罩可是坏人的罪证,得交派出所备案的!”他追上来伸手就要夺回去,杨虹露紧攥着,说:“这是女性隐私东西,你还要在这些未成年学生面前展览吗?”王水根额暴青筋:“杨老师,话不可这么说,你得配合保卫处工作。”杨虹露变色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女同志的胸罩!”王水根不依不饶说:“在保卫处我只知道,这是证据。”杨虹露看了一眼马晓朋,马晓朋脸一红,迅即低下头去,其他同学也一脸懵懂,杨虹露对王水根说:“好吧,看来我们只有找校长去评理了。”endprint
校长饶叔子是个有资历的老革命,见两人背后跟一群学生面红耳赤地闯进办公室,先干咳一声,不怒自威,学生吓得退到门外,校长略挥了挥手,有学生赶紧带上门。校长分别听二人言明来由后,示意杨虹露将攥着掖着的胸罩放到桌上。他端过粗瓷茶碗,喝了一口茶,嘴里竟发出啧啧声,用两根粗短而焦黄的手指捏起胸罩的蕾丝花边,像捏着一件脏东西,嘴里说:“小杨啊,这种东西可不健康呀!公开晒在光天化日里,无怪乎人会想入非非犯错误。”王水根听出校长是在支持他,正要说上几句,校长挡住了,仍对杨虹露说:“赶紧拿回去,以后也别晒外头,太引人注目了,接受教训,人也就钻不到空子,走吧。”杨虹露拿过胸罩朝王水根轻蔑地哼一声,走出校长室。
杨虹露拿着蕾丝胸罩从校长室出来后,学校里就隐约有杨虹露生活作风不正派的传言,开始是传她勾引保卫处王干事,后来传她用蕾丝胸罩引诱学生,甚至连门卫钟师傅也不放过。再后来,就有人在水塔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发现经过也诡异,先是有人看见水塔外体上显出一个湿漉漉人影,太阳再大也晒不干,连续七八日,引起人好奇,一传十,十传百,校方就叫王干事领人去塔顶打开查看,谁料竟是这般景象,才发现原以为休假的杨虹露自尽于此。
语文教师王怀才住进水塔改造的房子以后,夜夜梦见一条雌性人鱼从水里冒出来,讲叙她的凄惨身世。王怀才就根据她的叙述开始写作,他想以四幕剧的形式,写一部现代的《豫章遗梦:还魂记》。在王怀才的戏剧里,主角是个转世轮回的女鬼,她先是跟一个叫柳士龙的古代书生相恋,被恶势力逼死。后又转世相会于民国,在战火中离乱,两人为爱的执念生生死死,又不依不饶地转世去彼此找寻,当他们见面时,仍初心不改。女主角的名字就是杨虹露。这部戏把语文教师王怀才写得神魂颠倒,一会儿他是戏里的书生,与梦里的女鬼缠绵;一会儿他又是梦境坍塌而失魂落魄的柳士龙,在苍茫的尘世哀婉低回。当他写到第三幕《寡语者》时,从水塔中摇摇晃晃出来,已身心憔悴,形同纸人,仿佛从他书写的黄色毛边纸上飘起的一缕幽灵的影子。若是刮来一阵风,也会将他吹上天。王怀才构思的最后一幕戏是《浮灯》,他想象着在艳异女鬼出没的神秘河面上,最终漂满了荷灯。像是人世的祈愿,又像他献给女鬼的祝福,更是一幕现实与梦境的壮美告别。语文教师王怀才知道,只有写完了这一幕戏,他才能从那个梦里走出来,否则他会死在里面,永远出不来。那座水塔里又会多一个亡灵。
数年后,王怀才所著的《豫章遗梦:还魂记》经赣剧团专业编导改编,定名《还魂记》作为地方戏赣剧主打戏,由省文化局副局长兼导演的马一鹤亲自导演,其夫人董艳玲主演,在省城隆重上演,轰动一时。有关部门组织省市文艺界权威人士召开了观摩座谈会,语文教师王怀才也忝列其中,作为该剧原作者在谈到写作初衷时,却语焉不详,使与会者不知所云,但马一鹤对王怀才的原创大加褒扬,对女鬼转世轮回的想象和缠绵悱恻情爱描写尤为赞赏。专家们对该剧给予高度评价,只是对于情爱戏的部分出现了截然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情爱的渲染有些过度,似有色情意味,若是适度删改,不失为一部好戏。王怀才闻言颇为激动,条件反射般弹了起来,碰倒了茶水杯,泼了坐在旁边的董艳玲一身。他一边道歉,一边面红耳赤表示反对,可反对的理由却又说得支支吾吾,结结巴巴,他那一条粗涩且嘣嘣响的公鸭嗓仿佛被堵塞了,会场顿时一片讪笑。董艳玲反过来却在用细细的手指为他拈掉沾于灰布中山装上的茶叶。还是善于掌控场面的马一鹤帮语文教师王怀才解了围,他表示剧团将在尊重原作和吸收专家意见的前提下精益求精,打磨成本土戏剧精品。春节前夕,《还魂记》被选为进京演出的重要剧目。
第2场
戴红袖标的工宣队和红卫兵学生汹涌进了万寿宫,像一股久违的激流,他们吵吵嚷嚷肩扛手提着铁锤和榔头,直扑许真君的塑像而去。这时一个躲在伙房里饮酒的道士嗷的一声,撞了出来,挡住宫门。他红着脸膛,粗着冒青筋的额,像一头惊怒的长颈鹅,愤然暴走。众人一愣,见道士挥舞一把雪亮的菜刀,不管三七二十一,揪住领头戴柳条帽穿蓝工作衣的工宣队长王师傅就要拼命。王师傅见势不妙,挣脱道士油乎乎的手,掉头就跑,没留神被门坎绊了一跤,王师傅摔在地上,柳条帽脱头而出,滚了老远,沾满了鸡屎,一股黄灰腾地冒起,直扑王师傅眼鼻,呛得涕泪滂沱,双手仍死抱着头。红脸道士见王师傅摔在地上的狼狈不堪状,反倒愣住了,再看左右围着的多是一些还没长大成人的十五六岁的懵懂学生,手里握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脚下的麻石上,像是自动滑脱。一时红脸道士面有惭愧,显得不知所措。满脸粉刺的学生马晓朋蹿上前踹了他屁股一脚,红脸道士也没有反应。马晓朋胆壮起来,两手抡起硬木棍,朝红脸道士头上敲下去。红脸道士狠挨了一闷棍,人不动,缓缓抬左手到头上摸了一下,一手湿黏黏的、浓稠的血,像红色的、刷标语的漆。红脸道士身子微微晃了晃,背靠着廊柱慢悠悠滑坐到地上,仿佛十分沮丧,却又像颓塌下来的破墙。工宣队长王师傅这时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理一理左臂上的红袖标,瞟一眼打倒在地的红脸道士,心里生出鄙夷和不屑,扯开一贯的大嗓门吼道:“破四旧,立新功。砸了许真君!”这回王师傅领头冲了进去,马晓朋扲木棍紧随在侧,跟着口呼:“破四旧,立新功。砸了许真君!”
此时省赣剧团打鼓佬许大头闲得慌,连日来,他一闭上眼,就颠三倒四地梦见自己是旺盛香火中的万寿宫的一名老道,坐在那里接受信众的膜拜,弟子满室,一醒来,香火皆无,便满头大汗。这日他背着一双红红的手,从象山南路一路东张西望瞎逛过来,刚刚就着猪头肉喝的二两三花酒,尚在嘴里颇堪回味。当踅入翠花街路过万寿宫,见里面人头攒动,吼声如雷,煞是热闹。老许好奇,眼睛循声就往里瞅。见一伙学生和穿蓝布工作衣的人正挥锤弄棍要砸宫里的泥塑,无奈正中的许真君泥塑甚是巨大,神坛底座广阔,头接屋顶。众人虽手操家伙,吵吵嚷嚷,围着许真君泥塑打转,却不知从何下手。一个络腮胡子工人老大哥模样的汉子,抬头瞧瞧泥塑上端,又看看底部,他招呼一个满脸痤疮学生过来,对着泥塑指指点点,仿佛他瞧出了端倪,交代痤疮学生如何下手。满脸痤疮学生面露敬佩表情,连着点头数次。络腮胡子一拍他肩膀:“上。”满脸痤疮学生将硬木棍插到腰间皮带里,两手攀泥塑底座,右腿抬高,脚尖衔住底座一处破砖洞,络腮胡子用手一推他屁股,他就蹿了上去。痤疮学生站在神坛上,再看同伴,都矮了,他就从腰上抽出硬木棍。络腮胡子朝他直挥手,递上一把镔铁榔头把他的木棍换了下来,再朝痤疮学生一手竖大拇指,一手指着泥塑的某一部位,指挥他开砸。满脸痤疮学生先是学大人样,笑呵呵朝双手掌心里狠吐两口白色唾沫,用手搓搓,再从双腿膝盖夹处抽出榔头。镔铁榔头的手把是双竹片合成,极有弹性,使榔頭下垂,然后又随力道弹回去,把砸出的力量发挥到极致。满脸痤疮学生一上手,显然感受到了镔铁榔头内部的威力。他眼盯着泥塑,双手合力缓缓将镔铁榔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举过头顶,力道后倾,榔头在竹片把手的另一端上下微微弹动。神坛下的人都不由倒退两三步,唯独络腮胡子原地没动,他既要指挥粉刺学生,又要为他鼓劲。痤疮学生铆足力气,嗨地大吼一声,一榔头下去,只听噗地一下,泥塑虽破了一块,却纹丝未动。络腮胡子继续指点:“往这砸,用大点力!砸!”满脸痤疮学生得到鼓励,再次举起榔头朝络腮胡子指点的泥塑部位砸去,这次他感觉到一个硬物被榔头砸碎了,榔头还没收回,就听到刺耳的破裂声音,只见许真君硕大的泥塑头部不知怎么山崩地裂般掉了下来,满脸痤疮学生惊叫“不好”,许真君的泥塑大头呼啸而过,劈头盖脸砸在神坛前的络腮胡子脑壳上,把他砸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众人惊骇夺门而逃,以为许真君显灵了,还有人大喊:“破封资修!就是不让怪物作怪!谁还迷信牛鬼蛇神,继续砸!”endprint
老许只听得一声惨叫,尘灰弥漫,里面有人喊:“出人命了!”万寿宫里外密密麻麻就挤满了人,全是看热闹的,把老许几乎挤成了一张芝麻烧饼。老许肚里翻滚,喉咙发痒,嘴里猛咳起来。他拼命往外挤,想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抽身出来,可人都往里涌,把他往外倾的身子一下架空起来,他脚不沾地,心里倒有了一些慌。幸好这时传来救护车的警报声,人自动辟出一条路,工农兵医院救护车停在离老许不远处,车是石灰白,刷着醒目的红漆十字,老许似乎闻到了医院消毒水的气息。车后门往外推开,急匆匆跳下两个穿白医务大褂戴白口罩的人,一前一后,手拎一副木杆的军黄帆布担架,只往里奔。看热闹的人似乎稍稍松动,有人说:“这下有救了。”几分钟后,见担架从里头抬了出来,担架上的人蒙着白布,人没动静,白布上洇的血红色,有些触目惊心。抬担架的尽管走得快,但步子已没进去那么急,老许知道,担架上的人是没得救了。
看热闹的人散尽之后,马晓朋不知哪来的蛮力,复仇般一边咬牙切齿咒骂着,一边挥舞榔头把万寿宫许真君塑像及匾额供桌一应物品砸个稀烂,灰尘四起,泥块遍地。他突然坐在那里抱头大哭,同伴劝也劝不住,拉他走,他也不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翠花街麻石板地上的脚步声也稀落了,日暮如烟,落入视野的街道都如同旧物。第二天一早,翠花街开进了几辆笨重而马力十足的东方红牌重型推土机,神秘而陈旧的万寿宫在推土机坦克履带连续数日不停的隆隆碾压下化为瓦砾。
第3场
满脸痤疮的马晓朋在万寿宫破四旧,一榔头砸碎许真君泥塑同时,连带取走了另一个人的性命,事出意外,又是革命行动,便没担任何责任。死者工宣队长王师傅在人们眼里仅仅是个倒霉蛋。马晓朋继续在豫章路的豫章中学念高中,继续逃课、打架,叼一根仿佛永远点不着的飞马牌香烟出没于豫章路。万寿宫一榔头的经历反而令他有了杀气,使人对这个满脸痤疮的少年畏惧三分,他一副屌兮兮的样子没事就晃荡到了胜利路,不小心踏入八一桥地界,遭当地的罗汉暴打回头。八一桥的罗汉以狠出名,威望最高的,却是八一桥菜场的一个卖菜的,诨名叫佗子。佗子背不驼,只是话少,半天可以不吭一声,貌似老实佗子。可一回他闪电般出手,就拧断了一个享有名头的罗汉的两根手指,令对方跪于脚下求饶,称他大哥。从此八一桥地带的罗汉都对佗子心怀敬畏。但佗子只是享有江湖上的名气,从来不插手江湖烂事,他仍卖他的萝卜青菜。满脸痤疮的马晓朋却是屌性不改,由于生得人高马大能打敢拼兼能勾搭女同学,便得了个马卵糟的诨名。城区街巷地盘上混的大小罗汉都有诨名,没有诨名的,多半不好意思在街上出头露面,也就别想勾上女雀子(女流氓),那就属于打不出来的罗汉,只能跟着有名的罗汉做吊刀(马仔)。马晓朋对八一桥的佗子是仰慕已久的,他极其佩服佗子那一手能拧断人手指的绝活,总想找个机缘学个一招半式。他几次到八一桥菜场溜达,连佗子的鬼影子也没碰见,他晃到东万宜巷,又冤家路窄,被四五个正在用快刀劈甘蔗赌香烟的小罗汉截住。没容他开口,人家都欺上头,将未熄火的烟头往他颈背衣领里塞。马晓朋当即发难,却遭众人拳脚交加,打出那条破布条般的巷子,狗似的落荒而逃。马晓朋回到石头街,想找绳金塔的大罗汉,诨名三节包的,帮他出头。三节包是个拖板车的,一身酱油色的肌肉闪闪发亮,单手能举起板车的双轮子,脚上却穿着一双擦得贼亮贼亮的三节头皮鞋,在板车行当里,穿三节头皮鞋的独他一个,有个老大讥讽他几句,当即被他打趴下。他朝皮鞋吐了一泊白痰,把脚伸到老大跟前。老大乖乖蹲下,不加思索就腾出一截白衣袖来揩皮鞋。三节包鼻子重重哼一声,脚一顿,抬到他的鼻尖下。老大翻眼再往上看,见三节包吐出鲜艳的舌头,用手指尖点皮鞋。他是要老大用舌头舔皮鞋上的痰。老大眼里,三节包吐出的舌头,像一条鲜艳的狗鸡巴,很恶心。他闭上眼,忍住,仿效三节包伸出舌头,正要去舔。三节包竟把脚缩了回去,自己扯肩上的布掸了掸,哈哈笑道:“好兄弟,够味!”从此三节包成了绳金塔的老大。他的塌鼻子上架起了一副墨镜,扁脸鸭嘴,端着架子,一张好似洗不干净的脸,也就仿佛有了板荡之气和阅尽江湖风云之色。街巷混混见了,便显出卑恭与敬畏来。
马晓朋见过三节包几次,三节包虽没把他当回事,却觉得人还客气。三节包一个拖板车的,连大字也认不得几个,毕竟是个莽夫,对此马晓朋心里是不屑的。他心想早晚有一天要取代他。马晓朋后来爱上了绳金塔荡得出名的女流氓“酒精灯”,惹来了几条街的罗汉参与一场大型群殴,那几条街都有罗汉与酒精灯有染,岂容马晓朋独占花魁?便都跟马晓朋争风吃醋起来。马晓朋率豫章路的流氓兄弟上阵,第一次吃了败仗,大家都不服,便联手沐英城巷和右营街的罗汉来助威。暗地备好了十几条偷来的自行车的铁链子,缠在衣袖里,以便开打的时候,一挥而出,横扫千军。马晓朋遣人约好对方,拟于次日日落时分到进贤门摆场子,企图一举扳回面子。正当双方人马拉开架势,在进贤门打得如火如荼时,两边人都被警察包抄了。是西湖分局动的手,各方领头的皆遭拘留,马晓朋也在其中。只是马晓朋在这次群殴中打坏了一只左眼,被在抚河分局上班的细叔保释了出来。经高明的大夫治疗,他成功地换上了一只狗眼做替代品。每当他用左眼看东西时,都是变形的,仿佛会扭动,出现一些穿古装的稀奇古怪的影子,他开始以为是重影,大夫也说人畜器官移植会有一段时间排异与不适,可时间久了,那只眼睛愈发乖张,能看见更多别人看不见的可怕之物。他甚至想挖掉那只该死的狗眼,大夫说现在它已长好了,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再挖除,会引起神经坏死,双眼都会瞎掉。马晓朋只好作罢,只是他尽量眯起左眼,只用右眼。一天,他在翠花街用一只眼睛看人敲洋铁时,遇到了一个穿湖绸长衫的人,那人自称是他舅舅的老熟人,叫柳士龙。他对马晓朋说:“我知道你现在在街上有了名气,算个罗汉。”马晓朋斜睨着他,冷冷地说:“跟谁说话呢?我又不认识你。”说罢,将头撇过去,继续专注于人家敲洋铁,好像他不是無聊,而是真对敲洋铁有了特别兴趣。柳士龙说:“你不是这块料。”马晓朋不高兴蹦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块料?”柳士龙说:“就是这洋铁吧,只有敲打后才能成器。”马晓朋嘿嘿笑道:“你以为我是洋铁呀!”柳士龙道:“我可没这么说。”马晓朋说:“那你闲得慌,敲打我来了?”柳士龙说:“我还真没闲工夫。”马晓朋说:“那就一边待着去,别走翘步街。”说罢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就要晃开了。柳士龙抓住他肩膀,马晓朋肩一抖,没抖脱,那手像焊在他肩上,他感到一股沉甸甸阴劲,知道遇上道上高人,心里有些恐骇,说:“我跟你没仇吧!”柳士龙道:“你别紧张,我只想跟你交个朋友。”马晓朋用一只眼盯着抓住他肩头的手,撇撇嘴说:“有你这么交朋友的吗?”柳士龙一松手,马晓朋就甩甩膀子,那半边膀子都有酸胀之感,又不放心地说:“你没给我下‘五百钱,要把我膀子废了吧?”endprint
“五百钱”是民间流传的一种阴狠点穴功夫,由丰城一带传入南昌,市井传闻有那功夫的人,只要一搭你肩膀,就把你穴位封了,若知晓,赶紧送五百钱去求人解穴,不然轻则三五天内一条好端端胳膊必定废了,重则半月之内性命难保。过去南昌人与丰城人结了仇,仇家必遣五百钱高手来报复,故南昌人对丰城五百钱十分忌惮,谈虎色变。柳士龙拍拍马晓朋的肩说:“放心吧小老弟。”马晓朋顿觉酸胀全无,肩膀轻松,仿佛虎口脱险,便歪头说:“有事就说。”柳士龙笑笑:“嗯,刚才我们说到哪了—对,你以为你算个石头街的小罗汉了,是不是?可不过是烂崽一个。你要做就得做出桩像样的事!”马晓朋听他这么说,开始怀疑他是公安局的便衣,他知道自己在局子里有案底。八成是便衣找他做卧底,便显出几分鄙夷,说:“你要我去做钩子,那可是找错人喽!”他边说边将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柳士龙盯着他,掏出一包壮丽牌香烟,自己咬一根到嘴上,递给他一支,说:“你正是我要找的人。”马晓朋满头雾水,不知所以地再次重申:“我不认识你。”柳士龙说:“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关键是我认识你。”马晓朋听他这么说,更怀疑他是便衣。他不接柳士龙的烟,仿佛那是套。口里只说:“开什么玩笑,我饭还没吃呢!”柳士龙将那根烟塞回皱巴巴的纸盒里,说:“这好办,附近不是有一家红卫汤包店吗?听说味道不错,吃过吗?”马晓朋又撇撇嘴,也不说自己吃没吃过,否则太老土,显得没面子,只假装不当回事地“哦”一声,也算答应这趟吃请了。柳士龙把他领到翠花街口,这里过去是以热闹著称的洗马池,红卫汤包店就在马路边上,木门刷着绿漆,门玻璃上用红漆写着店名。马晓朋坐定,看看店里几张四方桌都空着,桌中间各搁着一筒倒插的筷子、一个豁了口的白瓷酱油壸子,顾客只有刚进来的他们俩。柳士龙去开票交钱,不一会儿,服务员就端上来一摞六蒸笼热气腾腾的汤包。马晓朋心中暗喜,敞开怀,反正人家请客,一口气连将五笼汤包吃了下去。柳士龙不吃,马晓朋以为他是怕多花钱,便有些不屑,恶作剧般又吃起第六笼来。柳士龙点燃第二根烟,笑眯眯看着他,仿佛对马晓朋的吃相很欣赏。第六笼吃到一半,肚子已撑得溜圆,胃口也起了腻,马晓朋忍不住打了一个嗝,涨到喉咙的汤包汁险些从嘴里溢出来。马晓朋为这个很丢脸的饱嗝面皮一红,很是惭愧。赶紧掏出脏不拉叽的手绢假装揩脸,以掩饰脸上的难堪。那条手绢是女友酒精灯送给他的,原本是粉红色,被他用来抠鼻孔,揩嘴,抹鼻涕,从未洗过,早已像是纸壳一般硬,揩在脸上仿佛带刺。柳士龙吐出一口比较浓的烟,像飘荡的破布,恰好帮马晓朋掩饰了难堪。马晓朋收起手绢,草草往裤袋里塞,不慎掉到了黑乎乎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马晓朋这时对那条女友送的手绢似乎有了心疼,他想弯下身去捡,肚里满当当的汤汁直往嘴里倒喷出来,马晓朋慌忙挺起身子,才稳住。柳士龙笑道:“吃饱了吗?”马晓朋连说话都困难,只点头,像鸡猛啄几下米。柳士龙就说:“那咱就先坐会儿。”马晓朋斜着身子,一边打着嗝,一边再次打量着他,见柳士龙样子并无太特别,一身灰色干部服,平头,面孔五官周正,表情时而严肃,时而放松,双眼有着疲惫的黑眼圈。這种人常混人堆里,却非同一般人,此时他一脸似笑非笑神情,仿佛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不屑与无可奈何,其深不可测好像他已活过几辈子了,是一根惯于出入于江湖的老油条。马晓朋索性点破他的身份:“我知道你是保兄!是分局的吧?”马晓朋说的“保兄”,是市井坊间对局子里的公安人员,尤其是刑侦便衣的称呼,是时公安又称保卫部、保卫科,保兄由是得名。
“不瞒你说,我跟保兄,不挨着!”柳士龙说着话,把手指上大半根没吸完的烟弹了出去,那烟一溜弧形,像飞镖,煞是好看。马晓朋庆幸自己走了眼,便认定对方是道上朋友,就有了兴致,说:“那你是有对头了?找我是要卸人家的一只手,还是一只脚?”柳士龙哈哈一笑,不答话,又摸出烟,只顾划着火柴,点嘴上烟,先吸一口,再递过来,马晓朋故作大气地推开,柳士龙坚持递给他,仿佛是一种试探,马晓朋接过,颇为老练地吸着,根本不像个十六七岁的人,俨然是根老烟枪。马晓朋吸了几口,再客气地递回去。柳士龙接过,弹弹烟灰,眼盯着烟头,说:“你打死一个人?”马晓朋顿时有些支吾:“没,没有的事。那个,谁,是被倒塌的泥塑砸到头,压死的。”柳士龙说:“是你先砸了许真君的头吧!”马晓朋抢辩道:“是他叫我砸的!”柳士龙说:“他还是因为你砸了才死的。”马晓朋停顿片刻:“我说嘛你还是保兄!这都好久以前的事了。你们这种人,就喜欢翻老账。”柳士龙说:“可你总有账让人翻啊!你以为你真砸的是许真君,破的是封资修啊!没有的事,那是活生生的人命,人家可有一大家子呢!男人死了,就是顶梁柱塌了,女人一病不起,还有大小三个孩子,老大捡煤渣,老二帮人推板车,老三还小,还在尿裤子谁去管他们!你砸了许真君,死的是王大发王师傅!可现在全靠你院子里的邻居打鼓佬关心照顾着,没准哪一天三个孩子长大了就会找你复仇了。”马晓朋有些沮丧,却还是反击道:“你别说得那么吓人,跟电影似的,还苦大仇深。我又不是地主老财,又不是黄世仁南霸天,还真没个完了。”柳士龙说:“你等着吧,打鼓佬当初可是看见你砸那许真君,不,是砸到王师傅的见证人,他可是亲眼看见你是怎么砸的—王师傅是怎么倒下去的。”马晓朋狐疑:“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是怎么知道打鼓佬亲眼看见了我? 你怎么知道打鼓佬是我院子邻居?你又说自己不是保兄,你是什么人?!”柳士龙平静如水,淡淡地说:“我是什么人?这个你不用问,总之我是来指点你的人,来救你的人。”马晓朋一撅屁股:“哎哟,你说得这么玄乎,好像我真掉在套里了。你当我马卵糟才刚出道混啊!也不去石头街绳金塔打听打听。”柳士龙做了个颇为不惮的手势,嘴朝烟头吹一口气,一撮雪白的烟灰飘到马晓朋脸上,他冷冷地说:“你那点事,甭问,我都知道!酒精灯是不是?一个罗汉会靠女雀子罩着?充其量也是个没出息的花罗汉!”说着柳士龙眼角轻蔑地瞟了一下马晓朋掉在地上的脏手绢。马晓朋深受挫伤,他最受不了别人轻蔑的眼光:“你说谁呢!有这样骂人的吗?”柳士龙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说:“我是骂你了吗?”endprint
第4场
绰号叫酒精灯的余小眉,其实是个瘦削骨感的漂亮女孩。一次上化学实验课时,戴高度近视眼镜的化学女教师拿出实验用具,小心翼翼划火柴点燃酒精灯,将一只下圆上长的玻璃器皿,装有氯化钠的试瓶在灯上烤一下,让同学们了解化学反应。没容女教师提问,余小眉就发现新大陆般叫道:“气鼓卵!”女化学老师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教室同学已是哄堂大笑。待化学女教师明白过来,用黑板刷往桌上使劲一拍,熄灭酒精灯,骂了声:“流氓!”愤然朝走廊而去。余小眉从此得名“酒精灯”,后来干脆逃学,跟社会上一帮不良少男少女在绳金塔一带混,让男流氓争风吃醋,渐渐在不断惹出的一次次群架里出了名。马晓朋第一次见到酒精灯,就被她有些玩世不恭而混合着冷艳的气息所吸引,就像沾了毒品,明知有害,却欲罢不能。余小眉留着齐耳根的游泳头短发,脸圆,皮肤像牛奶冰棒一样白。马晓朋跟着她从一间朋友秘密举办地下舞会的黑屋里出来,从寂静的省委宿舍(那些单门独院的高干楼死气沉沉,恍若无人,其实里面可能住着某位已故首长的遗孀)所在的经纬路,走到热闹繁杂的胜利路市井中心。马晓朋像尾巴一样跟着她。“别追我,你追我干吗?”酒精灯噘着嘴,气呼呼地说:“拦住他!”她对聚在扁担巷口比拼劈甘蔗的一伙小青年招呼,语气不容置疑。那伙人放下手中的比拼,有的顺手捉一条木棍,有的操起一把铲子,有的干脆拎着劈甘蔗的片刀就围了过来。马晓朋知道这条巷子里有一个叫王甘蔗的,人又叫他甘蔗王。甘蔗王倒不是会种甘蔗,会卖甘蔗,而是会劈甘蔗,会用一把明晃晃的片刀把甘蔗从头劈到根。每到过年,甘蔗王便去甘蔗摊上与人打赌刀劈此物,双方约定的是劈到某一节,某一节以上部分就归劈者所有,因此他几乎每次都把整根甘蔗赢在手中,然后砍断一截往人怀里一扔:“拿着!”气势雄伟得很。甘蔗王还有更绝的技艺,放鞭炮,手握一根猪大肠粗的炮仗,点燃坚持到最后一秒,突然一扬手扔向空中,与此同时,只听得半天云里一声雷鸣,红黄纸屑,纷落如雨。但有一次他扔晚了半秒钟,那只手就不见了,从此改绰号为擀面杖,因为那无手之臂颜色粉红,质地光滑,状如一根过年擀饺子皮的短木棒。马晓朋对扁担巷地痞瘪三是见识过的。此时他抡两条凳子腿,根本没把向他拥过来的瘪三放在眼里,他一边大声呵斥,一边左击右打,一口气打过百十米的巷子,头上淌着血,追了上来。酒精灯立住,回过头,有些感动。语气和缓而柔软了起来:“你这是何苦?傻不傻呀你!我不是值得你追的女孩!”马晓朋说:“我不在乎!反正你就是我要追的女孩!”
马晓朋为争酒精灯没少吃苦,被人五花大绑地吊打,打得下身遗精,他竟有了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人便服了他,让他得了酒精灯,马晓朋名声大噪。这就引起最早跟酒精灯余小眉有过一手的大井头巷罗汉刘小宝的十分不满,他带人把马晓朋一伙打得皮塌毛落,正要扬长而去,马晓朋从烂泥水里爬起来,指着刘小宝,气咻咻吼叫:“我跟你不得脱节!”小宝一回头,道:“好哇!我等你,再打过一场。”接下来终使马晓朋在进贤门的下一场群殴中打坏了左眼。马晓朋后来才知道余小眉是市委书记余天水的叛逆女儿,她闭口不提自己权倾一时却对宠爱的千金没有一点办法的父亲。余小眉给马晓朋看自己一周岁的黑白照片,一个光着身子的女婴,只有脸上的酒窝依稀还在。马晓朋歪着头看她,那女婴仿佛已从余小眉身上消失,或藏在她身体里。马晓朋见过她的全身,亲近过她的每一寸皮肤,感觉到的是她的皮肤细腻如婴儿,但她的毛发黑且浓密,就像隐藏着流水的原始森林,蕴含着野性。她的爷爷是个老猎人,曾经在山林里猎野猪,每到夜晚,一双眼睛还像豹子一样闪闪发光,爷爷老了,床头仍挂着擦得锃亮的老猎枪。父亲余天水是背匣子枪打过仗的干部,平日的面孔如同苍凉的莽原,令人敬畏。母亲是位歌舞团演员,从未演过主演,身体既柔软又过于丰满,对于中国歌舞演员,尤其是革命的舞蹈女演员来说,丰满是先天的局限。她嫁给领导干部余天水后就退出了舞台,担任副团长,余天水在她丰满的身体上如鱼得水,仿佛找到了肉体的舞台,他莽原般的脸上一度挂满了操劳过度的痕迹。女儿余小眉的出生,使余天水充满了欢喜,他将女儿视作自己辛勤的劳绩,疼爱有加。他反反复复地看,越看越像妻子,满一周岁,他抱女儿坐黑色吉姆车到真真照相館拍下了周岁照。当时的时尚,不管男孩女孩,都光着身子,余小眉笑吟吟的,俩小酒窝,像浅浅的花蕾。
马晓朋一直认为自己是属于生得渺小死得光荣的那种人,他在进贤门的惨烈群殴中打坏的左眼,换了一只狗眼做替代。平常只用右眼看人视物,左眼尽量避免与人对视,与其说是出于内心自卑,不如说是那只装在他眼眶里的狗眼,能使他看见一些别的东西。那是人眼绝对见不到的怪异东西,比如传说的鬼怪。马晓朋不信这个,只当那是畜生眼里的世界,他不是畜生,他是人,就有意不用左眼看东西,仿佛狗眼在他脸上根本不存在,也以此把自己作为人所在的世界与畜生的区别开来。可事情往往难如其意,总是不经意间,左边那只狗眼便会不听使唤地睁开,自行其是地逡巡它的世界,这就使马晓朋会不断看到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一个相貌姣好的少妇吸引了他的目光,少妇身后无人,光天化日下,马晓朋却看见有个影子伏在她的背上。开始,他并没经心,再看就讶异,接着心生恐惧。豫章后街茶铺明明是三五个老头在筒着袖子喝茶闲聊,他左眼看到的却是牛头马面。一只猫顽皮地追着破报纸飞跑,他却能看见那张纸被一只血淋淋的断手拎着,猫是在逐血腥气味。这样的景象使曾经胆大包天的马晓朋经常吓出一身冷汗。他害怕起他那只换过的左眼来,确切地说是狗眼睛。他找过大夫,说很不舒服,难受得作呕。恳求将狗眼摘掉算了!大夫移过灯光仔细观察,说:“无异样,恢复得极好。替换的眼睛就像是从你身上长出来的,完美无缺。”马晓朋没说那眼会看见邪物,只说难受得很!大夫说:“动物器官移植到人身上自然会有一段时期的排异性,视觉也会有恍惚,慢慢就习惯了。”可是马晓朋不能习惯,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影子抱着光溜溜的婴儿在街头乱走,自行车撞上来,婴儿哇地惨哭起来,影子若无其事地飘走。马晓朋分明看清婴儿生着一张满是皱褶的老脸,如同噩梦。那天午后,学校停课已多日,马晓朋从破窗户爬进教室,独自蜷缩在课桌下,抱着头抽搐起来,他感到痛苦、伤心,哭了很久。他猛地举起一支圆珠笔,对准左眼,颤抖着,真想用力戳下去。一声猫叫,酒精灯苗条的腰,像猫一样爬过窗口,双手后撑,头发飘闪,身子跳了进来。马晓朋一张脸从抱头的双肘下露出来,满是泪痕。酒精灯也不问,眼神里满是心疼,两人抱在一起,不动,相互搂得很紧。久久,才分开。酒精灯说:“让我瞧瞧你的眼睛!”手指就去掀他左眼眼皮。马晓朋手捂着,不肯。酒精灯女孩子兴起,更要看,马晓朋死死捂着,好像怕左眼一睁开,她就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他心有恐惧。酒精灯不解,淘气地硬要掰他捂住左眼的手。马晓朋急怒而起,挥右掌扇了她一个耳刮子。下手不轻,酒精灯一时被扇蒙了。待反应过来,见马晓朋那只右眼怒视着她,嘴里发泄地吼道:“你知道我这只狗眼整天能看见什么吗,啊?!”酒精灯也不示弱,跟着尖叫:“能看见什么?不就是妖魔鬼怪吗!这世界难道不都是妖魔鬼怪,你怕什么怕?怕我是鬼吗我是妖吗?我就是要让你睁眼看看我,是不是人们说的女流氓女雀子酒精灯!是不是个吓死巴人的女妖精!”马晓朋经她这样无遮无掩地一嚷,竟突然有了安慰,他松下左手,慢慢打开左眼,认认真真看着酒精灯,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是女妖精,也不是女流氓女雀子,你不是酒精灯。你在我眼里是个名叫余小眉的美丽的好女孩。”余小眉不无惊喜地说:“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是个好女孩吗?!”马晓朋点头,说:“真的,你是个好女孩。”余小眉站到课桌上蹦呀跳呀,舒展着身材,说:“我美吗?我真的很美吗?我怎么不知道啊我—”说着她哭了起来。马晓朋也哭,说:“你很美,我说你很美就是很美嘛!”余小眉一边哭,一边伤心地说:“我一直觉得自己丑,是个坏女孩—”马晓朋用手绢为她擦拭眼泪,说:“谁说你丑我跟谁拼命。”余小眉破涕为笑:“谁要你拼命了,你已经把一只眼都打掉了。”马晓朋苦笑:“还好,这不有了一只狗眼吗?”余小眉说:“你呀若把命拼了,你爸妈会伤心死的。”马晓朋说:“你呢!”余小眉问:“我什么?”马晓朋说:“你会伤心么?”余小眉说:“你别这么问,再问我又会哭的。”马晓朋赶忙刹住:“好好好,不问了,什么也不问了行么?”endprint
第5场
炎热的六月天,到处都是红色的,红砖房子,红色街道,红色袖章,号称仅次于天安门广场的插满红旗的拥有红色主席台的第一枪广场建成了,南昌城像在彤色的火上烤,人都似热锅上的蚂蚁,戴着红袖章打着红旗喊着红色口号到处乱窜。城里大街小巷都刷满了标语,墙不够用了,又竖起篱笆墙,糊上报纸再用墨黑刷子刷上更加激烈的标语,标语中出现的人名,均打上了粗暴而有力的红色大叉,仿佛宣判了死刑。那标语既令人触目惊心,眼皮狂跳,又撩起莫名的亢奋与原始激情,一座城市也就如同进入了危险的血压高状态。房屋,街道,工厂,机关,学校都在高烧和血压高状态下眩晕,一层层累积的糊在墙上的纸标语像鞋底一般,又厚又硬,散发着暴烈的刺鼻气息。
也就是在这个令人骚动不安且焦灼的下午,马晓朋还没走进赣剧团家属大院那扇名存实亡的大门,就看见一条令他脑袋几乎爆炸的大字标语:董艳玲畏罪自杀,是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董艳玲是马晓朋身为赣剧名伶的母亲,早年因演《还魂记》的女主角一炮而红,曾数度进京表演,还拍成戏剧电影公映过一段时间。狂热群众运动一经掀起,她就被打成了“三名三高”“黑线人物”,《还魂记》也被定性为“大毒草”。董艳玲大热天被强行穿厚重的戏服化彩妆接受群众批斗,三天两头有人上门来抄家。把当年恋爱时,马晓朋身为编导兼文化局分管地方戏的副局长的父亲马一鹤,写给母亲董艳玲的情诗也作为黑材料。马一鹤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先是在城隍庙被隔离审査,城隍庙供里的灌婴是西汉名将,豫章城最早筑城者。专案组进驻城隍庙之前,城隍就被砸了,辟出几间冷清的房子,除专案组占光线好的两间办公,其余皆关隔离对象。城隍庙侧对小金台,转弯处是一栋四层灰色水泥覆面的原抗战时空军倶乐部老楼房,后改为市委内部招待所,里面住着一两位年事已高身体欠佳的老干部。与城隍庙相隔一箭之地是人声鼎沸的建德观菜市场。马一鹤熬过隔离审査后,被下放到珠湖农场改造。原本董艳玲是要随丈夫同期下放的,但剧团一位浓眉大眼、貌似样板戏人物杨子荣的军代表万先勇,特别提出:董艳玲留单位接受批判,清其流毒。这位万代表是山东人,脸呈酱油色,大块头,天再热,也穿一身汗涔涔的军装,戴军帽,腰间皮枪套里是一支红布包的鸡腿撸子手枪。那支枪是当初他的一位满脸大麻子和一嘴蒜臭的老上级送给他的,老上级有个相貌奇丑又任性的女儿,他貌似慷慨而又带命令性地招投军的孤儿万先勇为入赘女婿。老上级把鸡腿撸子別在他腰上说:“这把枪,就像我女儿,我送给你了,你要好生挂着。”枪,是把淘汰的烂枪,万先勇虽时刻挂着,却从没擦过,任其让红布包着,但它毕竟是一支枪,沉甸甸的,仿佛代表着不可动摇的权威。所以再怎么样,除了洗澡之外,他也是一直系在腰上的。马晓朋在外面游荡,斗殴,游行,已很少回家,这个家如噩梦,他不愿回,这次,他一回,就跌入了噩梦的深渊。他和余小眉一人各穿一套半新不旧的黄军装,暴烈的太阳,已把他们晒成了两条干巴巴的影子。晚上,他梦见自己迷失在瀛上烈士陵园的老林子里,里面都是烈士墓,每年清明他所读的豫章小学都会组织学生们一路举着红旗从城里排着队、唱着歌,自备干粮来这里扫墓,然后孩子们就游魂似的在林子的墓地里追逐嬉耍,有一次他跑离了伙伴,迷失在老林里,他东跑西跑,碰到的都是坟墓,和同学们在一起祭扫时那些埋葬烈士的墓并不可怕,而当一个人面对那一堵堵墓碑时竟觉阴气森森,仿佛置身于鬼域阴间,他不由哇地哭了起来,一边惊慌失措地奔跑,一边大声呼喊着:“妈妈!妈妈!”他的哭喊被守墓人听到,帮他找到了急坏了的老师和同学。可林子里迷失的那一刻从此成了噩梦,多少年来一直伴随着他。
马晓朋后来才知道母亲董艳玲之死的前后真相。发现董艳玲服安眠药自杀的,是暗中关心她的剧团打鼓佬许大头。他首先跑到办公室打电话要医院来施救,被军代表万先勇拦下,问情况,许大头说:“赶紧送医院,还有救!晚了人就没用了。”万代表皱起眉头,呵斥老许道:“也不分阶级立场,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董艳玲这种行为是自绝于人民,必须到现场去批斗,让群众擦亮眼睛,看清真相!万代表当即纠集一群人赶到董艳玲家里,对她进行最后的现场批斗会,逼迫早已不能说话的董艳玲交代罪行。及至人死了,万代表才叫来医生。马晓朋再次见到柳士龙时,翻起狗眼看了他一眼,竟吓了一跳,发现初次见此人时竟走眼了,他霍地立起身就想逃,柳士龙按住他,马晓朋惊骇,问:“你你你是?”柳士龙却平静地说:“这本是个人妖颠倒的世界,有什么值得惊讶呢?”马晓朋的狗眼看到的面前这位英俊而面带疲惫黑眼圈的中年人居然完全是另一副面目,人说猫狗的眼能见鬼怪,眼前这个显然并非人类。柳士龙按住他,说:“别害怕,正因为你有异眼我才找你。”柳士龙从马晓朋身上看到了自己,仿佛他是一面镜子,他从中也看到了内心深处的一段毁灭的柔情。马晓朋将母亲的不幸告知柳士龙,诅咒说要杀军代表报仇,柳士龙却说:“如果打鼓佬许大头不直接去报告军代表,而是送你母亲去医院,你母亲就不会死。是许大头害了你母亲!军代表不过是个狗屁不懂的大老粗,像蛆虫一样,担负不起你的报复。”马晓朋被说得凉了半截,便有些不知所以,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柳士龙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点燃一根烟,慢慢吸起来。
不久就有传言说万代表在洗澡时,正进入忘我的自渎,被其凶悍肥壮的妻子发现,他们之间婚后少有性事,也未有子女生育。其妻见状,怒不可遏,将万代表搁在凳子上的撸子从皮套里一把掏出,拎着就冲进洗澡间,万代表大惊,手一松。其妻照他下身就是一枪,万代表的家伙被崩飞了。那把鸡腿撸子掉在水泥地上,枪把上还裹着红布。万代表的妻子既绝望又懊悔地说了声:“我还以为这支枪打不响呢!”
万代表大吼一声:“我操你妈!”昏死过去,血淌了一地,像一块更大的红布。
第6场
马晓朋站在洗马池边的时候,日当正午,刚从公共厕所出来,他肚里就空了,歪头想了想,便径直往胜利路走,他打算到射步亭街梅姨家去吃饭。梅姨曾是他家的保姆,马晓朋几乎是她带大的。梅姨的前夫沈祥泰是过去南昌三大商场—泰昌绸缎店、山泰商场、丰泰布店,号称“三泰” 的总老板,算得上南昌数得上的有钱人。当年的梅姨白净修长,长得标致,是有名的美人,沈祥泰娶她时,前面已有三房太太,梅姨贤淑,深得宠爱。公私合营后,沈祥泰被定为大资本家强制改造。四房太太,大太太回修水老家,二太太跟他,其余两个,皆另择人家。梅姨下嫁给了沈家的雇工德贵,德贵是个本分憨厚人,一天到晚只知闷头做事,不多言语。离开沈家,德贵做了皮革厂工人,有了一份养家的薪水,也就闷声跟梅姨深耕细作,生出了一男两女。马晓朋念念不忘的是梅姨家的青椒炒油渣,百吃不厌,那喷香焦酥的猪油气息混合着青椒的生脆鲜辣味,隔三条巷子也能嗅到。猪油渣是寻常人家的上等佳肴,却又仿佛是梅姨家的专享,如同老天的厚赐—梅姨的丈夫德贵所在的皮革厂,处理原材料猪皮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清除猪皮上残留的脂肪。那些猪皮上的残留物被德贵和他的同事仔仔细细刮下来,就颇为可观了,厂里用来炼油。所余猪油渣,香喷喷的,捞出量也不少,便当福利分给职工。德贵十天半月就能带回一大包。梅姨心思好,每回都分给左邻右舍共享,一时邻邻舍舍欢天喜地,仿佛家家都有了浓郁的猪油的肉香。而每家视如珍宝的蓝色塑料封皮供应证,限定每户每月的量,合起来难有一斤肉,且都要留待年节或来了贵客才舍得动用。梅姨家的猪油渣就极为金贵,马晓朋想到梅姨,就仿佛闻到了那股猪油渣的扑鼻香气。当年他总是就着一碗金黄色夹杂绿色点缀的辣椒炒猪油渣,扒下两蓝边碗米饭,把肚子撑得滚圆,就弓着腰,撅屁股,捂着肚皮往茅房奔,将一路鸡鸭惊得嘎嘎乱叫着四散而逃。想到当初那点出息,马晓朋脸上一阵发热,尤其自己撑得肚胀,梅姨一家却还空着肚子呢!梅姨的老家在距南昌市区百里开外的松湖艾家。endprint
这年冬季赣水流域气候格外冷,松湖艾家的村民被城里下乡干部撩拨起来的革命激情却空前高涨,为了向公社表明他们对红太阳的忠心,一伙男女村民操着火把敲锣打鼓要在寒夜去向阳镇的人民公社献上他们的忠心书—一首用大字写在红布上的文字火热的打油诗。表忠心的队伍蜿蜒而行,火把在黑暗中微弱地晃动着一圈圈有限的红色光晕,它的光亮所昭示的是黑暗的无比强大,只有太阳才能把它推开。队伍在锦江渡口止步,为了证明他们炽热的激情与忠心,一致决定弃船渡江,对面雪岸已冒出了前来迎接的火把,影影绰绰。两边的锣鼓彼此敲出了呼应的节奏,众人摩拳擦掌,嘴里呵气成冰却跃跃欲试,仿佛都急欲扑通一声扎入水中,泅到对岸向组织掏出一颗红闪闪的心来。队长刘太任觉得这还不够出彩。妇女主任刘彩娥挺胸而出,主动提出,大家在岸边鼓劲,由她一个撑着忠心书游过去,表明艾家的村民对红太阳是一心一意的,并且她要脱光衣服一丝不挂游过去,以示赤子之情。众人哄然叫好。队长刘太任的独子去年夏日在锦江游泳,被水草缠身而溺亡,他为刘彩娥的精神所打动,原本他是想独自一人代表大家游过河去,既是用肉身在刺骨的水里实行对溺亡之子的伤悼,也是表达对红太阳的不二忠心。妇女主任刘彩娥没容刘太任开口,已三下五除二脱掉了大红大绿的棉衣棉裤,把粉嘟嘟的身子剥了出来,冒着热气。一把从举忠心书的二苟手里抢过红布,人便将锣鼓敲得更加让人血脉偾张,河水都要沸腾了。仿佛人在红色运动中是没有严寒这回事的,红色的布,红色的火,红色的字,红色的任何物品,在这场运动中都有了神圣寓意。反之,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就要受到红色运动的清扫。在很多村民烙下深刻记忆的这个冬夜的锦江两岸,锣鼓和口号声此起彼伏,都为裸着身子泅水过江献忠心的妇女主任刘彩娥而疯狂鼓劲,自她扑进黑漆漆的水里,男人们就看不清她粉嘟嘟的身子了,但疯狂的锣鼓与口号声仿佛把刘彩娥雪艳的大奶与屁股一次次高举在眼前晃荡,男人的血脉一再鼓胀,紧跟着也有几个精壮后生扒光自己扑通下水,追随刘彩娥的屁股而去,人就起哄。有的就捡碎瓦片贴水皮子打后生屁股。反倒将刘彩娥忽略了。队长刘太任心里一动,叫一声“不好”!果然那头,精壮后生都上了岸,独少了光溜着身子献忠心的妇女主任刘彩娥。红太阳出来的时候,人们在下游一个浮着垃圾和气泡的河湾里找到一具全身赤裸的女尸,手里紧攥一塊红布。她的表情幸福而安详。
第二章
第1场
余小眉在象山路殡仪馆对面工农兵医院和区法院交界口租下半爿小门面,开了个洗相馆。另半爿是卖花圈的。余小眉瞒着家里辍了学,穿一身半旧军绿服装,洗相馆小窗上就她一张俏脸晃着,像打眼的广告。她屁股后一副竹床搭在两条精光的板凳上,马晓朋从家里出来后,多半时间就陪着女友余小眉百无聊赖地躺在这里。一天,窗外探进一个头,问:“马晓朋在吗?”余小眉俏脸一扬:“你认识他吗?”那人说:“老熟人。”余小眉有些狐疑:“我怎不认识你?”那人笑,露出很白的牙齿:“你是马晓朋的女朋友,叫—”余小眉赶紧打住他,说:“我叫小眉。”回头敲敲竹床,故意抬高声音,“马晓朋有人找了!”柳士龙缩回头,身子斜靠窗口,掏烟,还没刮火柴,马晓朋就懒懒散散出来,头发乱似鸟窝。柳士龙说:“看你像个长毛贼,也好意思见人,该剃个头了。”马晓朋说:“谁想见人了?不是你要见我吗!”
柳士龙说:“走走走,我领你剃个头去。”马晓朋说:“我套条裤子。”说罢转回里面套了一条松松垮垮的军裤出来。
马晓朋到建德观剃头担子旁坐下,剃发匠老吴是个深藏不露的人,没人知道他真实的过去,仿佛天造地设,建德观那儿就该有副剃头担子,剃发匠就是老吴。老吴一身蓝布对襟褂,洗得发白,溜光的头脸,像每天都精心修理过,好以此显示自己的手艺,那脸上架着闪闪发亮的金丝老花眼镜。跟人剃头时,他会全神贯注,精着眼,盯着人的头,剃刀却在人头上神游一般,奇妙得很。他的剃头担子,早就年深日久,如同老古董。一头是镶有镜子的洗头架子,架子里嵌一铜脸盆,另一头是把笨拙的椅子。皆老旧得无法推断其年岁,唯剃刀照旧锋利,推子利索,磨刀布乌黑而油亮,一条洗头巾灰不溜秋,看不清一根纱。老吴似乎便是用这副剃头担子活到一把年纪,早出晚归于建德观一带。下雨天,没客人,便在屋檐下,唱旧京戏,一嗓子《空城计》,仿佛满眼迷离,尔辈尽是宵小—“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哪……”烟嗓,拖抖音,踉跄起伏,跌跌撞撞般,不唱得九曲回肠,似雨样缠绵,不收声。马晓朋从小跟父亲花五分钱在这里剃过头。读中学后多半就到胜利路理发店花一毛五理个头。胜利路理发店有一位皮肤雪白、胸部浩大的未婚女理发师常给马晓朋剃头,他一坐下,女理发师就抖开一条白床单似的围巾,带一股凉风罩在他身上。剪头开始,女理发师整个身子都贴得很近,围着他转,随着一撮撮头发掉在脸上、颈脖子里,痒痒的,女理发师的胸部也会擦过他的耳背、脸部,尤其热天,女理发师里面穿得极少,外罩一件宽大的白色理发衣,马晓朋虽然佯作老实地低着头,眼睛还是能瞅见女子的乳沟和略微隆起的两坨白肉。女子混杂着淡淡汗味的香皂气息热乎乎地刺激着他的鼻孔,令早年的他朦胧情动,心猿意马。放在扶手上的肘触及她下部的衣裤时,就有种异样的快感,而女理发师也有意无意在那部位蹭来蹭去。有一晚,他梦遗了,那是夏夜,他躺在露天的竹板上,稀里糊涂觉得有两坨衬衣里的白肉在他身上来回蹭,感觉异样熟悉而真切,他隐约看清了女理发师的脸和白色理发衣里光溜的雪白身体。禁不住他少年的蓬勃便一射如注。好在夜黑,他摸着湿漉漉裤裆没人瞧见,天亮前就干得壳硬了。次日,一个疯狂的念头促使他写了一张向女理发师示爱的纸条,他要亲手交给她。事先想了种种交给她的方法,最正当的理由莫过于去理发,在理发的过程中将字条塞入她手中。其次是到胜利路理发店门口守株待兔,等她下班时尾随其后叫住她,将字条交到她手中。第一种方法去理发,有可能她没空,正在跟别人理。如果在那里坐等,十之八九会被那个在一旁常常闲着而又对女理发师鲜活的身子虎视眈眈的拐子理发师拉到他的理发椅上去。何况他的头刚理几天,还没长起来,这样去不仅显得别有用心,而且胜算很小。剩下的第二种方法,只有硬着头皮守株待兔,虽费些时间,却能一击必中。打定主意,便决定如法炮制。傍晚下班时间,是胜利路每天人最多最纷杂的时候,蛋黄般猩红的太阳在街西端缓慢下沉,把雾蒙蒙如蒸汽般的蛋清洒在街上,胜利路上尽是热气攒动的人群和面孔,就像泡在沸热中煮熟的饺子,汗淋淋地浮动着。马晓朋看着女理发师背着一只粉红小挎包从胜利路理发店玻璃门出来,走了十几米踅入射步亭巷,立马追了过去。为了使自己显得体面些,马晓朋专门用母亲的香皂仔仔细细洗了个澡,头发也照镜子梳了梳,分了一条界。可在人堆里挨了一个多小时,又是一身臭汗。当马晓朋在巷子里追上女理发师,他“喂”地叫了一声,她回头,一脸奇怪和陌生,好像跟着她的马晓朋是个小偷。马晓朋内心一下碎了,他还是壮着胆把字条塞到她手里。这时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从旁边的厕所走过来,跟女理发师打招呼:“你下班了?看电影去吧!”女理发师满脸灿烂,撒娇般说:“人家还没洗澡呢!”小伙子伸手从女理发师手里顺手拿过字条,笑嘻嘻展开,说:“哟,又收到情书了!”女理发师一把抢过,看也不看,就撕了,嘴里不屑道:“小屁孩。”便和小伙子手挽手走了。看着碎在地上的字条,马晓朋心上像蒙了一层白雪。他掉头就跑,发誓再也不到胜利路理发店理发了。此后他只让建德观剃头匠老吴剃头。endprint
剃头匠吴忌见柳士龙同马晓朋来剃头,心中不无惊讶。他当然知道马晓朋是赣剧团名伶董艳玲和导演马一鹤的独子。关键不在于他的出身,而是这孩子有一只异乎寻常的狗眼,能辨鬼神,他能跟柳士龙在一起便不能不使他吃惊。天道循环,万物并生,这个繁复冗杂的世界看似平淡无奇,凡人处世,处处都是凡事,鸡毛蒜皮的日子在手指上过来过去,了无新意的生活却合乎天道的轮回,而在看似不起眼的角落却隐蔽着天道轮回的暗中守护者。它让拿明刀明枪的人守卫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又让拿笔的唱戏的人守卫另外一些,更让有道法之术的人守卫着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重要东西,那种东西就是天道轮回的秩序。这些道术之士外形随世道而变,混迹于市井常人之中,仿佛与他人无别,好像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彼此表面都熟稔如同一块街头巷尾公厕上的老墙皮,而他潜藏的身份与本领旁人一无所知。他们隐藏得几乎跟凡俗众生无异,如果不是被异类惊醒,他们一生一世或许就是凡俗之人。剃头匠吴忌是被柳士龙惊醒的人,他知道柳士龙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带着马晓朋,肯定是看中了这孩子有一只超乎寻常的眼,并要利用他去唤醒沉睡得更深的人。无疑他知道自己潜藏的身份,他会把自己视作潜藏者的一个联络点。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把剃头布朝风中一抖,冲着马晓朋打招呼:“哎哟,来剃头了!”
马晓朋嘴一咧,“嗯”了一声,说:“人请客,我剃头,他付钱。”将嘴歪向身边的柳士龙。剃头匠吴忌笑道:“那好,两位一块剃了。”柳士龙说:“总该有个前后吧?”马晓朋说:“付钱的在后。”柳士龙说:“行。”马晓朋说:“吴师傅这回你可赚了。”吴忌说:“我这行本是个亏本手艺,哪有什么赚头?”柳士龙笑道:“瞧你说的,你这无本的生意,有啥可亏的!”吴忌一边手头为马晓朋系上剃头布,一边说:“我确实无钱可亏,亏的却是时间,这就是命,是亏了命的老本啊!”柳士龙一语双关道:“你可以不干这行啊,或许可以有更好的命!”吴忌眼一瞪:“不干这一行?谁说的?”他对柳士龙说,“你能改吗?”柳士龙说:“我改什么?我有什么可改的!”吴忌道:“就是嘛,你什么也改不了,我又怎么能改行呢!看来我们都是做亏本生意的。”柳士龙赞道:“说得妙。”吴忌说:“再妙也妙不过天命安排,就像一出戏,早就让人编好了你我角色,谁又跳得出自己的戏呢!你这么演,我也就跟着演下去。”马晓朋插嘴:“你们说什么呢?跟戏词似的。那我是什么?是个跑龙套的?”吴忌朗声大笑:“快别说你了,早晚是个主角,得演得狠点,我才是个跑龙套的呢!”又朝柳士龙说,“瞧瞧这是什么主—不一般哪,太不一般了!”柳士龙道:“别!你还真别这么说!戏呀都是被逼出来的,迫于无奈!就像《白毛女》里的杨白劳和《智取威虎山》里的李永奇,哪一个不是苦大仇深?对他们来说,那戏就是报仇雪恨。”马晓朋又插嘴说:“那杨白劳可是含恨而死的。”柳士龙说:“没错,所以大春要报仇。”马晓朋说:“大春是他女婿,白毛女才是正主。”柳士龙道:“你说得太对了。丈人被逼死了,老婆被逼入深山洞穴逼白了头发,大春觉得此仇不报非丈夫。”剃头匠吴忌咯咯笑着说:“世道上演的难道都是戏?还真看不出来呀!”马晓朋说:“怎么看不出来?不都明摆着在眼前嘛!”老吴意味深长又不乏无奈地“噢”了一声。手上的剃刀剃得仔细了几分。
第2场
与胜利路并行的子固路过渡到中山路那一段竟然是复式老街,柳士龙发现这条老街藏在经常走过的一条街里,那里有古庙、老戏园子、茶馆、酒肆、楼台亭阁、马车、牌坊、匾额,像一套古典而珍贵的老家具。那些老房子皆如精致的木雕,乌黑发亮,每个细节都有着时光累积的包浆,从门洞里看进去,里面一进又一进,由天井隔开,层层递进,仿佛层出不穷。有老人坐在光影里闲聊,不一会儿跑出一个明花照影般惊艳的女子,她满怀善意而美好地望着你,漆黑发亮的眼睛如同深潭。房子里的过道由青砖和红石铺砌,上面布满青苔,灰暗潮湿,桌子和椅子都沉郁而笨重,仿佛经过千年。只有屋里的人都有着岁月无惊而静好的闲逸与从容,好像那些如水般的漫长光阴都从他们脸上流过,洗净了常人的疲惫与忧郁之色,使面孔变得光滑而丰润。柳士龙心怀激动,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条街就藏在老城中心地带的两条街的过渡段而不被常人察觉,这里面又像一个夹缝,由一条缝隙进入,那个缝隙躲藏在一家百年国药堂里。国药堂内幽暗、混沌,散发着各种中药混合的苦味与草木、干虫、墨鱼骨头和贝齿类的腥气。药堂的门半开半掩,人都知道,却少有进去。柳士龙进去之后拐个弯,里面别有洞天,竟是一条老街。这样一群古人就一直生活在现代人背后。每次走进这条街他都是无限惊喜地到处观望,仿佛回到了久远别离后的老家,既熟悉,又异样新鲜,不胜欢喜,他总是忘记了与人搭话,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口音和言语。有一次他用照相机拼命拍摄,拍老房子、老人、老天井,拍明媚可人的女子,可快门总是按不下去,听不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端在手上的照相机不是卡机,就是没有胶卷,或是储存卡早满了,他总是着急,总是遗憾而怅然。当他走出这条街时,发现没拍出一张照片。再回头,那条街不见了。何时出现,有可能在下次或再下次经过的时候。如果再去那间百年国药堂,还是卖药的,却没有了那处能拐弯的缝隙,再前前后后打量,店里人皆以异样眼光看你,像是把人当一个贼,起了防范。这里是国营药店,个个都是国家职工,不能乱来的。柳士龙的脑里只停留有老屋的光影和女子明眸皓齿的鲜艳记忆,仿佛一个梦,但是真实地存在,那条街口上钉着蓝底白字的铁皮街名:翘步街。柳士龙知道这是城里老街巷,去过翘步街多次,就在子固路出口,正对中山路。翘步街只是一条窄巷,巷口有家水果店,水果货架后面嵌着一面如水的大镜子,红红绿绿地映出无尽的苹果、香蕉、橘子和梨。可那条巷子里没有令柳士龙惊奇不已的老屋和那些惊艳的人影,只有几个懒懒散散的街坊,不是拎着马桶上厕所,就是弯身蹲聚在石头墩子旁下棋。柳士龙怀疑自己可能是经过那些窄得仅可容身的一人巷进入老街的,那条一人巷就在国药堂里,南昌街道房屋的缝隙里有很少这样的一人巷。他以买药为名特地又到国药堂跑了几回,从前堂到后屋,发现里面仅有一个门洞,是个男女不分的厕所,根本不存在拐角的缝隙和一人巷。他数度怀疑那条翘步街的景象与瓦子角的嫁妆街和棉花市的珠宝街及瓷器街有几分相似之感,为印证这种感觉专门在这几条街转了几个来回,皆嘈杂不堪,烟熏火燎,不是拥挤的商贩摊,就是一家家招徕食客的餐饮店,家电维修站和烟酒店,这些街巷无一不散发出粗糙的油腻味混合呛辣与公厕粪便溢出的气味。柳士龙伤感地发现那条街藏在城中街道的不易察觉的缝隙里,像捉迷藏一般,尽管说出现就出现了,又如同海市蜃楼,但它不属于此世,而是他生他世的景物,那些人也个个与此世无关。他(她)居留在时光深处,永远在古老的街道与房屋里,与老时光老物件相伴,他(她)们走不出老街,不像他具有出入过去与现在的能力。有一回他和老许进入了那条街,在一幢老屋里,柳士龙流连老屋书架上的一卷卷纸页发黄的蓝布封面的线装书,依稀见到一卷《还魂记》剧集,他拿出来翻了几页,戏文的叙述使柳士龙恍然若梦。乐颠颠的老许仿佛宾至如归,被房里的主人热情迎到里屋,出来时见老许颈上掛了一个银项圈,那是主人送给老许的礼物。柳士龙放下书卷,似乎对主人轻慢自己而厚待老许内心颇不舒服,闷头只往屋外走。老许却在身后一个劲地用古代繁冗而客套的礼仪跟人家告别,柳士龙故作视而不见,一路头也不回地走出来。真想一把揪住老许的衣领数落他一顿:“贱人,贱人!就是发贱。”endprint
这天中午柳士龙嘴里不干不净骂着,终于一把掐住了老许的脖子。用肘子骨抵住他的不停挣扎摆动的肩膀,将整个屁股的重力压着老许的腰身,手里握紧刀子,横着架在他喉咙上,费大劲往狠里切割。仿佛在切一截香喷喷的香肠,他要享受这一刻,摆出一副咬牙切齿的凶蛮样子,又像在对付一只皮塌毛落却怎么也杀不死的鸡。他下了杀死对方一百次的决心,可是却杀不死这个看似完全被他占了上风的家伙。因为他手正握着的是一把软刀,像一截软塌塌的皮带,怎么使劲都被那把软刀化解了,柳士龙发现那把软刀正在消解他的仇恨。他折腾出一身白色迷蒙的灰尘和泥土,也无济于事。柳士龙愤懑地破口大骂一声,爬起身来,啐了一嘴唾沫星子,口干舌燥,一跺脚,那家伙就地打了个滚,像只土鸡带一股灰烟跑得飞快。柳士龙无奈地躺在床上,他无法在梦里处决一个仇人。好像这个梦不是属于他的,他主宰不了梦里的事情,这个梦完全是别人强行塞入他的睡眠里的,是对他柳士龙的挖苦与嘲笑。
第3场
财金厅破旧的老院子里,一辆废弃的美式道奇卡车静静地躺在黑亮的雨中,像没有埋葬的动物尸骸,散发着疾病与死亡气息。闪电仿佛为它进行迟到的药物注射,每一次闪光,都像刀一样狰狞,又像死神在亲吻着往事中的某件特殊遗物。这样的时刻马晓朋往往一个人爬到财金厅废弃仓库的破楼上,在蛛网、灰尘与发出霉味的杂物中,透过玻璃残缺的窗户,注视着雨里的卡车怔忡不已。这辆卡车的司机是个倒霉蛋,他在结婚前三天死于一场毫无预兆的车祸,他的准新娘紧接着就嫁给了车队队副。这个叫李云的队副开着那辆道奇卡车假公济私踏上了一条走私的道路。他的做厅长的堂姐夫在一次揭批会上大义灭亲,把李云送进了老福山看守所,保住了他的仕途,最终又被李云毫无保留地交代,因重婚与多起不正当男女关系而被革职査办。李云的堂姐有一副绵软的歌喉,做厅长夫人之前,是野战军文工团一个歌唱演员,有“小百灵”之称。转业地方却改行到土产公司上了班。她烫着大波浪卷发,很是令人艳慕。谁也想不到她竟会在一个骚乱不安的夜晚来到东湖边,湖岸的柳枝在白日暴晒后仍处于不退的热度中苟延残喘,李云的堂姐徘徊良久,停在一株树身大半弯垂到湖里的老柳树下,树上一只聒噪的蝉还在歇斯底里嘶鸣,她上前两步,闭眼,将身体从立足的石头岸边朝湖中投出去。月亮在倾斜的过程中,她感到一只大手,铁钳般抱住了她的腰部,仿佛那是湖岸伸出的手,令她挣脱不了,无法做出赴死的跨跃。她只听到扑通一声,有个影子跌入了水里。救她一命的是抚河区红星酱油厂的工人廖大毛。廖大毛家住东湖边下水巷,父母弟妹一家九口挤在一个不足十平方米搭建于公厕旁的棚户里,身为兄长的廖大毛年过三十仍没找上对象。这个闷热异常的夜晚,他卷着草席打算照例到湖边睡觉。远远看见一披头散发的女子沿湖游荡,仿佛魂魄被鬼牵住。他扔下草席赶紧追过去,一把捞住将要投水的女子,顺脚把岸边一块平时坐人的石头踢下了水。事隔半年,李云的堂姐从廖大毛口中得知,那块石头是作为她的替身被踢下水的,否则水里的冤魂会纠缠不休。此时酱油厂工人廖大毛已是她的二妺夫了。
这年秋天,城里许多道路被一批外省民工开膛破肚挖得坑坑洼洼,有人说是官方在寻找一件遗失多年的珍贵古物,有人说是有关部门打算挖一条从广场主席台穿过城市经赣江底下直通西山的战备地道。指挥这项工程的是昔日打仗以善谋而著称的孟小晖将军,锦江一役,他以不足员的三个步兵营,巧妙地诱敌深入,吃掉了黄仲泸的整个美式装备的加强旅。那一年,锦江两岸的桃花开得正艳,令人情丝缱绻,转眼却变作人身上鲜艳触目的伤口,十分惊心动魄。此后孟将军再见桃花,都回避,不忍看。他的那只沾满硝烟的黄皮军用公文包里放着一套光华书局1942年版的《虞初新志》。很多时候他在作战室里看着地图发呆,时间久了,他会习惯性地用温热的掌心捂住害眼病的右眼,过去长期在昏黄的豆油灯下熬夜看地图,把眼熬坏了,落下眼疾。现在地图上红线标出的那些蛛网般的地道,如同这座城市的血管,盘根错节,四通八达,如同迷宫。孟将军想象着战争一旦发生,地下将隐藏着千军万马,粮草辎重,还有布衣百姓,吃喝拉撒都是问题。这个浩大的挖掘工程不断挖到古墓,经考古人员鉴定,多半是东晋时期的,尤其在火车站底下挖到一座同样状如迷宫的地下宫殿。而在城南地带又挖到了一片东晋古墓群。这些报告传来使孟将军往往陷入两难之地,是命令继续挖掘,还是暂停下来把那些远年的区域划为禁地实施保护,让他一再举棋不定。而雪片般的报告涌来,使他发现自己仿佛已陷入了一个古代的城池中。整个挖掘工程在将军两难的犹豫中渐渐处于瘫痪状态。将军一度打算调一支远在新疆的工程兵部队来接手这项工程。但终于因为颇费周折且耗资巨大而中断。而出于可能发生战争的考虑,将军又陷入了另一项更加庞大而艰巨的工作中—指挥南昌往西山脚下的石岗镇一带拆迁的工作,这几乎涉及整座城市体系(工厂、商店、医院和学校等包括它的一砖一瓦的转移),民间的说法是:拆了南昌建石岗。那些挖掘到的古墓和地宫由此也让考古部门接手。
考古学家方大钺当时正处盛年,豫章古城的挖掘与地下发现使他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之中。他预想到这座城市在一千多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以前,曾经发生过非同寻常的大事,甚至它比已知的历史地位要重要得多,面对这座埋在地下的看不见的黑暗的城市,方大钺会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他的妻子周绮是一位娇小而皮肤吹弹即破的仿佛时刻需要获得保护的女人,面对在事业上仿佛进入巅峰期而踌躇满志的丈夫,周绮竟有些忧心忡忡。她有时半夜惊醒,发现丈夫面对一块冰冷的古墓碑出神。为了不惊扰妻子睡眠,方大钺常常悄悄爬起床,打着手电筒痴迷于墓碑上的文字。周绮不知道那块墓碑上刻着的是东晋豫章太守梅颐写的一篇字字都弥漫着神秘与玄思的祭文。一天早上,周绮发现丈夫方大钺抱着一块墓碑死在堆满考古文献的书房里,他的面孔栩栩如生,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神情,仿佛如愿以偿实现了久已期待的神秘约会。而此时城市拆迁指挥部已从阳明路洪都宾馆搬到了西山万寿宫。当孟小晖将军面对蒙尘的许真君塑像,竟莫名其妙涌起一种百感交集的心情,仿佛是以往一场恶战开始之前才会产生的感觉。这天他在万寿宫过夜的时候,恍惚中发现有条恶龙盘踞在结满蛛网的梁柱上,恶龙遍身黑色潮湿的鳞片,发出刺鼻的腥臭气味,朝他觑觎着。孟小晖将军摸出枕下的驳殼枪,反手打了一枪,梁柱上,掉下一条大蛇。警卫员闻声赶来,他将枪往枕下一压,大喝一声:“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睡觉去!”次日,那条蛇不见了。人说那是一条找许真君复仇的千年蛟精,给孟将军打跑了。将军不以为然,照常有条不紊地指挥他浩荡的迁移工作。endprint
距西山万寿宫十数里的汪山大塘村,一座覆压近百亩的壮阔庭院汪山土库,此时正经受百十个村人的锄头乱舞,在乒乒乓乓的尘土飞扬中已拆去大半。房屋的程姓主人及主要亲属早就随旧军队逃往台湾或羁留海外,遗下的近亲也多被武装镇压。村人早就对大片的房屋庭院眼热得很,浮财是分光了的,连一条凳子也没剩。村长带头利用这次南昌往石岗大拆迁,纠集村民动手把大屋拆了,将拆的木料、砖瓦运到各家盖新屋。二十余幢连为一体的百年房屋庭院眼看就要灰飞烟灭。孟将军闻讯乘一辆军绿色苏制军用吉普赶到,太阳已偏西,光芒照在拆毁的庭院上,有些惨淡。一个为首的村人,跛着腿叱声赶开几条围着吉普车狂吠的土狗,土狗欺他是个跛子,只就地转着圈跑,吠叫不绝。跛子追着狗转,像是被线牵着飞得歪斜的纸鸢。孟将军威严地咳一声,土狗四散,又在不远处聚拢,悻悻然,做低吠状,仿佛犹有不甘尚心怀叵测。跛子咧着嘴,笑着迎接了从车上下来的将军,说:“我是村长,欢迎首长来检查工作。”并极其殷勤地领将军观看他们的战绩。那些精美的建筑残留物仿佛挣扎着在抗议把它们变为废墟的暴行,将军心疼了。他板着脸质问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村民只涎着脸,嘿嘿笑着。跛子村长告诉将军,打了一条地主家的黄狗,晚上请将军赏光吃狗肉。
孟将军大吼一声:“我牙疼!”把跛子村长震退三步。他又虚着眼问村民:“你们牙不疼吗?” 跛子村长回头看看村人,又上前两步,龇着满嘴黄牙笑嘻嘻地说:“不疼,我们牙不疼。”
汪山土库上千间房子和数百个大小天井,无数雨廊和巷落、荷池与花园构成了广袤庭院,繁复迂回,深邃莫测如同迷宫。若不是孟小晖将军喝止,百年庭院必毁于一旦。拆剩的一半院落,由程家的旧日长工老庾头看着,日子一久,有些屋又成了村人的牛圈、猪窝,有的院子村人进去辟了菜地。老庾仍是不依不饶守着日渐衰败所剩无几的破屋,每到夜晚还会不由自主在另一半院子里梦游,他仿佛能触摸到那些木门、雕窗,嗅到园子里的暗香涌动,荷池里的露水,井里晃着的月光,看到一盏盏灯笼在回廊花厅里亮着,一个个衣香鬓影在浮动。他联络的莲灯社组织偶尔还会有人来,其中一个名叫柳士龙的人,曾在最后一次临别时交代,不管世道怎么变,都要看好这个土库。哪怕只剩一间屋,一条巷子,一眼井,它总有衰退,也总有兴盛。因为莲灯社的种子在这里。老庚头隐约感到这里藏着一些秘密。他一次次在那些繁复的庭院里穿行,开门,闭门,重复着几十年来循环往复的动作,那些熟悉的人事、情景、气息,仿佛一样不少,完好无损地,全部都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月光下的一块满是瓦砾的空地上徘徊,像个孤独的游魂野魄。
第4场
孟将军和程氏家族的一位远去海外做桐油生意的侄子曾是大学故旧,只是两人背道而驰。而主政地方的山东人程政委似乎与这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位被坊间称作程大麻子的军人,是四野首长的得意部下,他带过来的一批南下干部均已到当地身居要职,他主政期间以行事雷厉风行而著称,个人功过后来颇多争议。拆了南昌建石岗的大胆设想就是他提出来的,不仅如此,为战备考虑他还在西山等不同所在地为以前的四野首长修建了数座秘密军事指挥部,以备不时之需。他乘坐着银灰色苏制伏尔加轿车经常从省机关大院驰出,像一把闪光的剑似的奔向西山,他神情亢奋地一次次巡视秘密军事指挥部的建设,不厌其烦。连工地的民工也熟悉身披黄呢子军大衣的程政委的身影。而在农业方面他大肆推行“八字头上一口塘”的方案,以至普通市民家的油纸伞上都画着“八字头上一口塘”蓝图。他的妻子是一位梳着发髻的戴黑框眼镜的白净女子,喜欢埋首于书本,看见她的人印象里只保留着她埋首于书本的背影。这给她身为武夫的丈夫增添了一點儒雅之气。后来程政委作为四野首长的亲信卷入了一场世人皆知的未遂的军事政变,被革去军政职务,判处十年以上徒刑。当他多年以后保外就医出来,看到重修的汪山土库时百感交集。此时他重用过的下属孟小晖将军已于数年前死于自杀,据说他不甘受辱于专案组的欲加之罪,便在自家卫生间闷抽了一包大前门香烟,最后那支吸到一半时,他摸过放在抽水马桶上的手枪,把枪管含在口中。他吻到了死神冰冷的嘴唇,索性将眼闭住,一扣扳机,把自己崩死在浴池里,血和脑浆红白相间,从崩碎的后脑溅到白瓷砖墙上,像绽开的烟花一样绚烂。
随程麻子南下的干部中有一位姓臧的胖子,原是部队的机枪手,虽有战功,却因赌钱屡教不改受过处分。按资历是不低的,却被安排在市商业局做了副局长,惹出多起男女关系案,一时成为下属上百家国营商店男女职工乐此不疲的谈资。是时桥南商店的卖毛线的女售货员刘美芝和经理焦大同正陷入一场纠葛中。焦大同因垂涎刘美芝的姿色,屡不得手,而在工作上找她茬。刘美芝本对焦大同的性扰搅不胜厌烦,最近一次年终盘点时又怀疑他有贪污之嫌。刘美芝向在报社上班的丈夫马平说出了桥南商店屡屡盘算不清的账目漏洞,矛头直指焦大同。马平面色认真地警告妻子刘美芝,别惹麻烦上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此时焦大同早把麻烦引到了刘美芝的身上,一次,他趁帮刘美芝搬货之机,一只手在她胸脯上抓了一把,刘美芝碍于周围同事没有声张。焦大同色胆更炽,这天晚上刘美芝和另一位男售货员值班,焦大同趁刘美芝独自到后院库房边上女厕所之机,竟闯了进去,令刚蹲下撒尿的刘美芝慌忙站起来兜上裤子。焦大同竟嬉皮笑脸地说:“别害怕,我们的事,不会有人晓得。”刘美芝说:“出去!要不我喊人了!”焦大同说:“你喊谁?外面柜台上的是我小兄弟,他才不会理你呢!”说着手就往她裤子里伸,里面有一条刚脱下又贴近她敏感下体的红色三角裤,那是她托一位老同学从上海带来的,她只有来月经的时候才穿上,匆忙中上面刚刚沾上了湿印。刘美芝骂道:“流氓!”焦大同说:“我是你的领导,怎么会是流氓呢?你呀就是不服从领导,今天我可以好好领导一下你!”双手拉下自己的裤子就朝刘美芝身上蹭,刘美芝闪身,焦大同身子前倾,脚却被掉下的裤子绊住,身体走空,本想一击而中,将刘美芝搂入怀里—力道、速度都过猛,岂料目标转移,他收不住身体,一头栽进了木板下的粪坑。刘美芝一边往外跑,一边叫喊“救人啊”! 跑到店前柜台,她气喘吁吁对同事说:“焦经理掉进女厕所了!”endprint
桥南商店经理焦大同长得并不难看,粗壮的身体还略显魁梧,只是他有位性冷淡的妻子,使他过于强壮的身体常常处于随时可能铤而走险的不安状态。他的父母使他在婚配之年错过了一位体态丰满且性欲同样旺盛的乡下女子,而让他娶了对门的一位手帕厂厂长的病恹恹的女儿。婚后生了个女儿,其妻就不愿再与他发生性事,好像她身为人妻的人事已经完成,他们肉体之间便没有了瓜葛,各归各所有,这使焦大同痛不欲生,又不便与人道。女同事刘美芝姣好的容貌和丰硕的屁股使他想入非非,无法自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他手淫的对象,多次他梦见自己与她在蚊帐里做爱,一泻如注。半夜起床偷偷换裤头时,妻子发现,顿现鄙夷,令他自惭形秽,恨不能变成老鼠,钻入洞里去。有时他偶发奇想,就是做一只老鼠也比他快活,可以享有快活的性事,不然哪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老鼠后代啊!
柳士龙经过桥南商店时,和所有人一样根本不知道焦大同的苦闷。许多年以后,柳士龙回忆过去,并没有往事如烟的感觉。那些过去发生的事,仿佛历历在目,如同文化宫电影院上演的一部部新的彩色电影,故事虽陈旧,人事却是活的,且色泽鲜艳。他身上发生的事,多少年来豫章城的角角落落的人们,都在程度不一地上演并周而复始地循环往复。活了这么多年,他真正有众生如蝼蚁的感觉,每思及此,他就有些悲哀,为别人的生,也为自己的不死,而心生苍凉之慨。他突然觉得遗忘反而是一种幸运,老许的失忆,更是幸运,而他清晰的记忆和念念不忘的过去,却是对自己严厉的惩罚,他甚至将此视为另一种不幸。柳士龙觉得当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迎面走来的时候,他们可能在一个中间点上融为一体,也可能穿插而过,背道而驰,各自走向不同的终点。在走的过程中,他见得越多,经历得越多,就越感到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仿佛世上所有人的经历都是他的经历。他在水中浮沉,又接受飞机的轰炸,断壁残垣,都是他身体的废墟。他从楼梯下散发出潮霉气味的角落里,推起那辆几乎要散架似的老式二八永久牌自行车出门,走到豫章后街街口打算飞身上车时,看了一下腕上毛衣袖口的庐山牌手表,7点15分,正是人们上班的时间啊!
大街上人流滚滚,如另一条赣江。他骑自行车汇入人流,像大河里一滴水珠,一时在水里无影无踪。
第三章
第1场
豫章中学门前的豫章路对面高大围墙里是警备区司令部,沿墙一直往北走到底,是一片低矮破败而潮湿的棚户贫民窟。穿过这片地上污水横流的板壁油毛毡房子,就到了赣江边的龙沙,这里地势陡下去,呈现大片沙地,虽然荒凉,却是作为古来“豫章十景”之一的所谓龙沙夕照,城里居民却习惯叫下沙窝。过去是秋决犯人的地方,现在是警备区和民兵的靶场。每年这里也会有一两次死刑犯在这里被打靶。前不久,有个打掉的强奸犯,弄得街谈巷议了好一阵子,原因是这个强奸犯是女性,布告上写明毛小云,黑白相片印刷得很模糊,市民眼尖,仍能看出她精巧的五官轮廓,真是个美人,名字上却打了红叉,人就不无惋惜。毛小云所犯的事跟一个少年有关,牵扯到了性关系,女人是成年,少年尚懵懂。事发了,有人到公安局举报,谁强奸了谁,说不清。对少年不好量刑,就将毛小云按强奸处理。定上强奸就得枪毙,十一国庆前是要打掉一批犯人的,大限之日,毛小云穿得很入时,白衬衣领子翻在红毛衣外面,轻声哼着一首听不清歌词的小调,根本不像强奸犯,如果不是戴重镣,却像个去郊游的人。当由解放牌货车充当的押赴刑场的刑车环城游街示众时,人行道上挤满了争睹美女毛小云的市民。有人说毛小云哪像强奸犯,若是流氓见了反会强奸她。据说针织厂青年女工毛小云是色诱了一个十四岁的处男,被孩子父亲告了,孩子父亲无比生动而又苦大仇深地向组织控诉了女流氓强奸他儿子的全过程。听的人仿佛觉得强奸情景历历在目,热血沸腾,当即把女犯抓捕归案。女犯对其奸淫之罪供认不讳,就铁板钉钉定下了强奸罪。打靶之后,坊間也流传另一种谣言,说男孩的父亲作为女犯单位领导曾一直打人家歪主意,人家才被陷害了,但仅为谣言而已。犯人家属老实,也无异议,一家人都是针织厂的,交了五分钱子弹费,用草席收了尸拖到八一桥那一头叫零(瀛)上的公墓区埋了,一桩风靡全城的事也就一了百了。只是夜半三更,在懵懂少年的一厢情愿的绮梦里不时还会遭到美女毛小云的强奸。而下沙窝没有记忆,只有顽皮少年偶尔捡到的黄铜子弹壳,孩子们又称炮铜子。空弹壳里都是下沙窝的沙子。
午后的光线再度懒洋洋地照在下沙窝的沙滩上,贮木场堆积的木料,东一堆西一堆,高高低低的,如同古老的城垛,把从赣江上折射过来的光亮切割成明一块,暗一块。一座由一根根粗大的杉木垒如平房高的木垛上,坐着两个半天不动的人影,仿佛望着白布般没有阴影的江面发愣。木垛下面斜靠一辆几乎要散架似的老式二八永久牌自行车。
“会游泳吗?”沉默良久之后,柳士龙问。
“太会了,我是赣江边长大的!”马晓朋不无得意地说,“一口气能游上沙洲呢!”
柳士龙说:“好多年前这里是个游泳场,很热闹的。民国跳水皇后杨小姐,在这里进行过跳水表演,知道吗,她可是一条有名的美人鱼。”
“美人鱼?”马晓朋无限好奇。
“是的,美人鱼。”柳士龙说。马晓朋看看荒凉而杂乱的四周:“这地方,能有美人鱼吗?有鬼魂还差不多。”柳士龙不无感慨:“是啊,这才过去多少年,就满目不堪了。”马晓朋无聊地用一块石头敲打着一截木料,发出空空的响声。柳士龙从他手上抢过石头,一使劲,扔到了很远的江面上,溅起一个耀眼的白点。马晓朋惊叫一声:“扔那么远,你手臂的劲真够大的!”
“明天下午约打鼓佬许大头到龙沙,到下沙窝等我!”柳士龙对他说。
“你是跟他约架?听说打鼓佬有来头的,会武术!”马晓朋有点兴奋,指手画脚地说。柳士龙懒洋洋白了他一眼:“少废话,不就是个老不死的妖道吗?约他来就是。”马晓朋一愣:“妖道?”柳士龙说:“你不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吗?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马晓朋嘿嘿一笑,尴尬道:“我哪有什么火眼金睛啊,一只该死的狗眼珠子罢了。”柳士龙说:“这不能怪你,是万寿宫许老道太狡猾。看我怎么对付他。”马晓朋一时活跃起来,摩拳擦掌,拍胸脯道:“你放心好了,我铁定把打鼓佬约到,摆场子的事,我可是行家,你说几点钟,要不要我带些哥们来助威?只要你一句话,我没二话!”柳士龙说:“你的话太多了,明天下午五点,叫打鼓佬来就是了。”马晓朋“嗯”一声,屁颠屁颠跑去了。endprint
柳士龙两手朝天一撑,伸了个懒腰,仿佛要把天撑起来,而天是庞大且不可言状的虚无。
赣剧团鼓师许大头第一次看见董艳玲时就隐约预感到她不幸的结局,但他在事发之前不敢说,对谁也没说,他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只是许大头没看出董艳玲这个满脸痤疮而又顽劣异常的儿子马晓朋,忽然一日会找上自己,而且说出的话令他颇觉万分蹊跷。
“我是叫你许老师呢,还是许师父?或者干脆叫许道长?有两种选择,一是让人把你揪出来游街批斗,另一种是你跟我去见一个老朋友。”
“这话怎么讲?我可是你妈的老同事,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小子还拉过尿在我身上,都忘了?”马晓朋笑,说:“你也别跟我扯远了。二挑一,你说怎么办吧。”
“要我见谁去?”许大头说。
马晓朋说:“好,明天下午五点,下沙窝,你去了就明白了。”许大头两手一摊:“我明白个啥,我啥也不明白!”马晓朋见打鼓佬那双手的巴掌很大,像蒲扇,却是红扑扑的,马晓朋扭着脑袋说:“不管怎么说你算答应了,答应了就别反悔,否则后果自负。”
许大头说:“负什么负?我答应就是了。”
马晓朋说:“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一言为定!”说罢抬脚就走,许大头在背后嘟囔:“好一个小兔崽子。”他搓着双手,那两扇巴掌变得通红,像两片深秋时分经霜后的枫叶,要滴出血来。
第2场
许大头戴着高帽,挂着的牌子上面写着“封建残渣余孽妖道”,背插一把桃木剑,穿着道士的戏服被红卫兵押着游街。人用又臭又糙的鞋底抽他耳刮子,噗噗地冒灰,他脸皮子颤抖,像火燎着。人朝他吐白色唾沫,甩鼻涕。又架在凳子上,反扭两手,做喷气式飞机状批斗,受尽各种侮辱,一脸狼狈。柳士龙仿佛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的目光是冷的,他巴望扛步枪的女民兵,把枪取下来,对准老许的大脑壳,给他来几粒花生米,像枪毙强奸犯那样,才解恨。
“饭还没吃呢!你把我约到这鬼地方,是要干吗呀?”
一个干巴巴的嗓音把柳士龙从想象里扯出来,他背靠着紫色的木材垛,转过身,见老许姗姗来迟,眼里还是冒出兴奋的光亮。
“你还是来了,许先生!”柳士龙说。
“你这让人喊着催债似的我能不来吗?”许大头说。他的脸在抖着,汗涔涔的,柳士龙看了觉得怪怪的,又很想笑,他说:“我们这么多年了,总该有个了结吧?”
许大头说:“你说呢?我还真不想继续跟你玩下去,没劲。”
柳士龙笑笑,说:“这个地方很有名啊,叫龙沙夕照,你看,现在剩下的这点残阳,像金子,只照着我们俩,好像很多年前,是不是?”
许大头说:“你这说的是哪一出啊!想不起来了。”
柳士龙说:“你健忘啊,好一个打鼓佬,那出《还魂记》才多久没演了,就都忘了?”
许大头说:“《还魂记》有两出,今人编的戏荒人亡,古人编的一时还半死半活,你是说赶考书生柳梦梅?我没忘。”
柳士龙说:“还有呢?”
许大头说:“你是说多情女子杜丽娘?我没忘。”
柳士龙说:“还有呢?”
许大头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你是说放魂还阳的阎罗王?”
柳士龙道:“正是。”
许大头说:“我没忘。”
柳士龙说:“还有呢?”
许大头茫然,说:“还有什么?”
柳士龙道:“那阎罗王放魂还阳,为的什么?”
许大头说:“寻找书生柳梦梅呀!”
柳士龙说:“为啥寻找?”
许大头说:“他们在阳世有一段未了情呀!”
柳士龙说:“未了情?”
许大头说:“是呀,她在阳世寻找那段戏舞台上走的是碎步,全是打鼓佬的鼓点—锵锵锵锵,锵锵锵,很急切的。”
柳士龙说:“是,未了情,未了恨,都是一腔血,能不急切吗!”
许大头说:“你看这世上发生多少事,大浪淘沙,又有多少事细如沙子,被淘掉了。而这一个‘情字却让人死也不能,哭诉到阎王那,阎王于心不忍,让她还魂,多好一出戏啊!”
柳士龙说:“你那通鼓算是没有白敲,参透了一个‘情字。却不明白情与恨是相连的,如果杜丽娘不是一病而殁,却是被人逼杀身亡,而且还搭上他们的孩子、老人,柳梦梅该会怎样?”
许大头说:“哪有这样的戏?这就不是戏了,这是一场恨,大仇大恨。”
柳士龙说:“许先生啊你这回可真没说错!那柳梦梅身怀大仇大恨该怎么办?”
許大头说:“这又是一通鼓戏了,锵锵锵锵,锵锵锵,报仇去呀!”
柳士龙说:“你说对了,可是仇家太狡猾。”
许大头说:“狡猾怎么了?也得把仇家挖出来,别让他逃了,看看这下沙窝,枪毙过多少杀人犯,这还真是个了却仇恨的地方。”
柳士龙说:“所以我约你到这里来,了却我们的那笔宿债。”
许大头说:“原来如此呀!你拿得准我是你的仇家吗?你真觉得自己不会出错吗?你不听我劝,从没去医院治治自己的臆想症,你要明白自己是个病人。”
柳士龙说:“我的病是你引起的,你的命就是我的药。”
许大头说:“瞧瞧噍,你说这话就证明病情又加重了,赶紧治,啊!”
柳士龙说:“我约你来就是治病的。”
许大头说:“你有香港脚,还是梅毒?牙疼我也能画道符把它镇住。”
柳士龙说:“我心疼得厉害,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好受过。”
许大头说:“心脑是连着的,还是想出了岔子,这病找我粗通点土方子的打鼓佬可没戏。”
“戏是人演的。”柳士龙说,“这么些年,我就觉得你演得挺好。”
“我在赣剧团混,就一打鼓的,台也没上过!”许大头说。
“听人说,打鼓就是个指挥,心一狠,鼓敲个没停,孙悟空再会翻筋斗,也停不下来,非累死在台上不可。”柳士龙说。endprint
“哎,你说错了。”许大头说,“那叫跟斗,不叫筋斗!”
柳士龙笑道:“你说筋斗就筋斗。”许大头一摆手,再次纠正道:“是跟斗。”
柳士龙说:“好,你说了算,”许大头眼珠子一转:“你说我说了算是吧?”柳士龙说:“你说了算。”许大头说:“这可是你说的?”柳士龙说:“是我说的。”许大头说:“可别反悔?”柳士龙说:“不反悔。”许大头说:“你说我说了算?”柳士龙说:“对呀!”许大头说:“你说我说了算,我说到哪里了?”柳士龙说:“就一个筋斗的事。”
许大头说:“对了!呸,不对!是跟斗。”
这时就听有人长长叹息一声,使两人的斗嘴戛然而止。马晓朋大大咧咧从一堵木材垛后晃出来,慢悠悠地说:“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跟人杀点子,只斗嘴不动手的,多没劲啊!这么斗嘴斗下去,谁也赢不了,不如早散了还干净。”一直躲在木垛后偷看的马晓朋,原以为这回必然会有一出厮杀的好戏可看。他知道柳士龙非寻常之辈,打鼓佬许大头又被柳士龙视为妖道,两大高手一斗起来,非在龙沙斗得天昏地暗不可。没想到偷看了半天,丝毫没动手迹象,净斗嘴,两个家伙反倒有些惺惺相惜起来。实在不耐烦,忍不住跳出来,张嘴耻笑一番。
许大头见了,“咦”一声,说:“你这不是路皮说的鬼话么?”(南昌人称死于车祸者为路皮,多用于咒人。)马晓朋当然听出来了,他只说:“许道长我算白张罗了,你也白跑一趟,斗嘴来了不是?谁也没拿下谁?不好玩!我还以为你的光脑壳会让人当鼓敲呢!锵锵锵锵!锵锵锵!”
柳士龙不恼,笑着说:“你小子站着说话不腰疼,见过一条好汉先向老人家动手的吗?”
马晓朋说:“我还没见过妖道呢,现在算见上了,人家就一打鼓的,碍你什么事了?约人来这鬼地方,太寒碜了。我还不如不掺和这破事!”
柳士龙说:“去去去,有多远滚多远去。”许大头见马晓朋果然走了,就对柳士龙说:“我也得回去吃夜饭了。”柳士龙说:“你也走吧。”许大头多了一嘴说:“那你呢?”柳士龙说:“改日再找你。”许大头知道说漏了嘴,只得含糊“嗯嗯”着,立马走人。
第3场
老许剃光头,逢每月十五必剃,再泡澡堂子,然后上馆子喝上三两。
剃头匠老吴边剃头,边有一搭没一搭跟人说着闲话,手里刀片刮得利索。一日他边剃着头,边对老许说:“人过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风刮很累,花开花也疼。”老许那颗头,虽在剃刀下,仍是狠命点了几下。柳士龙却接话说:“光头之所以会发亮,是要天天从刀锋下经过。”剃头匠老吴便停手,眯眼觑了他一下,这话一来一往,便有了玄机。都明白这世上藏着多少非凡角色,也就不再言语,只将手中头剃下去,仿佛唯恐泄了天机。马晓朋闲时,喜欢看鱼贩子蹲路边,对鱼开膛破肚,仿佛有仇,下手既狠且精准。他好奇,鲫鱼竟从背部剖开,像把一片叶子析出了一两片一模一样的,颇惊异。一日马晓朋到建德观剃头,剃头匠老吴问他:“那个人经常找你吗?”马晓朋道:“你是说柳士龙?”老吴说:“是吗?”马晓朋说:“他找错人了,我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好像在追查一桩神仙也要隐瞒的事情。”老吴就笑。马晓朋说:“真的,吴师傅你还真别不信,他这人—”老吴用手拨了一下他的嘴,说:“别动,小兄弟,剃头呢!小心刀伤着头皮。”马晓朋脸上一笑,说:“你是谁呀!豫章神刀,能伤着我吗?”老吴不屑:“都人瞎说,剃头功夫,能神吗!算个屁,糊口都难。”马晓朋说:“太平盛世,刀不能用来杀人的,只能用来除鬼。那为啥不改行,做点赚钱营生?”老吴说:“老祖宗传的家当,不忍心。”马晓朋说:“也就这一忍呀,得吃多少苦。”老吴说:“这不,剃你这一头,才二毛六分。”马晓朋说:“是我这颗头便宜。”老吴说:“是剃头这活儿贱,还什么神刀,哪有啊!”说罢取下马晓朋颈上围布,迎风一抖,碎发纷纷扬扬,飘散在空气里。马晓朋一摊手掌:“二毛六分。”老吴就笑:“谢小兄弟赏饭了。”马晓朋忙说:“吴师傅你别吓我,挨不住。”老吴说:“小兄弟,你不简单的。”马晓朋不吱声,恐他是暗指那只见鬼的异眼,仿佛被人揪了尾巴,低头溜走。
剃头匠老吴手掂着每次剃完一个头接到手的几毛钱,脸上就现出意味深长的神色。心想,人头终是贱,不抵钱。不如妖鬼的头值钱。妖鬼是虚拟商品,有时与人相安无事,有时就过不去,要作祟,隐蔽在世人中的除妖人就要出手了。三万一个,有时除一个,二万。而瀛上的鬼也有管理员,白天他是火葬场工作人员,晚上他的隐性身份就会出来,在坟山陵园里一看,都是幢幢鬼影,有的在三五成群打牌,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饮酒作乐,有的在相互嬉闹,有的突然不见了,也许溜出了界,这就得去管理了。管理员在其中出入,鬼也不避,跟他作对时,他也怕,得拿出鬼头斩,一把白天看不见的刀,只有鬼作对时,管理员才取出,鬼惧刀,也就安分了,很少真正用上,主要是震慑。如果鬼危害人间,管理员就请除妖师出马,酬金由殡葬管理处付。管理处一个叫廖桃花的书记一概负责,他是退伍军人,貌丑,却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人叫燕子,在市区胜利路篆刻社上班,廖书记惧内,下班后把老婆侍候得熨熨帖帖,生有一子。颇乖巧,像书记。廖书记当兵时,打过老山,副营转业,先在退伍军人安置办当科长,是有实权的,到家送礼的人络绎不绝。登门者皆转业人员,等待安置,见廖桃花,皆恭敬。见廖桃花老婆燕子,皆惊艳。那时他们夫妇儿子都五岁了,燕子仍穿白色蓝波浪条纹的海魂衫,丰乳细腰却更妖娆。廖桃花嘴脸竟严肃得很,对上门送礼的年轻转业军人一口官腔,人便不敢斜视。人留下礼物走了,燕子骂廖桃花,一脸死相。廖桃花才满脸堆笑,仿佛四月桃花,把老婆哄得花枝乱颤。数年后廖桃花提副县级,仍在民政局下属单位,出任殯葬管理处书记,单位名称不好听,却是大大的肥缺,涉及千家万户,又是一把手。廖桃花开始捞到这肥缺,有人不满,找局长反映,局长说:“你能跟人家廖桃花同志比吗?他生那一副面孔就是干那事的,能镇鬼!”人一想廖桃花的尊容,自是无话可说。廖桃花每天乘一辆白色桑塔纳轿车过八一桥到瀛上来上班。赣江北岸的瀛上是全市的统一墓葬区,城里人又称为零上,意指人一生归零的地方。晚清民国年间就开始葬人,原先是乱坟岗,也在这里处刑犯人,阴气重。火葬场烟囱一冒烟,人就唯恐避之不及,白天也没人敢路过。后来公家统一规范管理,把城里的殡仪馆也迁过来,火化、殡葬、墓园合为一体,归殡葬管理处管。廖桃花走马上任,大刀阔斧,对满目的乱坟岗进行有序的规范性改革,将偌大个瀛上墓葬范围,划为青山区、琼山区、灵山区三个葬区。山头按条条块块改造,每个坟都找到家属登记造册,无主之坟全部铲平,所有坟墓属何区何片何排皆有号有证,一目了然,先来后到井然有序,无有僭越,墓地亦按风水环境及殡葬不同要求分了价位等级。管理处大楼也在一处高坡上盖了起来,从远处看,正好挡住了火葬场的烟囱,仿佛风水也好了起来,陆续有了人烟。廖桃花每天早上从桑塔纳上下来,在高坡上朝四下一望,一片片墓区俨然是整齐的军营,又似一亩亩田地,尽收眼底,全然没有过去乱坟岗般愁云惨雾的现象。他知道这土里埋的人口不比赣江南岸城区的人少,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不下百万之数,他觉得这就是一座江北的看不见的城市,与江南之城是一阴一阳的对应,富贵贫贱,各行各业,各色人等都有,他廖桃花就是这座看不见的城市的市委书记,一把手。且原先几任市长、市委书记都埋在这里,被他管辖着。想到这些,廖桃花觉得俨然是个大首长了,他点燃一支烟,手叉腰,目光就变得更加深邃而意味深长起来,仿佛登泰山而小天下。endprint
然而一座看不见的城市还有一套看不见的隐性管理,那就是上百万鬼魂,难免不作乱。剃头匠老吴的隐蔽身份是殡葬管理处聘的除妖师,他过去是一名道士。后来白天的公开身份是建德观街口的一名剃头匠,夜晚就是一个除妖师。一日老吴在瀛上(坟山)忙了一夜,天亮准备下山,站山坡上朝下看去,上山道上的人密密匝匝,男女皆浓妆艳抹,细看,都是要回到墓穴来的死人,老吴一惊,难道昨夜瀛上的鬼倾巢而出了?自己一夜都被假象绊在山里,白忙了。他要赶下山回城查看,从坡上飞身而下,潮水般的死人都是迎着他而向山上涌的,也不避让,皆无表情,像戴着洗脸壳一般,只低头赶路回山。老吴只有避开他们,一拨又一拨,他越急,越走不出去,仿佛陷在一个活死人阵里。突然听有人在另一头高喊:“喂,谁在那!干什么呢?”一抬头,见廖书记站在墓园大门处跟他打招呼。老吴应一声:“廖书记是我啊!”鬼群不见了。老吴骂一声:“他妈了个逼,鬼也怕领导。”心想跟鬼打架,还是白打了,就差没动鬼头斩。鬼头斩不是轻易能用的,小小一把刀,如果鬼妖不祸害到人,是不能出手的。所以妖鬼也明白,只是逗他,他就常累得筋疲力尽。感觉这活难干,钱越来越不好赚。有时他与郎中老许对饮,常自嘲道:“一酒解千愁,一刀取人头。唯妖鬼之头最难搞定。”老许说:“你吹吧,把人头剃好就行了,牛鬼蛇神的头唯有干革命的解决。”老吴就苦笑,大叫三声:“道长留情,道长留情,道长留情啊!”老许说:“哪来什么道长呀?”两目茫然。老吴不答。
第4场
这个刮风不止的礼拜五,负债累累的王永增和朋友张良富—一位身穿对襟大褂,扎裤脚,踏老布鞋的莲花汉子,在满是脚手架的胜利路黄庆仁药栈路段陷入仇人伏击。一伙假装做工的泥瓦匠突然丢下手中的活,发疯般手舞瓦片刀朝两人扑来,个个像狂犬病发作。两人猝不及防,随手抓起铁锹与泥瓦匠人打作一团,拼死突围。泥瓦匠则越打越多,在包工头的吆喝下亢奋异常,两人终是寡不敌众,朋友张良富被瓦片刀砍得浑身开了口,伤在脚手架里没有出来。王永增拖着一条淌血不止的腿,杀出重围。头上连缝二十七针,头顶盖几乎换成了钢板。一年后,用剩下的半条命盘下了朋友遗下的那家自行车店。王永增将店改为一家老残酒馆,把进门的一段走廊设计成手枪的形状,他要让仇人进来,死在一把枪里。朋友店里原来所剩的两块钢板,王永增把它打磨成了两把快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复仇。王永增在每晚的梦里大张旗鼓把刀片子磨得霍霍作响,刀片子飞快。他相信自己总会在一个梦里,穿着那套灰不溜秋的旧衣裳,抡着双刀,像个真正的飞天拐子一样,在秋风月下把仇给复了。此前他一直骑着辆破旧的上海永久牌二八自行车在胜利路的人群里歪歪扭扭穿来梭去,那条伤残的腿仿佛显得多余,在风中晃晃荡荡。他歪斜的车轮数度在烂泥浆里难以自拔。那些拆了又立起来的维修老屋的脚手架一处挨着一处,仿佛形成了沿街而生的迷宫。人们都阴着脸在脚手架里上上下下,他的自行车几乎成了累赘,似乎行进于噩梦中。一个老友妻子模样的女人,姓周,梳游运头,红色呢子衣,她的丈夫李文业是一家图片社老板,长期受风湿病的折磨,苦不堪言,对手下员工甚为严厉,手指头上总是燃着一支烟,好像那是他多出的一根手指。李文业穿红色呢子衣的妻子出现在王永增面前,指点他别骑自行车了,把它扛起来往回走,就出去了。如她所言,他果然回到了老残酒店,扔了车,又装模作样磨起刀来,把动静弄得很大,仿佛那是唯一正经八百的事。即便复不了仇,也是他唯一该从事的工作。
周日一早,马晓朋邀余小眉去东湖划船,她是喜歡在明媚的天气划船的,那种无拘无束放飞心境的感觉令她快慰,可自一次她不慎落水之后就心有余悸。那次她从船上掉到水中时,隐约看见水下有一个黑影,像洇开的水墨,弯弯曲曲,都是触手一般的,要抓她,好在迅速被同伴拉上了船。此后划船就成了她的噩梦,余小眉不止一次在梦中看见水下的魅影,仿佛生着三个尖脑袋的怪物,朝她袭来,她一次次从梦中挣脱。有一回她经过水观音亭附近的灵应桥,从桥上朝水里看,好端端的蓝天映在玻璃镜般的水里,她看见披头散发的女子的影子在水里游荡。人说月前有个未婚先孕的女子在情人背弃她之后从桥上投水而殁。她是见到那女子的魂魄了。起初她不信,后来看见有人夜里在桥上烧纸钱,朝水里放荷灯,她明白了。余小眉记得上次自己从船上掉进湖里也甚蹊跷,当时她正坐在船头,一伙男女同伴在身后嘻嘻哈哈地划动木桨。她将赤着的双脚吊到湖水里,春天的湖水凉酥酥的,在她的光脚上萦回缭绕着,她似乎感觉被一股莫名的力气拖拽了一下。她惊叫着,滑入水里。那股莫名的力气来自水底。后来她听说只有多年的死水才会积聚很多阴气,人在水边容易被阴气拖住,而东湖的水经涵洞应该是与抚河赣江相通的,明明是活水啊!
第5场
风闻已久的赣江码头拆除终于要动手了。
赣江码头拆除前的最后一班轮船马上就要起航,机轮发出突突的轰响,几声尖厉的汽笛声从压抑中冒出来,又被笼罩于江上的阴云盖住,那声音仿佛贴着水皮低回哀婉。很多对赣江怀有眷恋尤其是对水路念念不忘的男女,都买了这班轮船的票。他们忍受不了将要开掘的过江隧道,忍受不了因为隧道开掘的需要而拆除千百年的赣江码头。起航这天下午,天气原本就有些阴郁和沉闷,许多人都拎着沉重的行李箱,就显得更加沉重。登船旅客的行李箱里装着金银细软,就像一群逃难者一样搭上了最后一班船。有的男人还穿着旧式长衫,戴着礼帽,女士穿着旗袍,各自的心情都五味杂陈。他们上了船后,就跑到栏杆边,向江岸的城市依依惜别。这些人中有一位风华绝代却面色庄重的女子,有人认出她是前市委书记余天水的女儿,余天水离任从一次身体检查之后就一直住在省医院高干病房,他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遍体生出了鱼鳞,不疼不痒,开始是从背部而起,当时余天水尚处于任上,不及在意,医生也视为皮癣,认为搽搽药没准就自然脱落了。后来出现蔓延之势,当他退下来时,鱼鳞已向四肢发展,鳞片光亮壳硬,有刺鼻鱼腥气。以致到严重时,院长和一班专家会诊,围着生一身鱼鳞如穿着硬邦邦盔甲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的前市委书记一筹莫展。只有大白口罩和白布医生帽间露出的一双双眼睛转动着,面面相觑。而余天水的眼睛干瞪着天花板,无助而荒凉,直到死于这个拖沓而湿冷的冬天。余小眉站在船栏边,用冷冷的目光与烂熟而伤心的江城作别,江边的景物在她的注视下仿佛挂上了冰凌,那是她曾经和马晓朋冬日嬉闹时敲下来在嘴里吸过的,凉飕飕的,一嘴冷气,现在都结束了。他们的婚姻在处理完余天水的后事后亦走到了尽头。那些早年混乱中的美好是刺激而快慰的,却注定无法等同于同床异梦的婚姻,即便诞下一子也无法挽回爱情的沦陷。轮船像移动的墙,船身虽为了这次航行油漆一新,仍掩遮不了厚重的锈斑。岸上没有送行的人,只有一堆笨重而冷酷的漆着黄色和红色的机械,如同冷冰冰的刑具,显得触目惊心。一伙准备开动这些机械拆除码头的民工暂时若无其事地在那里抽烟,闲聊,走来走去,他们个个看似面无表情又心事重重。男女乘客的眼里都没有过多对于岸的留恋,更多的是一种决然,这使轮船离开老码头沿着江岸缓慢行驶的告别过程成了一种颇含悲风的仪式,令人想到那句千古绝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而这艘轮船在这个阴郁而沉闷的下午驶出码头,恰好在黄昏时分,经过龙沙,没有夕照下的好景,只有岸滩土埠上稀疏的草树和幢幢的影子在跳跃不停,人鬼莫辨。这艘轮船在赣江上渐渐消失,日后就再也没有了下落,船上的乘客也如同从世间蒸发了。据说一些航运业的重要人物和特别与水路难以割舍的货商都义无反顾地携家眷上了那艘船,他们抱着追随已逝风景而去的心境,一去不回头。所以坊间隐约有传言称这次赣江的告别之旅为死亡之航。只是官方与民间都没有对这艘轮船的一致说法。而有限的熟悉航行术的人士又闪烁其词,避重就轻,在关键问题上语焉不详,那艘船带走的仿佛是古老赣江的秘史。在以后修订的《赣江航运志》里,对那次航行也只字未提。原航运志编辑办公室的一位干部李泳后来干脆写起了小说,他索性就以舵爷为笔名出版了一部长篇就叫《黑浪枭雄》,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在黄金档播出后轰动一时,其续篇随之接二连三问世,一跃而成写赣江的开山之祖,文炳江右。李泳的父亲是原航运公司的老干部,当年随部队南下而来,为清理水路参加过赣江流域的剿匪战斗,在所写的篇幅有限的回忆录里,他和战友们一样,将那些与水上匪徒发生的武器交火形容为难忘的战斗。他记得匪徒的装配与正规军比,老式而陈旧,除了有限的长短枪之外,还有鸟铳和鱼叉。从他们手中缴获的武器上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鱼腥气息,有的武器上还有银光闪烁的鱼鳞。后来李泳的父亲极其有尊严地在南昌工农兵医院住院部病逝。弥留之际,老人脑海里江水翻涌,一羽王勃辞赋里的孤鹜把他的灵魂重新带回到了江上,从此他与赣江合二为一。李泳保持了赣江之子的习俗,每年七月十五都要到江边为父亲放荷灯,以寄寓深切与不泯的怀念。endprint
第四章
第1场
程国伦导演在昌期间下榻秋水国际大酒店,酒店一道菜—鲶鱼炖豆腐鲜美异常,令他赞不绝口—这来于赣江的鲶鱼,其滑润与妖娆的形体,使他想到了水的幻象,那么的多变与不可琢磨—如同蛟精,他专门私下到厨房看了鲶鱼炖豆腐的制作过程。一个名叫金宝的大厨面色严肃地现场演示了一条从水里捞出的鲶鱼,由斩杀、煎炙、下料、炖豆腐至撒香菜到起锅的不传之秘。他只强调炖鲶鱼的水有讲究,必须是每天黎明前就驾木筏子到赣江中流去提取的。并说,过去到江边取水就可以了,现在污染太重,水质好一点的一天只有这个时辰才能取到,天见亮就有运沙的铁驳船了,铁驳船烧柴油,一开动,水质就坏了,有柴油味。别的话金宝也不多说。程导演注意到金宝斩杀鲶鱼前会在供奉的小神龛上敬香,虔诚拜上一拜。程导演问:“大师父拜的是什么神?”金宝没吱声。待他将一道鲶鱼炖豆腐从头到尾做完后,程导演双手合十道谢,金宝说:“导演不是问我拜的是什么神么?”程导演说:“是啊。”金宝说道:“鲶鱼精。”程导演“哦”了一声,若有所悟,灵感频生。他在实景大型水舞剧《浮灯》剧组里对演员们说:“我没有见过真实的蛟是什么样,对于我们来说,它只是传说,可我见到了赣江的鲶鱼—一种富于灵性的生物,人们都在吃它,因其味道的鲜美,可斩烹它的大厨却把它奉为神。”
这时赣剧团重排了地方名剧《还魂记》,大胆起用了男旦扮演梅丽娘,演员上妆后形象俏丽不亚于当年的赣剧名旦董艳玲,其唱腔之华丽婉转仿若董艳玲再世,令观众大为惊艳。该演员就是已故该剧原导演马一鹤与董艳玲之子马晓朋。他的表演使重观《还魂记》的每个人都恍然如梦。
大导演程国伦应邀来昌导演大型实景剧《浮灯》前,在位于象山南路的老赣剧团地址新建立起来的现代化剧场,观摩了重排的《还魂记》。他一眼就看中了男旦马晓朋,此时马晓朋青春期的满脸痤疮早已褪尽,满脸光滑的皮肤有着女性的细腻,精雅的五官酷肖其母董艳玲。程国伦为他扮演的梅丽娘大声喝彩。马晓朋的男扮女装表演,使他想到早年使他获得国际影响的影片《贵妃醉酒》里扮演贵妃的香港演员张国荣,有一种夜空中绽放的烟花般的绚烂与孤寂。程国伦导演为之感动,观看演出后对马晓朋表示了自己的欣赏,他私下对妻子棋棋说出了他的看法,这个演员就像古典银器会越擦越亮。马晓朋的演出使初来乍到南昌的程国伦导演有些亢奋,甚至觉得这方水土真是人杰地灵。尤其马晓朋卸妆后那种慵懒与落寞的气质让他印象深刻,京城演艺界浮躁已难得见到这样的演员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在他与马晓朋交谈时,马晓朋竟自顾自地点燃了一支烟,他没有像别的演员那样一见到程国伦这样的大牌导演就急于攀附,而是下台后非常自我,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如在台上专注于角色,而自顾自地抽上一支烟,那丝丝缕缕袅绕而起而又渐渐飘散的烟雾,很可能是他从角色中退出来的唯一通道。程国伦看出这是好演员甚至是大演员的素质。他决定邀马晓朋担纲《浮灯》主演。马晓朋这天下午跟程国伦讨论《浮灯》,突然说,他其实很喜欢话劇,台词很吸引他,尤其是老式话剧,台词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把舞台拓展得很宽,文字穷尽词语之妙。程国伦说,莫言也写过一个荆轲的话剧。马晓朋看过程导演拍的《荆轲刺秦》,他是很喜欢的。马晓朋觉得将由他扮演的《浮灯》里的复仇者角色骨子里是与导演电影中塑造的由张丰毅演的荆轲气质接近的,只是他更欣赏李雪健演的秦王,颇多况味。
马晓朋总感觉导演潜意识里在许真君身上贯注了一些秦王的特质,在导演的内心荆轲刺秦王的冲突一直存在着,并延续到《浮灯》的人物身上。他想问,但他没说。晚上睡觉就梦见莫言出了新作,并非正式出版的,先在电影院电影售票窗卖,算一种试验。正逢他约同学去买电影票,一个是小学同学,一个是老邻居,同学抱怨这些年遇到的都是小时候成绩不好的家伙,成绩好的一个也见不到,像是绝迹了。马晓朋说:“我碰的同学多,仔细想想也是坏同学。”老邻居排队到了售票窗口回头说:“票是晚上九点的。”马晓朋说:“买前一场的。”“前一场六点,不尴不尬,吃不了夜饭。”马晓朋说:“那你俩看,我住红谷滩太晚了没车回去。”邻居买了两张票往队伍后走,马晓朋挤过去想看看杂志,就见到老莫新书,挺厚重大气的,虽非正式版,价却高,买的人少。书名好像是说养生的,与什么有病没病有关,马晓朋拿一本看了,引言写得很妙。规避敏感词,却直写,挑不出一点毛病,是诺奖大手笔。按这路子写的文字马晓朋几乎读有数页,想记下来,却只清楚记得开头两句,心里还是佩服。就下床屙尿。开始是在街头走得好端端,时近黄昏,街道灰白色,天阴得厉害,要下狠雨了。马晓朋就躲进一家老屋,门是一溜老式厚重门板,灰不溜秋的,里面早躲了不少人,有亲戚、邻居和同学。天黑得像锅底,马晓朋见天空出现红黄色的闪光,仿佛庞大的机械章鱼游弋着,一群外星飞行物在城市屋顶上穿来梭去,声势极骇人。众人惶恐不安,世界末日来了!几个大个子就去拉上门,门太宽,一时拉不上,易被外星人发现,危及众人,原来少了几块门板。马晓朋说:“我去邻居家扛几块过来。”同去的是小学同学,个子小,别的人无动于衷。跟随马晓朋的,还有俩女孩,一个女孩熟且可爱,边走边聊些熟事,也不知说了什么。门板塞在柴堆里,很难拿出来,大家就有些知难而退,意兴阑珊。有人建议不如去看新上映的片子,就径直到象山路一家老电影院。马晓朋没看到电影,却出乎意料地看到一本小说,书里的文字仿佛历历在目,完全是一种全新的书写方式,无奈他只记住了两句。马晓朋脑中浮起的另一幅画面却异常清晰,今年两会期间,程导演和莫言坐在一起,记者蜂拥采访导演,导演乐呵呵回应提问,大谈《浮灯》大戏,仿佛舞台已在他眼里眉飞色舞地展开。莫言一边闭目打坐,抿嘴不语,如他笔名准确诠释的。
第2场
程国伦的戏从东晋的豫章古城开始了,那些轮番登台的人没有谁知道自己仅仅是被生活背后的导演设计好了的,他们对生活的境遇与命运的差遣没有丝毫犹疑,仿佛一切都是天造地设的。只是程国伦在整部戏《浮灯》的构思过程中对纷至沓来的人物与事件乃至场景的取舍,有所迟疑,尤其是一些风起云涌的史实和不无纸醉金迷的典故,还有大面积蓬勃而至的远远近近的男女面影,使他欲罢不能,欲说还休。潜藏在他们生命链中的草蛇灰线绵密无间,千百年的杯弓蛇影,如出一辙。进入越深程国伦越发现《浮灯》是一部众生与人世的大戏,他从没有用过如此繁复而又看似漫不经心的手法来导演这样一部戏,看似顾左右而言他,处处节外生枝,鱼龙曼衍,但皆在一张他撒下的网中,明明暗暗设下了许多机关和扣子。他试图通过这部鱼龙曼衍的壮观大戏让世人对世界的复杂与众生是一种相互关联的存在有所领悟和珍惜,他是在给新陈代谢的众生还魂。所有人鬼莫辨失去前世而又正在遗忘今生的人,仿佛都如浮灯一样在象征生生不息而又超度与放生的河流上复活。他是有野心的,但这种野心他没有跟邀请的官方与投资方万有集团吐露,他知道这些合作方不会领悟这部戏的深层含义,只有他的夫人棋棋懂得。尽管做房地产起家而开始进军文化旅游以及影视娱乐领域的万有集团董事长黄先生,是一个面皮白净而不苟言笑却又颇有文艺细胞和文化情怀的人,但更是一个精明的商人。虽然他也是程国伦的电影的忠实观众,曾经在心里把棋棋视为梦中情人般的偶像,但他绝不会为程国伦导演作品的思想深度豪掷数亿,他看中的是这部情景大剧的壮观奢华与热闹,必将吸引世人的眼球,这对他的战略合作方的水都打造是一个有力支持,而对万有集团在当地旅游娱乐城与地产项目的开发又是重磅宣传,如此一举两得的事,也是看似在他与市长和程国伦夫妇的谈笑之间轻轻松松敲定的。endprint
这年春夏之间,赣江上行来了一艘艘载满硕大的轻型木材陡峭如山的大船,白色与暄红木材的新鲜香气浮于水面经久不散,仿佛使拥挤在陡峭山形沙石上的乘客站立不稳,随时有倾覆的危险。一条满是外来《浮灯》剧组工作人员与家属的船上人们既兴奋异常又提心吊胆,为将要进行的演出和左右摇晃的木船而心如浮萍。一个身轻如燕的道具师居然飞身而起离开众人,在江面上展开了传说中的凌波微步,他的妻子和朋友一时都喝起彩来,他轻松而且炫技般地在空中踱步,在彼此相隔的船与船之间行走如仪,当他来去如风地从一条花枝招展的年轻群舞女演员船上经过时,她们爆出惊艳尖叫和呻吟,道具师一闪而过的身姿蜻蜓点水般划过她们藕白的手臂与脆薄衣衫,风中的娇喘此起彼伏格外香艳。一个巨乳浩荡的妖娆女伶在挟技而过的道具师掠过身前时,竟噘起烈焰似的红唇主动索得刹那间的深情一吻,这使道具师收获了此行出乎意料的美妙艳遇与最大奖赏。当他行侠仗义般回到妻子的身边,如同载誉归来的航天英雄,满船的自豪和欢呼流溢于江水之上,仿佛一首远行的骊歌逶迤而至。在导演《浮灯》的日子里,年过六十的程国伦感觉自己就像被激情与灵感燃烧的木头,有着化为灰烬前的痛楚与疯狂,他深知这样的作品自己几乎是拿性命在兑换的,几百万酬金与之相比仅仅是杯水车薪,但他毫无怨尤。自导演《贵妃醉酒》之后,程国伦已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棋棋当然担心已患有糖尿病和心脑血管病的丈夫一进入创作状态就透支身体,她比谁都清楚丈夫的大师之才对于中国电影的价值,以及比这更重要的对于自己和两个在国外留学的女儿的珍贵。在丈夫导演过一部大片后而出现长时间眩晕住院期间,她一度产生劝丈夫退出工作的想法,面对躺在病床上头发灰白面孔浮肿的丈夫,往日的雄壮与伟岸面容已然似冰山崩毁,棋棋心里隐隐作痛。年龄小于导演二十岁的棋棋虽然鞍前马后操劳,所幸容貌无大变,仍有女星的美艳与照人的风采,这使她和丈夫站在一起如同父女。棋棋知道电影对导演丈夫而言实质上是噬食他生命的怪物,但如果他不干,又等于终止他的生命,他就会成为一堵衣物包裹的废墟,这比什么都残酷。这也是棋棋因帮不上丈夫而百般痛苦和煎熬的地方,仿佛她只有眼睁睁看着丈夫的生命在燃烧中焚毁,这是棋棋内心一直在发生的不为人知的悲剧。她既是演员,也是唯一的观众—伟大导演丈夫的唯一观众。棋棋甚至后悔促使丈夫接下家乡这部情景剧的导演工作,原本以为只是一部视觉华美而热闹的城市旅游形象剧,没想到丈夫程国伦一接触到内容,一到南昌的赣水岸边就若有神灵附体,令他不顾一切地投入到《浮灯》创作的情境中。仿佛他前世就出生在赣水之滨,这里的景物和人事所散发的气息既陌生又熟悉,使他如痴如醉欲罢不能而暗自心惊。他仿佛找到了一个时间的虫洞与古老的密穴,他陷入其中,身不由己,好像一种宿命。程国伦若有所悟,可能他与棋棋邂逅而生情缘就是为了从京城到南昌,就是为了这部戏,并从这里面洞悉潜藏于浮华人世的众生之秘,这或许就是他今生的不懈使命。
第3场
几个月过去,就像眨眼之间,而这几个月对程国伦和《浮灯》剧组来说则是最为关键的。随着夏日到来,天气一日热甚一日,首演之期也在逼近,压力空前巨大,每日不仅紧张繁忙,而且要解决看似层出不穷的难题。程国伦的脸上也少见笑容,一天绷得比一天厉害,有时还发脾气,暴烈的太阳下指挥排演,不躲不避,众人都觉得导演在为这个戏拼命,也不得不跟上他的节奏。棋棋戴个太阳镜整天随在导演身边共进退,有时实在看得心疼,毕竟六十多的人了,垮了怎么办?心疼归心疼,导演自是不管不顾地在偌大的场子上调度指挥着,样子极似他早年友情客串出演的将军,于千军万马中处变不惊,指挥若定,仿佛一根定海神针。部队有他在,胜利就有把握。只是那部电影里是冬季,程国伦穿一身臃肿的军棉衣,手拎一把从士兵手里夺来的长枪,振臂一呼,群情激动。此时正值南方酷夏,程国伦套个皱巴巴的白色短袖老头衫,一条平常大裤衩,整个人像从赣江捞出来的,汗涔涔,湿漉漉的。棋棋忍不住伸手用毛巾為他擦汗,不由遭他大声呵斥。他在工作场地是具有将军般的威严与狞厉的。尽管眼看胜利在望,导演仍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吊在口头的一句话是:“首演没有开始,你永远无法预期它会是怎样的!”而省城的有关媒体却不断派出记者到现场做出刺探,就《浮灯》的究竟做出报道,晨报本埠新闻就披露:万有集团投资数亿的赣江实景剧《浮灯》,选择以西山万寿宫为背景,沿赣江龙沙、滕王阁到生米街一线打造长达数公里的实景。届时赣江水面将在月明之夜漂满万盏荷灯,有女唱师在船上唱古曲《楚王渡江》,被开发为城区的生米街斗门一带原住民渔户会重操旧业,在水上撒网。上演许真君率十大弟子在水上斗蛟精的宏大场面。该剧全部运用现代声光科技,与真山实水相结合,超过了全国已有的旅游区情景剧,大有重新独领风骚之势。《浮灯》定于重建千年万寿宫祖庭落成典礼暨万寿宫灯会之日首演。全剧分为“秋水长天”“渔舟唱晚”“春江花月”“珠帘暮雨”“楚王渡江”“铁柱仙踪”六个部分。记者在文化娱乐版披露《浮灯》彩排内容:
“秋水长天”“渔舟唱晚”两场都展示了王勃《滕王阁序》里的美妙与壮阔意境。第三场取意张若虚的唐诗名篇《春江花月夜》把赣江之美尽数铺排,像徐徐打开的一幅动态唯美的中国画卷。第四场“珠帘暮雨”场景陡然一变,仿佛天雨粟而鬼夜哭,蛟精兴风作浪,怪力乱神,水淹城池。第五场“楚王渡江”里许真君率弟子斩蛟,与蛟精斗法。蛟精借荷灯出逃,水漫豫章,声光色营造的景象波浪冲天,许真君站在古塔顶上,道袍飘飘,威风凛凛,他剑指兴风作浪的蛟精,厉声喝道:“妖孽,休得猖狂,看本道五花剑把你来降,还不乖乖受擒!”宝剑喷出火来。蛟精不甘示弱,化作龙形,激吐出一道白花花水柱,直射五花剑。二者水火相斗,互不相让,激烈而壮观。观众看得掌声雷动。十二弟子在水中捣起银色铁链,如一条条闪电,把蛟龙困在阵中。任它怎样挣扎顽抗,施展种种变化,一会儿变为人,一会儿变为黄牛,一会儿变为巨蟒,都在五花剑的五彩索妖的剑芒里。剑光和铁链绕着蛟精旋转如同一个深渊,生生将它困住。观众会看到蛟精终于被许真君高超而炫目的法术所征服,乖乖蜷伏于井底,像一只常见的宠物狗。许真君再大喝一声:“我今除妖务尽,免得你再来妖惑人间,看俺五花剑的厉害!”在许真君的暴喝声中,五花剑喷出的五彩火焰顷刻间将蛟精化为一道青烟。第六场“铁柱仙踪”里许真君得道升仙,功德圆满,一座宫殿在水中浮起,铁柱万寿宫金碧辉煌,护佑江右黎民百姓,世人礼赞不绝。水中舞台、灯光、全息影像、LED、焰火等高科技舞台技术,使一场场戏得到更加立体的呈现,充分体现了古典中国的美学气质,使观众得到动静皆入画的全新体验。当演出终章“铁柱仙踪”的音乐响起时,一组人工喷泉摇曳绽放在如梦似幻的江面上,三座灯光璀璨的钢结构铁柱万寿宫从水面缓缓升起,在绚丽光束的映照下光芒四射。随着乐曲逐渐达到高潮,缤纷绚烂的焰火骤然点亮了整个夜空。水舞台上呈现的将是观众的视觉与心理乐意接受的结局,让人们如愿以偿地获得了3个亿打造出来的实景剧带来的满足。endprint
《浮灯》是导演程国伦完美地为困在庸碌生活里的万千观众提供的一个云波诡谲而又不须让人付出丝毫代价的超现实的梦境之旅。让人们看到古老的宝剑在他们崇仰的许真君手里锋芒如昨,仿佛给每个人都授予了一道护身符。
媒体的报道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暴热之后的初秋时节,千年祖庭铁柱万寿宫在预计时间内重建完工。万众期待的实景大戏《浮灯》亦将在秋水广场面对的赣江如期首演。
程国伦导演和制作人棋棋提前到场时,《浮灯》的作曲兼音乐总监梅林茂先生在全剧彩排完成回日本略做休整后特地赶到南昌,出席首演,他今晚一改过去的休闲打扮,穿得很正式,仿佛是来参加一个庄严而神圣的仪式。梅林茂为这台剧谱写的音乐也充满了古朴而激荡的仪式感。导演程国伦对他的作曲与音乐配器和整个演奏效果十分欣赏,他们从电影合作开始,已然形成默契,二人都将此默契看得弥足珍贵。当他们在特定位子坐下,已见秋水广场座无虚席,人们都沉浸在一种即将看到神迹出现的万般期待的亢奋中。晚上8时,在薄雾缭绕的江面上,古老的楼阁与渔火时隐时现,千变万化的艺术灯光、奇妙的音响效果,将赣江装扮得宛若人间仙境。
大型实景剧《浮灯》表演以“秋水长天”作为正式开场。
第4场
柳士龙从大批人群里挤出来,已是在洗马池的十字街口,他看见三个人在一家店鋪门口演戏,其中两个似乎面熟,个子矮的教个子高的演,叫他弯下身子做动作,并一遍遍演示给对方看。矮子演得很熟练,高个子学得很认真,另一个人面目模糊只一心跟着比画,有不少看客喝彩。柳士龙觉得三个人演得很笨拙,像三个皮影。他刚要开口讥讽几句,被人从后面扯了一下衣服。一回头,是杨小姐。“咦,你怎么在这?!”柳士龙惊喜道。杨小姐叫他别多事。柳士龙见杨小姐穿着很露的衣服,好像是要去游泳。他似乎从高处将嘴唇移动下来,终于碰到了她的嘴,湿的,很软,彼此吸着。她有一双灵动的黑眼睛,短发甩动着,泳衣布质薄柔,带着水意,而天气是温暖的,她的样子极像一个香港女星李嘉欣。
可大街上这么多人,都嘻嘻哈哈盯着杨小姐看。柳士龙心里觉得杨小姐穿着太不得体,有些难过。两人走到状元桥栏边站住,又见人在唱戏,唱词很熟,是拖音唱的一句“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嗓音由低不断拔高,拖长音,高音在空中旋转,持续几个圈,像一只鹰。柳士龙觉得人没唱好,情绪不对,没唱出热泪盈眶的感觉。他张口不知吼了一句什么,反正是捣乱的声音。那头有人朝他扔来一个火团,像个流星,红色的,从密匝匝攒动的人头上滑过来,擦着他的头发掉到状元桥下去了。他似乎觉得嗅到一股头发烧着了的焦臭,但似乎又没有。却看见杨小姐把手表和项链放在一个石头桥墩上,只顾瞧热闹。一个身穿褪色泛白的蓝色长袍的老家伙佯装不以为然地顺手拿走了桥墩上的手表和项链。柳士龙正要喝破,却见老家伙竟笑眯眯地将手表递给杨小姐,并好意提醒她别丢了,而另一只手却将项链藏于屁股后头。柳士龙上去揪住他说:“老贼!”杨小姐一脸惊诧。老家伙也不示弱,两人就在桥上互相掐住对方的脖子各不松手,扭作一团,像两个前世结仇的冤家。杨小姐越劝,两人越掐得紧,都要置对方于死地。这时柳士龙看清了老家伙面目狡诈,不是别人,正是老许。他一狠心,发出大力,将老许掐得缩成了一个皮影戏里的又薄又轻的影子,他似乎轻轻一下,就把对方推到桥栏外。柳士龙眼见老许穿着长袍飘飘忽忽地在风中掉到水里,才缓过一口气来。杨小姐很生气,扭头就走,柳士龙就跟她走,边走边埋怨她穿着暴露,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云云。这时天下起雨来,杨小姐淋着雨走,任他一个劲埋怨也不回头。柳士龙撑起一把黑布伞,为杨小姐遮着,见她全身淋得湿透很是心痛,脱衣服给她披上。两人停在街边一个转角,里面有个红砖墙的公厕。柳士龙一边为她擦脸上的雨水,一边说着怜惜的话。杨小姐嘤嘤地哭了,她趴在柳士龙的肩头。柳士龙感到肩头是热的,内心很宽慰。却见一只陌生男人的手在偷偷摸杨小姐的背部,他一把又掐住那人的脖子,用力之大,指甲都扎入了对方脖子的皮肉里,那人僵住了,柳士龙惊讶地发现这人是子易堂的唐三樵。他忙松开手,唐三樵也尴尬,说:“我是来看戏的,你送的三张票都是四排四号,可只有一个位子,老婆和女儿都坐不上,估计是印错了,只有挤到这里来改票。”柳士龙这才看清旁边是剧场售票口,很多人拥挤着排队买票看大型实景剧《浮灯》。柳士龙有些恍惚,唐三樵手上高举三张都是四排四号的票,眨眼间人就被推拥到前面去了,他的老婆和女儿在后面笑着礼貌地跟自己打招呼。柳士龙有点自责,心想或许自己太看重杨小姐了,对周围人就显得多疑而冲动。他悻悻然和杨小姐走出拥挤的人流,看见大型的露天椭圆剧场里层层叠叠的观众痴迷而疯狂,密集如水中挣扎的蚁群。他只有倒退着走开,没留神脚上的一只鞋被过路的人一脚踏飞了,落到了旁边的一条仅一人宽的仄巷里。那巷子叫繁荣巷,巷口有个钟表修理摊,只是一张蒙着白色塑料布的桌子,上面摆着几只老旧的钟表和七零八落的修理工具,修表匠却不见了,隔街正对着亨得利钟表店。柳士龙光着一只脚,单腿跳着进入繁荣巷去捡鞋。鞋拎起来,发现里面尽是黏糊糊的黑泥,没法穿,却见巷里又有一条巷子,隐约有个自来水龙头。那水龙头在倾斜而下的路旁墙脚下端,墙脚生着年深日久的暗绿色苔藓,水龙头从墙里伸出,是黄铜色的。柳士龙只有走下坡,到那条巷里去,一拧水龙头,堵的,没水,龙头嘴里塞满了固化的水泥。再左右看看,发现一个巷口坐着人,便过去询问:“这附近哪有自来水?”人指另一条巷子,说:“三眼井在那头。”柳士龙往人指的方向走,发现巷子越走越多,却没有一处有水。而鞋子越来越沉,这时雨停了,每条巷子都有阳光照在陈旧的褐色板壁房舍上。每条巷子都几乎一模一样,他走不出去了,自己也记不清转了多少巷子,他感到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已摸不清方向,找不到出去的路,他隐约觉得自己离热闹的洗马池很远了。不得不再一次向闲坐在屋檐下的老人结结巴巴地打听:“要去繁荣巷怎么走?”老人说:“这就是繁荣巷。”柳士龙说:“我从繁荣巷进来已经走了很多巷子啊!”老人说:“繁荣巷就是很多巷子,你再走还会有更多巷子出现,这就叫繁荣巷嘛!”柳士龙觉得自己迷失了,他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出口,走不出层出不穷的巷子,永远也见不到杨小姐了。他的心隐隐作痛,他的鼻子有些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一只鞋子而离开杨小姐。这时候他看见老许从一条巷子里朝他走来,竟是一派仙风道骨,与此前判若两人,仍是笑眯眯的,老熟人般,却是藏着杀机,手上拎着一把剑。柳士龙敏感意识到,那就是五花剑。再看老许,他显然不是豫章后街开中医诊所的失意土郎中,而是许道长许逊。柳士龙这才想到那只鞋把他引入繁复迷离的巷子,就是安排好了让他与许真君最终相遇的。他不得不佩服这个设计很精巧,完全出乎他意料,正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endprint
第5场
老许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入戏的,当时他正在打盹,耳畔有人喊:“道长,蛟精又出现了!”老许猛然惊醒,好像这一刻是他期待已久而又唯恐出现的,他还是来了!老许心里想。他的十二个弟子严阵以待,剃头匠老吴将五花剑郑重交到他手里。老许吩咐:“吴猛,你们十二人各居各位,布下铁索阵把他引进阵来,别再让蛟精逃了,待我亲自除了这妖孽。”吴猛诸人得令而去。十二道铁索变化成了交叉繁复的小巷,如同一个城市迷宫。十二个弟子分别扮成稀疏地坐在巷落屋檐下的闲人,只为了将蛟精引入布好的铁索阵里。这是个巧妙的设计,多少年来他们早对阵法的变化驾轻就熟,他们就像舞台的置景工人一样随时可以按照导演的要求布置出剧情所需的情境,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情节衔接得天衣无缝。两个势不两立的对头看似不经意地在蛛网般的穷街陋巷里狭路相逢,老许已认出柳士龙就是变化成人的千年蛟精,是他仗五花剑欲除之而后快的妖孽。他似乎完全恢复了许真君的记忆,他的得自谌母真传的千年不朽的道术都在五花剑里珍藏,今天他要再度启封。
柳士龙一见到道长许逊就说:“老许,你太土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那把古董剑,早该是破铜烂铁了吧!”老许说:“五花剑非铜非铁,它是一把柏木剑。那些传说都是错误的。”柳土龙说:“这说明它就没有什么神奇的了?它不过是你虚构出来的用以对付我的一个圈套。”老许道:“可以这么说,五花剑确实是把木头剑,世人一直以为它是一把古色斑斓的宝剑,也是一個幌子,它不同于任何一把世俗的帝王宝剑,但五花剑对付你确实有效,它是一把除妖之剑。”柳士龙说:“你可能忘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自从你杀死了我的伙伴和妻儿之后,我早已是一个真实的人了。”老许说:“人?你在我的五花剑下必定原形毕露,变出妖的本来面目。”柳士龙道:“你错了老许,这不是在民间传颂你的神话传说里。”老许笑道:“难道你还没有明白过来吗,你我都在别人早已安排好的戏里,世人需要我来代表正义除掉你。”柳士龙笑道:“太老套了。那种愚人的方式早就过时了。你的神像不是被砸了吗?万寿宫也让人扒了。”老许说:“现在不是又重建了吗?你身为蛟精还是要被镇锁到那地狱般的井里去,人们就要看到这个在重建万寿宫时也特地做的铁柱锁蛟井,那是你的地狱。”柳士龙说:“可那是假的。一直就是一个谎言。铁柱井根本不存在,甚至你也不存在,仅仅是个传说而已。”老许笑:“我堂堂许真君怎么可能是假的?”柳士龙说:“是的,你我根本就不存在于现实的世间,根本就不存在于世人的生活中,只存在于他们的精神需要的想象里。你我都是一个幻觉,像梦,天亮了就会无影无踪。世人在平淡无奇甚至百无聊赖的生活中每隔一段总会为自己造神,以对平淡的生活进行不必承担多少风险与付出自身代价的补偿,而一旦有危机与风险出现,他们就高举神力在前,自己的内心却可以从中获得合理的逃避。这便是世人造神并且乐此不疲的古老游戏。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是被虚构的。你老许不必得意于看似为你而建的万寿宫,其实那是世人为自己的私心而建的避难所。重建万寿宫也只是一桩更有利于他们的生意,跟你毫不相关。你我的仇恨与相斗也是他们虚构的,我的存在是为了你的确立,所以他们毫不犹豫要让我和我的妻儿牺牲,这不是你的罪孽,而是世人内心的残酷,你我原本是不存在的,是人心塑造了我们。现在该是你我退场的时候。”老许说:“难道连你期待了一千七百年的决斗也没有了吗?”柳士龙说:“在你我之间没有,因为我们根本不存在,可在人的世界里注定会发生。我们要做的是如何明明白白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我们的决斗会发生在世人演出过千百遍的戏里。它跟我们本身不是一回事,它只与古老的民间传说和神话相互缠绕,世人的仇恨不泯,复仇也就不绝,而你我已经从戏里出来了,也远离了传说。”老许说:“秋水广场不是在上演与我们相关的戏吗?”柳士龙说:“他们演他们的,跟我们哪完全是一回事呢?那是观众想看的。”老许说:“难道我们不是在戏里吗?”柳士龙说:“你我都知道戏的结局,可观众却知道我们的结局。”老许说:“我们的结局难道会和观众所看到的不一样吗?”柳士龙说:“观众所看到的永远是虚拟的假象,比如一千年来传说的是你许真君除掉了作为蛟精的我。”老许说:“真实的结局会相反吗?难道真实的结局会是蛟精除掉了许真君吗?”柳士龙说:“并非没有可能,但起码有一种结局是存在的,他们都消失了。”老许说:“消失?怎么消失?你我都不活生生站在这里吗?谁说消失了?”柳士龙说:“你我都在别人虚构的戏里,它就像一场梦。”老许说:“你的意思是我们是别人想出来的?”柳士龙说:“是这样的。”老许说:“那为什么我们要跟别人想得不一样?”柳士龙说:“我们只有摆脱了别人设置的剧情,才能逃出永远不死的千百年来仇恨的轮回。”老许说:“原来我们是因正邪相互对立着的仇恨而活的。”柳士龙说:“我们是因世人的仇恨无以排解而设置出来的假象,它使我们活在永远对立的所谓正邪的仇恨里。这个仇恨因我们不死而变得异常古老而坚硬。由此而衍生出五花剑这样同样代表正邪之间杀戮不息的魔器,它的能力越大越神奇,证明我们的仇恨越大,世人的杀戮心越大,他们会从我们的仇杀中获得相互仇视的心灵补偿。”老许说:“那么,我许真君也是恶的。”柳士龙说:“你没有看见世人打造的你斩蛟锁蛟的塑像有多么的穷凶极恶。是人将他们心藏的大恶移情到了我们身上。”老许说:“我们怎么办?”柳士龙说:“消失,永远从人们想要看的戏里消失。”老许说:“那《浮灯》还怎么演下去?”柳士龙说:“赣江上演出的戏不是属于我们的,是属于一座冰冷的城市的,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消失了,随便他们怎么演,观众要的是热闹繁华的另一种假象,也有人把它当作一种城市的仪式。一座古老的城市在今天如果没有仪式感的东西无异于废墟,万寿宫是出自人类自我补偿与自恋的仪式性需要重建的,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太古老了,该退场了老许!你我的冤仇也会在退场中烟消云散,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老许说:“那万寿宫供奉的是谁?”柳士龙说:“是世人自身,是世人对自身转嫁仇恨的一种自恋方式。根本不是你,因为你在世人的虚构之外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他们是在迷恋自己的邪恶与正义的设置,因为那就是人类自身的塑像。”老许说:“看来你是对的。”柳士龙说:“我也是刚刚才弄明白自己是活在别人的梦里,从一开始,就是一出戏,只是这出戏太漫长了,以至我在里面迷失了,根本没有意识到一切都是虚构的。”老许说:“我也终于明白了,我只是个演员。一个老戏子,戏该散场了,我也该走了。”柳士龙说:“你走吧老许,我们不会再见了。”老许说:“好吧,我们后会无期。”他们的对话,没有别人听见。柳士龙说罢将自己变成了一棵古树,风声在树叶间缠绕,鸟雀虫蝶在里面飞舞跳跃。而那些小巷却终于像一条条链子把柳士龙困住了,老许问一个剃头匠:“老吴,蛟精何在?”“他藏身到一棵大树里。”吴猛指着巷口的那株大树说。树上叽叽喳喳都是鸟。他一剑刺过去,柳士龙避开了,五花剑刺及树身,剑没入柄,仿佛被树吃了进去。老许大惊。树身里空空的,犹如一个洞,像黑色的深渊般的枯井。老许去拔剑,他的手随剑柄慢慢被树吸进去,老许惶恐,试图抽手脱身,已脱不出来,大树将他的身体都渐渐吞了进去。他这时才发现,大树就是柳士龙,他被柳士龙困入了深井里。那株瘗剑柏原来是柳士龙对付他的一个巨大的陷阱。endprint
老许陷入一片迷茫,他喊:“结局不是这样的啊!明明是我把妖孽打入了铁柱井里,怎么可能是我被封在井里?错了错了!这是一出演错了的戏!真实的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是我许真君铁柱锁妖,而不是妖锁了许真君!那么你们建的万寿宫难道供奉的是妖吗?你们供奉错了!”许真君在黑洞洞的井底狂喊,“你们供奉的是妖孽!你们拜错了神,你们拜的是妖啊!”他的喊声嘶哑而悲愤,像一道伤口,却被深土掩埋。他仿佛看见蛟精登上了重建的万寿宫的神坛接受着信众的虔诚膜拜与颂仰。他糊涂了,心想,难道重建万寿宫是为了纪念柳士龙的胜利?
他没有看到在秋水广场癫狂而陶醉的万千观众眼里,万寿宫又有了他们的大神,他通过在赣江上表演的精彩斗法取得了胜利,巨大的五彩喷泉带着激昂的音乐喷薄而出,六百位舞女在霓虹幻影的江面荷灯上为之翩翩起舞,成百上千只白鹤飞过头顶。
第6场
老许糊涂了,他弄不明白怎么自己就成了个戏子。他出现在戏里时,柳士龙已经在剧情里了,仿佛等了他很久,老许是不会演戏的,他觉得柳士龙演得真好,很投入,跟真的一样。当他开始分不清剧情中的自己和剧情外的自己时,柳士龙却有异样之感,越来越发现是活在一出戏里,从开始就是。是程国伦导演专门邀请他扮演柳士龙的,在演出的过程中,他忘掉了自己原来的名字。
他突然找到自己千百年来不死的原因,就是在戏里,只有在戏里才可以不死,从古演到今,这是角色的需要,是戏剧虚构的假象。他只是佯装有着不死之身,设身处地想象是一个蛟精,仇恨也是虚构,由于他的不死的时间的延长,虚构的仇恨比现实更有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壁垒,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妖的壁垒是人的一种假设。而一出戏公演时不过一两个小时,但对沉浸在戏中的演员来说却是一个漫长的梦境。在梦境中虚构的力量无所不在,它看似无序而凌乱地摆布着层出不穷的境遇,其内在却有着异常的秩序与合理。所有碎片式的人物与场景都不是突如其来的昙花一现,它们彼此之间都有着必然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导演程国伦暗自心惊,他透过赣江的声光色的大戏,随着剧情进展到第四场,他发现戏中人物已离开了这个光怪陆离的舞台幻象,而进入了豫章古城的内部,那十二条铁索变成了繁复如蛛网的街巷,行人如蚁,而戏中的人物出现在人群里,他们像普通人一样进入了他们生活与情爱和仇恨的场域,他们有自己的情节走向,这种走向是离开了戏剧的,他所导演的戏是对他们行为的模仿,但仅仅是浮光掠影的夸张与宏大造势,与人物的真相相去甚远,乃至无法企及,但他能看见。导演程国伦所看到的情节与观众眼里的大不相同,那仿佛是同一时段发生在不同空间的情景。程导演心里清楚,正在赣江上演出的大型实景水舞剧《浮灯》,演到中途时,便朝编排不一样的情节发展。仿佛剧情本身有了生命,它摆脱了导演的构思,自行衍出令人感到意外的情节与结局。这是导演万万没有料到的,而且别人无法看出,表面的热闹好像与事先编排设计严丝合缝。
赣江有属于它的宿命与恩仇,这哪里是人能左右的,程国伦导演心里有了恐惧,这种恐惧由于剧中角色的出现又不断衍生出新的角色,仿佛延绵不息的江水,那些浮满大江的荷灯,也活了,生出了万千水的灵魂,蹁跹起舞,如同遍江的鱼精被神力释放,万千变幻,万千妖娆,把秋水广场的观众看傻了。程导演的心由恐惧而慢慢转变为巨大的敬畏。他清楚这赣江上演的不是一出浮华铺张的视觉实景戏剧,而是在发生着一桩古老仇恨的真实对决,弄不好所有观众,包括这座古老城市都会被大水所淹,葬身鱼腹。
不仅仅是柳士龙与许真君的宿仇,更多人的仇怨,冤家路窄,都在这出情景剧中走到了一起。许多面孔和人影出现又重叠,就如同附在荷灯上,漂浮而来,变幻异常,那些仇怨的魂灵,积怨甚深,无以排遣,都在这出剧里碰头了。程导演感到毛骨悚然。仿佛是他冥冥中导演了他人千百年来未能如愿的复仇,是他人进入到了他导演的戏中来了结仇怨。那是他阻止不了的剧情和真实事件的延续。
戏演到这个份上,眼看一切都无法阻挡。柳士龙出乎意料地终于在剧中发现自己跟平常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不是一只令自己困惑不已的蛟精,只是一个扮演蛟精的普通人,是一出地方戏《还魂记》中扮演书生的一个演员。这出戏是他拿手的,他仿佛演了千百遍,演过很多年。对戏里出现的其他角色他都轻车熟路,梅丽娘、许真君、吴猛、岳丈、鲶鱼精等,几生几世的人物,层出不穷的众生,一切都好像手到擒来,而过去的演出又总是力有不逮。演女旦的名伶董艳玲,演许道人的老生许大头竟然游刃有余,可以在戏中出出进进,唯有他入戏太深,进去了,就出不来,就只有活在戏里。他当然知道接下来的戏,是跟许真君拼个死活,可当他见许真君手持五花剑,伫立船头上场时,发现扮演许真君的演员许大头似有异样。
许大头手握五花剑时,前尘往事仿佛都回到心头,他记起自己就是许真君,为躲避仇家柳士龙的追杀东躲西藏,还是被他找出来了,冤家就是冤家,正邪不能两立。
没想到杀是真杀。自己却能被国际大导演运用的高科技弄得飞起来,腾云驾雾,身轻如燕,且又变化多端,这给复仇带来了便利,却不是顺利。演对手戏的柳士龙也同样厉害。柳士龙一出手,居然就将他置之死地。戏便似乎演到了戏外。
老許终于豁然开朗,发现自己是个演员,跟老戏骨李雪健是老哥们。他觉得柳士龙扮演得真好,柳士龙把他杀了,柳士龙一角是《还魂记》中的赣剧演员马晓朋演的。他杀了老许,在观众眼里看到的,竟是老许杀了妖。观众的亢奋达到高潮,整条赣江伴随梅林茂的音乐都发出狂欢般的声浪,仿佛一场大水再度淹没了城郭,预示着大型实景水舞剧《浮灯》首演获得轰动性成功。
柳士龙谢过幕,导演握手祝贺他,说:“马晓朋,你演得太好了。”马晓朋看见棋棋眼里含着泪,跟杨小姐一模一样。柳士龙在他头脑中仅存的最后一点感觉意识到,他再也见不到杨小姐了。他们真的永别了!马晓朋回过神来对程国伦说:“是导演厉害,扮演许真君的老戏骨的戏好,我是跟着许老师提供的线演,才有这么好的演出。真的太好了!”导演回头问:“许老师呢?”旁边剧务人员说:“戏结束了,许老师就不见了。”导演笑,调侃道:“难道他升仙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