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菜园子
2018-02-07阎连科
阎连科
我的菜园大约二分地,在我房子西端和另一户人家相邻的空间里。二分地,在乡村是一个孩子的小型游乐场,在都市却是一处社区的大广场了。我在那菜园里种黄瓜、番茄、芹菜、韭菜、白萝卜、胡萝卜、豆角、花生、菠菜、苋菜、香菜、向日葵、大白菜。凡此种种,北京常见的食用蔬菜,在那菜园里,在我家的围栏下边和墙后与房前,都可以找到和见到。
三月,在猝不及防中春天到来了。穿在人身上的鸭绒袄和保暖衣,昨天还在被它的主人感激和赞扬中尽职尽责,无微不至,今天就显得有些多余,可有可无,脱下来搭在胳膊上或者肩头上,恨不得一把将它扔掉和挂在路边泛绿的枝头上。一年四季,同在一个都城内,我的园子的温度总比别处低上三、四摄氏度,这是这个园子的法律和骄傲。
我在冬末春初它们交替轮班、柳杨含羞的时候开始翻地。当荆芥苗齐毕绿绿地铺在畦里时,四月的温暖已经无处不在了。丁香开花了,女人般的香味在园子里铺天盖地。倘若你可以踏着闲适、追着花香,到园里走一走,你将无法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一个神妙的去处。你将无法相信,在丁香的山漫水围中,我家菜园的绿色声势浩大了。你会发现,初出地面的菠菜叶,并不是一种蔬菜或植物,而是用蒸馏水滴制成的透嫩、滑润、纸薄的菜玻璃。番茄的叶上,带着茸茸的毛白,刚出土就用它的藤蔓去寻找着可以搭起它未来岁月的棍架。
到了五月,菜园里已经看不到地面有黄土的存在,就连专门留下供人行走的地埂,也被各种蔬菜的绿叶遮蔽起来了。每一次落脚,都需要以商量求情的语气和动作,它们才会给你让出一处落脚之地。反之,你若蠻横强行地推开那些菜叶与菜棵,它们会用自残的方法,折断自己的手臂和腰身,以抵抗你的大意、傲慢和对它们不够尊重的手脚。
原来,种菜不仅是一种劳动,而且是一种真正富贵的方式。放下那对名利的贪苛,对地位难求的失落,和对金钱无止境的欲望,设法到哪儿求得一片土地,开荒播种,浇水施肥,只要一个人可以把对名利、地位的欲望转生为对蔬菜生长好坏的担心,人生就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煮上米饭时,发现厨房、冰箱里没有一根青菜,而你不用着急,悠闲地放下手中阅读的小说,或者少看一眼电视节目,到房前屋后,随便兜一圈,一把、一捆、一篮的各种蔬菜,滴落着生长的汁液,就分门别类地摆在了米饭还没煮开的案板上。你是北方人,酷爱面食,就是面条在锅里已经煮沸,才想起到菜园里掐菜淘洗,煮进面汤,也都刚好来得及,只要你的脚下不要懒到懒得跑步就行了。总之,你家的菜园,在五月间丰饶如塞满的巨大冰箱,而你家通往菜园那粗疏的门扉,就是阔大无比的冰箱大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