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改革史研究综述
2018-02-07李彤
李 彤
40年前的中国改革以农村为突破口,而农村改革的历史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21世纪以来。其中第一阶段是农村改革的起始和展开阶段,更是整个农村改革历程的奠基阶段。学界对于该阶段农村改革史的研究始于80年代中后期。近年来,这一题目日益成为中共党史、中国当代史研究中的热点,成果十分丰富。本文拟对相关研究作一鸟瞰和特写。
一、文献和研究概况
几乎在农村改革起步的同时,已经有机构编辑相关资料,如1981年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编辑了《包产到户资料选》(内部资料)。当时编辑资料还不是为了研究历史,但为后来的史学研究提供了原始文献。此后陆续有一些专题性的资料汇集或选集编辑出版,主要有:中共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编《农村经济政策汇编(1978—1981)》(农村读物出版社,1982年)、《农村经济政策汇编(1981—1983)》(农村读物出版社,1984年),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办公室编《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农村政策文件选集(1980—1984)》(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4年)、《1985—1989年农村政策文件选集》(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等。这些汇集或选集所收录的文件在时段和内容上有重叠,也有互补,是了解七八十年代农村改革指令性政策的基本文献。但作为一种“结果文件”,它们很难反映决策的背景和过程。
在80年代编辑、出版的农业史料文献中,值得一提的是国家农业委员会办公厅编《农业集体化重要文件汇编》(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这套书分上、下两册,时间跨度为1949年至1981年。与大多数文件汇编类史料集不同,它不只收录“结果文件”,也就是说,既有中央的指示、决定、通知等指令性文件,又有部分地方报告、汇报、请示等“反馈文件”,从中央到地方,从决策到实施,大致构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史料链条。虽然有关七八十年代农村改革的史料仅在下册中有所涉及,但对于了解和把握农村改革的背景和最初的决策过程仍具有重要参考价值。比如其中收录的《关于农村工作问题座谈会纪要》,就是一份极具史料价值的文献。1979年春,少数地方的农村社员开始自发隐蔽地实行包产到户。1979年3月,国家农业委员会邀请七个省的农村工作部门和三个县的负责人座谈,议题中争议最大的是包产到户,争论的结果是规定除深山、偏僻的孤门独户外不许包产到户。《纪要》是政府对自发包产到户的第一个正式反应,表达出政府方面的主导意见。有意思的是,正是那个“深山、偏僻的孤门独户”的规定,客观上给包产到户开了一道合法的“口子”,反倒使包产到户的范围悄然扩大。这就是历史的复杂性。这一史料反映了农村改革最初阶段的一个重要节点,有着不可替代的研究价值。
90年代,相关部门又先后整理、编辑和出版了一些有关农村改革的文献史料,如《新时期农业和农村工作重要文献选编》(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中国新时期农村的变革》丛书(中共党史出版社,1997—2002年)等。其中后者由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农业部等编辑,分为中央卷和地方卷,是有关农村改革历史最为系统的一套丛书,其中有中央和地方的文献,有各地的总结报告和调查报告,有地方典型经验材料,有统计数据和大事记,还有研究者撰写的专题文章,类别较为丰富。
一些综合性的文件汇集、合集,如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人民出版社,1982年)、《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人民出版社,1986年),黄道霞主编《建国以来农业合作化史料汇编》(中共党史出版社,1992年)等,也收录了许多关于七八十年代农村改革的文献史料,包括大量中共中央、有关部门以及地方关于农村改革的决定、指示、报告、总结等,是宏观上了解和把握农村改革背景、历程的重要依据。
近20多年间,当代史研究领域发表或出版的回忆、口述类著作越来越多,为研究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史料品种。已经出版的有关农村改革史的口述、回忆类史料可分为两种:一是高层决策参与者、亲历者的回忆、口述,如《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人民出版社,2005年)、吴象《中国农村改革实录》(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张根生《中国农村改革六十年的回顾》(海天出版社,2004年)、王郁昭《往事回眸与思考》(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等。二是地方改革的决策参与者、亲历者及基层干部的回忆、口述,如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编《与改革同行——体改战线亲历者回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中共安徽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安徽农村改革口述史》(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政协贵州省委员会编《回忆贵州改革开放30年》(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广东改革开放决策者访谈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等。这些著作或是亲历者自己所写,或是当地党史、文史工作者根据档案和采访整理而成,内容上各有侧重。其中《安徽农村改革口述史》一书是比较规范、细致,质量较好的一部。其访谈对象涵盖了从省委、地委、县委到社(乡)、队(村)多个层级,较为全面地展现出地方不同层级的情况;一些访谈问题设计得比较具体、细致,在对话与追问中重现了一些历史细节;美中不足之处是缺少对一般农民的访谈。
回忆、口述类著作丰富了农村改革史的史料来源,有助于相关研究的微观化、个案化,使得这段历史更为具象、细腻和鲜活。当然,这类史料难免存在失忆、误忆、故意回避等问题,而且有“碎片化”的特点,很难从整体上复原底层历史的全貌。但无论如何,研究当代乡村底层的历史,尤其是像七八十年代农村改革这种时段较近的历史,口述史料是非常有价值又便于发掘的一个史料品种。
少数地方县级档案史料的整理出版,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上述史料的不足,为复原底层微观史实提供了相对可靠的史料。其中,王耕今等编《乡村三十年——凤阳农村社会经济发展实录(1949—1983)》(农村读物出版社,1989年)最具代表性。由于安徽省凤阳县是农村改革最早发端的地方之一,也由于是第一部公开出版的县域档案集,这部史料集受到学界广泛关注。它收录了凤阳县1949年至1983年党政机关、各个公社甚至一些生产大队的档案,包括各种决定、报告、讲话、典型调查、访问日记、统计数据等。编辑体例方面,以时间为轴,分四编收录档案摘要;其中第四编“势不可挡的变革”收录1979年至1983年大包干和包产到户的材料,既有“面”,也有“点”(如马湖公社、小岗生产队),不仅记录了农业生产经营管理制度和农村经济体制全面改革等情况,还提供了农村变革后大变化的资料。这些档案资料大都来自基层,所述具象且生动。
20世纪80年代,学界关于农村改革的研究主要是对策性研究。配合当时正在进行的农村改革实践,学界总结改革初期的过程和经验,讨论了如何继续推进农村改革的问题。论文代表作有:吴象《农村改革的回顾和展望》(《理论月刊》1985年第6期)、黄道霞《我国农村改革概述》(《百科知识》1986年第1期)、陈锡文《中国农村经济:从超常规增长转向常规增长》(《经济研究》1987年第12期)、符明了《农村经济总体改革和第二步改革的目标》(《农业经济问题》1987年第1期)、陈言新《当前农村经济改革的难点及对策》(《农业经济问题》1987年第2期)等。专著代表作有:吴象《我国农村伟大希望之所在——关于联产承包制的调查与研究》(经济科学出版社,1984年)、陆学艺《联产承包责任制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这些讨论大都回顾了农村改革初期的经过,但比较笼统,重心也不在历史。唯有陆学艺《联产承包责任制研究》以大量资料考察包产到户、包干到户等不同形式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产生、发展的曲折过程,对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演变脉络进行了爬梳,所述相对充实一些。总体上看,这一时期的研究只是对农村改革初期的历史有所涉及,还谈不上严格意义的史学研究;研究主体也主要是经济学界人士和政府职能部门的政策研究者,鲜有史学工作者。
80年代末90年代初,随着农村改革遇到瓶颈,如何在突破发展中深化改革成为当务之急。因此,学界更加重视对以往改革经验和问题的讨论,相关成果主要有:周其仁《十年农村改革:实质进展与制度创新》(《教学与研究》1988年第5期)、《中国农村改革:国家和所有权关系的变化——一个经济制度变迁史的回顾》(《管理世界》1995年第3、4期),陈吉元《农村改革十年的理论启迪》(《农村经济与社会》1988年第6期),罗树仁《农村十年改革的评价和展望》(《经济体制改革》1990年第3期),叶舒扬《农村改革的成就及经验教训》(《中共党史研究》1990年第6期),郭书田主编《中国农村改革与发展十年》(农业出版社,1990年),陈锡文《中国农村改革:回顾与展望》(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史维国《中国农民和中国农村改革》(东方出版社,1993年)等。仅看文章名、书名即知,这些论著与此前的讨论不同,大都以过去十年的农村改革历史为切入点,关注改革对农村经济和社会带来的变化和遗留的问题。周其仁指出,人民公社制度的解体是十年农村改革所取得的首要实质进展。他认为,农村改革朴实无华的起步方式切实地给了农户基本财产权利,为农民争得了生产经营、参与基层政治生活直至迁移和改变社会身份的自由,从而动摇了人民公社制度的根基。虽然在人民公社制度解体过程中萌生了诸多有可能结成新经济关系的新因素,但在作者看来,这些新因素不能自动形成新的制度结构。因此,他进一步指出,包产到户后的改革深化必定是兼及城乡的、组织和制度的创新。
这一时期,农村改革的历史开始进入党史、国史研究者的视野。王洪模等《改革开放的历程》(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胡绳主编《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都有专节叙述农村改革的历史。这些著作主要叙述农村政策的变化,勾勒出七八十年代农村改革的宏观脉络。值得一提的是萧冬连《崛起与徘徊——十年农村的回顾与前瞻》(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该书是党史研究者写作的第一本农村改革史著作。作者以1949年后农业和农村变化这一更长时段的视角,讨论70年代末以来农村改革的历史,对各个时期农业变化的原因及农业、农村发展所面临的问题作了深入分析和探讨。该书史论结合,思辨色彩较浓,是一部研究该时段农村改革史的高质量专著。
20世纪90年代后期,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来,农村改革史研究日渐成为中共党史、中国当代史研究的热点。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三研究部《中国改革开放史》(辽宁人民出版社,2002年)和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的九十年》第三册(中共党史出版社、党建读物出版社,2016年)等通史类著作都有更多篇幅介绍农村改革的历史。相关专著更是大量出版,如凌志军《历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在中国的兴起和失败》(人民出版社,1996年),丁龙嘉《改革从这里起步——中国农村改革》(安徽人民出版社,1998年),郑有贵、李成贵《一号文件与中国农村改革》(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陈锡文、赵阳、罗丹《中国农村改革30年回顾与展望》(人民出版社,2008年)等。这一时期的研究除了成果数量倍增外,还有两大特点:一是一些从事农业工作、参与农村改革的当事人撰写了不少回忆、口述文章、著作,对亲历的农村改革史的叙述更加具象、细腻和生动,如王光宇《我所亲历的安徽农村改革——为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而作》(《中共党史研究》2008年第5期)、杜润生主编《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中央文献出版社,1999年)、李锦《大转折的瞬间——目击中国农村改革》(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陈大斌《中国农村改革纪事1978—2008》(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张敬东《广东农村改革纪实——杜瑞芝访谈录》(农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二是研究者采用多元视角和跨学科方法,使得农村改革史的建构呈现出多重面相,如侯松涛《20世纪80年代中国农村的社会习俗变迁》(《当代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3期)、袁静《中国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中的社会心理变动(1978—1984)——基于豫中西关为中心的调查》(博士学位论文,中共中央党校,2012年)等。
以上所述均为大陆学界有关20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改革史的研究状况,实际上,中国农村改革从起步时期起就引起了一些海外学者的关注,现已取得不少研究成果。
海外学者最初主要依托对移居香港的大陆农民的访谈而展开研究,比如安戈(Jonathan Unger)的The Decollectivization of the Chinese Countryside: A Survey of Twenty-eight Villages(PacificAffairs, Vol.58, No.4, 1985)。随着中国逐步对外开放,海外学者获得了进入现场和田野调查的便利条件。安戈与陈佩华(Anita Chan)、赵文词(Richard Madsen)在对广东一个名为陈村的村庄进行实地调查的基础上完成了《当代中国农村历沧桑:毛邓体制下的陈村》一书(孙万国等译,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该书史料翔实、内容丰富,勾勒了陈村从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的社会变迁脉络,其中第10章至第12章集中阐述了改革开放以来陈村的一系列变化。
偏重于理论分析和概念建构的“国家—社会”研究范式在海外中国农村研究中得到了比较广泛的运用,农村改革史的研究亦是如此。舒绣文(Vivienne Shue)的TheReachoftheState:SketchesoftheChineseBodyPolitic(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一书,从国家权力对乡村社会控制的视角探讨了农村改革对农村社会的影响。作者认为,农村改革打破了人民公社化管理体制下原有的那种各村庄相对孤立分散的“蜂窝状结构”(Honeycomb),国家权力得以在横向上扩张,国家进一步加强了对乡村社会的控制。戴慕珍(Jean C.Oi)的研究StateandPeasantinContemporayChina:ThePoliticalEconomyofVillageGovernment(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则关注到农村改革后乡村基层干部权力的变化。作者认为,在农村政治生活中,基层干部所拥有的权力使其与农民之间形成一种特定的“庇护”关系,这是理解农村政治生活的关键。通过对改革前后中国乡村政治中这种庇护关系运作方式进行描述和对比,她认为,农村改革后,基层干部有了新的权力来源,但庇护关系并没有弱化,只是产生了新的表现形式。作者还进一步分析了这种新的权力在乡镇企业发展中的影响。周小凯(Kate Xiao Zhou)在其著作HowtheFarmersChangedChina:PowerofthePeople(Westview Press, 1998)中提出“农民改变了中国”,并具体分析了农民是如何进行这种改变的。柯丹青(Daniel Kelliher)的PeasantPowerinChina:TheEraofRuralReform, 1979-1989(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与崔大伟(David Zweig)的FreeingChina’sFarmers:RuralRestructuringintheReformEra(M.E.Sharpe, 1997)则在肯定农民作用的同时强调了改革领导人在这一过程中对农民实践的支持与保护作用。
一些研究中国问题的海外学者在其通史类、综合类著作中对中国农村改革也有所涉及。例如R.麦克法夸尔、费正清编著《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1966—1982)》阐述和评析了中国1979年以后农村政策的变化。他们认为,面对农业落后的现状,80年代初期的领导层选择通过改变组织方式来提高农业生产率,而这种组织方式变化的第一步是对农副业产品敞开市场,鼓励农民增加收入。作者不仅注意到了这一点,还对农村市场作了进一步探究。他们指出,作为生产单位,农业家庭自然而然地会按照市场需求而运作。因此,随着以家庭为基本生产单位的确立,“市场力量在农村中的作用也进一步扩大”。中国农村存在着“市场运行良好的基本条件”,“向市场体制的运动”在农业中取得的进展也比工业大得多。对于变革所取得的成效,作者指出,以家庭为基础的农业对资源的有效利用,在1981年后的中国得以证明,而这在亚洲其他地方也早已得到了证实——“只要放松对农民的控制,就将产生积极的影响”。[注]参见〔美〕R.麦克法夸尔、费正清编,俞金尧译:《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1966—198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551—557页。
美国学者傅高义的《邓小平时代》是近年来在学界引起广泛关注和讨论的一部海外著作。该书将中国的改革开放定义为一种转型,对其中的农村改革有着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傅高义认为,把包产到户这一想法归为农民的发明是不够准确的,“事实上很多干部都知道这种想法,有些干部甚至从实行集体化以来就一直在考虑它”[注]〔美〕傅高义著,冯克利译:《邓小平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431页。。这一观点是否真的更准确,尚且不好评价,因为书中并没有给出支撑该观点的证据。作者高度肯定邓小平在农村改革中的作用,在他看来,邓小平从一开始就支持包产到户的试验,“对家庭农业并没有意识形态上的观念”,而且为减少来自反对者的阻力,邓小平还采取了“不争论”的策略。除了粮食的增加、农民收入的提高,傅著还注意到包产到户后农业生产结构的变化对城市居民生活的影响,即农副产品的增加使“市场上有了质量更好的蔬菜、水果、鸡肉、鱼肉”,“改善了城市消费者的食品数量和质量”。[注]〔美〕傅高义著,冯克利译:《邓小平时代》,第433页。这体现出一个社会学者的洞察力。总的来说,这部著作的视角比较多样,其中不乏一些具有启示性的角度,但对个别历史细节的叙述不够准确和严谨。
另外,澳大利亚学者泰维斯(Frederick C.Teiwesh)和孙万国(Warren Sun)的著作ParadoxesofPost-MaoRuralReform:InitialStepsTowardsANewChineseCountryside, 1976-1981(Routledge, 2016),是笔者目力所及海外研究中国农村改革的最新成果。该书是两人TheEndoftheMaoistEra:ChinesePoliticsDuringtheTwilightoftheCulturalRevolution, 1972-1976(Routledge, 2015)一书的续作。作为一部实证性研究专著,大量、丰富、多种类史料的运用是该书的一大特点。两位作者除了通过多种渠道搜集各类中央、地方文献,相关领导人的内部讲话、年谱、传记、回忆录,还进行了一系列的口述访谈,访谈对象涵盖了农村改革地方决策者、农口负责人及其身边的相关人员和从事这一领域研究的著名学者。该书旨在探讨政治进程(精英政治)和政策变动在中国农村改革起步时期的影响和作用。对从中央到地方以及农村底层在政策领域一系列变化深入、细致的考证和分析,构成了该书的基本内容。此外,这一著作在农村改革原动力问题上对以往的叙事和研究提出了挑战。
二、若干焦点问题
纵观学界对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农村改革史的研究,以下几个方面的讨论似乎比较集中。
(一)关于农村改革的历史沿革和发展脉络
在农村改革史的相关研究成果中,这一主题所占比重最大。学界对七八十年代农村改革历史脉络的梳理分为两类:一是从整体上进行阶段划分;二是以一些关键节点为线索进行爬梳。
整体阶段划分方面,学界主流的观点是以1984年为界,分为两个阶段(亦称第一步和第二步),即把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取代人民公社体制视为农村改革进程的第一步(1978年至1984年),把调整农村产业结构和取消农副产品统购派购制度称为农村改革的第二步(1985年至1988年)。有研究者在此基础上对第一步作了细分:以1982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正式确立为标志,分为前、后两个时期。[注]参见肖冬连:《崛起与徘徊——十年农村的回顾与前瞻》,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引言”第2—3页;郑有贵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国农业政策的演变及其作用》,《教学与研究》1998年第12期;杜润生主编:《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中央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214页。以上划分均以改革的主要内容和特征为依据,这种依据的一致性决定了在分期问题上虽略有差别,却并无实质差异和重大争议。
关键节点爬梳方面,最为研究者关注和津津乐道的节点是1979年的七省三县座谈会、1980年《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以及五个中央“一号文件”。
如前所述,1979年3月,刚成立不久的国家农委召开七省三县农村工作座谈会,专门讨论生产责任制问题,并形成了一份会议纪要。绝大多数研究者认为,纪要中允许深山、偏僻地区孤门独户实行包产到户的规定是在政策上开了一道小口子[注]参见杜润生主编:《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第91页;萧冬连:《历史的转轨——从拨乱反正到改革开放》,香港中文大学当代中国文化研究中心,2008年,第58—59页;吴象:《中国农村改革实录》,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50页。。但学者赵树凯认为,这一规定为包产到户设定的条件“清楚而且苛刻”,而且这些地区实行包产到户是由自然地理条件决定的,从来都是允许的[注]赵树凯:《“大包干”政策过程:从“一刀切”到“切三刀”》,《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杜润生后来回忆道:这是“文化大革命”后首次把包产到户提到中央来讨论,从结果来看,满意的解决尚需时日,但思想已经解冻,禁区已经打开[注]《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7页。。
1980年,包产到户由暗而明,由少而多,争论也更加激烈。9月,中共中央召开省、市、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座谈会,讨论包产到户问题。胡耀邦主持会议,华国锋、万里到会。会上争议很大,只有贵州、内蒙古、辽宁等少数几个省的负责人明确表示支持包产到户。中共贵州省委书记池必卿与中共黑龙江省委书记杨易辰之间的“阳关道与独木桥”之争,就源于这次会议。最后,会议在争论中通过了题为《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的纪要。有研究者认为,这份文件是妥协的产物,充满两种对立意见折中的痕迹,既说包产到户“不会脱离社会主义的轨道”,又不肯定它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责任制”;既不否定包产到户,而且强调它对贫困地区的重要作用,又说要“在生产队领导下实行”,而且要使“社会主义商业和集体经济占绝对优势”,如此等等。文件的初衷是稳定农村混乱局面,使持不同意见的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注]参见凌志军:《历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在中国的兴起和失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35—236页。周其仁认为,“不同的地方利益和主张在中央决策过程里讨价还价”,力争本地经验、模式合法化,并最终合成一个新的中央政策,这恰恰是此次会议在决策模式上的新特点。它将中央政府与农民两级之间的交易模式转变成“农民—社区—地方—中央”多极之间的谈判、沟通和交易模式。[注]周其仁:《中国农村改革:国家和所有权关系的变化——一个经济制度变迁史的回顾》(下),《管理世界》1995年第4期。
学界多数研究对《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的作用在总体上持肯定态度,认为尽管有上述矛盾和不明确的地方,该文件的制定在农村改革过程中仍然具有重要的阶段性意义。毕竟从“两个不许”到“不许、也不要”(不许分田单干,也不要包产到户),再到有条件的允许,包产到户终于获得了一定的合法地位。这在政策上和观念上都是一个重大突破,极大地鼓舞着亿万农民放开手脚进行改革,农民的实践也很快突破了文件限制。[注]参见丁龙嘉:《改革从这里起步——中国农村改革》,安徽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53页;吴象:《中国农村改革实录》,第155—156页;萧冬连:《历史的转轨——从拨乱反正到改革开放》,第688页。
具体到文件在包产到户适用范围上的限定,不同学者有着不同的理解。凌志军指出,文件只是规定包产到户适用于“贫困地区”,而没有给出确切的数量和比例,但实际上决策者的设想是将比例限定在27%。他的依据是:按照当时统计部门给出的数据,全国农村中属于贫困地区的约占27%。[注]参见凌志军:《历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在中国的兴起和失败》,第235页。另有研究者认为,从表面上看,《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是只讲了“边远山区和贫困落后的地区”;但实质上,当时农村除少数地区外,大多数仍处于贫困状态,所以文件传达贯彻后,包产到户、包干到户迅速在各地发展起来[注]杜润生主编:《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第134页。。相类似地,有研究者认为,由于什么是贫困地区,很难有个标准,所以实际情况是,不管贫困不贫困,都自称贫困,包产到户逐渐成了全国性的改革浪潮[注]丁龙嘉:《改革从这里起步——中国农村改革》,第153页。。
至于五个中央“一号文件”,则是指1982年至1986年中共中央每年年初发布、编号为1号的指导农村工作的文件。它们是推动农村改革取得突破的重要历史文献。有学者对这一系列文件出台的始末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回顾、爬梳,廓清了这些文件产生的来龙去脉[注]参见杜润生主编:《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第132—146页。。在此基础上,学界对五个“一号文件”的内容、作用进行了梳理和探讨。有研究认为,五份文件指导农村改革取得突破的实质和中心内容,就是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取代人民公社制度。它们折射了政府在农村改革过程中的引导作用。[注]参见杜润生主编:《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第132页;郑有贵、李成贵:《一号文件与中国农村改革》,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5页。
总体来看,上述研究基本廓清了七八十年代农村改革的历史沿革和发展脉络,但相关成果多以宏观叙事为主,停留在政策梳理层面,对历史细节呈现得不多,诸多复杂因素被抽离和遮蔽了。
(二)关于农村改革的背景和条件
改革之所以率先从农村突破,农民之所以自发地选择包产到户,有其特定的背景和条件。对此,大多数研究者概括为以下几点:集体经济模式基础脆弱,从农业全盘集体化之时起,农民中就存在一种离心倾向;原有经济体制的弊端使广大农民长期处于一种贫困状态、农业发展滞后,贫困和生存的需求使农民有着强烈的寻求改变的愿望;相对而言,农村是计划经济的薄弱环节,政府对农村经济的计划控制,核心就是要农村保障基本农产品的供给,从这个意义上说,并不是农村的全部经济活动都被纳入了国家计划;包产到户对农民来说并不陌生,历史上包产到户增产增收的效果让农民铭记在心;按人头平均分配土地的办法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改革的公正性,避免了震荡和冲突,也减少了农民对不确定性的担心;“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政治环境的变化为农民的选择提供了相对宽松的环境[注]参见陈锡文:《中国农村改革:回顾与展望》,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0—55页;郑有贵:《为什么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由农村率先进行并首获成功》,《中共党史研究》1998年第5期;杜润生主编:《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第215—217页;萧冬连:《农民的选择成就了中国改革——从历史视角看农村改革的全局意义》,《中共党史研究》2008年第6期。。
有学者指出,与苏联东欧国家既实行控制又提供保障不同,中国的农业体制是“有控制而无保障”,农民从未像城市职工那样被政府“包”下来过,因而对旧体制也就没有多少留恋。他们不怕在改革中失去什么既得利益。而包产到户一方面可以让农民获利,另一方面也使农民获得自由。[注]参见陈锡文:《中国农村改革:回顾与展望》,第52—53页;萧冬连:《农民的选择成就了中国改革——从历史视角看农村改革的全局意义》,《中共党史研究》2008年第6期。也有研究从农业自身特点和发展阶段的角度进行分析,认为农业生产的自身特点决定了在农业中突破原来的经营体制是比较容易的,较少引起生产波动;农民对改革的选择是理性的,适应了中国农业发展阶段的需求[注]参见陈锡文:《中国农村改革:回顾与展望》,第54—55页;杜润生主编:《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第95页。。还有研究者运用制度变迁理论揭示了人民公社体制变革的必然性:人民公社产权制度异常高昂的维系成本,决定了它“从诞生之日就内生出变革的要求”[注]周其仁:《信息成本与制度变革——读〈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经济研究》2005年第12期。。
(三)关于改革是否从农村开始
“中国的改革从农村开始”[注]《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82页。,这是邓小平对中国改革起点的论断,也是很长时间里学界对这一问题的主流观点。这种观点把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视为改革的开始,认为农村这一举措的成功推行为城市改革提供了参考经验。
近年来,有些学者打破窠臼,转而认为改革是从城市开始的。他们的研究指出,实际上中国的改革从国有企业开始,具体来说就是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试点。他们的理由是:1978年决策层在酝酿和试行改革时,注意力都聚焦在国有企业管理体制上,这是决策层自觉选择的突破口。但是,由于国有企业是传统体制的核心部分,计划经济体制的束缚力太强,城市改革难以打开局面;而此时,在农民的自发推动下,农村改革率先取得突破。因此,他们认为,应该说改革首先从农村“突破”,而不是从农村“开始”。[注]参见杜润生主编:《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第215—216页;萧冬连:《国有企业改革的起步及其矛盾》,《中共党史研究》2008年第1期。
笔者认为,上述两种观点各有道理,但又并不充分。问题在于,两种观点有一个共同缺陷:只看到了历史的一个方面。中国改革的顶层设计主要针对城市,而改革的实践在农村率先取得成效。所以,前一种观点反映的是一种没有主观设计的改革起点,后一种观点反映的是有主观设计的改革起点,两种说法并不矛盾。可是,笼统地或单独地采用哪一种描述和判断,似乎又都没有完整地反映历史事实。何为起点?衡量和界定起点的标准是什么?或许我们应该先理清这两个问题。
(四)关于农村改革的发源地
农村改革的发源地一直是学界探讨的热点话题。近些年来,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更加深入。以往提到农村改革,人们首先就会想到安徽凤阳小岗村18家农户的集体行动。安徽被视为农村改革的源头,凤阳被称为大包干的故乡,小岗则成了农村改革第一村。然而,随着对其他地区农村改革过程的回顾与还原,安徽发源论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
例如,广东湛江的谭葛大队“从1977年冬种开始,在南五生产队(支部书记所在的队)实行各项作物联产到户的试验,让社员谁种谁收,1978年冬,进行包产到户试点”[注]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广东改革开放决策者访谈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2页。。回忆贵州农村改革的一些文章则指出,与包产到户的“复萌”不同,包干到户是一种新生事物,它起源于贵州,而且该省最先在全省范围内有领导、有步骤地推行这种责任制,以省委文件的形式,把农村中涌动的变革旧体制的暗流变为公开的、有领导的改革[注]参见杜润生主编:《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第268—298、299—307页;政协贵州省委员会编:《回忆贵州改革开放30年》上册,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页。。
学者高王凌《“包产到户”起始点考据》一文罗列出更多例证:1977年秋,河北大名县万北一队悄悄实行了几“统一”的大包干;1978年初,山东陵县郑寨公社实行了包产到户的责任制;1977年,浙江台州一些地方也自发实行了包产到户;1975年至1976年,温州永嘉县全县77%的生产队土地承包到户,1/3山场承包到户,成为“分田单干,集体经济破坏得最严重”的县;等等[注]高王凌:《“包产到户”起始点考据》,《华夏时报》2013年12月26日。。中国农村地域辽阔、情况各异,农民的自发行为又不太可能留下文本,更何况是一种遮遮掩掩的“违法”行为。有学者一语道破:历史的真实情况,更可能是许多地方在差不多同一个时间里不谋而合,这是农民殊途同归的自发选择[注]凌志军:《历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在中国的兴起和失败》,第195页。。
学界之所以就这一问题产生争论,某种程度上是因为过去人们比较关注安徽,以及一定程度地关注了四川,却忽略了贵州、甘肃、广东等地。不过,这种倾向的形成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原因和道理,因为总体上说,安徽和四川两省的省委是比较主动地调整和修正农村政策的,而其他地方一般来说是底层在推动,支持的力量顶多到县委或地委,并没有自省委贯彻到县里这样一个集体性的动作,所以它们在规模上、区域分布上自然不如安徽和四川。当然,各地方的不同情况恰恰是历史复杂性、鲜活性的体现,也是有待进一步挖掘、梳理的地方。
(五)关于农村改革的起点
提及农村改革,人们通常将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作为起点。实际上,学界对于三中全会在农村改革中作用的评价尚且存在分歧。
肯定的观点认为,三中全会开启了新时期中国农村改革。他们认为,三中全会把发展农业作为重要议题,会议公报和农业方面的两份文件(《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和《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试行草案)》)总的指导思想和精神实质,是对新中国成立以来农业发展的经验教训作初步总结,强调肃清林彪、“四人帮”的“左”倾流毒和影响,比较清醒地面对近20年来严峻的农业现实,确定农村政策的“首要出发点”是调动亿万农民的积极性,进而按照这样的出发点制定了一系列放宽了的农业政策,冲破了“左”倾政策在农业上设置的禁区[注]参见肖冬连:《崛起与徘徊——十年农村的回顾与前瞻》,第36—40页;盖军:《十一届三中全会与农村改革的兴起》,《新视野》1998年第6期;关海庭、吴群芳:《邓小平与中国改革起点的合理选择》,《中共党史研究》1998年第5期;龚育之:《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历史意义和中国农村改革的历史进程》,《中共党史研究》1999年第1期。。与强调会议总体精神的观点不同,有研究者比较注意三中全会的两份农业文件关于人民公社经营管理的一系列具体规定,认为以“改善人民公社的经营管理”而非动摇人民公社制度为出发点的这些纠“左”政策的实施,会自然地引导出农村体制的根本变革,成为改革的起点[注]萧冬连:《历史的转轨——从拨乱反正到改革开放》,第650页。。
相反,有学者认为,这次充满改革氛围和明确改革意向的会议,在农业方面却很保守,缺乏改革精神。这种观点的依据大体有两个方面:一方面,就会议通过的两份农业文件的内容来看,不仅继续维持“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人民公社基本制度,还明确规定“不许包产到户,不许分田单干”,而实行包产到户是农村改革的第一步。[注]参见吴象:《中国农村改革第一步——读〈万里文选〉关于安徽农村改革部分》,《中共党史研究》1996年第3期;杜润生:《对中国农村改革的回顾》,《中共党史研究》1998年第5期;于光远:《1978:我亲历的那次历史大转折——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台前幕后》,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57—58页。换句话说,1978年底制定的农村新政策意在调整,而非“在农村启动体制改革特别是产权改革”[注]周其仁:《中国农村改革:国家和所有权关系的变化——一个经济制度变迁史的回顾》(下),《管理世界》1995年第4期。。另一方面,有研究者认为,无论是中央工作会议还是之后的三中全会,中央领导层并没有就以包产到户为中心的农村改革形成共识[注]参见吴象:《中国农村改革第一步——读〈万里文选〉关于安徽农村改革部分》,《中共党史研究》1996年第3期;杜润生:《对中国农村改革的回顾》,《中共党史研究》1998年第5期。。有学者以翔实的史料梳理了中央工作会议关于农业议题的讨论过程,指出:“除了零星的与会者外,多数与会者(包括具有明确反思倾向的与会者)关于农业问题的思考,大体还是恢复到60年代‘大跃进’失败之后农业调整的思路,以家庭联产承包制为标志的农村改革的思路尚未达成共识。”[注]韩钢:《艰难的转型:一九七八年中央工作会议的农业议题》,《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9期。有研究者认为,中央领导层明确形成“体制改革、结构调整”的共识并不在三中全会,而是在三中全会以后到四中全会之间这个时间段内。当时“改革、调整”的基本思路和目标是在计划经济盘子内进行经济调整,具体到农业上,就是以巩固人民公社制度为目的而进行调整。[注]参见杜润生主编:《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第92—93页。
上述观点差异的实质是如何认识和界定农村改革的内涵与外延。显然,否定的观点把是否触动人民公社体制、是否肯定包产到户作为改革的标准;肯定的观点则更看重农村政策的变化,而不拘泥于对待包产到户的态度。其实,即便以包产到户作为农村改革的根本标志,也应该注意到,农村底层能够再次实行包产到户,是因为之前农村政策出现了一系列变动,使得农村改革有了一定的基础。当然,能否直接把这种基础或者说诱因作为改革的起点,恐怕还是见仁见智的,毕竟两者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大不一样,更何况这种改善人民公社经营管理体制的努力可以追溯到三中全会之前。
(六)关于农村改革有没有顶层设计
农村改革有没有顶层设计?学界对此存在不同解读。
一种观点认为,农村改革之所以率先获得突破,主要是中央主导的结果,也就是领导层的选择。出于对农业发展落后和农民普遍贫穷的共识,中央领导层在改革之初就采取了先易后难的策略,选择计划经济最为薄弱的农村作为改革的重点和突破口。以十一届三中全会为起点,中共中央通过一系列农业政策的制定和出台,领导和推进了农村改革。在这一进程中,农民和地方作用的发挥都是在中央的改革导向下发生的。[注]参见关海庭、吴群芳:《邓小平与中国改革起点的合理选择》,《中共党史研究》1998年第5期;郑有贵:《为什么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由农村率先进行并首获成功》,《中共党史研究》1998年第5期;曹应旺:《邓小平领导的改革开放与中国农村问题》,《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09年第11期。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农村改革是农民自发的选择,是底层农民原始智慧的展现。其理由是:农业的落后和农民的普遍贫困虽是决策层议论的焦点之一,但最初制定的有关农村政策的文件,内容基本属于政策调整范畴,出发点不是改变旧体制,没有体现出改革意向。农村改革经历了一个自下而上的过程,即农民的强烈意愿、冲击政策底线的行为,与开明的地方领导人相互推动,形成小气候,然后一步一步得到上层认可,获得合法性并形成全国性政策。在这一过程中,农民起了主导作用,而中央的领导作用则体现为思想转变和政策跟进,即从容忍、观察到认同、支持,最终以权威文件的形式对农民的选择给以理论和政策的诠释,消除了干部队伍的困惑和农民的担心。[注]参见凌志军:《历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在中国的兴起和失败》,第211页;杜润生主编:《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第92—94页;萧冬连:《国有企业改革的起步及其矛盾》,《中共党史研究》2008年第1期;萧冬连:《农民的选择成就了中国改革——从历史视角看农村改革的全局意义》,《中共党史研究》2008年第6期。
还有研究指出,中央领导集体和普通农民在1978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改革。十一届三中全会对农业和农村经济政策作出了一系列重大调整,标志着自上而下的农村改革已经启动。同时,安徽凤阳小岗村18户农民的包干到户宣告了自下而上的农村改革破茧而出。[注]郑有贵、李成贵主编:《一号文件与中国农村改革》,第1—2页。
农村改革没有预先设定的方案,这是历史事实。但这丝毫不意味着中央决策层在改革过程中没有发挥重要作用。70年代末的农村政策固然没有涉及农村体制变革,但正是相关调整为改革创造了宽松的环境,进而引导农民采取超出调整框架的举措,这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大包干的发明权属于农民,而中央决策层在其制度化、合法化之路上起了决定性作用。杜润生在自述中说:“一种关系大局的制度形成,需要有群众的创新加上政治组织支持这两方面的因素一起发生作用。这就是为什么60年代有20%至30%的生产队已实行包产到户,却未成功,而80年代的改革就能风行全国,从而振兴了农业。60年代与80年代有着重大历史条件的不同,人们用上下互动关系描述人民公社体制的改革,这是有一定道理的。”[注]《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第126—127页。
三、几个缺点
应当说,近些年来学界关于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农村改革史的研究有了较大进展,某些成果一定程度上修正了以往的叙事,为继续深入研究奠定了基础。当然,对这一题目的研究仍然显得有些薄弱,还存在一些空缺和不足。
(一)对史料的发掘和利用尚不充分
在中国当代史研究包括当代农村史研究方面,有关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统购统销、公社化运动、学大寨运动等的研究之所以进展得都很快,一个重要原因是学界大量发掘、利用了政府档案和民间档案。具体而言,尽管程度有限,但80年代以来,有关50年代至70年代农村史的中央档案还是得到了一定的披露,初步展现了高层的决策过程。90年代以来,学者们越来越重视利用地方档案,以此考察制度建构和政策实施的实际情形,揭示其中的因应和互动。
与此相比,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农村改革史研究最明显的缺陷是对政府档案的利用不足,而民间档案的发掘就更加不够了。现有研究大多依托公开出版或半公开印行的文献汇集,很少见到利用档案作研究的成果。公开出版或内部印行的基本文献很有价值,但局限性也很明显:一是它们很难反映决策的全过程,难以呈现不同主张间的博弈和融合;二是它们不能反映政策在地方和基层的实施过程,无法呈现政策下行过程中地方和基层的应对及其与上级的互动。
想要彻底弥补上述缺陷,当然需要解密高层档案,在这方面,学者们的努力空间非常有限。然而,像研究50年代至70年代的农村史那样发掘地方档案和民间史料,却是学者可以而且应该做的。70年代以后的农村基层档案一般都保存得相对完整;民间档案虽然比较分散,但数量和种类极为丰富,值得大力搜集和整理。
(二)缺少扎实的实证研究、个案研究
现有的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农村改革史研究仍以聚焦高层、宏观研究为主,多是政策变化的脉络梳理和效果概述,极少有对某个地方、区域或基层单位的实证考察和分析。农村改革史之所以难有新的突破,即与此种研究模式有关。中国幅员辽阔,东西部、南北方、汉族和少数民族聚居区差异极大,农村改革在不同区域、不同民族的实施情形千差万别。农村改革的推进也不是江河行地、一日千里,而是不断遇到各种阻力和难题,是一个不同观念、力量博弈的过程。宏观研究和单一政策梳理是无法反映改革中的时空差异的,历史的真相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揭示出来。
许多关于中国近代以来乡村史的研究成果,特别是研究20世纪40年代至 70年代中国乡村史的一些著作,其实很值得我们借鉴。比如黄宗智《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华书局,2000年),弗里曼、毕克伟、塞尔登《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陶鹤山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张乐天《告别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都是乡村史研究中质量颇高的区域研究、个案研究的代表作。其中,《告别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以浙江北部一个乡村为研究对象,以比较完整的乡土史料——包括人民公社时期农户粮食和经济分配情况表、家庭收支记录及一位基层干部从1954年至1982年的70多本工作笔记——为依托,对人民公社化制度在浙北乡村底层的建构作了非常细致的梳理和分析,涉及农村经营管理体制和农民日常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实证研究、个案研究无论是在理念、方法上,还是在资料收集上,无疑都值得研究农村改革的学者借鉴。
与宏观研究相比,饱满、丰富的微观、个案研究更能呈现出历史细腻、鲜活的一面,历史的全貌也应当建立在诸多个案研究的基础之上。探讨这场以广大农民为主体的改革时,研究者更应该将目光下沉,在微观、底层、个案的研究中还原和揭示历史斑斓的细节。这也正是历史本身的魅力和历史研究的基本功能所在。
另外,长久以来,学界在研究七八十年代农村改革史时都将目光聚焦在安徽、四川等几个少数典型地区,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其他地方,这就使研究的广度、深度不足。而对于安徽、四川的研究也大多以梳理历史脉络为主,比较、剖析和追问得不多,对这些地区改革的复杂性注意得不够。这些方面都有待改进。
(三)有关80年代中后期农村改革史的研究比较薄弱
农村改革的第一阶段从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共有十多年的历史。可是,目前学界的研究集中在80年代初期,主要围绕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展开。这场摇动20多年农村经营体制的改革可谓筚路蓝缕、起始维艰,研究者对改革初期的历史投入更多的注意力,当然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农村改革毕竟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中后期的问题与初期有很大不同。具体来说,改革初期实现粮食、棉花产量大幅增长后,农村开始出现一系列新的问题,农作物增产后劲不足,产业结构不合理凸显,农民收入增长放缓。因此,80年代中后期农村改革的指向和内容发生了明显变化:粮食问题解决以后,又开始考虑农民的富裕问题,乡镇企业“异军突起”,农村金融也开始发生变化,粮食滞销、农民收入增长停滞等新问题相对突显……这些方面在目前的史学研究中都还比较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