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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论语集注》中的科技思想

2018-02-07乐爱国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北辰小道中华书局

乐爱国

(厦门大学 哲学系,福建 厦门 361005)

《论语·子路》载: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为此,一些研究中国科技史的学者认为,“在整个中国历史上,儒家反对对自然进行科学的探索,并反对对技术作科学的解释和推广”[1]。对于这一说法,笔者曾有过应对。[2]重要的是,朱熹对《论语》的解读而撰《论语集注》,却包含了丰富的科技思想,其中对《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的解读,讨论了天之北极与为政的关系;对《论语·子张》“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的解读,讨论了科技“小道”与儒家“大道”的关系;对《论语·述而》“游于艺”的解读,讨论了学习科技之“艺”与儒家“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的关系。这些解读恰恰又反映出朱熹对于科技的重视和研究。

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对于《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南北朝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引郑玄注曰“德者无为,譬犹北辰之不移而众星共之也”,并疏曰:“‘为政以德’者,此明人君为政教之法也,德者,得也。言人君为政,当得万物之性,故云‘以德’也。……为政以德之君为‘譬’也;‘北辰’者,北极紫微星也;‘所’,犹地也。‘众星’,谓五星及二十八宿以下之星也。北辰镇居一地而不移动,故众星共宗之以为主也。譬人君若无为,而御民以德,则民共尊奉之而不违背,犹如众星之共尊北辰也。”[3]北宋邢昺《论语注疏》疏曰:“‘为政以德’者,言为政之善,莫若以德。德者,得也。物得以生,谓之德。淳德不散,无为化清,则政善矣。‘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者,譬,况也;北极,谓之北辰。北辰常居其所而不移,故众星共尊之,以况人君为政以德,无为清静,亦众人共尊之也。”[4]应当说,这些注疏在讲“为政以德”的同时,对“北辰”及其与众星的关系也作了相应的讨论。

朱熹《论语集注》注曰:“政之为言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德之为言得也,得于心而不失之谓也。北辰,北极,天之枢也。居其所,不动也。共,向也,言众星四面旋绕而归向之也。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其象如此。”[5]在今天看来,《论语》所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讲的是“为政以德”,并没有与科技相关的内容。但是,朱熹却从中引申出“北辰,北极,天之枢也。居其所,不动也”,“众星四面旋绕而归向之”,这明显已属于古代天文知识。尤其是,朱熹在向其门人讲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时,还围绕着“北辰”与“北极”的问题展开深入讨论。据《朱子语类》载:

问:“‘北辰,北极也’。不言‘极’,而言‘辰’,何义?”朱熹曰:“辰是大星。”又云:“星之界分,亦谓之辰,如十二辰是十二个界分。极星亦微转,只是不离其所,不是星全不动,是个伞脑上一位子不离其所。”因举《晋志》云:“北极五星。天运无穷,三光迭耀,而极星不移。”“故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6]

安卿问北辰。朱熹曰:“北辰是那中间无星处,这些子不动,是天之枢纽。北辰无星,缘是人要取此为极,不可无个记认,故就其傍取一小星谓之极星。这是天之枢纽,如那门笋子样,又似个轮藏心,藏在外面动,这里面心都不动。”义刚问:“极星动不动?”朱熹曰:“极星也动。只是它近那辰后,虽动而不觉。如那射糖盘子样,那北辰便是中心桩子。极星便是近桩底点子,虽也随那盘子转,却近那桩子,转得不觉。今人以管去窥那极星,见其动来动去,只在管里面,不动出去。向来人说北极便是北辰,皆只说北极不动。至本朝人方去推得是北极只是北辰头边,而极星依旧动。又一说,那空无星处皆谓之辰。……”又曰:“天转,也非东而西,也非循环磨转,却是侧转。”义刚言:“楼上浑仪可见。”朱熹曰:“是。”[7]

问:“北辰是甚星?《集注》以为‘北极之中星,天之枢也’。上蔡以为‘天之机也。以其居中,故谓之北极。以其周建于十二辰之舍,故谓之北辰’。不知是否?”朱熹曰:“以上蔡之明敏,于此处却不深考。北辰,即北极也。以其居中不动而言,是天之枢轴。天形如鸡子旋转,极如一物,横亘居中,两头称定。一头在北上,是为北极,居中不动,众星环向也。一头在南,是为南极,在地下,人不可见。”因举先生《感兴诗》云:“感此南北极,枢轴遥相当。”“即是北极否?”朱熹曰:“然。”又问:“太一有常居,太一是星否?”朱熹曰:“此在《史记》中,说太一星是帝座,即北极也。以星辰位言之,谓之太一;以其所居之处言之,谓之北极。太一如人主,极如帝都也。”“《诗》云:‘三辰环侍傍。’三辰谓何?”朱熹曰:“此以日、月、星言也。”[8]

《论语》“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旨在论述“为政以德”,并非讲天文,甚至与天文无关,但是,朱熹在与其门人的问答中,却较多地做了天文学的讨论:先是对“譬如北辰”的“辰”做出解释,进而讨论“北辰”,即天之北极,以及与北极星的关系,而且还讨论了“极星动不动”、天球侧转、天球南极等问题,包含了丰富的天文学思想。

朱熹自幼对天文感兴趣。他曾回忆说:“某自五、六岁,便烦恼道:‘天地四边之外,是什么物事?’见人说四方无边,某思量也须有个尽处。如这壁相似,壁后也须有什么物事。其时思量得几乎成病。到而今也未知那壁后是何物?”[9]后来,一直没有停止过对于天文的研究。[10]应当说,朱熹在解读《论语》“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时对天文做了大量的讨论和阐释,与他个人的学术兴趣不无关系。

需要指出的是,朱熹还将“北辰”界定为北极星旁边的无星之处,而且还与儒家“为政以德”联系在一起,并且特别强调,“为政以德”是要“无为”,即《论语集注》所谓“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其象如此”。如前所述,这实际上也是历代经学家的共识。

二程门人谢良佐解《论语》“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说:“北辰,天之机也。以其居中,故谓之北极。以其所建周于十二辰之舍,故谓之北辰。于此见无为而为矣。故为政以德者如之。”[11]对此,朱熹认为,谢良佐“以其所建周于十二辰之舍”,这实际上讲的是北斗,而不是北辰。他还说:“谢氏由误认北辰为北斗,故有无为而为,推吾所有之说,甚失圣人取譬之本旨。……详圣人之意,但以为有德,然后能无为而天下归之,如北辰之不动,而众星共之耳,非以北辰为有居中之德也。”[12]所以,朱熹还说:“‘为政以德’,不是欲以德去为政,亦不是块然全无所作为,但德修于己而人自感化。然感化不在政事上,却在德上。盖政者,所以正人之不正,岂无所作为。但人所以归往,乃以其德耳。故不待作为,而天下归之,如众星之拱北极也。”“‘为政以德’者,不是把德去为政,是自家有这德,人自归仰,如众星拱北辰。北辰者,天之枢纽,……惟此一处不动。众星于北辰,亦是自然环向,非有意于共之也。”[13]显然,朱熹是以北辰作为天之枢纽,以其不动说明“为政以德”在于“无为”。这就把对天文的讨论与儒家“为政以德”联系在一起。

二、“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

《论语·子张》载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三国何晏注曰:“小道,谓异端也。”皇侃《论语集解义疏》疏曰:“小道,谓诸子百家之书也。一往看览,亦微有片理,故云‘必有可观者焉’,云‘致远恐泥’者,致,至也;远,久也;泥,谓泥难也。小道虽一往可观,若持行事,至远经久,则恐泥难不能通也。云‘是以君子不为也’者,为,犹学也;既致远必恐泥,故君子之人,秉持正典,不学百家也。”[14]邢昺《论语注疏》疏曰:“小道谓异端之说,百家语也。虽曰小道,亦必有小理可观览者焉。然致远经久则恐泥难不通,是以君子不学也。”[15]可见,他们都把“小道”解读为异端之说,把不同于儒学的其他学说都称为“小道”或“异端”。

其实,在《论语》中,“小道”和异端是有区别的。《论语·为政》载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认为学习异端之学是有害的;而《论语·子张》载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说明“小道”可学,但不可久,也就是说,学习“小道”并不是有害的,只是不可长久。

南北朝时期颜之推《颜氏家训·杂艺》说:“算术亦是六艺要事;自古儒士论天道、定律历者,皆学通之。然可以兼明,不可以专业。”[16]这里讲算术“可以兼明,不可以专业”,与子夏所曰“小道”颇为相似。北宋欧阳修撰《博物说》,说:“蟪蛄是何弃物,草木虫鱼,诗家自为一学。博物尤难,然非学者本务。”[17]这里讲草木虫鱼之学,“非学者本务”,也相似于子夏所曰“小道”。

朱熹则明确把“小道”与异端区别开来。他的《论语集注》注“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说:“小道,如农圃医卜之属。”并且还引杨时说:“百家众技,犹耳目鼻口,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非无可观也,致远则泥矣,故君子不为也。”[18]朱熹《论语或问》还就“何以言小道之为农圃、医卜、技巧之属”做了进一步解释,说:“小者对大之名。正心修身以治人,道之大者也;专一家之业以治于人,道之小者也。然是皆用于世而不可无者,其始固皆圣人之作,而各有一物之理焉,是以必有可观也。然能于此者,或不能于彼,而皆不可以达于君子之大道,是以致远恐泥,而君子不为也。”[19]认为农圃、医卜、技巧之属,亦为“圣人之作”,也各有一物之理,但仅仅有此,并不可以达于君子之“大道”,所以为“小道”。

朱熹晚年还说:“小道不是异端,小道亦是道理,只是小。如农圃、医卜、百工之类,却有道理在。只一向上面求道理,便不通了。若异端,则是邪道,虽至近亦行不得。”[20]还说:“历象之学,自是一家。若欲穷理,亦不可以不讲。然亦须大者先立,然后及之,则亦不至难晓而无不通矣。”[21]在朱熹看来,农圃、医卜、百工之类“有道理在”,只是小;历象之学,不可以不讲,但“须大者先立”,这些都是“小道”,并不是异端邪道,但又必须从属于儒学“大道”。

应当说,朱熹对于“小道”与异端的区分,是对以往把儒学之外的所有学术都视之为异端的纠正。按照朱熹的说法,儒学之外,除了有与儒学相对立的异端,还有处于儒学与异端之间,既不同于儒学又不与儒学相对立的“小道”。这是把农圃、医卜、百工之类的科技与异端区别开来,实际上提高了科技在学术中的地位。

朱熹重视《大学》“格物致知”,说:“《大学》物格、知至处,便是凡圣之关。物未格,知未至,如何杀也是凡人。须是物格、知至,方能循循不已,而入于圣贤之域。”[22]然而,他的格物包括探讨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兽等自然界事物之理。他说:“天地中间,上是天,下是地,中间有许多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兽,此皆形而下之器也。然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各自有个道理,此便是形而上之道。所谓格物,便是要就这形而下之器,穷得那形而上之道理而已。”[23]还说:“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阙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阙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阙了一物道理。须著逐一件与他理会过。”[24]“至若万物之荣悴与夫动植大小,这底是可以如何使,那底是可以如何用,车之可以行陆,舟之可以行水,皆所当理会。”[25]不仅探讨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兽,而且还要研究农业科技。他说:“虽草木亦有理存焉。一草一木,岂不可以格。如麻麦稻粱,甚时种,甚时收,地之肥,地之硗,厚薄不同,此宜植某物,亦皆有理。”[26]甚至还说:“律历、刑法、天文、地理、军旅、官职之类,都要理会。虽未能洞究其精微,然也要识个规模大概,道理方浃洽通透。”[27]应当说,朱熹讲格物,“即物而穷其理”,包括对自然界事物的探讨,与他把农圃、医卜、技巧之属界定为“小道”,不无关系。

三、“游于艺”

《论语·述而》载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礼记》也说:“士依于德,游于艺。”对于“游于艺”,郑玄注曰:“德,三德也,一曰至德,二曰敏德,三曰孝德。艺,六艺也,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28]至于其中的“九数”,郑玄引郑司农(郑众)言:“九数: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29]“九数”,即《九章算术》的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等九章。显然,孔子所谓“艺”,很早就被认为是包含了古代数学知识。

对于“游于艺”,何晏注曰:“艺,六艺也。不足据、依,故曰游也。”皇侃《论语集解义疏》疏曰:“‘游于艺’者,游者,履历之辞也。艺,六艺,谓礼、乐、书、数、射、御也,其轻于仁,故云不足依据,而宜遍游历以知之也。”[30]邢昺《论语注疏》疏曰:“六艺,谓礼、乐、射、驭、书、数也。……此六者,所以饰身耳。劣于道、德与仁,故不足依据,故但曰游”[31]在儒家看来,“艺”应当为士所知晓,但“艺”不同于并且“劣于道、德与仁”。

程颐解“游于艺”曰:“学者当如是,游泳于其中。”[32]但是,其门人谢良佐却说:“艺,无之不害为君子,有之不害为小人,故时出而习之。游如羁游之游。”[33]对此,朱熹说:“谢氏以学文为游于艺,似亦太轻。程子以为读书,则凡所以讲乎先王之道,以为修己治人之方者,皆在其中矣,岂特游于艺而已哉!”[34]后来,朱熹又说:“‘游于艺’一句,比上三句稍轻,然不可大段轻说。如上蔡云‘有之不害为小人,无之不害为君子’,则是太轻了。古人于礼乐射御书数等事,皆至理之所寓。游乎此,则心无所放,而日用之间本末具举,而内外交相养矣。”[35]显然,朱熹是从格物穷理的层面上讨论“游于艺”,强调对于“游于艺”不可轻说。

朱熹《论语集注》解“游于艺”曰:“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余,而心亦无所放矣。”又说:“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36]在朱熹看来,包括科技知识在内的“六艺”,与“道”、“德”、“仁”一样,“皆至理之所寓”,不可不去理会。他还在《论语或问》中指出:“名物度数,皆有至理存焉,又皆人所日用而不可无者。游心于此,则可以尽乎物理,周于世用,而其雍容涵泳之间,非僻之心,亦无自而入之也。盖志、据、依、游,人心之所必有而不能无者也;道、德、仁、艺,人心所当志、依、游之地,而不可易者也。以先后之次言之,则志道而后德可据,据德而后仁可依,依仁而后艺可游。以疏密之等言之,则志道者未如德之可据,据德者未若仁之可依,依仁之密乎内,又未尽乎游艺之周于外也。”[37]因此,只有通过“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工夫,“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才能“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可见,在朱熹的思想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四者相互联系,缺一不可。

朱熹晚年与门人讨论“游于艺”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的关系,他说:“德是百行之胎也。所以君子以成德为行,‘依于仁’,仁是个主,即心也。‘依于仁’,则不失其本心。既不失其本心,则德亦自然有所据。若失其本心,则与那德亦不见矣。‘游于艺’,盖上三句是个主脑,艺却是零碎底物事。做那个,又来做这个,是游来游去之谓也。然亦不可游从别处去,须是‘游于艺’方得。”[38]据《朱子语类》载,子升问:“上三句皆有次序,至于艺,乃日用常行,莫不可后否?”曰:“艺是小学工夫。若说先后,则艺为先,而三者为后。若说本末,则三者为本,而艺其末,固不可徇末而忘本。习艺之功固在先。游者,从容潜玩之意,又当在后。”[39]正是在讨论“游于艺”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相互联系、不可偏颇的过程中,朱熹较以往更为强调“游于艺”。他说:“艺亦不可不去理会。如礼乐射御书数,一件事理会不得,此心便觉滞碍。惟是一一去理会,这道理脉络方始一一流通,无那个滞碍。因此又却养得这个道理。以此知大则道无不包,小则道无不入。小大精粗,皆无渗漏,皆是做工夫处。”[40]还说:“射,如今秀才自是不晓。御,是而今无车。书,古人皆理会得,如偏旁义理皆晓,这也是一事。数,是算数,而今人皆不理会。六者皆实用,无一可缺。”[41]

朱熹重视“游于艺”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的相互联系以及对于“游于艺”的重视,在后世,产生很大影响。王夫之对于朱熹解“游于艺”以很高的评价。他认为,在朱熹那里,“志道、据德、依仁,有先后而无轻重;志道、据德、依仁之与游艺,有轻重而无先后”,分别从先后、轻重讨论志道、据德、依仁与游艺的关系,“此《集注》之精,得诸躬行自证而密疏之,非但从文字觅针线也”。[42]

结语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朱熹在对《论语》的解读中确实反映出既要求重视科技又强调科技必须服从于儒学的思想。关于科技的价值,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一是科技知识的精神价值,一是科技的社会物质价值。朱熹《论语集注》中所反映出的对于科技的重视,主要是对于科技知识的精神价值的重视。当然,朱熹对于科技知识的重视,又不只是仅仅停留于知识层面上的对于科技知识本身的重视,而在于希望从科技知识中进一步抽象出天下万物所共有的形而上之“理”,以作为天下万物之根本。

在朱熹看来,天下万物,各有不同的道理,但是,“又却同出于一个理”[43],这就是“万理”与“一理”的关系。为了把握“一理”,就必须探讨“万理”,研究具体事物的道理。因此,朱熹要通过研究北辰,把握“一理”,并由此阐发儒家“为政以德”的道理;通过研究“小道”,并由此达到对于儒家“大道”的把握;要在“游于艺”的过程中,从研究“万理”而把握“一理”,从而“入于圣贤之域”。

当然,朱熹又认为,只是单纯地研究自然界事物,研究“小道”,不可能达到对于儒家“大道”的把握,而只有把对自然界事物的探讨,服从于儒家之根本,才有可能从科技知识中进一步抽象出天下万物所共有的形而上之“理”。因此,朱熹说:“圣人设教,使人默识此心之灵,而存之于端庄静一之中,以为穷理之本。”[44]还说:“天下之理,偪塞满前,耳之所闻,目之所见,无非物也,若之何而穷之哉!须当察之于心,使此心之理既明,然后于物之所在从而察之,则不至于泛滥矣。”[45]认为研究天下之物,要从人的道德本心出发。为此,他认为格物“须是六七分去里面理会,三四分去外面理会方可”[46],也就是说,讲“小道”必须隶属于“大道”,讲“游于艺”必须由仁德来统摄。

在现代社会,科技的价值,更多体现在科技的社会物质价值,而这样的价值,往往又有正面价值和负面价值两个方面,所谓科技是“双刃剑”。就科技的正面价值而言,应当更多地重视科技,尊重科技发展的特殊性,充分发挥科技对于科技发展的积极作用。就科技的负面价值而言,应当通过社会道德、法律、制度,规范科技的发展,让科技进步朝着更加有利于人类社会发展的方向。

朱熹对于科技的重视,虽然不是出于科技的社会物质价值,但是,他既强调要研究自然界事物,又认为研究自然界事物,研究“小道”,应当隶属于儒家“大道”,服从于儒家之根本,这对于今天在发展科技过程中所面临的科技“双刃剑”的问题,提供了可借鉴的思想资源。

儒学与科技的关系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关系。朱熹把科技研究纳入格物致知而成为把握天下万物之“理”、“入于圣贤之域”的一部分而予以重视,而这样的重视,是否就一定有利于科技的发展?朱熹通过研究北辰,以阐发儒家“为政以德”的道理,虽有重视天文学的一面,但也包含了将科学与儒学混为一谈的可能,并有可能限制科学的进一步发展;朱熹要求通过研究科技“小道”,并由此达到对于儒家“大道”的把握,包含了对科技的重视,但是用“大道”与“小道”来表述儒学与科技的主次地位关系,有可能强化儒学对于科技的统摄,抹煞了科技的独立性;朱熹重视“游于艺”,包括对科技的研究,但是,把科技看作实现儒家仁德之目的的工具之一,实际上是把科技纳入儒学的体系之中,既有重视科技的一面,又有因强调儒学对于科技的统摄作用,而可能导致削弱科技独立性的一面。因此,儒学对于科技不应只是停留于重视,更要在儒学与科技的相互关系中,有利地促进科技的合理发展,同时又在这一过程中使儒学自身得以充分的完善。

[注 释]

[1](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二卷《科学思想史》,科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8页。

[2]乐爱国:《儒学与中国古代农学——从孔子反对“樊迟学稼”说起》,《孔子研究》,2003年第4期。

[3](魏)何晏、(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第13页。

[4](魏)何晏、(宋)邢昺:《论语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461页。

[5](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年,第53页。

[6](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二)卷二十三,中华书局,1986年,第534页。

[7](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二)卷二十三,中华书局,1986年,第 534~535页。

[8[(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二)卷二十三,中华书局,1986年,第 535~536页。

[9](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六)卷九十四,中华书局,1986年,第2377页。

[10]乐爱国:《走进大自然的宋代大儒:朱熹的自然研究》,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年,第13~39页。

[11](宋)朱熹:《论孟精义》,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7),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63~64页。

[12](宋)朱熹:《四书或问》,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6),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637~638页。

[13](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二)卷二十三,中华书局,1986年,第 533~534页。

[14](魏)何晏、(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第267页。

[15](魏)何晏、(宋)邢昺:《论语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531页。

[16]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中华书局,1993年,第587页。

[17](宋)欧阳修:《欧阳修集编年笺注》(7)卷一百三十《笔说·博物說》,巴蜀书社,2007年,第157页。。

[18](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年,第189~190页。

[19](宋)朱熹:《四书或问》,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6),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900页。

[20](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四)卷四十九,中华书局,1986年,第1200页。

[21](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答曾无疑(五)》,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23),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892页。

[22](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一)卷十五,中华书局,1986年,第298页。

[23](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四)卷六十二,中华书局,1986年,第1496页。

[24](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一)卷十五,中华书局,1986年,第295页。

[25](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二)卷十八,中华书局,1986年,第395页。

[26](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二)卷十八,中华书局,1986年,第420页。

[27](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七)卷一百一十七,中华书局,1986年,第2831页。

[28](汉)郑玄、(唐)孔颖达:《礼记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1512页。

[29](汉)郑玄、(唐)贾公彦:《周礼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731页。

[30](魏)何晏、(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第87页。

[31](魏)何晏、(宋)邢昺:《论语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482页。

[32](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经说》卷六,《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1144页。

[33](宋)朱熹:《论孟精义》,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7),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50页。

[34](宋)朱熹:《四书或问》,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6),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621页。

[35(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三)卷三十四,中华书局,1986年,第866页。

[36](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年,第94页。

[37](宋)朱熹:《四书或问》,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6),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741页。

[38](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三)卷三十四,中华书局,1986年,第868页。

[39](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三)卷三十四,中华书局,1986年,第870页。

[40](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三)卷三十四,中华书局,1986年,第866页。

[41](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三)卷三十四,中华书局,1986年,第867页。

[42]>(清)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卷五,《船山全书》第6册,岳麓书社,1991年,第699页。

[43](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二)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 398页。

[44](宋)朱熹:《四书或问》,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6),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28页。

[45](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二)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 400页。

[46](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二)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 4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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