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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攻到了人文的城下

2018-02-06陈建华

书屋 2018年1期
关键词:学者人文人类

陈建华

2016年,追了一部美剧《西部世界》,它改编自1973年的同名电影,当时很多人认为这种科幻世界的场景是天方夜谭,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仅仅过了四十多年,估计再不会有人怀疑艺术家的前瞻性与深刻的洞见了。相比电影,诺兰导演更懂得如何用丛生的悬念来紧扣观众心弦,几使人废寝忘食,急切地追问谜底。看完后一想,其实还是美式科幻的老套路:机器人能否具有自主意识?这一思想源自英国天才科学家图灵的著名假设,机器人一旦成功蒙骗人类隐藏自己的机器身份,即通过了图灵测试,就表明它拥有了真正的自主意识,不再是人类可以操纵的工具,一如亚当夏娃有了自由意志,就可以反抗创造他们的上帝,那时人类将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这几乎成了西方人近几十年来或明或暗的不祥预感。好莱坞相当部分科幻电影的思想基石即构建于此,《机械姬》、《她》、《人工智能》、《我是机器人》,早一些的《终结者》,更早的《2001太空漫游》莫不如是。在知识界,图灵的预言也是一条挥之不去的魔咒与梦魇,折磨着、警示着也启示着人类,库兹韦尔的《奇点临近》,近年火遍全球的《人类简史》、《未来简史》均承袭着这一思想脉络。

套用科学界的一句话,这个宇宙最不可理解的地方在于,宇宙竟然是可以理解的。理解的最基础工具是数学,数学是宇宙构成的基本语法,它不仅可以助人了解外在世界,也可以模拟自身。李逵抱怨江湖好汉今天宋公明,明天及时雨,不曾一见,不料宋江就在眼前。如今的情况是,今天人工智能,明天人工智能,可不,人工智能真的来了,它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引发有识之士的恐惧与惊慌。据说诗歌、音乐这类需要情感与灵魂的艺术是人类最后的圣殿,就连这人类专属的私密领地,人工智能也翻墙而入了。机器人做诗让专家学者无法辨别真伪,作曲更让人误以为是贝多芬、肖邦与拉赫马尼诺夫的手笔。在一些可替代性更高、更机械、不需要主观能动性的领域,人工智能更是大显身手,新闻报道机器人对九寨沟地震报道之神速与专业,令被肉身束缚的新闻人徒呼奈何。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人文学科的最核心问题:人真的是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是上帝的选民吗?我思故我在,人类相对于其他物种的特殊性在于思想,因思想而造就辉煌灿烂的物质与精神文化,人类千百年聪明才智造就的成果意义何在?《西部世界》中的科学狂人安东尼·霍普金斯给出的答案令人沮丧与愤怒:“人类的智慧就像孔雀的羽毛,只是奢侈的展示,皆在吸引伴侣,所有的艺术,文学,莫扎特的一部分,莎士比亚,米开朗琪罗还有帝国大厦,只是一个精心的求偶仪式。”人文在与科学的角力中明显处于下风,不管人文学者如何警告纯科学上的每一项新发现都具有潜在的颠覆性,提议必须小心给科学戴上锁链、套上笼头,实际情况却如阿道司·赫胥黎所描绘的那样,“不论出现什么情况,科学进步是可以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的。知识是最大的善,真理是最高价值,所有其他的都是第二位的”,这个“美丽新世界”与《哈姆雷特》、《奥赛罗》的世界不同,维持它的是科学配制出的药丸所制造的快感,不是文学、宗教与高雅艺术。懂莎士比亚的诗歌,懂做陶泥和弓箭,参加许多圣洁的仪式,在新世界里,只能算“野蛮人”。

宗教、科学、人文犹如历史上的金、蒙元、宋的三国演义,在与宗教所提供的关于宇宙、社会、人生的一套意识形态做斗争的过程中,科学与人文曾经结成同盟。人文主义宣称人是万物的尺度,科学以怀疑与实证的方法论,逐步瓦解了封建神学的阐释体系。人文学者乐观地以为,人文主义与科学,就像太极的阴阳一样默契配合,给我们提供前进的力量以及生命的意义和道德判断。然而,正如蒙元与南宋的契约并不牢固一样,科学得陇望蜀,一步步侵蚀专属于人文的地盘,已经攻到了人文学的城下,试图强迫人文学签署城下之盟,并宣布人文学只是一套亚价值系统。

一般以为,人文学科是以观察、分析及批判来探讨人类情感、道德和理智的各门学科(包括哲学、文学、艺术、历史、语言等)和知识的总称,其出发点是德尔斐神庙古老的神谕“认识你自己”。自俄狄浦斯以“人”为谜底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他就成了世上最不幸的人,因为他打开了一扇无穷无尽迷宫的大门,接踵而来的问题是:“人是什么?人的价值与意义是什么?”这才是性命攸关的问题,也是人文学科所关注的核心。一代代学者鼓动了人类最高的心性与才智,上穷碧落下黄泉,像浮士德那样“不知满足地渴望了解事物的内在本质”,可曾有谁破解了它?这类问题过去属于宗教现在属于哲学领域,并非科学的范畴。但随着科学的一家独大,科学家们宣称哲学已死,只能科学才掌握着真理的钥匙,要真正理解人,也必须如此。在生物学家看来,人类是台复杂的生物機器,解开谜底,要靠物理法则与数学模式。这些模式非常复杂,非人类心智无法理解,只要系统地收集个体的生物统计数据,允许算法分析这些数据,就可以告诉你是谁,应该做些什么。

关于科学家翻墙越界而侵入人文学领域的,道金斯与霍金都是典型。道金斯说个体是一架由它自己的自私基因盲目编制出来的机器,霍金为生命的意义给出“终极答案”——生命就是一种物理化学在特定的时间空间的变化,没有意义,她的延续取决于无序的盲目的适应,适应者延续,不适应者消失。人文学者所津津乐道的“天、地、人”三才,或者莎士比亚的名言“人类是多么美丽!啊,新奇的世界”,“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在科学家眼中,只是不了解实质的一种夸张与偏见,仅代表着人类“童年时代”的认知水平。

除了对“人”进行重新阐释外,科学还试图从根本上颠覆人文学科的基石——自由意志。生命科学认为,没有自由意志与自由选择,一个人之所以做某件事或闪过某个愿望,是因为特定基因构造让大脑出现某种电化学反应,而基因构造反映的是从古至今的进化压力及突变的结果,这个过程可能是生物预设,或随机,但不是自由意志。今天的脑科学只要扫描人脑,就能在受测者本人有所感觉前,预测他们会有什么欲望、做出什么决定。给老鼠的大脑皮层负责快感的点接上电极,与键盘上的一个键相连接。敲击此键,立即产生无与伦比的快感。经过尝试,老鼠领悟到快感和键击的关系,于是不停地快速敲击键盘,直到力竭而死。智人的实验显示,人也像大鼠一样可以被操纵。只要能刺激人脑正确的位置,就算是爱、愤怒、恐惧或沮丧这些复杂的感受,也能够被创造或抑制,快乐、成就感、荣誉感、焦虑、期待、装神弄鬼、超凡入圣,都可以在实验室通过刺激大脑特定区域模拟出来。科学家调侃人文学者,不要把爱情看得那么神圣,要品尝爱情的滋味,一个电极就帮你搞定了。这样一来,所谓“自我”以及“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几乎就解体了。人本质上是众多生化系统的集合,并非不可分割的个体,这些系统靠算法在运作,算法并不自由,而是由基因和环境压力塑造,虽然可以依据决定论或随机做出决定,但绝不自由,人类是许多不同算法的组合,并没有单一的内在声音或单一的自我。“内心的声音”和“真实的愿望”只不过是生化失衡,是大脑里某种生化过程创造出的感觉。这些感觉只要使用药物、基因工程或直接对脑部特定区域做出刺激,都可以制造出来,《西部世界》所设计的游戏角色即是这种理念的完美注脚。endprint

自由意志并不存在,人类所汲汲追求的生命意义,也只是人类设下的一个自我折磨的局。只有人类才思考生命的意义,正如马克斯·韦伯所说:“人类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崇高神圣、猥琐低贱判然有别,但用科学的尺子打量,意义只是人类虚构的一个概念,“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也好,天堂、地狱、炼狱也好,都是人类想象与虚构出来的,宇宙里并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代表“意义”。脑科学研究表明,人类的大脑是一堆严格按照物理规律行事的微粒,它不只是感知现实,同时也赋予它意义。负责这一工作的是左脑,不管主人做出了什么样的决策和行为,左脑都会负责收拾摊子,给出看似逻辑合理的解释,为人类的生活找出意义。左脑善于编织美丽的借口,来掩饰个体所犯的不可原谅的过错,为了让编造的理由显得更加合理,人们往往在错误的道理上越滑越远,继续投入,继续行动,哪怕付出全部财产甚至生命。赫拉利在《未来简史》里写道:我们发现人类社会一个荒谬的事实是,我们对一个想象的故事付出的牺牲越多,就越可能坚持,只是为了让我们过去的牺牲和痛苦显得更有意义。

历代文学家用尽世间最浪漫语汇描绘的最强烈最美好的情感——“爱情”,也被科学解构与祛魅。一见钟情或日久生情是苯基乙胺这种激素的杰作。这是最基本的一种爱情物质,只要让头脑中产生足够多的PEA,爱情也就产生了。中、西文学里都有始乱终弃的情节模式,钱锺书先生《管锥编》在分析《氓》时列举中、外论者关于男女对待爱情态度的差异,并指出“爱情于男只是生命的一段插话,而于女则是生命之全书”。何以有男女婚恋观的区别?生物学给出的答案最接近真相:个体是一架由它自己的自私基因所盲目编制出来的机器,雌、雄两性的个体都“想要”在其一生中最大限度地增加它们的全部繁殖成果。由于精子与卵子间在大小和数量方面的存在根本差别,雄性个体一般来说大多倾向于雌雄乱交,以便更加复制自己的基因,而雌性则被生育绑架,而倾向于情感的稳定性。

由此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美学热”,当时矗立潮头的李泽厚先生,多年之后以平和而理性的口气承认:脑科学无进展,美感说不清。这显示了一个学者的开放包容的胸襟與实事求是的态度,也说明人文学科的发展不得不倚仗科学的发现与突破。马克思要是生活在当下,他一定会孜孜不倦地研究互联网与人类基因组,关注生物学与计算机科学的最新发展。十九世纪的马克思而不是洪秀全与马赫迪改变了世界,因为马克思努力地理解当时的科技和经济现实,而不是泡在圣贤的故纸堆里,背诵与辩论古老的文本,解读“全知全能”的圣人们的预言与梦想。

也是在2016年,两家知名高校的学报从CSSCI来源期刊变为扩展版,引发学术界一阵躁动,两位在一套评价刊物影响力的指标体系中败下阵来的主编用不同方法表达了对现实的不满与无奈,引用率、转载率等等现实的枷锁在《西部世界》恢宏的想象力与敏锐的洞察力面前犹如小儿科。引用与转载指标尽管只是左脑编制的一套意义系统,但却耗尽学者们的心力,使他们牢牢地困在狭小的领地。读《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不得不佩服赫拉利广博的知识,别具一格的视角以及将各种不同的事物、知识进行整合、交叉、融汇的能力。而他的专业领域是历史。在我们看来,生物基因、人工智能、脑科学等等都是理工、医学教授才会特别关注与用心的,人文学者不在规定的领域里按学术规范从事研究,多少有点野狐禅与不务正业。这又回到了专业主义与业余性这样的老话题上来了。专业主义要求学者体现和贯彻某一学科的基本理论和方法,把握该学科的基础原理和权威资料,经过这类“学科训练”而生产出来的知识,固然促进了学术发展,但也日益脱离现实,变得狭隘、琐屑、僵死,成为一种小圈子内的自娱自乐和精致游戏。因此,萨义德、李欧梵、陈平原等学者都大力倡导“业余性”以对抗专业主义。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问题,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学术,今天摆在我们面前的最大危机无疑是来势汹汹的人工智能,如果人文学者以学科规范为借口,满足于一种自足的学术范式与专业化游戏,躲进小楼成一统,不愿正视技术爆炸咄咄逼人的现实,最后失去的将是人文学科的合法性。“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这是上古时代学者的响亮发言,今天的人文学者应该思考人之异于机器者何在,人的特殊性到底在哪里,是意识、价值观还是想象力?并且要大声说出:“在政策领域,我们人类必须做出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决定:是否允许修正人类生殖细胞基因。人类生殖细胞基因修正或许可以消灭特定种类的疾病,减少痛苦,让我们的后代更聪明、更美丽。但它同时也会改变我们这个物种,会让富人有机会炮制出犹如超人的子女……要权衡这类问题,监管者不仅要具有一流的科学素质,还要具有一流的人文素质。”

所幸,到目前为止,机器人还没有“觉醒”,《西部世界》所描绘的场景并没有到来,人文学者还有时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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