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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赏札记(二题)

2018-02-06哈米

书屋 2018年1期
关键词:希克聂鲁达洛夫

哈米

致敬和融合

艾青复出时我采访过他。我说读初中时候就喜欢他的诗。听惯了恭维话的大诗人不耐烦地拖长了声调:“都——这么说。都——这么说。”可当我背出几句聂鲁达的名句和希克梅特那首四行诗时,他坐正了身子满脸欣喜地招呼我坐到他身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告诉我这两位大诗人是他的好朋友。

希克梅特那四行诗是这样的:

亲爱的,不,这绝不是空谈/我像一颗子弹似地穿过十年被俘的岁月/就任凭在这途程中,我得了病吧/我还是那颗心,还是那颗头颅。//

艾青情绪从阴转晴,是不是这四行诗正好映照出了他怀着不变的诗情重见天日的心境?

这件我已经淡忘了的陈年往事之所以蓦然记起,是因为日前读到《中华读书报》的一条消息——《土耳其政府有意迎回希克梅特遗骨》:2017年1月5日是那齐姆·希克梅特诞生一百一十五周年。《土耳其每日新闻》报道,土耳其司法部长贝基尔·博兹达当天在议会发表讲话,赞扬希克梅特是“土耳其养育的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并表示愿意从莫斯科迎回他的遗骨,以回葬的方式荣耀他。希克梅特被比作洛尔迦、阿拉贡、马雅可夫斯基和聂鲁达,在土耳其现代诗歌史上具有无可争议的地位,云云。

采访艾青的事虽已淡忘,但对希克梅特我长相记忆。他一直与聂鲁达、瓦普察洛夫他们一起站在我的书架上。

希克梅特,当年几乎是与聂鲁达一起闯入我年轻的心的。他们为我打开了广阔的诗歌视野:除了歌唱爱情与忧伤之外的一方全新天地。

但说来抱歉,我对希克梅特的了解,仅仅限于一本195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出版的《希克梅特诗集》和摘录于报刊的若干手抄诗,加上附于诗集后面萧三先生的一篇介绍文字。它是1951年11月17日,萧三在布拉格由世界和平理事会举行的授予希克梅特“国际和平奖”典礼上的讲话。

多年来,我反复阅读着希克梅特、聂鲁达、瓦普察洛夫,觉得他们有颇多相似之处。这“相似”不仅是他们三位,而包括了二十世纪全球有良知的知识者的共同命运,为争取民族独立国家解放,为反对野蛮侵略与强权独裁,为让百姓能在自由、民主、公平、法治中安居乐业而奋勇战斗,甚至不惜牺牲生命。

聂鲁达抓住我的,是他那海涛般的狂野、浪漫、豪放、富有强烈节奏的诗行,瀑布似倾泻下来,激荡着,使人无法平静。而希克梅特的诗风迥异,诗句像点射的枪弹短促、有力。比如:

十五处伤口在我胸间/十五把刀子,十五个人的死……/十五把刀子插在我胸间/十五把刀子强制我沉默/但是我的心在响,在响,将不断地响,响……/像深夜的警钟在敲响……//

这,很有点像瓦普察洛夫,不知他俩是否都受了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响。

诗风,希、聂、瓦三位有异有同。可他们的人生经历极为相似。三位都是共产党人,年岁也十分相近,挨次出生于1902、1904、1909年。他们为共产主义斗争的行为受到各自政府的迫害,不是遭受牢狱之灾就是被迫流亡。而瓦普察洛夫更是为抗击纳粹德国侵略而献出了三十三岁年轻的生命。希克梅特十八岁就以诗歌为武器与帝国主义和土耳其独裁政府搏斗,不止一次被捕、入狱,频频被判处徒刑乃至死刑。幸亏正义人士大力声援,才一次次获得减刑,也先后累计蹲了十七年牢监,最后被驱逐出国门,开除了国籍。之前,诗人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曾站在伊斯坦布尔的大桥上,手举标语牌:“要求释放我的儿子!”仅仅四十五分钟之内就有三四千人签了名,而且都留下自己的住址,警察几次企图驱散群众而毫无效果。

我不知道希克梅特曾否歌唱过爱情,但从我读到过的他的诗作看,就像瓦普察洛夫一样,他描述对母亲、妻儿最柔情的诗章也都密切联系着人民的苦难抗争,乃至世界风云。

1936-1937年全世界的目光聚焦西班牙。瓦普察洛夫为之献上了深沉又激昂的《西班牙》。聂鲁达则以整一组滚烫的诗章颂唱《西班牙在心中》,并且因这场悲壮的正义战争改变了自己的诗风,从抒发个人哀伤转向了热血抗争。不知道希克梅特曾否写过西班牙,但在他的许多诗篇中都听得见世界风雷之声。这是知识分子的良知使然。就连超现实主义大师毕加索也义不容辞地创作出震撼人心的《格尔尼卡》。这就是希、聂、瓦他们的“相似”!

年前读过2015年8月作家出版社的《西班牙在心中》,它收集了二十世纪许多国家的伟大作家和诗人参与保卫西班牙战争创作的诗歌。我分外赞赏诗人吉狄马加在序言中的热诚阐述。他列举了聂鲁达、巴略霍、纪廉、阿尔贝蒂、埃爾南德斯五位诗人,说,如果只知道他们写了爱情诗,而不知道他们为西班牙以“犹如火山爆发的诗情”创作的诗篇,“那我们对这些诗人整体的诗歌贡献,在认识上一定会出现极大的偏差,甚至会在某种思潮错误的指导下,对他们的人格和作品产生荒谬的错判和误读”。并强调:“如果要让我选择站队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站这五位诗人同时也是反法西斯战士的一边……他们是那个时代人类面对苦难、饥饿、杀戳和死亡的见证者,同时他们也是站在人类精神和道德制高点上大写的人。正因为如此,我们没有理由不向他们脱帽致敬!”

我想,希克梅特也应该归入受我辈“脱帽致敬”者的行列。我内心就是这样看待他们的。

2005年5月,我特地为本单位与市歌舞团携手举办的《勿忘历史——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暨中国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文艺晚会》,请来了著名配音演员童自荣登台朗诵希克梅特的长诗《卓娅》片段。舞台的巨大天幕上同步放映电影《丹娘》(丹娘是卓娅的化名)中女主人公英勇就义的场景,取得声画交融的效果。纪念晚会还在舞台前沿并列高悬瓦普察洛夫和伏契克的巨幅画像,由本地著名演员朗诵两位英雄作家的作品选段。这是伏契克、瓦普察洛夫、希克梅特三位穿过十年浩劫的重重雾霾,在庄严热烈的氛围中第一次出现在中国公众面前。我为能借此机会向他们表达一丝敬意而高兴。

让人欣慰的是,今天土耳其当局决定迎回希克梅特遗骨“以回葬的方式荣耀他”,承认他是土耳其的伟大诗人。endprint

当年如此迫害诗人,如今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说明世界大幅度进步了。

兴奋之余静下来思索了许久许久,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文化是全人类所共有的。这个星球上的文学艺术、英雄志士、道德、人性、人心……都应该也可能找得到相通相融之点。不同文化是相互影响着的吧。

英雄和梦想

什么叫英雄?那位牺牲于抗击纳粹侵略的捷克记者下过一个确切的定义:“英雄,就是在决定性关头做人类社会利益所需要做的事的人。”什么叫梦?那位献身种族平等事业的美国黑人牧师说过一句著名的话:“我有一个梦想。”

但曾几何时,英雄被“告别”了,崇高被“躲避”了。也许,宣称告别与躲避的人说的是气话。“告别英雄”、“躲避崇高”喊得震天响之后,产生了异议。有人说了:没有英雄的时代是可悲的。针对此异议又有了相反的意见:需要英雄的时代是可悲的。真是众说纷纭。我忖,两种说法都有道理。不过,“需要英雄的时代是可悲的”一说,我认为应该这样来理解:一个百分之百理性的社会是不需要英雄的。因为充分理性了就一切正常了,还需要什么英雄来凑热闹给人做榜样呢?如果这样的社会还需要英雄,就说明这“理性”有了缺失,所以得出了“可悲”的结论。但是,你见过如此理性、如此正常的社会吗?这恐怕又是太乌托邦啦?所以归根结底我觉着终究还是要英雄的。

正是因为有了英雄,才带动全体民众,使我们的民族、国家一次次从历史的拐弯处突围,走上复兴发展的康庄大道。

从岳飞、文天祥到张自忠、戴安澜、赵一曼、杨靖宇,成了被压迫民族和人民抗争和胜利的旗帜,他们也成了文学艺术描绘的英雄形象。常招世人诟病的好莱坞,也绝不忽视英雄。《辛德勒的名单》、《拯救大兵瑞恩》、《血战钢锯岭》等都是脍炙人口的“主旋律”杰作。英雄并不仅仅诞生于战乱岁月,和平年代仍然需要英雄。本土的錢学森、束星北、屠呦呦、袁隆平,异邦的纳什、霍金、比尔·盖茨、萨伦伯格(美国航空公司机长,2009年1月15日,五十九岁的他驾驶A320客机突遇鸟击事故,在万分危机之际镇定操控,经历惊魂二百零八秒,终于安全着落于哈德逊河面,挽救了一百五十五条生命。汤姆·汉克斯主演的《萨利机长》据此拍摄),等等,就是。他们都有资格(有的已经)成为文学艺术作品的主角。英雄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梦,让人类在和平、自由、平等、公正中幸福地生活!

说到文艺又听到了刺耳的噪音:文艺应该回归文艺本身,要“纯”;要去意识形态化;不应该承担社会意义和道德评价等等,不一而足。那就是一句话:回到“象牙塔”里。

文艺不是政治图解,文艺不应该为政治服务,完全正确。但我认为“文”是载“道”的。文艺不仅仅是用来审美的,它同时具有社会指引功能和教育作用。否则,世界各国何苦花大力把那些佳作选到教科书里?教科书,不是“教”字当头吗!

口口声声喊“纯”文艺的人你总不会连莎士比亚也否定了吧?那么,你总不会无知到认为莎翁剧作只有审美功能,而不存在社会意义和教育作用吧?更遑论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了。

我弄不懂一个作品除审美之外多一种功能有何不好。有了教育功能就会损害它的艺术性?像君特·格拉斯、高莽、冯骥才他们那样,既是作家又是画家有何不好。绘画就削弱了他们的文字?你说荒谬不不荒谬!

我们提倡百花齐放,允许不同的花呈现各自的色彩和香味。人们需要摇篮曲、小夜曲,同样欣赏进行曲。李清照《声声慢》给人哀伤,岳飞《满江红》使人激昂,徐志摩情诗促人美感遐想,聂耳《义勇军进行曲》让人热血沸腾,都为人们所欣赏。但当国难当头、风雨飘摇之际,“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必然更为万千百姓所需要。

文学艺术的从业者们,我想不会拒绝使自己的作品成为经典。但要成为经典,不管是宏大叙事还是微观描述,都应该是脚踏大地、关注现实生活,而不是漠视芸芸众生,于虚无缥缈中自我陶醉吧。

《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热播时我只间断地看过三四集,印象不深。近日才从电视剧库存中挑出来从头看起。作为亲历这段惊心动魄的当代史的一名观众,我深受震撼,似乎听到了历史火车在万般艰困中奋勇前进的隆隆声。我认为此剧是一部不回避敏感点、忠实于史实、具有非凡概括力和艺术性的严谨之作。演员表演到位,真实的历史人物和虚构的角色形象都塑造得真切鲜活。现实主义地描绘现实生活,很难。还原不久前的当代史,给历史亲历者的观众看的纪实性艺术品,更是难上加难。但此剧成功了。不敢说它已成经典,但可以确定它在中国电视剧发展史中一定占有绕不过去的地位。《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的一号主人公,被当年美国《时代》周刊称为是“一个崭新的梦想者”。这个真实的历史细节分外鼓舞人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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