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的归有光
2018-02-06陈益
陈益
归有光的名篇《寒花葬志》,历年收录于各种选本(包括初中语文教材),广为人知。近来,随着《归有光全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其未刻稿中的《寒花葬记》,引起了专家学者的极大关注。
婢,魏孺人媵也。生女如兰,如兰死,又生一女,亦死。予尝寓京师,作《如兰母》诗。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婢初媵时,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予。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傍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由《寒花葬记》变为《寒花葬志》,看起来仅仅是删去了“生女如兰,如兰死,又生一女,亦死。予尝寓京师,作《如兰母》诗”这23个字,却隐瞒了归有光的一段情感史实。
归有光一生中共娶妻三次,23岁时娶魏氏,28岁时魏氏卒;隔了一年,即30岁时继娶王氏;46岁时王氏卒,一年后又继娶费氏。寒花,是随原配魏氏嫁到归家的婢女,初来时只有10岁。5年后,因为魏氏病逝,她的身份有所变化,由媵而妾,与归有光一起共同生活,直至19岁时逝世。她先是为归有光生了一个女儿如兰,但如兰没满周岁就夭折了。接着生一女,复又夭折。
语文教育界始终认为,归有光的文章是明写寒花,暗写魏孺人。看似一带而过的闲笔与淡笔,恰恰是被誉为明文第一的归氏散文的特点。在这种刻意的淡化与压抑之中,包含了作者深挚沉痛的情感和细腻丰富的心灵。《寒花葬志》是为归家的一个婢女寒花写的。她10岁时随归有光的元配夫人来到归家,但很不幸,19岁就亡故了。
归有光是捕捉和刻画细节的高手。他巧妙地选取了三幅图像,勾勒出了婢女寒花的形象。
一是寒花作为归有光的前妻魏孺人的陪嫁丫头,刚刚来到归家时,年方10岁,完全是个孩子。她梳环形发髻,身穿绿色衣裙。也许是比较矮小,衣裙还在地上拖曳。
那一天,主人归有光裹着寒气,从外面回家,看到寒花将烧得热气腾腾的荸荠削去了皮,放在瓦钵里。差不多已经放了一钵。归有光伸手去取食,寒花故意把瓦钵拿开,不给他吃,逗得魏孺人笑了。
三是魏孺人每次让寒花在矮桌边吃饭,她端起碗来就吃,一双眼睛却慢慢地转动。似乎在寻思什么。魏孺人忙指给归有光看,寒花的样子真是逗人发笑。
不用再添任何笔墨,一个幼稚、淳朴而又有几分调皮的婢女寒花,便跃然纸上。但,这可怜的孩子竟过早地死了,年仅19岁,没有品尝到人生真正的幸福。当归有光在40岁那年再一次想起寒花,寒花已经在土山上埋葬了10年。他深深地为无情流逝的时光和女孩多舛的命运而感慨。简约的文字中,包蕴着如潮的哀思和失控的声调。
流逝的时光真是太无情,转瞬间已十个年头。妻子病故,寒花早夭,还有两个女儿,令人陡生人去楼空的感觉。“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难以排解的空虚感,难以申说的沉痛感,郁积在心头,随着一声悠长的“吁”冲出胸臆,在空中回荡,也在纸上盘旋。读完最后的几个字,我们仿佛看见了归有光趺坐在灯下,掷笔长叹的身影。
事实上,几乎每一个读者对归有光的理解都错了。应该说,归有光是一个太注重感情的人。他是明写寒花,暗写自己。对婢女寒花不幸命运的哀伤与同情,蕴含着爱妾病逝带来的巨大的情感失落。
我们只要读一读归有光的《女如兰圹志》,就不难发现,文章中有“母微”二字。微者,身份卑微也。如兰的母亲寒花的身份,最初只是婢女,而后是媵妾,与明媒正娶的夫人相比,地位显然不高。然而归有光在她病逝后,特意写下悼亡之作,且形象生动,情景交融,这就远远超越一般的墓志了。妻子魏氏的突然病逝,给归有光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孩子,女儿4岁,儿子还在襁褓之中。这时候,寒花站了出来,她不仅承担了抚养两个孩子的责任,也照顾归有光的生活。归有光对她的感情,确实是不同一般的。即便是王氏逝世后,归有光很快就迎娶的夫人费氏,在他的文章中也找不到片言只语。
关于寒花的身份之谜,学术界已有突破性的发现。野村鲇子《归有光<寒花葬志>の谜》(《日本中国学会创立五十周年纪念论文集》,汲古书院1998年)、黄明理《如兰之生母为寒花说——归有光两篇短文的阅读策略》(《孔孟月刊》第四十四卷第九、十期,2006年)、邬国平《如兰的母亲是谁——归有光女如兰圹志、寒花葬志本事及文献》(《文艺研究》2007年第6期)等文章,足以说明。
那么,究竟是谁删节了《寒花葬记》,又为什么要让一篇短文出现两个版本?
清康熙年间,归有光曾孙归庄与文学家钱谦益终于重新编定《震川先生文集》,并纠正了旧刻本的一些讹误。在归庄的奔走呼号下,士大夫们纷纷资助刻印。全书计文集三十卷,别集十卷,余集不分卷。可是,沒见到全书刻成,归庄就逝世了。
在这个过程中,归庄与清初散文家,曾任户部主事、刑部郎中,后因病辞官回长洲(今属苏州)的汪琬,还打了一场笔墨官司。
汪琬,跟归有光并非同时代,却十分推崇震川先生的文章。那时,归庄正一门心思计划刊印《震川先生全集》,其一部分刚问世,汪琬就写信给他,陈述关于校订上的许多意见。汪琬是出名的脾气暴烈、动辄同人争论的人物,比他年长11岁的归庄自然也不是一个弱者,他很快向汪琬寄出了反驳信。由此,围绕校订问题,他们进行了一场大争论。
归庄编书所用的底本,是归氏家藏抄本和钱谦益校订本。全书共有文章八百余篇,比以前的昆山本、常熟本齐全。他在《凡例》中批评以前的两个刻本:“惟此书旧刻之误,不可胜举。”“昆山本则以从祖之好自用,凡篇首作文之由,往往删去,篇中遂无照应,而擅改者尤多。常熟本则以宗人之少读书,凡用经史,彼所不晓者,非删即改。”孰料,归庄过于自信。他批评昆山本、常熟本不善,偏偏杂取了这两个版本,同样犯了依据有所混乱、文字擅改的错误。
《归震川先生未刻稿》是归有光孙子归济世收集的,比较可信。但其中的《寒花葬记》成了《寒花葬志》,当是归庄所为。明末文学家董说当时在评点中就指出了归庄严重的改窜行为。删去23个字,“得元公(归庄字元公、玄恭)之误如此”。寒花是否为震川侍妾,如兰的母亲究竟是何人?后人对此虽然有一些猜测,但难以有定论,这一事实不清,归庄的臆改难辞其咎。endprint
归庄是一个极有个性的人,絕不愿意自己惨淡经营的书稿刻印被人横加指责。父亲归昌世逝世后,家道中落,印书资金无着。好容易得到一位亲戚资助,不料亲戚竟也逝世了,难以为继。不久,泰兴藏书家季振宜答应出资,谁知归庄又与季振宜的意见不合,一场争吵后,印书的事情随之搁浅。后来在县令董正位等昆山地方长官的斡旋下,募集了捐款,才得以重新启动。
归有光的文章,在明代流传时就出现了不同的异文,这意味着已被改动过。在钱谦益、归庄整理《震川先生集》时,又做了取舍。归庄并不讳言自己曾对原作做过一定修改,某些修改的说明文字还保留在《震川先生集》有关文章后。
如果我们细读《归有光文集》,就可以发现,他有不少文章悼念自己的亲人,而亲人逝世时的年龄都很轻。母亲周桂,26岁;元配夫人魏氏,不满25岁;继配夫人王氏,34岁;妾寒花,19岁;长子归翻孙,16岁;女儿如兰,2岁;女儿二二,2岁。在归有光46岁前的23年中,家里共有7位亲人去世。如果算上寒花生育的第二个女儿,平均每三年就会遇到一次丧事。
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丧亲,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归有光什么都遇到了。他8岁丧母,16岁祖母逝世,20岁结婚,六年后便丧妻。43岁,人到中年,又失去儿子。再加上功名未遂,家境清贫,世事坎坷,接二连三的心灵创伤,令人难以承受。归有光在《亡儿·孙圹志》一文中痛诉了心中的悲哀:
呜呼!孰无父母妻子?余方孺慕,天夺吾母;知有室家,而余妻死;吾儿几成矣,而又亡。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
“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他痛恨死亡,诅咒老天的不公平。儿子离世后,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也走到了尽头,精神几近崩溃——在中国历代文学家中,像他这般遭遇的,恐怕找不出第二个。然而,归有光终究很理智,且具有不可多得的心理承受力。他不仅没有被坎坷命运的磨难击垮,反而从血泪中凝练出了散文名篇:《项脊轩志》《先妣事略》《寒花葬记》《世美堂后记》……爱情与亲情的结晶,创痛与悲愤转化成的爱,在字里行间闪烁难以磨灭的光彩。
失去的,往往是最可珍贵的。何况是失去一个又一个亲人?正是对刻骨铭心的爱情、亲情的无比珍惜,归有光才用手中的笔,记录下一幕幕难忘的情景,向自己,也向世人诉说。他的超乎常人之处,就在于能把一切的惨痛悲哀都酿化为爱的清泉,酿化为美的甘霖,让心灵深处绽放出素雅而隽永的花朵。这是一个涅粲的过程。
归家在昆山始终是一个大家族,民间有“县官印不如归家信”的说法,但后来家道衰落。归有光的出现,才让归家重现虹霓。归庄对曾祖父的敬仰不难理解。无疑,归有光是诚挚而坦率的,他对自己和寒花的这层关系没什么掩饰,几篇文章相对照,完全能看清楚。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纳妾生子也并不受道德谴责。然而,在某些人眼里,寒花终究只是早夭的没有名分的通房丫鬟。
也许,仅仅是为亲者讳,归庄才删改这篇《寒花葬记》。殊不知,几百年来却让无数读者误读了归有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