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情
2018-02-06蒋泥
蒋泥
千重气
这一截路不好走,有一道长坡,坡上杂草丛生,藤蔓倒卷。高高低低长了荠菜、灰灰菜、香雪球、银叶菊、牵牛花、匍地柏、凤尾蕨,这里那里交合牵扯。搭建篱笆、拱门、棚架,一块一块的,蛮生蛮长。
穿过小石岗,是一带香樟林,冠开若球,叶片卵圆,绿里藏灰,灰中见白,浓密青翠。边侧是银杏,笔直地顶着天,枝叶光洁,叶似扇,春绿秋黄。再有些楝树、三角枫、红叶枫,纤秀婆娑,衬几棵弯弯曲曲的老槐树,越见姿容不俗。最诱人的还有悬铃木,如肤色银亮的处女,光滑舒展,挺拔繁茂。元宝树还没有结果子,锯状的叶片如同笑口常开的弥勒佛,露出齐整的牙,只是没有放出哈哈哈的笑声。
过一架晃晃桥,水边一行行,是淡褐色的垂柳、水杉,也有些桃树、红叶李。湿地里长着慈姑、菖蒲、芦苇、水葫芦,凫、鹄、鸨、鸢、鹈鹕、鹭鸶、鸊鷉、鹧鸪、鸬鹚,在水草间觅食。
单玫眉带着梅乐怡,来到苇荡湾,那里停着一只小小的游艇。
取钥匙,开了锁链,慢慢驶出湿地,快速通过山口,带起两道白浪。
视野开阔,湖面在远山那边收成一个瘦瘦的腰,山上天流澄碧,水光浮影,万顷泼蓝。上下都在晃,好似水醉了,山醉了,天醉了,一齐在醺醺地摇。
梅乐怡和单玫眉是一家子,她的妈妈嫁给单玫眉的爸爸,两个人血缘上虽无关系,但一直是好姐妹。她给手机充上电,散开臂,口念“人可以生如蚁而美如神”。拉开窗,急风直入。她迎向风,尖起嗓子,咿咿唱着黄梅调:
秋风习习,秋雨凄凄。我竟何故,与世迷离。
紫藤附壁,叠叠愁迹。白草垂檐,飘飘霜须。
遥看南山,渺若天宇。鸿雁惊飞,长歌未已。
单玫眉见她全然融在水天里,唱得旷远迷离,不禁想起自己的男友黄羽衣,内心储满蜜意,好想一起歌唱。只是乐怡唱得太好了,当一个听众显然更过瘾。
湖上几乎没有其他的船走动了,岸边有一排排绿房子,平顶,上方横竖摆放太阳能热水器、锅形卫星,旁边泊几条木头船。房前水上,有的立了桩,有的铺了网,有的扯了线,挂下笼罩子、网兜子,养殖珍珠、鳗鲟、大闸蟹……
天很快暗了,洒下雨,湖面跳起千万点水豆豆,一阵急一阵缓,如是美女的笑靥,一个涡接着一个涡,漂了一湖;只是人面上的远不及这里生动,它们能够凹进去,也可以跃起来,站上浪尖尖,扭摆炫耀——是烟花绽放,好比喧嚣的嘴巴,啦啦啦发言、大笑,一个个却是来不及表述完整,就消失了,换出新嘴巴,恰如芸芸众生,他们想什么、说什么,是永远立不起,听不见的。
梅乐怡、单玫眉躺在游艇里,听四面嗒嗒的雨声,感觉满世界都沉在这闹响里。很快去了黑甜乡,把自己完全化解于自然,仿佛也是无知无觉的万物中的一员。
雨住了,反把单玫眉惊醒。河面漂满水沫、泡泡,散发雨的香,清新,凉爽,是青草味,蜂蜜味,水果味。
天将黄昏,四野苍茫,山一片,水一片,雾气翻卷,从半山处聚集,忽而弥漫,罩合水面,山水影影绰绰。
两个人有些后怕,要赶在大雾合拢前开到小紫金岛前面的菖蒲湿地,很像是诸葛亮草船借箭,湖上气候一日数变,如有老妖作法。
她们担心在湖水里迷路,一个开,一个指挥。
她们是来接岛上的黄羽衣回去的。到达约定地,选了地方,刚好是两块湿地之间狭窄的水道停船,船两边都可以吃住湿地,再大的风雨,也不至于太颠簸。单玫眉拍了照,发去短信和微信,黄羽衣回道很好,挺忙,走不开。让她们要么回去,要么在原地上过夜,继续等待。二人自然想在这里休息。铺开被子,盖上毯子,舒适地躺下。
这条艇是黄羽衣向师父借的,外面甲板下的底舱里,备有喇叭、救生圈、搜索灯,两桶汽油。看上去不显眼,驾驶舱比中舱要高一凳子,中舱却是柚木地板,睡处垫了羊毛地毯,闲时上面盖一层帆布,卷起帆布,则可以当床。想必在岛上生活时,春秋好季节,黄羽衣和师父经常出湖,一漂数百里,吃住在船,逍遥如仙。有没有姑娘呢?全是爷们多没意思!他们会带什么样的姑娘?
单玫眉辗转反侧,睡不着,想起男朋友的过去,自己和他相处半年,了解无多,心理上却是越来越依恋。
她索性爬起来,到驾驶舱开了窗,打开录音机,插上耳机,听起流行歌。
遥遥有人声、水声,浓雾中有灯船靠近。飘着悠悠扬扬的曲子,歌里夹杂两个老男人的话音,一个耳熟,听得单玫眉心惊肉跳,忙将录音机调到静音,摁下录音键,收缩身子,屏住呼吸。
对家把船就停在湿地边,不再朝里开了,并且要开船的回去,手机别关,不喊的话,明早八点半过来。哥儿们要在湖上饮酒说话。
几个人陆续跳水、泅水,吐着气上岸,咕哧咕哧,一步一步带着水,很快远了,听不见了。一个才说:“这边湿地上的草灭蚊子,湖上凉快,来来,趁热吃菜。先垫垫肚子。这里安全,说说悄悄话,最贴心。水底下不会装窃听器。除掉水鸭子,沒人能来。来什么人,老远就听见。”另一个说:“贵爷,你考虑周全,对这里比我还熟。”一个笑:“就剩咱兄弟俩了,今天都得醉,吃完喝完,连菜带瓶子,丢进这水里,回后舱睡一觉,明天各奔东西。”
“听贵爷的!你是爷,我哪能和你称兄道弟……”“达子,你见外!”“贵爷,不是见外!你改变了我的一生,我怎么感激都是应当的!”“有你这份心,我们的兄弟情会更加牢靠。走一个……”“呗啊——好酒!”“吃肉。……嗯,烂和、入味,多香啊!——达子兄弟,你是哪年从内蒙回来的?”“贵爷,风声紧的时候,我在巴彦淖尔住了几个月,请人改了名字,买了假身份证,和几个朋友去包头倒卖煤炭,我年龄小,人缘好……”“我给了你五十万……”“是的,那可是相当管用的,救命钱!也是我倒卖煤炭的第一桶金。”
那人呷一口酒,关掉音乐,说:“当年走那条线路的人不多,我出过两次车祸,全赔进去了,老婆都跑了。我不当回事。但我长心眼,趁着俄罗斯那边动荡,通过生意上的朋友帮忙,我办到那边的国籍,转成俄罗斯人。”“那年,你在俄罗斯?”“刚好在莫斯科。许多人担心天下大乱,跑到欧洲去避难,急于抛房子,我接手了五套,几年后卖掉,赚了两百万。继续做煤炭生意,跑的是内外蒙到俄罗斯这趟线,赚够几千万,想家得不行。十几年了,想着你派我干活,不就是撞死个人嘛,早成历史,没有人晓得,不可能再追究,我又改过名,是海外华侨,就回来投资,办起佳佳大酒店……”endprint
“辛苦你了,怪不得我想找你,都找不到啊!让你受委屈了,好兄弟!”
“贵爷,可别这么说!你造化我呢!要不是你,我在里面早给人做了!你给我那么多钱,就是买一条命,我豁着再次抓进去的,没想能有今天……不过,想起来惶恐,我连酒店都开在这远郊,远郊变新区,我彻底退出,外聘经理。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酒店出这种大事故,我还会呆在别墅里,练练功,打打球,小心翼翼过日子。我的全部身家都押在酒店上!总之,我几起几落,散财免灾,走了鸿运!你是我的第一恩人,第一贵人!我敬你,贵爷!”“喝……”
那人量不大,喝点酒就兴奋,话多,似乎一辈子没说过几句话,好不容易碰上故交,便成了话篓子。赞叹贵爷霸气,在如今的世道吃得开。贵爷谦虚,说自己也有不忍的时候。
杂碎!单玫眉几乎要骂出来——那所谓贵爷,正是她今生的死敌,和他对话的,竟是一家酒店的老板!他们共谋犯过什么事,杀过人?这千刀万剐的,还可以不忍!还买凶杀人!畜生,本性难移!
她镇静下来,蹑手蹑脚去了后舱,把手机调成无音震动状态,找到熟睡的梅乐怡的手机,调成飞行状态。
幸好下过雨,有这么重的雾。万不可暴露,否则会惹祸!
她悄悄拉开中舱的窗户,照样可以听清他们说话。
那二人喝着,吃着,没有顾忌,甚至有过一番争执,很快统一意见。他们难以想像隔了两三块湿地,会有人偷听。
一个说要去看望老太爷,太爷还在吗,都八十多了吧?贵爷说:“瘫在床上,老年痴呆。住的是套间病房,每天的开销十好几万。”“有人伺候?”“有两个人。一个护理,翻身、擦洗、吸痰、导尿。一个外务,买菜打饭、取药购物。轮流值夜……”“老太爷是个大福人啦!官也当了,做得比咱们省长都大。吃的、用的、喝的,女人,哪一样不拔尖?……事情办完,贵爷你一定陪我去看望一下老人家,也叫我孝敬孝敬……”
贵爷道谢,笑道,自己随老爷子在北京呆了将近有十年,那边的环境老爷子习惯了。“那你怎么回来了?你那女人生的孩子,我记得是双胞胎,如今都大了,你没找过他们?”贵爷吧唧嘴,说他一口气憋了好多年。“娶婆娘一定要慎重啊,兄弟!别看我是高干子弟,其实父亲决定起点,老婆决定终点。往后只找情人,不讨老婆……我跟着老爷子去了北京,才渐渐好转,见识大世面。人在世上走,图什么呢?不就是吃好玩好?天下的美女很少啊!但凡出众的极品,老早就被挖出去,包养了。”“贵爷包过几房?”“呵……这个,呵呵……真没数过。谁像那些农民,当个绿豆大的官,睡上一个村、半个镇的女人,都拔毛、数数,留作纪念呢?”二人猥亵地大笑。
贵爷问他对女人可有经验,要不要他给弄几个上品,大学生哩。对方说哪有贵爷的泼天艳福!娶过俩,找过伴,活到现在,上过床的女人不到十位。在俄罗斯的时候寂寞呀,除掉生意,没什么可干,就是找女人。怕女人不干净,又不敢去妓院,憋着。搭档给找了两个女的,前一个嫌她不好看,后一个同居三五年,俄罗斯人嘛,回国就断掉了。没告诉她自己要回国,悄悄处理所有财产,给最后那个留下一套房,人间蒸发。
“嗯,这么处理恰当!给钱给物,不能给感情。你我在这个问题上,不含糊!这都是血的教训和经验!”
对方恭维起来,贵爷趁兴又开了一瓶酒,单玫眉听他们谈论,喝的是特供的58度铁盖子茅台,几千块一瓶,不上头。但都快喝高了,舌头开始打绊。单玫眉似乎闻见了酒味道。
五六年前,她没少闻这味道,想着那人酒醉的样子,她泛起酸水,直想作呕,大脑完全冷静了,变得越来越有耐心。想着应该有所为。
这二人鬼鬼祟祟,來这隐蔽地议事,不会有好事。录音机以外,她的手机也可以录音,毕竟不在当面,隔了这么远,不知谁的效果更好。
她把手机平立在驾驶舱的座椅上,推开门,轻轻打开保险,把门固定下来。湿气夜气浸入,门却不为所动。
她禁不住激灵了一下,再去中舱,把中舱和驾驶舱之间的门拉上。躺在地板上,凝神听话。
那经理说:“这些年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早晚一支香,吃斋念经,磕头拜菩萨。我也曾打听华老市长的下落,这才多少年,知道的已不多,说你们去了北京,老早就走了,全家走的,不会再回来。问到你,就一个都说不上了。”贵爷得意,说那以后自己把名字也改了。
“改了?”“我现在叫柳贵印,随老娘姓,权贵的贵,印玺的印,不叫华桂银。”“哦,我叫你半天贵爷,合计不错!那你这些年都在哪里发达?你那基地,圈那么大一片地,好他妈的大呀!”
柳贵印和他又走了一个,叹道一言难尽。“实话告诉兄弟,哥哥多大的本事,你最清楚,靠的是老爷子。二十多年前,一个人从香港去北京,找到我家老爷子,想搞投资,老爷子是老家出来的大官,他要找块地皮,建一个绿色基地。这人神秘,出来一般都易容,真名叫什么,长什么样,我至今都蒙在鼓里。”“太爷那为何还帮他?”“狡兔三窟嘛,谁也说不好将来的下场。老爷子其实是给我安排出路。我做官不够格,做生意不够花,攒不住钱,老爷子不能自己动手揽活儿,有个香港人主动登门,说一口家乡话,他就同意了。批了五千亩地,纳入黄金大队的编制,却又是私人企业,做珠宝化妆品生意,多余的地皮给他办学校。招男生防身习武,毕业后当保镖,女老板需求大;女生也都是艺术特长生,上得殿堂,下得厨房,还能唱大戏,给老板当助手,做生活秘书,刮刮叫。这信誉,女生男生他妈是那鱼米之乡养出的妖精,供不应求……”
“你们收购兼并了戏剧学院……”“你的消息蛮灵通的!我人手不够,缺教师,缺正大光明的招生渠道,迟早会吞掉那个学院。前期的策划、谈判,也都是那位总管。他经营了12年,单这块每年的盈利就过亿。老爷子离休前,指定我接管基地经营权,从此我全身介入……”“贵爷、太爷想必有干股,分红不少,怎么亲自出来操劳呢?这生意看着容易,做着不省心……来,我再敬贵爷,这是最后一杯。”“哪成呢?我们这八拜之交、生死之交、患难之交,胜过《三国》里的桃园结义吧?我们兄弟这么多年意外重逢,我是专程安排你来湖上叙旧……”“贵爷大气……慢着,趁清醒,我打个电话,让手下那帮不识好歹的货,把你的人放了。真是对不住,怎能自家人打架,抓您贵爷的人呢?!”“好兄弟,我更得给你满上。”哗哗倒酒的声音、通话的声音。endprint
雾气蒙着灯,不是灯在亮,而是雾发光,晕晕的,虚虚的,仿佛来自乌有之乡。青蛙叫成了片,蟋蟀也在吱吱吱。习惯了有人说话,被人声惊扰,它们不再沉默,集体抗议。
经理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的要倒了。“改天,贵爷你到我乡下湖边的院子去,我整点野生河豚、娃娃鱼……”
柳贵印执意,热忱地劝。说他格外清醒,哪里会醉。再喝的机会多,这第一次,却一定要醉。经理顺从他,似乎越来越有了酒量,不提要醉的话,一杯一杯,喝得更勤,一次次主动斟,敬得频。柳贵印随着叭叭有声地喝。
两个人的话现在都成了迈半步、滑一步,跌跌绊绊往外蹦了。高潮时无所忌惮,说女人,驾驭女人的经验。经理虔诚地讨教,说他一生的败笔,常输给女人,怎么能拢住她们的心,像贵爷那样采遍百花呢?柳贵印呜哝说自己一辈子只栽过一回,女人甩的他,其他都是成功的。经理不要他成功的经验,偏想听他失败的故事。柳贵印呷一口酒,嘿嘿冷笑。
单玫眉的心一下子扯起来,蜷起来,有一种窒息感,想这个无耻的家伙,总不至如此出格,不想那无耻还是打开了话把子。
“那是七八年还是五六年前了,我那年多半在北京,两头跑,我的助理去老家办事,回京高铁上,结识一名女生,刚念大学,长得白净、漂亮,很上心,搭上话,都是老乡嘛,什么都聊。他说我这里缺家教,孩子要补英语,待遇不错,肥水不流外人田,小老乡要是愿意,可以来见见家主人。女孩子爽快答应,留下电话。回来他就游说我,接近这女生,真真人间少见的绝色!假如我不用,给了旁人,实在可惜。说得我心动。他和你一样忠心耿耿,清楚我好的就是这一口,刚刚和小三分手,与其物色那种见过无数男人的风骚货,不如找这种毫无前科的女学生。我给了他十万块,让他安排。约好时间,助理开上我的宝马去接她,到了我在朝阳公园旁边的临水别墅,助理给我打电话。我就在楼上,让他们先吃东西,喝点水。助理陪着她吃喝,她突然就晕了。助理送她上来,我一看,真他妈九天仙女下凡尘!那叫一个美啊,心都碎了,整个人酥了。趁着她没醒,剥光她,给她录像,拍裸照,越看越喜欢。后来我心疼她,坐在她身边,给她倒了冰镇西瓜汁,等着她醒过来。她自然恐慌、害怕、生气,在床上哭,我更是疼爱她,说北京污染重,你的体质差,医生都来看了,需要拔拔毒,所以……我是好心的,绝没有动过你。哪知她心知肚明,盖着毯子,浑身颤抖,缩成一团,叫我伯伯,求我开恩,放过她,外头的女的很多,她才17岁。我苦口婆心,和她说了好多话,告诉她我妻子不幸离世,至今未娶,就想找一个像她这样的,懂事、贤惠、受过高等教育,年轻,长相好。自己身家过亿,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能给她做任何事,只要她听话,她想要什么,我给她什么。她需要留学,立马给她八百万,但先陪我两年。你想想,仅仅两年,就可以拿八百万,一点不耽误。节日、假期可以去环游世界。她依然不肯。我说自己是真心的,包她只为过渡,让她适应,不强迫。要是她同意嫁我,求之不得,要是不同意,等她毕业,除送八百万以外,再送三百万,供她出国。我以为能说通她,她其实是哭累了。我要她起来吃点东西,不许她再叫我伯伯,叫这个就没办法弄她了。她的确是饿了,吃了牛舌,喝了西瓜汁,还是哭。一看软的不行,我打开电视,让她看录像,看裸照,她吓得再也不敢哭了。我威胁她,要是她不愿意陪我,那些手下肯定生气,会把这些卖掉。如果卖给色情网站,全世界点击,她这一丝不挂的样子,看的人一定多,她会大红大紫……她要是报警,谁信呢?而且,有钱能买鬼推磨。我问她是要八百万呢,还是想让全世界看她的小照,嘲笑她。她最后崩溃性屈服。我信口又加了两百万。”
“貴爷……你……多年前你对绢子,叫我撞绢子,也是这么爽……”
绢子?——妈妈就叫绢子啊!单玫眉浑身发抖,听着天底下最龌龊的事,回想那一夜的害怕、羞耻,一步步进了这个人渣的陷阱,听得字字惊心,泪流满面,咬紧牙,头痛得伏在舱板上,浑身冒汗!到这里更是节外生枝,她像是触了电,一阵晕眩,眼前冒着金星:“妈妈难道是他害死的?!”
她看看乐怡,妹子睡得却死,在如此可怕的夜晚,舒适地磨牙。听那畜生在咳嗽、狞笑,接着说:“不同的,那个是为了凯冬和两个孩子,有一个归属;这个嘛,是为了迫使女生就范……”
“贵……爷……人说我……狠,你比我狠……狠。哈哈……”经理完全醉了。柳贵印笑得像鬼在哭,沉声道:“你醉了?”“我……没醉!……喝!”
“来!”柳贵印把酒壶扳到他嘴上,就听咕咚咕咚咕咚,随着柳贵印的喊声,那人喝得急,呛住了,鼻子好像被捏住,唔唔抵抗,柳贵印仍在灌他。得意地揭开谜底:“我是坐直升机飞上这个破岛的,游艇等候多时。来前我做了什么,你猜得到吗?哈哈……老子托你的福,终于抓住大老板齐坚壮这条老狐狸的尾巴,摸清他的根基,他原来化名,就是紫金岛上的玄空道长!我们捉迷藏几十年,他最后还是暴露了!我儿子现在带人占领了小岛,要把齐坚壮这条老狐狸困死在小屋里。我们父子重新掌控了绿色基地!年龄不饶人啦,好兄弟,我得抓紧——噗,好酒啊!痛快!索性都告诉你吧,李批富,那个女生、让我栽过一次的女人,再次出现了!我会让她就范!她有个妹子,我控制基地后,就把她妹子带走了。是个美人,还是处女,我刚给她开苞……”
啊——晶晶!……单玫眉抑制不住!从听到他说“凯冬”的名字,就开始哭,这时捂着嘴还是哭出了声。哪怕暴露,她也不能控制了。脑海里出现妹妹晶晶和继母凯冬的形象,确信是这畜生指使李批富撞死了妈妈!
她的脑子不够用了,像被谁劈成两半,没搞明白继母、妈妈和那畜生的关系。头疼得睁不开眼。无限的受伤、愤恨、痛苦,让她忘记了自己可能会遭殃!
她的哭与喊,没能惊动好梦里的梅乐怡,她只是翻了一个身,蹬开被子。那边也听不到这边的喊,原来在单玫眉惊叫时,柳贵印拍了桌子,大声喝问:“别摇头!你喝饱没?”经理无音。柳贵印自言自语,冷笑道,“李批富啊李批富,当年我怎么说的?叫你干掉绢子后,永远别回来,别让我再见你。你不听,不仅回来,侵占基地的利益,而且打伤我的人!虽然你不了解底细,对我无二心,但谁让你回来的?出风头,藏不住了,新账老账一起算吧!我狠!不狠我能有今天?我给你选这地方,干净,你的家人我会照应,你安心去吧!”endprint
嗨,扑通——落水声响。“啊唔——呼,啊呼,呼……啊……”
缩成一团的单玫眉,意识到了不祥,谁在水里挣扎。很快静了。单玫眉不敢发出任何响动,努力抬起头,紧张地望着梅乐怡,生怕她这时候醒来。梅乐怡却是纯然的小兽,世界就像根本不存在,她把自己全然藏于梦境,和宇宙结为一体。这个永远不会忧心忡忡的人!
她再次听到柳贵印咂咂喝酒的声音,还拨了电话,吐齿不清,呜噜噜的,问儿子岛上怎么样——“一切正常?那就放心了!我就在湖上睡,这里隐蔽,没人能找到。我养足精神,天亮去换你。你那边万万不可松懈,眼睛瞪大点,困死他就行,不让他出门一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顶住!”
单玫眉听着他的调度、安排,心里唯有恨,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渣滓,连她妹子都不放过,老天爷却让她瞎了眼,被这禽兽缠身!她不要活了,要和他同归于尽!而那畜生刚刚又弄死一个。还在困着谁?难道黄羽衣也被困住了?
不可能。要说旁人,那很可能,黄羽衣练武出身,本事那么大,怎么会栽跟头?不过对面的祸害害了太多的人,自己是最危险的!
她心里长出牙,紧紧地咬死了他。却对这样的人渣无可奈何!
她记起有一天和梅乐怡填写的元曲,拿黄梅调一唱,境界全出,颇相契合:
一个空皮囊包裹着千重气,一个干骷髅顶戴着十分罪。为儿女使尽些拖刀计,为家私费尽些担山力。你省的也么哥?你省的也么哥?这一个长生道理何人会?(邓玉宾《正宫·叨叨令·道情》
魔鬼疯了,睡着了!呼噜声如雷打鸣,在她这是熟悉的,绝对假不了!
这个空皮囊、干骷髅!呀!去给他灌酒!
她突然振奋,在死寂之地看见了光:魔鬼刚才一顿喝,把自己灌醉了,不省人事,明天就可以说那个落水的,也是醉酒失足!他赔钱了事。不能放过他!
她心里装了一团火,一鼓气,关上所有门窗,提了水果刀,跳入驾驶舱,把游艇开过去。好几次撞在湿地上,终于将二艇并拢。她两手绕扎上毛巾,用绳子捆上两边的扶手,刀系带中,推开对面的窗门,翻过去,跳上对方的游艇。
咔——哧哧……两只游艇相互撞打,都在吃水、吐水,摇晃不定。
这游艇比她们的大,双层的,带有厨房、卫生间、客厅和卧室。
她拔刀壮胆,看舱内无人。右侧有门,有楼梯,她拾级而上。
原来他们喝酒是在舱外的露台上。那里的甲板上方装了帆状白篷,篷顶吊下一盏灯,悬在他们对饮的圆桌上。挡光透气,正是饮酒谈心的好去处。
桌面杯盘狼藉,堆着蔬菜和鱼肉,竖了三只茅台酒瓶子,几只酒盅和两把酒壶。中间的电炉上炖汤,开关虽关,却还在冒热气。靠舱板有横屉,装满白酒和红酒。或许柳贵印常在湖上把酒言欢,经商谈判,玩女人?
柳贵印四仰八叉,如一只肚皮朝天的大青蛙,呼呼睡熟。他身上穿得可不少,外衣捞到了心口,裤裆口湿了一块。是尿遗?有人走来,他也是一动不动。
单玫眉扫看现场,暗蒙蒙的,借着光,能看清三五米内的形势,便收了刀,提着酒壶,上前捏住柳贵印的鼻子,他大张开嘴巴吸气,臭气熏天,眼睛却睁不开。她将酒壶嘴迅速插进他口中,另一只手持刀,随时会捅入他心口。
他噗噗有声地喝,吃力地睁眼,像在做梦,浮出梦里才会有的笑意,毫无反抗之力,好像并不知道这人在他梦里做着什么。他嘟噜着,唔唔呼呼,喊的是“眉,眉”或者“美,美”。他嘴皮外翻,话都是带着沫朝外喷的。
单玫眉胆大,尚不解恨,从横屉里取出一瓶高度的酒鬼内参,开酒瓶,倒进酒壶,捏住他的鼻子,咕咚咚继续灌。他尚存的一点意念知道了反抗,可能明白这非在做梦,做着噗噗的动作,但却反抗不动,只在大口大口地吸食美酒。
单玫眉感觉有这些酒足够烧死他,她担心有人来救,不得不将他吃力地搬起来。他却那么沉,她搬不动。她只好抓住他的两条腿,把他拖到甲板边,再把他背着站起来,让他趴在扶手上。他的身子是软瘫的,直往下探,她顾不得许多,顶着一身臭气,将他扛起来,半个身子支起他,把他朝上顶,等他半身趴到了扶手上,两脚悬了空,她腾出身,钻进他的裤裆,站起来。
她的肩膀、脖子、双手、两脚的力,全部抵在这个恶魔湿漉漉的裤裆上,所有仇、一切恨,集中于一点,这个曾经骇人听闻的双叉口!它成为他通往极乐世界的跷跷板。
嗨——咚——嚓……柳贵印头下脚上,栽下水去。
美酒在他体内发作,他幸福地张开双腿,踢腾了一下,就沉下去了,連一个像样的挣扎都没有。
单玫眉喘着气,瘫倒在地。
恶鬼受到了惩罚!老天啊!这个大坏蛋,得到该有的报应!
单玫眉哭了,跪下来,喃喃道:“妈,我给你报仇了!”
她捶胸哭起来。很快又冷静下来。一会儿可能有人,赶紧跑吧!
她提起一瓶白酒,拧开,朝着电炉四周浇。让电炉继续烧了起来。
最好能着火,一把火烧光!制造柳贵印也是自行落水的假象。
那一刻她的脑子灵光,精神也好,胆就大,不可能不敢想的,竟都一口气地做出来了。恶人干了太多坏事,老天都过不去,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抽下毛巾,在走动过的地方擦拭,尽量不留痕迹。一路退回。尤其对窗户里外,她擦得比较彻底。翻过甲板时,才想起自己刚才是杀人,腿不禁有点晃,脚下一软,摔在了地上。毛巾散开,膝盖受伤,她两手撑地,双掌都红了,蹭去一层皮。她感觉浑身都软,腿更软,爬不起来,趴在那里喘起来。
耳朵里传来脚步声、说话声,吓得她捂住了脑袋——声音全无,原来是幻听,只有自己的心在猛烈跳动。她完全没有了刚才跨过去作案时的坚定,静静地休息片刻,颤着,抖着,爬起来,拿毛巾裹手,拉上那边的窗。
解开绳扣,她连爬带滚,回到驾驶舱,把开关扭到最快档,朝着湖的深远处开去。她想逃得越远越好,可是湖有暗礁,水隐山石,如果触上,撞破游艇,那也很危险。她约略记得来时的方向,在雾中变换航向,依稀走的是最开阔的水面,两千米内,是毫无障碍的。endprint
开着开着,想起了晶晶。还有黄羽衣。她的泪水挂在脸上,大声喊梅乐怡,让她快给黄羽衣打电话,妹妹被人绑架。喊完话,梅乐怡仍无反应。她睡得太死,可能是太困了。单玫眉只好抽搭着,继续开路。
不知多久,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估摸已走出很远,她居然没有遇上障碍。她把艇停在水中央,给黄羽衣打手机,那边是忙音。
他会在哪里?危险吗?也像我一样出了事故?他怎么不来电话?她发出一条短信,出了不平之气。又取出iPad,读出录音,作了剪接,涕泗横流,把能够推测到含了自己身份的那部分剪掉。发给了黄羽衣。
事毕,她垮掉似的,躺到乐怡身边。太困了!她很快睡过去。
睡梦中隐约有人在唱,对接着先前那首歌:
时人个个望高官,位至三公不若闲。老妻顽子无忧患,一家儿得自安。破柴门对绿水青山。沽村酒三杯醉,理瑶琴数曲弹,都回避了胆战心寒。(宋方壶《双调·水仙子·叹世》)
月满月亮
齐坚壮就是玄空道长,黄羽衣的师父,隐形的亿万富翁,并不显山露水。他早年得力于柳贵印父亲的帮忙,创办绿色基地。这人办事诡秘,二十多年来总以假名字行世,化装易容,神出鬼没。下属多半只知道老板叫齐二黄,至于他平时在哪,做什么,长什么样,并无了解。他们对总经理柳贵印,倒不陌生。
柳贵印试图扩张,给部属盖房子,俘获人心,却侵占到了大楼附近佳佳酒店的停车场,对方寸土不让,柳贵印亲自指挥,调集人马到酒店打砸,酒店真正的当家人李批富也不是吃素的,带了一帮兄弟,趁着基地内部空虚,攻入基地,抢到基地的账本档案,绑架了基地的财务,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柳贵印紧急说服齐二黄出面调停,暗中布线,发现了齐二黄的老巢就在紫金岛上,更为意外的是,他的对手李批富竟是多年前的“合伙人”。他不由得膨胀起来,以为机会千载难得,他精心培植的势力壮大,取齐二黄而代之的时机已经成熟,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困住齐二黄,再加害李批富——要不是两个大玩家前后脚暴露身份,柳贵印也做不成这么多事。
他并非基地董事长,大事需请示,早有当一把手的想法,但每回都差那么一点点。这一次如果不是佳佳酒店,那也有其他变故。他一直想搞几起突发事情,趁乱钓出大老板,劫持孤立,把姓齐的困死。
困住齐二黄的,正是柳贵印的独子华子楚。同时被困的,单玫眉猜对了,还有黄羽衣。
齐二黄分派其他弟子在院外抵抗后,自己带着黄羽衣到了内院密室中。
黄羽衣还是第一次来这地方。分别多年,紫金岛上机关重重,尤其是师父这个密室,让他大开眼界。
它是个不小的套间。外间的会客室摆了沙发,茶几比一般所见都要宽。里间是休息室,放着一张大书桌。原来师父写字、画画都在这里。
墙上挂着师父的作品,字画俱有气势。书桌前的镜框里有一张合影,人像大,前三后五,做出各种肢体动作。前三位半蹬,一式美女,青春调皮。后排两边开花,夹带三位中年男士,吸引到黄羽衣,他停在对面。
师父说这是当年创业时,和两位弟兄的合影。五位女士,各有归属,两个出国,其他都还在公司。照片上师父居中,样貌特别,和现在不太一样。
在他边上,那男人富态雍容,黄羽衣眼熟之极——“华……华董?他早死了!”黄羽衣指着相片里的人,有点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谁?——柳贵印?好好的,他没死啊?”黄羽衣努力记忆,脱口而出:“叫华桂银!他不姓柳。”“唔……”“他父亲华任潭,老市长,就是你给我找的靠山。我没有跟他,跟的是他儿子华桂银。”“儿子?”师父若有所思。
“他不是被黑社会放火烧死了吗?”“——咦?不对啊,华任潭确实遭过一次大灾,儿子、孙子、老婆都在那场灾难里死了,难道是双胞胎?一个姓柳,一个姓华?哪年的事?”齐二黄惊问。
“嗯,我也听说都烧死了。那年你叫我去北京见识社会,历练历练,混不下去随时回来。你有一个电话本,翻给我看,上面分门别类,记了许多人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至今我还记得。譬如:黄金圈,珠宝圈,金融圈,生意圈,娱乐圈,传媒圈,本市领导,本市在各地高干,本市在各地老板等等。我学得一身武艺,做个私人保镖没问题,那时我还以为坏事全是底下人干的,对大人物期待仰望,把他们当成精英。因此我抄下本市在北京的高干和老板那两块,踌躇满志……”“华任潭待我们有恩。我派你去是看看他有什么需求,及时掌握他的动静、想法、態度。又不想让他知道你是我派去的,担心他误会。”
黄羽衣笑道:“我明白。我不是直接上门。我买了地图,坐地铁,转公交,在他家附近租了个地下室。他家是胡同里的独门小院子。我观察好几天,认识了他家的保姆、司机和厨师,也曾见到他夫人、媳妇、孙子。那个保姆是老家人,说话带乡音,我用家乡话和她聊天,她对我有了好感和信任,我便请她帮忙,看看华家需不需要贴身保镖。她回去和夫人说,我是她的远房外甥,夫人见我,我露了几手绝活,站在院子里,噌噌几下,空手翻上高高的院墙,又翻进来。她不知道我穿的是钉子鞋,袖着钢钩,可把她吓坏了。我走了一趟拳,看得她头都晕了。看完,她定定神,朝着我笑,说这个社会太乱,你身手厉害。她儿子做着老板,她老也不放心,总有人惦记,没有安全感,她决心收留我,安排我给华桂银当跟班。老太太要我不对外讲来历。从此我再没见到她。”
“不是华任潭?华桂银不可靠?”“纨绔子弟。我给你写信时说过,先去一家公司当助理,再找门路接近华任潭。由于是老太太介绍,我很有底气。去的是华桂银的公司。刚报到他就喊我小弟,把我当嫡系,派我学开车。我不给他当司机、助理,而为他的情人做跟班和保镖。那帮女人好几周才见他一次,寂寞生事,总在勾引男人,我不固定跟一位太太,他的几个太太常给我直接派活。我暗示他,今后见夫人要和他一道,他不以为然。”“女人多了,男的吃不消,也顾不来的,对她们出不出轨,就看得很淡了。呵呵,你这么干净、齐整的小伙子,即使让他戴几顶绿帽子,问题也不大吧?”师父仿佛很在行。endprint
黄羽衣胀红脸,辩道自己规矩,做事可靠,只望早日立足。华桂银看得出,所以才那么放心,给的报酬也不低。“那你为何离开呢?”
“明珠暗投啊!我的理想、血性一天天磨灭,想直接靠近华任潭,换个新地方。大概华桂银知道我做得不安心,对我越来越好,经常塞我小费。我不收他就不高兴。弄得我不好意思走了,想报答他。机会说来就来。那天我坐在院子里翻一本拳术书,天灰灰的,雾霾不重,但影响心情。华桂银给我打电话,说朋友约他们中午在水库吃鱼,他的小儿子吵闹着跟去了,忘记晚上有课,六姐恰好也在水库边的同学家,同学结婚,给六姐灌了酒,她一个人回不去,他下午又要钓鱼,会派人把儿子先送给六姐,叫我把他们俩一起接走,听六姐吩咐。然后把六姐的电话发过来。六姐其实是他的情人,年龄最小的女人,他从不让我接触,据说还在上学,他对这女人特别宠幸,言听计从。她不让华桂银带人来,他就不敢带;她叫他保密,他就不往外说。我给六姐发信,请她告诉我一个好找的大地方,因为我对水库那边不熟。六姐回信,叫我找国美超市,她在超市门口等。我匆匆出发。不料华桂银和他的儿子被黑帮盯上,整个情节就像是有意设计:邀请他吃鱼、钓鱼的是黑帮头目,约请时当着他儿子的面;通知他儿子晚上有课,也是黑帮买通保姆设的局;本来他们想安排车子送,半路上派人劫持,双方默契,谁知六姐来了电话,也在水库,需要接,华桂银临时派给我,劫持的变成两个人,增加了难度。而要把假戏演得逼真,就要调整方案,确保有惊无险,不出命案。我快到水库时,找地方下车吃饭,发去短信。不久手机响了,是六姐打来的,隐约听见一个女人在手机中惊呼‘救命,同时传来孩子的哭喊声、关门声、喇叭声、发动机声。跟后我听见手机摔在地上的声音。我大声喊叫,没有人应。我挂断后再拨过去,一次次打,打到第三遍,手机关掉了。我连忙通报华桂银,华桂银刚接完深圳来的一个电话,说女人、孩子被他们绑架,要他取五千万赎人,别报警,否则放火烧他全家。我们心急如焚,先后抵达国美超市,却没有目击者,又不敢报案,只好花钱调看内部录像,六姐根本就没有进过那超市。华桂银责备我不该让他们出来,我应该直接去六姐同学家。后来我想,也许他那边送孩子的,给六姐打了电话,要她来超市前面领孩子,她领上孩子,司机解脱走人,避免了嫌疑,而其他人恰好将六姐、孩子绑架。当时我心里自责和痛悔,哪想到为自己辩护?很快深圳那边换了号码,又来电话,说他的儿子、女人已经到达安全的地方,限华桂银三天内交钱,否则他的女人会遭殃,儿子会撕票。华桂银胆小,想砍成一千万,也许他真没有那么大的财力;咬到后來,女人他不要了,告诉对方说她有积蓄,想赎叫她自己掏一千万。儿子却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以三千万成交。对方敲诈那女人,要求华桂银准备100元的新票,50公斤一箱,不少于六箱。筹款两天,中巴车装满,我自告奋勇,戴上假发、鼻套、墨镜,贴了三张面膜,下巴粘上一部飘胸长须,穿了防弹衣,腰里围一条软鞭,装上现金,单车赴约。是在水库的对过交易。女人自掏腰包,花掉所有积蓄,一起放了。交换前,女人和孩子都戴了头套,绑着双手。华桂银要和儿子说说话,他们取出塞在孩子嘴里的布,他不敢大哭,喊一声爸。他听出是儿子的声音,放心了。我问他要不要和夫人讲话,他说只要儿子平安就行。我不明白他那时的处境,他们卖掉房子,举债凑齐三千万,哪里还有钱供养情妇?今后这些女人就都是旁人的了。不怪他心黑。华桂银让我不挂手机,把钱搬下去。三千万啊,当年北京的房子最贵不过每平米八九千,可买几十套好房。300多公斤,装了八箱子,每箱40公斤。我一个人搬得跌跌绊绊。放一排。他们验了钞,没问题,挥挥手,抵在女人和孩子腰部的匕首移开。女人先被推上车,那孩子才十二岁,裤子都湿了,连车都爬不上去,被绑匪强行塞进去。他们命我立即开车。我飞车出来,安慰他们别怕,一会把他们交给警察,我得赶回去把那些钱抢回来。女人哆嗦不已,嘴也说不了话,呜呜呜的。来到公路上,我横着车,拦下刚好路过的一辆车,告诉司机里头有匪徒,请他把这两个人送给警察,报警抓人,我打开车门,抱下孩子,拉女人下车,她的手还绑着,头套也没有拿下。我来不及看她一眼,匆匆关门,开上车就走。前后不到五分钟,那些人刚刚捡起地上的钱。原来纸箱子上下都没有封口,我是托着底捧的,那些人不知情,两个人抬,一个人抱,哗啦撒了一地的钱,一张张被风吹得四处跑。他们赶着追,耽误了工夫。我很快追到,直接朝那些来不及上车的人撞,跳下车逮住一个小头目,那些人发现我孤身行动,原想跑的都包抄上来,我等他们靠近,突然抖开软鞭,舞成圈,抽翻五六个。其他三个人根本不是对手,我一个打八个,打得他们人仰马翻,爬都爬不起来了。我开着装钱的车,扬长而去。华桂银找了人,领走儿子。那女人则自己打车回家,从此消失。那么显赫的世家出事,让我一直在琢磨,想明白他们做的是高危行业,要么一辈子出不了头,伺候人,看人脸色,陪人喝酒、唱歌、打牌……要么爬上去了,却在冒生命危险,疯狂捞钱。几个月后,黑帮报复,放火烧掉了华家。”
“你是说华桂银葬身火海了?”齐二黄再次吃惊。
“那你说这人又是谁?”黄羽衣对着柳贵印的照片隔空弹弹食指。
齐二黄走去电脑边,找出里面几段视频,转动电脑屏给黄羽衣看,问是不是同一个人。黄羽衣越看越确定,说肯定是他。声音、姿势、神情是不会变的。
倒是师父,易容后声音都可能不一样,只有他能辨别,却并不去点破。
齐二黄关掉视频,坐在身边的椅子上,眯上眼,回想他们如何认识、如何结交的。理出头绪后,叹道:“他被火烧死,大概是谣传,或者掩人耳目。他后来改名,北京那位‘华桂银等于死了,老家出了个柳贵印。记得开始由我和他一个姐姐交接,他姐姐病倒后,他全面接管。”“看来他死里逃生了!”
“那些人可能不是纵火。”齐二黄说,“由于牵涉华任潭和公司,我曾派人暗访,是黑社会给两个乞丐配了手机,送了一千块,给乞丐换上新衣服,叫他们去送礼,搬了两箱水果,送到华家,说有礼物,给华任潭父子分别打电话,要他们开门搬进去。华任潭的孙子抢着动箱子,谁料里面是烈性炸弹,炸弹爆炸,他儿子、孙子、儿媳、老婆都给炸死了。飞来横祸!华任潭掩盖了真相,向我求救,要我帮帮他,否则揭不开锅。我是仗义的人。那时基地盈利了,我就把基地的经营交给华任潭,讲好条件,让他派人来干十年。但有一个约定,二十万以上的花销和重要位置上的人事任免,需由我拍板。每年的开支都有预算,不得超标。真正执行时他们并未遵守,似乎有恃无恐,偷偷摸摸做假账。华任潭的女儿倒比较规矩。柳贵印,华任潭推荐给我时,说是他亲姐姐的儿子,能够代表他。望我着力栽培。我那时早退居二线了,习惯于懒政。本以为是他的私生子,敢情是嫡长子!”endprint
“把他抓进来!”黄羽衣记起人质之事,马上想到这一招。“好,就等后半夜吧,你带他来。”齐二黄眼里闪过一道凶光,黄羽衣心頭一震。
他自己办事利索,很少计较后果,图的是痛快。师父却老辣了许多。也不问外面那些弟子的死活,说先休息吧,半夜行动。
黄羽衣被铃声叫醒,扎束衣装,化了妆,师父已在外室等他,告诉他外面雾重,柳贵印的人马已经攻陷外院,围住内院了。黄羽衣二话不说,提了一把椅子,悄悄拉开门。小屋前挑起探照灯,只是雾气重,除看到那圈蒙蒙的光,其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将椅子悄悄摆在门外,脚不着地,跳上椅子把,同时甩钢钩,勾住屋檐,嗖的蹿上房,又把地上的椅子用软鞭卷起来,砸出去,咔嚓,声惊四方,一片杂沓的脚步声、低吼声。
他绕去东北角,再投软鞭,仿佛长了眼睛,缠住一根枝条,荡荡悠悠下地。身边忽有人来,他低喝那边,那边,朝前摸了过去。
这时谁都看不见谁,指挥埋伏只能靠声发送。
他循声而去,找到发话的源头,靠得很近了,都以为是自己人,他几乎面贴面,看到了正在发号施令的小伙子。
黄羽衣说自己受柳总委托,带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弟兄过来增援,柳总人呢,现在什么情况,里面什么人。小伙子说,柳总是他爹,没在这里。里面有个老家伙叫齐坚壮,是香港派来的奸细,藏了好多珠宝黄金在屋里,一定要困死他,瓜分他的财物。“你是?”“我叫华子楚,——好好跟着我混吧,保你飞黄腾达!”华子楚亲热地拍拍他的肩,问他带了多少人马,在哪呢。
黄羽衣看这华子楚长得很像柳贵印,想柳贵印他们这么一番栽赃,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逮捕、关押师父,甚而至于灭掉他。太狠了。
黄羽衣说他的人马都散开了,华子楚这边伏击的位置可不对。华子楚问怎么不对。黄羽衣说一部分上房顶,防止他们从上头跑。一部分在屋后,防止房子有地道。一部分到院子外,防止地道通到水边。一部分布置陷阱,准备包抄活捉。没准人家早跑了,那不白围了吗?
华子楚一想有道理,便照他所说,把人马分成五六拨,派去小岛的各个角上。身边只留下二三十人。
黄羽衣摸索着巡视一周,仍说不好。华子楚问他哪里要加强,黄羽衣把他带进大雾深处,一把捂住他,将他打晕,扛到紫屋前,丢在门边,退到一边,打了紫屋里的座机。齐二黄拉开门,信手将华子楚提起来、拖进去,黄羽衣横立掩护,众人并未发觉。他跟进屋。齐二黄勉励说:“不错!”
黄羽衣道:“外面的都在穷咋呼。可惜柳贵印没来……”“啊?那这人是谁?”齐二黄把那人翻过身。“是柳贵印的儿子。有他儿子作为人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黄羽衣介绍说,“他叫华子楚。”
齐二黄淡淡说:“他死了。”“死了?”黄羽衣忙去他的鼻下探探,果然没了呼吸。搭他的脉,心跳也停了。他大吃一惊,抬头看看齐二黄。齐二黄笑道:“看我干嘛?这人在外面就死了。你抓的是一个死人。”
黄羽衣这一吓非同小可,没想到华子楚这么不经敲,刚才那一下至于要了性命。杀人偿命——华子楚无论有多坏,尚不至丢命。这可不是麻烦,而是犯罪啊!想到这里,黄羽衣面如雪纸,顿无神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干爹,我没杀他。”“谁说你杀他了?”“可他死了。”“他死了就是你杀的?”“那是你杀的?”“他在外头就死了。”“我把他放在地上时还是活的。”“你验过?”“我仅仅击打他的哑门穴,让他短暂晕倒,然后放在门口。”“没有人认为你会杀人。”“但他死了!”
黄羽衣流下泪,不知是难过、悔恨,还是害怕。
“站起来,瞧你这出息!”
黄羽衣恍惚觉得自己真未杀人。他凭什么杀人?他懵懵懂懂站起来。
华子楚是谁杀的?除了自己,便是师父。难道在我进来前,师父杀死了华子楚?总共就两个人,不是我,一定是他。他为什么不承认?想嫁祸于我?为什么?他也承认不是我杀的。怎么证明不是我杀的?
黄羽衣惊醒过来,问:“干爹,你为什么要杀华子楚?”齐二黄依然微笑:“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华子楚不是你杀的,那是谁杀的?”“他在外面就死了,我怎么知道谁杀的?”“他在外面时,从晕倒到进来,接触他的人好像只有我。”“有目击证人吗?外面不是扯天扯地的雾吗?”“谢谢干爹。我们自首吗?请帮帮我。”“你要自首,那就没人救得了你。你是唯一的嫌疑人,怎么证明他非你所杀?”“那怎办?”黄羽衣很急。齐二黄说:“雾大,把他沉湖。你跟着他消失,隐姓埋名,躲进深山……”
黄羽衣眼前一亮。这不失为好办法。“我干。”他咬紧牙,想起单玫眉,唯一的红颜知己,怎么也得道个别吧,好让她放心!
“哎,没想到这样。少了你帮我,我的损失更大。”齐二黄痛心地惋惜,朝地上那人踢了踢。“师父,你就当我出国……谢谢师父救命之恩!”
黄羽衣改了口,不叫“干爹”了。想以拜师礼跪拜,齐二黄扶住说:“都是因我而起,我更觉不安。”黄羽衣小心地问:“夜深后,我再出门……”齐二黄点点头。黄羽衣马上想到外头无人指挥,那些围攻的用点计策,就可以揽走。但如何支开呢?
齐二黄和他想到了一处,联系外面的弟子,让他们下晚扫清障碍,他连夜去上海。柳贵印没了儿子,一定以为在他们手上,不敢轻举妄动。他嘱咐黄羽衣抓紧办后事。出门要化妆,别让谁认出来。明晚就安排人送他进山。又给他一张卡,里面有十几万,以备不时之需。
二人各自休息。分手时拥抱作别。齐二黄的几个弟子已在门外接应。
黄羽衣一直站在门后,听他们对话,得知外敌已悉数撤离,心里兀自惶乱。
无论如何,杀人有罪,自己不知轻重,动不动舞刀弄枪,总有失手之时。
躺了一会儿,他忽然记起室内有监控,便满心期待,调出查看,回放华子楚刚进紫屋那段。找到了视频:齐二黄拖人进来,人有挣扎,他挥起右掌,拍在华子楚的百会穴上,连拍三下,华子楚委顿不动,才把他扔在角落里。endprint
重大发现!黄羽衣拿手机把这段画面拍下。心情松快了许多。
没杀人!有证据。真是侥幸!不明白师父为何要殺人,杀人还要赖在别人身上。如果他容不下柳贵印父子,完全可以想办法把他们赶出省外。
黄羽衣坐在椅子里发了一回愣,有点生气,莫名害怕,不知道师父有多少是真的。往常看,师父还不是那种事事做绝的人。
顶替他,解决几个不听话的人,可能出于无奈。当然,师父太不简单了,自己玩不过他。慢慢疏远吧。否则这条命迟早会为他报销。
生命最贵,人世间还没有什么值得拿性命去进行报答的恩情。要学会保护自己。干脆把带子取出来,藏在可靠地方,将来好证明清白。藏在哪里呢?
黄羽衣感觉现在的实力还远远不及师父,不能打草惊蛇。
世道好乱!躲一阵,看看书,唱唱戏,钓钓鱼,三年五载一晃即过,算是欠师父的。对!先去找玫眉!这丫头人美、气质好,在北京念的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分在戏剧学院教书。他是健身教练,她爱健美,因此相识、相爱。
湿气大,百虫鸣唱,潺潺水响,雾气也更重,头发、睫毛、鼻子,如同叶片、草尖,挂上一层汽珠,人行其中,像进了海底世界。
黄羽衣本要踮起脚后跟,但肩上有人,又需一口气跑到水边。
这条路在他是很熟的,闭上眼都能摸到。因此大雾和暗夜不耽误他快行。
遥想当年,随师父在岛上练功,有时浪大,更多时则有星星和朗月,清透如水。雾多时他会到湖边溜达,听鱼儿在水下波波波吐泡。
闲静的夏日,残阳似血,晃得满湖的水都烧起来,燎上天,天都烧薄见底了,后来云朵一层层上浮。山也熔,树也卷,人浑身都发粘,像是化开的冰激凌。投于水中,神清气爽。来回游几圈,踩水下丝网,捉几尾鱼,活得恰如龟,逍遥自在。是什么时候有了闯荡世界的妄念?
黄羽衣摸索着进了码头边的游艇,放下人。到岸上抱了几块石头,摆在甲板中间,不敢开灯,也不敢亮手电,取钥匙,摁手机,借手机屏微弱的亮度照住孔眼,开了舱门,来到驾驶舱,再照着扭开锁。
出发!去见玫眉——她是自己最为牵念的女人。这一去不知要分开多久!
遥遥传来迷人的哭腔,唱的竟是黄梅戏《天仙配》:
我今若不上天去,怕的是董郎命难存!
左难右难难坏了我!……
转而唱的是《牛郎织女》:
女:回头不见亲人面,点点血泪洒人间。
牛:叫断肝肠妻不应,茫茫无路上青天!……
黄羽衣心酸不已,泪水一次次涌流。两位仙女不爱富足寂寞的天堂,偷偷下世来人间,嫁凡夫,自觉很美,好景不长,流连忘返的生生拆分,一个让玉帝逼回天庭,一个被王母押送云房。黄羽衣呢?要顶上罪名,和心爱的人生离死别!这情境就像是专为他设计的。
这片湖人称“夜黄梅”,多少人传说每到深夜,就有绝色天女飘于水上,清唱黄梅戏,如天音,缥缈苍茫。曾有人循声去追,却不知那歌从何而来、因何而结。传说带了自己的生命、呼吸,在繁衍、生长,越说越奇。不意亲耳验证。他不迷信,以为这么缠绵的好歌,惟有女朋友的妹妹梅乐怡唱得出,她俩莫不就在附近?但这嗓音,不像是梅乐怡的。
他拨转方向盘,斜斜出来,估摸到了水中央,又取齐艇身,横着往里开。那歌似乎越来越远。他不敢奢望梅乐怡、单玫眉就在附近,就在湖上。大概走出十多公里,歌声仍还隐隐约约。
他停船,解开华子楚的外衣,抱石头,把它们放在内衣上,合紧外衣。石头体大,衣服的钮子扣不住。他摸到地上的垫子,把华子楚裹起来。胸部突挺,石头可能会滑出来。他回舱找了几根尼龙绳,用绳子收拢两头,封扎双口。
华子楚就像一只肉粽子,挺在甲板上。
黄羽衣静静地跪下,对着华子楚的尸体磕了三个头,对着暗无边际的天和水低语:“兄弟,你不是我杀的,是我师父齐二黄。不知道你哪里得罪他了,遭此大难,我回天无术。哎——好兄弟,我还要为你顶受不白之冤。你有这么清静的葬身之地,好好上路,去极乐世界吧!或者告御状,惩办真凶。来年清明,我再祭奠你!”他咬牙站起来,抱起大粽子,靠着船舷悬下去,松开手,轻微一响,“哗——哧”,激起一片碎浪,游艇摆晃数下。
黄羽衣大大地松气,找来手电,照照水面,看不分明,可能沉下去了吧。
他开船绕了一圈,发现没有浮着的什物,便迅速离开。
给单玫眉打电话。单玫眉刚刚迷糊过去,惊醒后就哭了,问他在哪里,她们就在湖上,不知什么方位,大雾重重,没法找,只能等天亮,雾散了再说。
黄羽衣问她开的是什么船,怎样开的,开了多久,大概走出多远。他据此推断她们可能的位置,感觉她们还在自己抛尸的水面以外。忙掉头去找,让梅乐怡唱歌,歌声会给他导航。反正这湖上常有歌声,无以为怪。就唱《女驸马》。
一曲娇娆,千秋凄怨,袅袅而至:
民女名叫冯素珍,自幼许配李兆廷。
爹娘嫌贫爱富贵,诬陷李郎入了监中。
民女只为救夫命,万里奔波到京城……
那歌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如叹如诉,如丝如风,如针如绣,哀婉处缠绵,转折处决绝,高高低低,颠簸坎坷,忽儿在左,忽儿在右,送得远,传之切。
黄羽衣听在耳中,试着去靠近它,约摸行出八九里水路,才摸到梅乐怡唱歌的地方。他大喊两声,那歌停了。
船帮子靠撞,单玫眉伏在船舷上递给他绳子,黄羽衣用绳子把它们系在一起,弃船登舟,单玫眉没等他站稳,就扑在他怀里哭起来。
借着夜的幕,梅乐怡胆子竟是大了许多,同时投在黄羽衣怀里,一手拢住了单玫眉。感动得黄羽衣把二人扭在一起,想着快和她们分手,人间再无这样的缘分,不禁洒下泪来。领她们到了驾驶舱,挤在一起,朝着更深处开去。
走出近半小时,似乎撞着了山,游艇咔哧一声,被顶回来。黄羽衣把船朝水的中间退,退行约五十米,叫她们回了船舱,三个人席地而坐。他交代后事。endprint
舱内只开一只壁灯,光线稍暗,但都能看见对方的脸。
黄羽衣纠结而心痛,说形势恶劣,自己阴差阳错,需要冒名顶替一个人,代他去做杀人犯,明天以后就要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或许三五年,或许一辈子。分手在即,他会十分怀念她们。
“我陪你去!”单玫眉脱口而出,面露喜色,仿佛卸下一副重担。
“你?!”“我是你没过门的妻子啊!古语说‘夫到天边妻要行,你到哪,我到哪。”“你们说梦话吧?”梅乐怡不解而困惑,揉揉眼睛。“乐怡,本来没你什么事,天亮后你上岸,早点回家,妈妈哪放心啊!”单玫眉道出黄羽衣说不出口的话。“那怎么行?你们到哪,我到哪。”“你疯了!我是嫁给他,你跟着算什么?”梅乐怡胀红脸:“反正你们得带着我,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我就想过动荡不定的日子。”单玫眉笑了,说:“你说胡话吧。”黄羽衣忙打断,说:“我的时间不多,你们别开玩笑。都回家。我去的地方很苦。”“什么地方?”“穷、荒,原始,恐怕连部落都算不上。吃糠咽菜,你们受得了?”“反正我跟你走。”“我也跟……”
黄羽衣一个都不要,他只想和二人郑重道别,因此摇了摇头,让她们安静,他很快得走,再要争闹不休,就走不成了。
单玫眉忙抓住梅乐怡的手,让黄羽衣先说事,需要她帮什么忙。黄羽衣一笑,手臂痒了,挠了挠,说:“虽然我没有殺人,但那人因我而死,真正杀他的是——”“你师父……”“就算我师父吧。我要躲几年,我心甘情愿。那地方四面是陡峭的山,山外是湖,成年大雾弥漫,这世上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我要带点东西进去。”黄羽衣不想透露太多事情,免得她们知道多了跟着遭殃。
“我也杀人了……”黄羽衣、梅乐怡大惊,单玫眉很认真地看着黄羽衣,不像打诳语。“什么时候?你一个姑娘,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就杀人了?”“几小时前,湿地上,杀害我妈妈,强……强奸我——晶晶,那个大恶棍,烂醉不醒,我给他倒灌两瓶酒,把他推进了湖里……”
单玫眉说着、哭着、骂着,身子抖起来。梅乐怡忙围住她,问:“谁?我怎么不知道?”“你睡那么死……”
黄羽衣深锁眉头:“那你太危险了!怎能擅自行动?”“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个……什么基地的经理,华……柳贵印!——想起来,我就不想活了……”
“明白了,你跟我走!”黄羽衣豁然开朗,说肚子有点饿了,单玫眉递给他一块面包,他闻着香气,贪婪地咬去一半,包了满嘴,边吃边说,混混沌沌,“那个姓柳的,本来姓华,很坏,是我在北京打工时的老板……”
“你?你打工?”梅乐怡好奇,又不解。“对,我做过他的保镖,救过他的孩子和小情人……”
“呀!”单玫眉一跤摔在地上,百感交集,伏下去哭起来。
这么说,当年救自己的恩人就是羽衣啊!冥冥之中,早有交集,他们却都没有认出对方。怎么会是他!不……不可能!不能的,她不配!
单玫眉自暴自弃起来,简直无地自容了。黄羽衣还以为她受到刺激,这下一定摔疼了,忙和梅乐怡去扶她。
梅乐怡取了帕子,要给她擦,单玫眉接过来,自己团了揉,揉了团,头却埋了进去。黄羽衣并不为意,继续说:“我那老板,叫华桂银……”
“咦?”梅乐怡若有所思,不经意地叫了一声。
“他是江州老市长华任潭的儿子——”“啊,我爸……”“你爸——谁?”“我爸就叫华桂银……我妈说的。”“你妈?”“反正我爸的名字就是华桂银!——你把他杀了?”梅乐怡又惊又怒。
“他该死!”单玫眉在地上惨叫一声,声嘶力竭,“那……那华桂银,禽兽不如、畜生不如!他派人撞死我妈,让我爸和你妈成亲……”“为什么?”“因为我爸和你妈是远房的亲戚,青梅竹马。我爸喜欢的人是你妈。你妈开始没看上,那畜生横插了一杠。他又绑架晶晶,还——甚至……强奸了她!”单玫眉是剪接录音时,理清这些关系的,无比伤感,趴在帕子上抽泣。突然爬起来,冲出舱外,纵身扑水。黄羽衣赶得很及时,一把揪住她,将她带入怀中。
单玫眉挣扎着,只想一了百了。梅乐怡吓得面色苍白,帮着黄羽衣把单玫眉拖回船舱。单玫眉自顾哭起来,放起加工过的录音。
黄羽衣听完,拍拍脑壳,活像伟大的福尔摩斯,说:“这个太绕了。乐怡,你的生母是玫眉的继母。你爸华桂银,早年是个纨绔,在你们出世前,抛弃了你妈。你妈和他却生下一对双胞胎,就是你和你妹妹晶晶!华桂银知道你妈的处境后,买通李批富,制造车祸,撞死玫眉妈,让玫眉爸做你们的继父,照料你们。但他对你们目前的生活并不了解,甚至连晶晶……晶晶是他女儿啊!”黄羽衣吓得合不拢嘴,不敢推下去了——这逻辑骇人听闻!
单玫眉眼前一阵黑,黄羽衣每一句都像是抽打她的耳光,她面红耳赤,用手帕捂住半张脸。梅乐怡将信将疑,眼前的人有杀父之嫌,不可信,她转头问单玫眉:“姐,这是哪跟哪!”单玫眉哽咽说:“这是真的。”黄羽衣再次交代,华桂银非他所杀,不清楚师父为何要杀他,安排他顶罪。
梅乐怡这才无法动摇,那是个怎样的爸爸!姓柳的能是爸爸?要真是这样,他死有余辜!可他的确是爸爸呀!梅乐怡恼恨起来。感情上难以接受。
要是她知道华桂银包养了众多女人,连单玫眉都曾被他包过,岂不也要去投河?不投河会发疯!只是女儿有什么错,妈妈有什么错,受他牵连?
“——姐,你妈就是我妈……”梅乐怡呃的一声,和单玫眉抱头痛哭。
黄羽衣反倒放心了,大口大口咬起了面包,就着水。
水足饭饱,见大家都累了,他让她们抓紧休息,天亮出发,只剩两个时辰了,要和家人去道别,他十一点接单玫眉。
单玫眉躺下,手帕遮面,说自己想念“小宝”“大宝”了,能不能带上它们。那是她养的一狗一猫。黄羽衣意识到她是故作轻松,便说那是奢侈品。
梅乐怡则说她只想带妈妈。黄羽衣差不多快要睡过去,有气无力地问:“你真想跟我们走?”跟后嘟囔几声,沉沉入梦。
一时,梅乐怡没了说话的对象,虽很亢奋,也只能强行闭眼,想世界之大,黄金岁月就那么几年,她应该出国留学,增长见闻!她慢慢静了心,也去回魂了——魂完整地融入体内,养上数小时,养得水汪汪的,再醒过来、站起来。
一梦如水,黄羽衣心里存事,睡不踏实,五点刚出头,天未亮就醒了,看两位女子卷着软被,挨在一起,还在梦中,他没有喊她们,带着两只游艇摆摆晃晃开起来,很快把单玫眉摆弄醒。
她继续平躺不动,拒绝回到现世来,现世是噩梦!她宁可这样一直摆下去,仿佛停在母亲给她备好的摇篮里,无穷无尽。
浪水哗哗,扑过又翻走。远处的渔民在放歌。她的心渐渐安详。多少还在留恋这世界,感知人间鲜活的消息。只在两船磕碰时她才睁开眼,看看黄羽衣扭动的脸颊,侧影那么刚毅坚定!
她喜欢他的侧影,很像是电影《红与黑》于连的扮演者杰拉·菲利浦。虽说黄羽衣远不及菲利浦俊美,但在性格上有着他的影子,生气勃勃,几乎没有他办不成的事。自己一定是舍不得投河、舍不得死啦!
再怎样糊涂,那也属过去;现在有了他,她还求什么呢?老天待她不薄!那就蒙上脸、昧了心,如一株稻麦,壮壮健健,靠着本能过活。
爸爸呢?继母呢?交给乐怡和妹妹!
摇摆之中,单玫眉意念模糊,魂收一点,沉浸在湖水的清香里,方糖般融化,融化,渐同于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