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情却有情
——《春江花月夜》的价值刍议
2018-02-06乔婷婷
乔婷婷
自唐以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在诗史上的评价一直居高不下,除了它对宫体诗诗风的革新,更是因为其蕴含了超前的哲理价值。虽有众多名家对这首诗的注释研究,然并未对其哲理价值进行深入的剖析。张若虚原是初唐时默默无闻的一位诗人,直到明代嘉靖年间李攀龙编《古今诗删》选了他的诗《春江花月夜》才名声大噪。胡应麟《诗薮》评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宛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闻一多给予了一个至高的评价“这是诗中之诗,顶峰上的顶峰。”[1]相较之下,《春江花月夜》言辞上有“春”、“江”、“花”、“月”、“夜”等字词点缀的华美,又有“共潮生”、“初见月”、“初照人”、“去悠悠”等语句带出的清丽,是洗净铅华的宫体诗。
一、旧题生新意
《春江花月夜》原是乐府吴声歌曲名,相传是南朝陈后主所作,曲调流畅,多人以此拟题作诗,宋代郭茂倩编《乐府诗集》收录《春江花月夜》共七篇,[2]不乏名士之作,比如隋炀帝的两篇和唐代温庭筠的一篇,却只有张若虚成功地把《春江花月夜》纳为了自己的“名片”。对比其他六首诗,更能衬托张若虚此诗的曼妙与脱俗。
(一)以隋炀、诸葛诗衬“江月”组合的意趣
这六首中,隋炀帝的第一首(暮江平不动)最为出名,同样也是隋炀帝诗作中艺术性最强、成就最高的诗作了,“平”、“满”二字,既展现了境界的开阔、充盈,又是一种踌躇满志的抒发;三、四句摇星流月,气魄宏大,正是壮年时期隋炀帝二次巡游扬州,面对四海升平的光景时一腔的怡然自得、豪放豁然。非后首(花帆渡柳浦)艳俗的旖旎风情和诸葛颖着重描绘江花、月花、春花的局促之景所能及的。诗之境界有大开大阖的气势、动静相宜的美感,既在诗人的眼界,也在诗人的措辞,“江月”的连用组合远胜过春江、江花、花月、春月、花夜之类的组合,江为地景,月是天光,天上人间,意境哪能不壮阔?正是隋炀帝前首诗“流波江月去”、张若虚“江天一色无纤尘”、“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妙趣所在,若是“流波江花去”、“江花年年望相似”就黯然失色了。
(二)从张子容诗辨析“江中月”与“江月”的区别
唐玄宗时期诗人张子容同题诗中的“江中月”、“花上春”、“花上月”虽不如“江月”组合大气,只保持一种单一的俯视姿态,少了仰视天际的举止,就少了一份张力感。幸而它的意境非常好,透着质朴之美,驱散了辞藻天然的华丽之气,心境由惆怅到豁然明悟而珍惜当下的转变,颇有张若虚的风采。“江中月”、“花上春”、“花上月”这些美景虽然如同郑交甫偶遇的神女一般短暂、梦幻、转瞬即逝(据西汉刘向《列仙传》中记载的一则典故,表达由于事物的不可及、难以寻觅而产生的失落、怅惘之意),但是,令人失落的结局不代表美妙的过程就是不值得过的。皎月流转,花色妩媚,水光粼粼,好似给月下花前素面朝天的浣纱人添了几笔淡妆,颇为美丽。可惜,“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初逢花上月,言是弄珠时”两句,比之“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只是少了几分潇洒而已。“浣纱人”的存在比之虚无缥缈的“仙妃”,因为她们的真实、勤劳更值得欣赏、倾慕,是诗人务实、沉静性格的自然流露。
(三)对照温庭筠诗体会张若虚诗的基调变化
从隋炀帝到张子容,皆用“春江花月夜”的乐府体裁写诗,字里行间处处有“春”、“江”、“花”、“月”、“夜”五意象,直抒胸臆,总体基调是轻快、闲适的,人与景都是春夜里的一颗颗明珠。到了晚唐诗人温庭筠笔下,“春”、“江”、“花”、“月”、“夜”五意象是黯淡的,蒙了灰尘的,全诗共九句,“月”和“夜”没有明确提到,这体现在令人压抑的背景中。唯有三处提到的“春”、“江”、“花”,其中花的意象所在的“花庭”还是旧时景象,他作诗时,眼下并没有花庭,只有青芜遗址,还有照旧的“春色”、“西江水”,物是人非的凄凉、哀痛之情油然而生,同时还有几分愤懑与不甘:晓莺都比人自由,可以在西江(代指长江)两岸飞来飞去,而自己这些人却不能跨过西江到南边去。从首句“玉树歌阑海云黑,花庭忽作青芜国”到结尾句“后主荒宫有晓莺,飞来只隔西江水”中“黑”、“晓”,他在长江以北站了一宿未眠,心情是愈加糟糕、烦闷。同样,张若虚从月亮升起到落下,也是在江边站了一宿,最终心情却是豁然开朗的。这样截然相反的结局和心境直接影响了诗的境界。
倘若人们生活在温庭筠那样衰败无望的时代,自然是温庭筠的《春江花月夜》更能引起共鸣。他们不满足于无望的感叹,更希冀无望的时代里诞生出忧国忧民的思想,昔日美景观不到的认识倒是其次的。他的这首诗较之张若虚的诗不输意象,却逊情怀。
二、诗的意象与人的意念
张若虚诗中“春”、“江”、“花”、“月”、“夜”五意象,各有价值,不是可有可无的。“春”与“夜”意象虽然比较抽象,却在这里代表了两种相斥的光景,“春”代表了无忧的美好时光,“夜”代表了孤愁多梦的难眠光阴。“花”的意象也是美好的,花花世界又大不相同,眼前的花比不上家里庭院里的花。同样,张若虚眼前的行人终究不是家里那些可以推心置腹的亲人啊!“江”、“月”意象比较恒久,都可以寄托相思,无情亦有情,人是形单影只的,江月也是孤独的单体,没有星星那般成群、繁多;人是多情的,江月也会是莹亮的样子。张若虚的心路变化就隐藏在这五具象后面,生成了文学艺术上的五意象,成为自我与不在场的他者之间的共有物。
(一)“春”和“花”意象是张若虚对美好时光的认知
全诗有四处点明了“春”字。“春江潮水连海平”、“何处春江无月明”、“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前两句用春字描写江流,春天江流汹涌,不同于其他季节江水较平缓地注入大海。农历2、3月,冰化雨积,是江水的春汛时期,江水会冲上堤坝,一泻千里,迅速地流向大海的方向,一时之间江面如同海面一般不着边。春天的天气晴朗时分多,春江上处处都倒映着月影,此处张若虚用了夸张的手笔,拟作处处天气都是晴好,由此他处的人也能看见明月。试想春夜、春江无一轮皎皎的月亮,岂不玷污了春光的极致美好!极致美好的春光,没有佳人亲友相伴,也是辜负了春光,所以张若虚想趁着春天还没过去回家看看,不然,随着江水一日日地流淌,水势平缓下来,蓬勃的春天也就过去了。
张若虚认为春天是美好的代名词,无人共赏春光是辜负了春日的美好。春花也是这番寓意,花与春是同步的,春天过去了,花也就凋落了。“昨夜闲潭梦落花”表明张氏潜意识里担忧春光易逝,归乡之心迫切;当发现眼下“月照花林皆似霰”,花朵开得正好,并不颓败,顿时紧张的心弦稍稍放松。诗人用花之意象,弃树之意象:花开——春还在,花落——春走了,花在整体意义上完全可以代表春光。现实的江畔之花与梦中落花形成的实与虚的落差,正是诗人所在意的美好时光在与不在的重要衡量标准,这是生长周期漫长的树意象无法诠释的。从树叶的抽芽到叶落周期一般是一年,诗人归家倘若还要等上一年半载,对于原本就备受煎熬的心,岂非是雪上加霜之举!
(二)“江”之意象是张若虚壮阔胸襟的具象化
全文有12处江字,首句把江写成了海,下一句张若虚“将错就错”,“海”上明月与潮水共舞,才符合他豪放不羁的性情。“江流宛转绕芳甸”也是江面广阔的一种描写。既“连海平”又“江天一色”的江汛现象,对张若虚而言,咏叹江流多么澎湃不是它的深层情感,其用意在于以江汛为象征,把独有的可纳百川的胸襟具象化。江流绕开芳甸,留存一片春光,诗人心中也有一片为故乡保留的净土。与其说,诗人融情于景而写活了景,不如说,不可直言的深意成了可欲、可观的追求。
下文江字的内涵又发生了转变,主要是一种江与月意象组合的表达方式。如“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月落复西斜”、“落月摇情满江树”。“江天一色无纤尘”也是江月的隐形表达,有了月辉的映照,江与天才仿佛浑然相接。江与月表面上是动态的,江水奔流不息,月出月落。但是斗转星移,若干年后,江与月还是日复一日地继续着今天的动态。单调、无趣,其实同江畔远眺之人、扁舟中的游子、高楼上的贵妇一样孤独、寂寥,才有“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待何人”诗句,道是江月无情亦有情啊!实际上,是张若虚看开了眼前的光景,认识到物是人非之类的感叹过于俗气,只会平添自我的愁绪,易于辜负春光。除了人与江、月的初次照会,“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真理式地表达了,人和江、月的照会从未停止过,人、江、月的孤单也是共存的,内在潜藏着一条情感的暗涌——思念也从未中断过。思念与孤独是共存的,辩证地统一于真情之中。因相思而倍感孤独;反之亦然,有所孤独,方有所相思,相互触发皆为情难自已。
(三)“月”之意象是类人化的存在、主体意识的外象化
精读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会被他视域下的月夜图所震撼。从“明月共潮生”到“皎皎空中孤月轮”,再到“月落复西斜”,完全是一幅月出云雾、月挂江树、落月沉江的全景美图。月相亦是他的心相:豪情满怀——沉醉恬适——人月同孤——愁思难理——倾心祝愿——豁然通达。月相似乎通人性,极具传奇色彩,可共享、分享,跨时空地把不同时代的游子的心思典型化——“望月思乡”,同样成为同时代人寻找互通的意象——“千里共婵娟”。“一月出两相,亦引发人二想”。[3]张若虚的诗句中充满了辩证思维,一方面对人、物发展规律之恒常性的直觉感悟:人类不断繁衍和日月更替是固有的自然规律,如“江月年年望相似”;另一方面则强调了人之主观能动性的作用,能够缔造出一个庞大的想象世界,如“相思明月楼”诗人臆想亲人也在思念自己,“落月摇情满江树”,窃喜可以乘月回乡,遗落愁思。
张若虚籍贯扬州,交通便捷。乘月即是归乡,乘扁舟则是离乡。因为所乘载的主体与工具皆不同,所以诗人一瞬间可以不受现实的束缚,“归乡”和“离乡”并不相悖,可以同时进行。尽管身躯要随扁舟奔赴异地,理想却能够随月奋飞回家。不管张若虚身处扁舟之中,还是伫立江畔,他的主体意识和不自主的肉身都可以分离,如法国笛卡儿所说“我思故我在”,或如贝克莱“存在即被感知”,主体意识之中自己的状态,是另一个自己,而且是更真实的自己,也是他所心悦的自我。借用哲学家唯心主义观点,意在说明诗人可以乘月归家的可能性。这使得他的世界观在初唐及后来数代诗界都是前卫的,在意识层面打破了“相望不相闻”,长飞的鸿雁和潜跃的鱼龙帮不了多愁多情的人,也无甚关系了。
诗人对江与月意象的选择,注重的是春、花意象所不具备的普遍性,适合乘载绵长的相思、愁绪。江水流域广袤、月光普照大地,在诗人的眼里,具备这些特点的江和月,对个人而言,是主体意识的外化;对志同道合的人而言,是各种主体意识共性的形象化。
(四)“夜”之意象是愁绪的载体、闲暇时光的代表
古人的生活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落月出,夜幕降临是一天闲暇时光的开始。自古诗篇中,夜皆作为承载愁思的“摇篮”,夜幕降临,愁绪开始纷飞,难以抑制;夜的消散等同于愁绪的消弭。“谁家今夜扁舟子”、“昨夜闲潭梦落花”,张若虚身处现实的江畔之夜很苦恼,梦魇的昨夜也很忧愁,不是一天或两天有盼归的心思,而是积蓄好久了。夜与月几乎是同步的,二者所代表的寓意却正相反,今夜载昨夜的旧愁,又生新愁;今月悯人孤独,与人同孤,又传送祝福以消愁。中国的文人墨客,可谓是狡猾的情感主义者,总是能够把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距离磨灭,拉近与主观世界的距离。可以说,夜的消失,代表着闲暇时光的灭失,愁绪被隐藏了,也是暂时(下次闲暇时还有继续烦恼)或永恒的(觉得无关紧要,下次闲暇时光不必为此烦恼了)消弭。
三、诗的价值追求
每个朝代都有其独特的诗风,先秦以前诗风质朴,汉魏三国诗风华丽,唐代以来诗风多变,有飘逸、晦涩、婉约、豪放、清新之类。自古以来,人们对诗风过于讲究,容易忽视诗本身的价值。诗风着力语言与韵律,本质上说,具备一定的形式就可以称之为诗了。社会底层的生活中几乎没有诗,根源在于诗风要求甚高。然而,诗的价值不能被这样的诗风所束缚、掩藏,审美娱乐的价值并非诗唯一的价值,它的价值有待扩大、发挥出来。
(一)不变的本质:以价值需求为主导的韵律化的意识形态表达
原本诗是文人墨客闲暇时寄托精神的产物,它的审美价值、治愈心灵的价值是“与生俱来”的。闻一多说“在中国没有写诗的职业作家,就整个文化来说,诗人对诗的贡献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使人精神有所寄托。这些诗人多是享受生活和自然,随意欣赏,写成诗句,娱己娱人。”又说“诗是唐人排解感情纠葛的特效剂。”[4]诗人有什么样的主体意识、主观价值判断,诗就有什么样的现实价值。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为例,他有“万物(包括人)生生不息”的宇宙意识,此诗即有哲理价值;他有“人月同孤”的同感意识,此诗即有文艺价值;他有“身处异地,心随月回家”主客二分的意识,此诗即有“不在乎肉身”的佛理价值与极高的精神价值。
诗的现代价值的开发,着力点应在于贴近时代、贴近生活、融入群体。当诗具有的工具性价值超过了审美价值,那么距离诗的解体也就不远了。中国历朝历代就存在着对诗的价值“超载”的认定,闻一多曾经概括“汉人把《三百篇》做了政治的课本;宋人……又拉着道学不放手……近人囊中满是科学方法……离诗还是很远。”[5]遵守语言和旋律上的形式要求,是诗体存在的前提条件,内容和意义丰富、新颖,满足现实的价值需求,是诗篇不朽的精髓所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之所以得到闻一多先生至高的评价,关键是他有出彩点:用新颖而洒脱的精神价值追求(心乘月归去)代替了烂熟而萎靡的欲望哀求(物是人非、闺怨不止)。
(二)变化的价值需求:再领诗之风骚
古时文人的诗有一大特色,以人格化的方式联结了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实际上,这一特色充满了哲学意味,与当代流行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尽管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间有清晰的界限,但是两大世界在特定的条件下又是同一的)是互通的。
同时,诗也有一般传统文艺形式的特色:动静相宜。无论哪种世界,都少不了对意象的塑造,对意念的捕捉。每一种意象的存在,无论有情还是无情,无论有限还是无限,无论可欲还是不可欲,都是一幅幅凝聚了时人价值诉求或诗人意念的画。情怀就是需求,把生活需求、人生志向以诗歌的方式表达出来。闻一多提出的“诗唐”的说法也是这层意思,唐朝尤其中晚唐,就是一个典型的“生活诗化或使得诗的生活化”。[6]
而在今天,恰恰相反,需求就是情怀,比如网络金句“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需求与情怀的关系问题,反映的正是价值诉求与时代精神的变迁。寄情于景、托物言志,作为诗的表达方式,既是特色也是规范,无需改变,需要与时俱进的是,“情”、“景”、“物”和“志”所指代的具体内容与新意象的增加与凝练。举例来说,现代人生活离不开的“物”是手机、电脑等智能产品,取代了古代的笔墨、纸笺;所树立的“志”是有事业、有健康、有绿色的生存环境,相对于古代的“高官厚禄”的志向来说,选择是多元的,没有高下之别;所要培养的“情”,除却基本的爱情、亲情、友情,博爱与公益心是今天人更为推崇的;能够叹为观止的“景”可以是现实的,还有海市蜃楼般的虚拟情景等等,这些都是可以加以提炼,作为诗的新意象的。说这些元素在诗意和韵味上乏善可陈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因为这属于个人文学功底的问题,而与这些元素所借用的文字本身无关。诗的存在,本来就是对一个人的文学水平和价值情怀的一种考验。
当代,诗依然是“使人的精神有所寄托”的存在。由于人们的审美观念矛盾而多变,即使同一时期也没有形成一种统一的诗风。人们普遍只重视“诗意”,把诗仅仅当作一种“可望不可求”的情怀,忽视了诗本身是需要文字输出的,需要一种融合了新的价值取向和真实情感的韵律式表达。诗先于诗意,面对此情此景,人们只有心中有诗,才能感知出“诗情画意”。文学界称得上诗人的学者文人寥寥无几,“诗人对诗的贡献是次要的”,诗本身的延续,业已成为问题。诗学上是时候该大胆地启用正义、博爱、效益、环保、创新等现代价值诉求,以合韵的方式构建新意象群,为诗的延续和流行贡献一份力量。若此,诗体才能够成为实现传统和现代价值融合的范型,造就新时代的诗风,为新时代所倡导的“文化自信”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