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
2018-02-05李骏虎
李骏虎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金授予了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很多人感到意外,因为就连中国作家阎连科都在那张炙手可热的赔率名单上,而他并不在。对这件事情,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奇怪,相反,如果是继莫言之后又一位中國作家获了诺奖,这才是件奇怪的事情。我并不认为莫言获奖奇怪,我是觉得同样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金的大作家,莫言只着迷于讲故事很奇怪——就连他发表的获奖感言也是在讲一个又一个的小故事。我也并不认为莫言这样做是错的,我只是觉得一位获得了国际最高文学声誉的大师,他应该对本国度、本民族在人类发展历程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关注和思索,能够对人民的生存福祉和精神需求提供关心和指导,比如像同样获得诺奖的英籍印度裔作家V·S·奈保尔,在文学意义上的小说创作之外,他目睹印度文明在英国殖民文化的冲击下的衰败,痛心疾首,写了《印度:受伤的文明》等三本书,对印度的历史和未来、对国计民生和精神信仰诸种现象都进行了深入的反思。从人类文明工程师这个高度上来说,奈保尔的“印度三部曲”使我们看到了一个伟大作家痛苦而高贵的灵魂。奈保尔和拉什迪、石黑一雄并称“英国移民文学三雄”,英国女王加封他为爵士,但他还是梦系祖籍国魂,写下三卷雄文“印度三部曲”。鉴于他巨大的思想力量,另一位诺奖得主索尔·贝娄称他为“峭壁上的鹰”。而莫言只是讲故事,在光环下归于沉寂,之后也只是用新作来证明他获奖后没有江郎才尽。再就是微信圈里以他的名义流淌着数不清的真假莫辨的心灵鸡汤。对这样的作家,我们没理由表示不满,但我真的感到不满足,这也多少影响了我对他的作品的评价。
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里,巴尔加斯·略萨是最特立独行的一个,他是“知行合一”的伟大践行者。略萨从不为文学而文学,他把冷酷无情的世界和人类的丑恶直接复制展示给你看,告诉你什么是黑暗、苦难、残暴和不平等,他习惯于不遗余力地去直接描写和刻画这些东西,不追求艺术手法,他要的是逼真和力量。略萨的长篇小说《胡利娅姨妈与作家》反映了当时秘鲁社会现状的各个侧面,第四章《夜行记》写的是种族歧视问题:主人公利图马警长是一位恪尽职守的好警官,他在隆冬的午夜巡逻,在港口的仓库里,偶然抓到了一个从非洲偷渡来的非洲黑人,并把赤身裸体的黑人带回警察分局。第二天,上级安排他把这个黑人带到垃圾场枪毙掉,罪名是企图偷盗和有伤风化,并准备让垃圾车把他的尸体捎到医学院,让学生去实习解剖。严格意义上说,这不是一部有艺术构思的小说作品,略萨讲的是一个现实故事,他平铺直叙,只是在讲述过程中把底层人民聚居地的肮脏、凶险,把社会的不安定和人民对警察的仇视,以及警察作为统治机器自身的厌倦表现了出来。一句话,略萨摆出一个黑暗的现实来,要让民众对它反省和抗争。他要把自己的思考通过文学诉之于行动。
与同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相反,略萨可以说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还被誉为“结构现实主义大师”,他从第一部揭露军校黑暗和弊病的作品《城市与狗》开始,之后的一系列作品《青楼》《幼兽》《“大教堂”咖啡馆里的谈话》《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包括这部《胡利娅姨妈与作家》,都是反映秘鲁下层人民的生活和社会政治各个领域的黑暗与弊病的。他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大作家,他是个英勇的斗士,并且参与过1990年的秘鲁总统竞选,惜败于阴险的日本政客藤森。但略萨并不气馁,他依然用笔进行反独裁、反腐败的斗争,为秘鲁人民呼喊着自由与平等。因此,瑞典学院在揭晓诺奖时表示,要向略萨文学作品中“对权力结构和个体坚持、反叛与抗争鞭辟入里的形象刻画”致敬。
诺奖之外,那些灯塔般照耀着人类历史长河的大师们,比如托尔斯泰,在小说巨著之外,他有很多的思想笔记,来讨论俄罗斯民族的精神本源,讨论生命的终极意义,讨论信仰对于人类的重要性。他宣扬和引导人们对待暴力的“不反抗”态度,从而构建自己理想中的人人平等、人人爱人的乌托邦社会。比如博尔赫斯,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在我们心目中神一样存在的博尔赫斯,绝大多数手稿不是他的小说或诗歌作品,而是关于阿根廷和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历史、人文、地理、白人和土著的笔记,还有属于本国的风俗、历史沿革等的研究成果,包罗万象。他对时间、土地等和人类息息相关的永恒事物的思考,更是为人类打开了另一扇窗,指明了另一条出路。再比如雨果,他对法国革命、社会改良、人的苦难和宗教思想的论述文章,是和他的小说交相辉映的思想宝库。而中国当代的大作家们,有人在津津乐道茶道禅味、古玩奇石;有人在拉山头干笔仗;更多的在就文学论文学,兜售自己的创作秘笈和成名之道;要么就游山玩水、享受声名之乐。你看不到对中国的变革他们有什么看法和思考,你也听不到他们对这个时代发言,大概除了两三位少数民族作家之外,汉族的大作家们对民族和国家并没有什么使命感存在,而他们居然还坚信自己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另外,我还想说的是,诺贝尔文学奖是当今世界上影响力最大的文学奖项,获得这项殊荣的作家的作品,在一夜之间就可能洛阳纸贵。从这个意义上说,获奖作家的作品所展示给全世界读者的本民族的风貌和人民的精神是美还是丑,是充满希望还是让人读后感到绝望,就显得至关重要。比如马尔克斯笔下温暖魔幻的马孔多和他的《百年孤独》,福克纳笔下丰沛繁复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和他的《去吧,摩西》,川端康成笔下凄美神秘的日本艺妓文化和他的《雪国》等等,可以说,他们对他们笔下的土地和人物是充满着热爱的,因此他们的作品的文学底色是美的,让人读了很舒服的。他们的作品和获奖给了他们的国度以荣光。我们看,就算那些“叛国者”作家,他们写到民族、土地和人民的时候,都是充满了发自灵魂深处的赞美的,他们批判的是政权,他们也许是“持不同政见者”,但他们是绝对的爱国者。而当我阅读莫言的《檀香刑》《丰乳肥臀》等作品的时候,我的心里是不舒服的。——是,他在用荒诞的手法对统治者造成的苦难进行批判,但他同时也把那些受害者变得滑稽和卑劣,我不知道外国读者看了他的作品,脑海里的中国人会是怎样的形象。他对这个国家和民族,对她的人民是怎么看的,他讳莫如深,我们不得而知。
帕斯卡在《思想录》里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其本质十分脆弱,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人贵在有思想,作家的尊严更在于思想,而我们的大作家们只醉心于讲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故事来炫技,我们的文学这些年也唯艺术而艺术,我们看不到有可以跟奈保尔比肩的、有思想的大作家出现在中国。
所以我有深深的不满足感。既然是这样,获不获诺奖的,大家都洗洗睡吧。
责任编辑 赵 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