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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道

2018-02-05程迎兵

野草 2018年1期
关键词:李楠小兵登山

程迎兵

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后,丁小兵和李楠换上运动装,准备去雨山健健身。

临出门时,丁小兵察觉到妻子李楠不太對劲,像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说。这段时间,她一直是一副话到嘴边又憋回去的神情。丁小兵没怎么在意,他以为又是她单位里鸡毛蒜皮的事情。

丁小兵穿上鞋,又脱掉,对李楠说,天有点闷,我去拿条毛巾。

李楠说,你快点。我在电梯口等你。快点。

丁小兵把毛巾缠在手腕上,锁上门,紧赶慢赶奔到电梯口。电梯已在下行,他连忙摁了几下按钮,另一部电梯从一楼启动上行。但电梯没停在他站的十七层,而是直奔顶层,停了几秒后,电梯缓缓下来了。

电梯里站着一对穿运动装的小夫妻。男的体格健壮,肌肉饱满,手腕上也缠着条毛巾。丁小兵喜欢电梯只带着他一个人上上下下,一旦有其他人他就浑身不自在。犹豫之间,女的问,你到底上不上?听到这句话,他像捡了便宜似的一步跨进电梯。他抬头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心里跟着逐个默数:“十五、十四、十三……”

从电梯里出来,丁小兵没看见李楠。他一路小跑到小区门口,还是没看见她。

丁小兵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李楠说,我已快跑到雨山山脚下了。我从三号登山道上去,在山顶等你。然后从九号登山道下来。你快点。

雨山是座山体公园,有十一条登山道。丁小兵测算过时间,从家到山脚下慢走需要二十分钟。他很奇怪,平日无论他有多慢,她都会等他。况且今天她的速度也着实太快了,电梯运行的那会功夫,她都跑到山脚下了?

丁小兵其实并不喜欢锻炼,也最恨走路,只喜欢吃过晚饭躺床上看电视,出门不论多远一律打车。之所以现在天天去爬山,全是被李楠逼的。李楠举着他的体检单说,喏,血压偏高、甘油三酯严重超标、血糖接近最高值。看看你那肥油肚子,还躺着!

在这个炎炎夏日的夜晚,丁小兵慢吞吞向雨山走去。经过雨山湖时,湖边走路的人浩浩荡荡,清一色的运动休闲装,有拿着扇子的,有拿着冷兵器的,猛一看好像全市人民都是运动达人。有的大爷正在倒着走,他们嘴上常说的一句话是,倒着走,能长寿,尤其是硌脚的鹅卵石小路。

丁小兵不想爬山,微信朋友圈里所谓的朋友们,说经常爬山对膝盖不利。于是他决定今晚只围着雨山散散步,最后在九号登山道下边等李楠就行。等不到也行。

丁小兵围着雨山走了一圈,浑身就冒汗了。他在一个长椅上坐下来。

雨山是座死火山。山顶上有个微波中继站,最早的登山道是条青石板路,其余上山的路是走的人多了自然踩出来的。山下还有个防空洞,冬暖夏凉,有旱冰场、茶座等娱乐设施,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废弃了。丁小兵的小学、中学都是在山脚下的学校度过,上学期间占山为王的是一些小混混,他们经常在那里打架。也有男女在树丛里野合,当然,在山上殉情的他也听说过有好几对。那时的他不敢单独上山,尤其是在夜里,风吹着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令他恐惧。

前年他从这里路过时,看到有人牵着几匹马,驮着长条石板往上层层砌筑,山体四周也铺就了柏油路。后来才知道是修建山体公园,给市民提供一个休闲锻炼的去处。

围着雨山散步的人太多,像是电影刚散场。丁小兵其实根本搞不清登山道的具体编号,他打算再走一圈就回去。

李楠的电话来了。她问他在哪里,丁小兵回答正围着雨山散步。她让他自己先回,稍晚点她就回去。

李楠电话里的声音很温柔,似乎是压低嗓门发出来的。这个电话打的是时候,丁小兵擦擦汗,打算放弃再走一圈的想法直接回家。

丁小兵一摇一晃地往回走,没走几步路他就听见有人喊,丁小兵!

他四下张望一番,没看见喊他的人,于是继续往前踱。还没踱几步就又听到有人喊他,他再次停下来,然后就看见了那个正研究心理学的朋友。

朋友说,我喊你你怎么不站住?

我怎么知道你在喊我?丁小兵说,再说了,你喊我我就一定得站住?

朋友说,说得也是。哎,你在这干什么?

锻炼。

锻炼?你怕死啊?

这说的是什么话。没有好身体哪来好朋友?再说了,怕不怕死和锻不锻炼有什么关系。

算了,不跟你扯了。朋友说,你现在可有空?

丁小兵问,去哪?

朋友聚餐。

哪个饭店?

你这么一问我还真忘了哪个饭店。

哦。那是谁请你?

也不记得了。

丁小兵说,你绕口令啊。真费劲。

朋友问,那你现在是去哪?

丁小兵想了想,说,去喝酒。

啊。没准请我们去的是同一个人呢。

丁小兵明白了,这家伙还饿着呢。他勾勾手,说,走吧,我们烤串去,山边上就有一家。朋友喜出望外跟着他朝前走。

那晚他俩把国际形势聊了个底朝天,顺带谈了谈心理学的最新研究成果,也喝光了烤串店最后一滴啤酒。朋友心满意足,最后拍拍他肩膀,说,呃,原来你是这样看问题的。

丁小兵稀里糊涂不知是怎样回到家的。倒头就睡的他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才发现李楠不见了。

丁小兵急忙给李楠打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才接听。她说她刚出门,昨夜临时接到个出差的任务,两天。昨晚看他睡得跟死猪似的,就没跟他说。

丁小兵放下心来,起床洗了把冷水脸。毛巾晾好,他将李楠的话又过了一遍,这让他产生了一丝怀疑。李楠工作至今从未有过出差的机会,这是其一;其二,南京距此不过四十公里,这算出差?其三,她的毛巾和牙刷还在那放着,不至于这么不讲究吧?其四,出差有半夜临时决定的吗?

丁小兵看了看她的床头柜,报纸堆里放着本《演员的自我修养》。他翻了翻,作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他默默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才读顺。书里有用红笔写的一行字——“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endprint

丁小兵没搞懂什么意思,拿起手机打电话,但看着李楠的名字又犹豫了,随后发了条微信。他问她在哪里?好半天她才回复在南京。他又讓她拍张南京的街景给他。她发火了,说,有意思吗你?但还是发回一张宾馆房间的照片。

丁小兵仔细看着照片,放大、再放大,照片模糊不清了。他总觉得照片那面镜子后面,有个影子。

他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并且庆幸自己没生活在古代,这要是进京赶考,那还不几年没音信啊,或许半道就死了也是有可能的。还是现在通信发达好,让人没有距离感。但似乎又缺了份亲近感,哪怕是夫妻俩。

李楠是第三天傍晚到的家。

丁小兵回来时饭菜已做好,五六个菜里有盘南京特产桂花鸭。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看见阳台上挂着她刚洗的衣服,裙摆还在滴水。他拿起拖把把水渍擦了一遍,就听见李楠说,过来吃饭吧。说着又拉开冰箱拿出罐啤酒,打开,再递给他。

丁小兵察觉出一丝异样。平时只要他一喝啤酒,她总会皱着眉头说一股马尿味。丁小兵问了句南京怎么样?好玩吗?李楠的眼中就有了泪花。

她说,你喝。我想跟你说件事。

丁小兵一口气喝掉一满杯冰啤酒,满身的汗突然就干了。

李楠说,你会不会宽容一个人?

丁小兵又干了杯冰啤,身上有了寒意。他起身关掉空调,搛了块桂花鸭。

据李楠说,她遇到的那个男人是微信上认识的。他们交往时间并不长,还不到一年。她到南京并非出差,在她断断续续的诉说中,丁小兵证实了他最初的怀疑是准确的。据李楠所说,他们之前没见过面,在南京是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是不是第一次见面不重要,关键是不是最后一次。丁小兵不得而知。在他的认知里,爱情这东西要么动人心魄,要么苍白无力,或者先红了脸再红了眼。但他们的认识,以及渐进过程听起来并非哭天抢地,而是平淡无奇,这挺让他看不起。她的叙述在他听来有无数的破绽,前后矛盾、慌里慌张,想把事情经过描绘得跟梁山伯与祝英台似的,但一直不得要领。说到最后,李楠竟然啜泣不止,说去南京是跟他见最后一面,了断压抑在心中的不了情。

客厅的灯光明亮。丁小兵看着她,对她的身份产生了迷惑。前阵子她还努力学过打网球,后来又苦练厨艺,真如专业演员般学什么像什么。

李楠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低声问,你能原谅我吗?

这是个千古难题,你还是去问天吧。丁小兵气得快要断了气,他不想再啰嗦什么,他不是不能原谅她,而是不能原谅自己。

丁小兵走进房间,望着正在收拾碗筷的李楠,问,他是什么星座?

李楠楞了一下,说,好像是射手座吧。

丁小兵说,那跟你这个巨蟹挺般配。

李楠说,你不也是射手吗?

夜空又轻又静,没有风。阳台上,丁小兵洗过的裤子已经干透,两侧的口袋布舌头般吐在外面,整条裤子像是有个人被吊在了晾衣杆上。

丁小兵独自出门了,他想夜登雨山。

山风微凉,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三号登山道,于是往上爬。越往上他发现越荒凉,黑黢黢的树木一眼看不到尽头,树叶沙沙作响,像是伸出手指对着他指指点点,集体嘲笑他。一对情侣模样的小年轻拉着手,说说笑笑越过他,丁小兵侧身让开,然后跟在他们后面。

他俩说一定要到达山顶,然后坐在凉亭看风景。他俩不断有新奇的发现,连看见盛开的野花都能发出惊叹,似乎越往上树木越发葱郁。丁小兵跟在后面走了一截,没了兴趣,就从半山腰下来了。

到了山脚下,他摸摸裤襻,没摸到钥匙。钥匙丢了还是没带?他记不清了,倒有种一个家没了的感觉。

丁小兵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往哪个方向去。

那个喜欢研究心理学的朋友从远处跑来,丁小兵喊了他一声。但他似乎没听见。丁小兵又连续喊了几声,他才停下来。

丁小兵说,我喊你你怎么不站住?

我怎么知道你在喊我?朋友说,再说了,你喊我我就一定得站住?

丁小兵说,说得也是。哎,你在这干什么?

锻炼。

锻炼?你怕死啊?

这说的是什么话。没有好身体哪来好朋友?再说了,怕不怕死和锻不锻炼没什么关系。

算了,不跟你扯了。丁小兵说,你现在可有空?

朋友问,去哪?

请你喝俩杯冰啤。

哪个饭店?

随便找个小饭店。

饭店不是随便找的,点的菜一点也不随便。大厅里空荡无人,六七个服务员都在打瞌睡,大厅播放的音乐是《爱江山更爱美人》。丁小兵随着曲调轻轻哼唱起来。

女愁哭男愁唱。朋友说,你是爱江山还是爱美人?丁小兵说,两个我都爱,可惜他们都不爱我。

朋友没再接他的话茬,说自己已经对心理学没了兴趣,目前热衷星座学,对每个星座当月甚至当天的运势了如指掌。丁小兵似懂非懂认真听着,像是对面坐着个表情严肃的算命瞎子。最后,朋友心满意足,拍拍他肩膀,说,你的命运尽在我掌控之中。我早已判断出你今天心事比较重。下次我们再聊。

丁小兵吓坏了,很晚才走到家门口。当他沉重地敲开大门,李楠劈头就是一声大吼,这么晚才回来,你干脆死外边得了!

天气太热。到了傍晚天空忽然就黑沉沉拉下了脸,大片乌云中有沉闷的雷声。这跟李楠的脾气很相像,任性得总是让人无法防备。

最近,她一直捧着那本《演员的自我修养》,研读的过程中还学习拉小提琴。从断续发出的噪音中,丁小兵觉得艺术这条路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走的。邻居经常找上门来,说要报警。而丁小兵总是把他们拦在门外,说她演奏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既然是小夜曲只能在晚上找得到感觉。

不过,李楠越来越不对劲了。除了折腾小提琴外,就经常在窗前发呆,神情忧郁,连偶尔露出的笑容也是硬生生从脸上挤出来的。她变得不爱说话,轻微的响动都能让她受到惊吓,敏感得像一根针。endprint

丁小兵很快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不是他想得开,也不是他大度。他是无能为力,况且李楠整天不说一句话,这难免让他心里不大好受。谁都会犯错,谁的心里没个秘密?

丁小兵打了个哈欠,准备中午认真和妻子李楠谈一谈。

丁小兵亲自下厨,炒了三个菜。自己拿罐啤酒,又给李楠倒了杯饮料。

他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谁心里不装着个人呢。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干了杯冰啤,那种透心凉一直让他舒服到了脚后跟。他认为自己的这份宽容世上绝无仅有。

李楠没说话,但丁小兵看到她眼神亮了一下。丁小兵以为她放下了束缚她多日的枷锁,他暗自得意,继续说,有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

丁小兵被自己的宽容感动了,唱着唱着就动了真情。李楠的眼神更是在歌声中,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一曲唱罢,李楠笑了,她问丁小兵,你心里装着的那个人是谁呀?

丁小兵一愣,说,什么那个人是谁?

李楠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刚才不还说谁心里不装着个人嘛。

丁小兵说,我剛才是这样说的?

李楠说,别不承认了,老实交代吧。她是谁?

丁小兵说,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

话音没落,一杯饮料突然就砸在了他脸上,他本能地往后一让,没曾想用力过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抹抹脸,还没等爬起来,李楠一个箭步跳过来骑在他身上,两只手不停拽着他的头发。

丁小兵用力扭了扭腰,想要翻身爬起来,但爬山多年的李楠体格健壮,没给他一丝反抗的余地。丁小兵动弹了几下就不动弹了。李楠嘴上说着别跟我装死,边用手扯着他衣领,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丁小兵拿了张抽纸,擦了擦脸。一口唾沫又奔到他脸颊。丁小兵一拍桌子站起身,说,你这是到底要闹哪一出?李楠说,你今天不交待清楚我就跟你没完!

丁小兵说,你还想不想过日子了?好日子过多了是吧?邪搅什么!

李楠说,从来就没有什么“过去的好日子”。你就是个骗子。说!她是哪里的?

她是哪里的?什么她是哪里的?嗯,她是哪里的才合适呢?距离太近她不会真要去找这个不存在的人吧。为了息事宁人,他不得不开始构思。他琢磨片刻,说,东北的。

东北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丁小兵又琢磨,然后挑了个最远的地方,说,漠河。

丁小兵呀丁小兵,你真有本事。李楠嗓音提高了,瞧你那小身板。德行!我真是小瞧你了。怎么没冻死你!

窗外有闷雷滚动的声音,楼下有个女孩在喊,要下雨了,快收衣服。丁小兵低头坐着,听到密集的手戳脑门的声音。李楠没有理睬,她的呵斥声如同雷声滚过玻璃。他像一片树叶随着水面上下起伏,渐渐进入了无边的梦境。

李楠又给他拿了罐冰啤。丁小兵这才边想边说。说起了这件事。

其实我心里是有个女人。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好像发生在遥远的未来。她像个孩子,皮肤很白,还带着点微红,灯光下脸颊有层薄薄的霜,整个人站在那里像是被初冬的白露轻轻覆盖着。她是潮湿的。那件蓝色的大衣像是会呼吸,随着她身体柔柔地吐纳,清冽的空气中便有了香甜的气息。

我最喜欢她的齐刘海,很整齐地遮住了额头,耳朵边上还有一缕长长的碎发,犹如一个在玩捉迷藏的小姑娘,躲了很久,却突然发现小伙伴们都不见了,撇撇嘴想哭还没哭出来时的情形,惹人怜爱。那件白毛衣领口很高,跟花瓶的瓶口很像,袖口却很大,以至于他无法抓住她的手。偶尔她也会捋起袖口,捏着拳头一副要揍他的神情。

每次见面她都背着那款黑色的包,拉链总是拉着。他对包里装着的东西充满好奇,她一会拿出个青团,一会拿出个萨琪玛,像个魔术师。每次都是她抢着说话,一个片段接着一个片段,仿佛再不说就来不及似的。她也会停下来,咬着嘴唇责怪我话太少。然后她又继续往下说,一直说到深夜的尽头里。

她喜欢喝茶,而且是白茶。有时我也会越过她去拿茶杯,她笑着说我话这么少还喝那么多水,不会是糖尿病吧?我踢了她一脚,却发现她没穿衣服。黑暗中我用手指轻轻滑过她的后背,很凉。她让了一下,背对着我说,痒。

黑夜从来都是在不经意间降临,而黎明始终藏在窗帘的后面。梦中的她会发出长长的叹息,夹杂着含混的哼哼声。她没有丝毫的戒备,超然世外,又带有野逸之气,全然没有了白天坚硬的那声“哼”。我悄悄掀开被子,能看到她的轮廓,深夜里墙壁的反光使她看上去犹如一幅山水画,柔软、安静,层次分明。

我捏了捏她的肩头,她醒了,看了下时间。手机屏点亮的那一刻,她的锁骨清晰可见,宛如浅浅的池塘。她没说话,把脑袋钻进了我的怀里。她的嘴唇也是凉的,河蚌般湿滑。池塘里浅浅的水湾开始荡漾。是风,扰动了窗帘。

她就是那座清秀的雨山,而我却始终找不到任何一条登山道。她拉着我的手,我却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就放开了。我看清了道路。与此同时,清晨的第一缕光芒铺满了我们的身体。

一杯饮料泼在丁小兵脸上。他惊醒过来,看见李楠正拿着把菜刀,刀背不时敲着饭桌,发出沉闷的类似剁肉的声音。

李楠在哭。她问,你为什么跟我结婚?

你妈逼的。

你敢骂我妈?

就是你妈逼的。

我们非离婚不可!你给我滚出去!

过了很久,呵斥声才一点点走远。丁小兵从恍惚中坐起身。房间里很安静,菜刀不见了,那个被捏扁的啤酒罐还在桌上。他看看四周,李楠不在,他的衣服也穿得很整齐。他抬起头,房间的半空中似乎有迷濛的水汽。窗外有风,但就是吹不进房间里,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个房间一样。

窗外的雨,在雷声的压迫下,这才大滴大滴落下来。丁小兵内心还未停止的涌动,正逐渐形成一个巨大而迷人的漩涡。他诉说的这个女孩是真实存在的吗?如果不是真实的,可他为什么能把每个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如果是真实的,他又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她?这不免让他感慨岁月的流逝和对一切无法实现的无奈。他没有了年少时的憧憬和年轻时的张扬,也厌倦了繁杂的人情世故,总想安安静静自己多呆一会,尽管夜里会有失眠的困扰。endprint

你给我滚出去!李楠举着菜刀喊道。

夏天的雨并不是说停就停下来,出门快走到雨山脚下,雨才突然停了。泥土和树木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两个小家伙在抽陀螺,但陀螺在地面上旋转得并不流畅,碰到丁点大的石子就倒了。丁小兵走上去,说叔叔教你们玩。说着捡起陀螺和鞭绳,把脚下一块地方清理了一番,手用力旋转几下陀螺往跟前抛去,接着用鞭绳不停抽打着陀螺的底部。抽打的频次越快,陀螺旋转得也就越快。

两个小家伙禁不住拍起巴掌,嘴上还喊道,下流胚,不打不撒尿。

丁小兵把鞭绳还给他们,继续朝前走。他得想想回去该如何解释。他要再编造一个谎言来解释先前的谎言。

手机响了。那个研究星座学的朋友打来电话,喊他去山边上的一家小饭店喝两杯。丁小兵疾步赶去,跟他面对面坐着,想跟他探讨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但朋友已经不研究心理学,连星座运势也不研究了。他現在变成了“军火商”。

丁小兵没听明白。朋友从登山包里拿出一把手枪递到他跟前,丁小兵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却是一把仿真枪。丁小兵说,这是明令禁止的,你还是投案去吧。朋友哈哈一笑,说,不是钢铁材料的,但手感很逼真。说完又抓了一把橡皮子弹给他。

丁小兵把玩了一下,把枪别到后腰,一股安全感陡然而生。他说,我老婆今天发疯了。这段时间都发疯了。

朋友说,我知道。

丁小兵说,你怎么知道的?

朋友说,看你那神情,除了你自己,天下人都晓得。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你刚才说天下人都晓得,那你怎么不晓得?

别废话了,说吧。

丁小兵一五一十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朋友听完,沉思片刻,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以我多年对心理学和星座的研究,你老婆出差那件事是她编的,她这么折腾是爱你的不良表现。但你说的那件事倒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在我身上也发生过和你一模一样的经历。

天下的事情难道都是重复的?

你不常跟我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嘛。

这是我说的?

我只记得是你说的。

那我现在怎么办?

麻烦。但麻烦有时需要用武力才能彻底得到解决。我觉得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把枪。

我回家了。朋友拍拍他的肩膀,喝完了最后一杯啤酒。

丁小兵无路可走,只能低着头往回走。

雨山是座死火山,后来被建成了山体公园,到山顶的路目前有十一条,还不包括已被废弃的那两条登山道。丁小兵站在山脚下,此刻早已不见锻炼的市民,偶尔有一两对情侣亲密走过。或许只有他们是最喜欢黑夜的。

丁小兵仔细打量着雨山,它由三座连绵的山体组成,两头高中间凹,夜色中像是一只被人压扁的枕头。现在,他不知该选择哪条道路抵达山顶。望着黑黢黢的高山和深邃的登山道,他迷茫了片刻。他自己就是死火山,会有再次喷发的可能吗?山体原先的炽热岩浆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变得冷冰冰?难道还要等上几百万年才能死灰复燃?他一时想不明白,李楠也是死火山,可究竟是谁搅动了她身体里沉默的火山。

他决定不从任何一条现有的登山道爬上去,他想起很久以前,他曾和同学在山上迷过路但最终还是到达山顶的经历。于是他往树林深处走去,他听见有狗吠,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危险还是发现了什么,反正狗就是断断续续地叫着。等他走近才看见有两条流浪狗在山坡上打架。他走上前想去拉架,没曾想两条狗自动分开,调转目标一齐冲他狂吠不止。丁小兵掉头就跑,一直跑到三号登山道才停下。

丁小兵重新开辟了条道路,吭哧吭哧向上爬。没有走过的路毕竟是艰难的。寂寞的雨山在黑夜里等待着黎明,夜空繁星闪烁,和山体混成一片。夜空又轻又静,月光像个新娘嫁到了雨山上。茂密的树林睁大眼睛平静地看着他。夏夜的风在树丛中盘旋,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还有不间断的虫鸣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仿佛向他倾诉着一个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越往上,雨山越深不可测。丁小兵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他索性坐下来,看着脚下的城市。远处,一条条笔直的路灯光形成起伏不定的曲线。更强的灯光应该是汽车的大灯,它们在一条条街道中穿梭,停下、启动,像一只只机械玩偶。原先山脚下的红砖楼早已被征迁,替代它们的是扑克牌般单薄的高楼,它们一栋栋挨着,更像是排列整齐的多米诺骨牌。高楼上一扇扇小窗户间次亮着,猛一看犹如千疮百孔。

丁小兵没有继续向上爬,他不想极目远眺也不想被一叶障目。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把山体上下打量了一遍。夜风拂过,他想起有个锻炼的大爷曾说过,倒着走,能长寿,尤其是硌脚的鹅卵石小路。

丁小兵现在非常认同这句话。他这么想着,试图倒着走下山,可没走几步,他就从半山腰滚下来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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