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村纪事
2018-02-02红孩
红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作家、文学评论家。已出版散文、小说、诗歌集10部,散文代表作品有《东渡东渡》《唤声姐姐叫萧红》《女人的荷》等。现供职文化部中国文化报社,主编文艺副刊。
我到乡政府报到的那天,是1986年的深秋了。
乡政府所在地是一处古建筑,分前后两院,一百年前是一张姓祠堂。这姓张的人家祖上在清朝的工部担任过要职,可能是侍郎那种职务,相当于今天的副部级,主管建筑工程。有人说,张姓祠堂的工料是张(侍郎)在任职时,从给朝廷的某建筑工程中给挪用出来的,也许是清东陵,也许是开滦煤矿。因为没有明确的记载,也就无法进一步证实,权当以讹传讹吧。不过,联想到现实,这种官员假公济私吃回扣的事也不鲜见。
这都不重要。我到乡政府担任的职务是乡团委副书记,本来说好是来当乡团委书记的。后来,我从办公室其他的同事嘴里得知,乡团委书记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同志兼着,她不仅是乡团委书记,还兼任党委办公室副主任、文化站长、工会干事,之所以要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等转成城镇户口的指标。我的前任,也是乡团委副书记,他并没有高升,而是就地免职归我管。其直接原因是,在几个月前,他上中学的弟弟跟同学打架吃了亏,回家把他哥叫了去,结果哥哥帮弟弟出了气,却把乡团委副书记给丢了。党委分管我们的副书记并没有把这个事情的原委告诉我,是党委书记在某一天晚上与我一同值班时跟我说的。党委书记还跟我说,之所以把我从农场调来,就是看中我有几把刷子,希望我能做好乡里的宣传工作。
我们的乡政府不像其他地区,由区县政府直接管,而是由农场管辖。农场很有名,名曰双桥农场,早些时候也叫中古友好人民公社。农场是1948年建的。第一任场长叫李直,传说当年在毛主席身边工作过。他的儿子李锐现在在山西,曾获第八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等,是个很著名的作家,1969年从杨闸中学毕业后到山西插队。我在1985年第2期《当代》杂志上曾读到过他以农场的生活为背景写的中篇小说《红房子》。小说中写的农场东院的红房子,我曾经在那里工作过一年多。再后来,李锐的名声越来越大,一度听说他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为此,他还退出了中国作家协会。我一直想跟李锐、蒋韵夫妇联系,跟他们说说双桥,聊聊文学。可机缘从未有光临过。有次打通电话,沟通得不太好,也就作罢。
党委书记所说的我有几把刷子,指的是我会写点文章。1983年中考失败后,对人生、前途近乎绝望的我,开始学习写作。在这之前的1976年,我在小学二年级时于三夏收麦时节,曾写出过“东方升起红太阳,我们早早起了床。拿起工具上麦场,革命精神大发扬”那样的战斗诗,被刊登在学校的三夏战报上。这大概就属于我的文学启蒙吧。我母亲斯时在离家附近的农场果园食堂工作。食堂旁边便是锅炉房。烧锅炉的刘师傅爱写诗,还兼任果园的广播员。我从小就经常听刘师傅的广播,声音洪亮而有激情。我妈见我整天郁闷,就让我找刘师傅聊天。我在广播里听过刘师傅朗诵过自己创作的诗。我见到刘师傅的时候,他正在锅炉房的一个角落里用左手写散文。我看了他的一些诗稿,其中有一首叫《翠柳河》。刘师傅的家距我们的村庄不过五六里路的样子,我们的北面有一条著名的通惠河。这条河从北京东便门流经通州八里桥的河流,古代是漕运河,现在负责北京东部的排污。从通惠河往南有几条支渠,我们村西的叫西大渠,刘师傅的家在河西,他们管西大渠叫翠柳河。看来,他们村比我们村有文化,浪漫、抒情得多了。刘师傅四十多岁,身体有些塌软,说话慢条斯理,跟广播时的情景一点都不一样。他在跟我聊天时,隔几分钟就往炉膛里扔几锹烟煤。去刘师傅那里聊过几次后,我就将写的三四首诗歌给他看。刘师傅看过后,说我的起点很高,他辅导不了我。他告诉我,农场机关有几个热爱文学的干部经常写作,他想把我推荐给他们。这样,我就在很短的时间内,与农场的二十几位文友相识了。不久,北京市农场局和朝阳区文化馆的文学辅导干部先后来农场座谈,并向我们这些业余作者约稿。这样,我在1984年的7月15日,第一次在《北京农场报》副刊上发表了我的小说处女作《回乡》。编辑很精心,还给配了一幅插图。同年10月,我又在朝阳区文化馆主办的《芳草地》小报上发表了散文《农场漫步》,由此开始走上文学创作道路。当时,我正在北京双桥中学畜牧职业高中读高一。我调到乡政府时,已经在大大小小的报纸刊物上发表了几十篇作品,俨然成了农场里的名人。
我没想到乡政府的条件很艰苦。办公室三人一间,我和党委副书记、办公室主任一起办公;晚上值班就住在办公室,而且要从家带被褥;午饭永远是白菜豆腐米饭。更贫穷的是整个乡政府里连一台打字机都没有。党委让我编写简报,给我的工具就是一支铁笔、一块钢板、一卷蜡纸。就是说,我要学会在蜡纸上刻字,这使我想到古人在竹简上写字,想到红岩烈士办《挺进报》。说实话,我的字写得不好,字写得不好,刻出的字写得就更不好。即使这样,党委领导也没埋怨我,仍然将印得歪七扭八的简报发到各单位。多年以后,当乡政府有了打印机,有了电脑、复印机后,我是多么地羡慕他们啊!十年前,我回父母家,看到家里有一张乡政府办的报纸,编辑、版式、印刷很正规,心里有说不出的为现在年轻的一代而欣喜。
机关工作不像工厂车间工作,没有什么硬性指标,工作完全靠自觉。自1985年农村土地重新分给个人后,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明显增强,除了种好自家的田地,更多的年轻人选择到乡镇企业和城市里打工。既然一切向錢看,一切为了生存和发展,谁还在乎共青团工作呢?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开团委会,全乡26个团支部,只来了两个团支部书记,还有一个,竟然迟到了两个小时。我不知道是因为忙,还是前任做了手脚。我并没有把这个情况向乡党委领导汇报,我只想通过我的行动去找到答案。我利用一个月的时间,分别到单位和家里去找团支部书记谈心,有的一连去了三次,也有的边帮他们家里干农活边聊工作。这样,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再开团委会时,26个团支部至少能来20个人了。一年后,我们组织了新团员入团仪式。当国歌奏响的时候,我的两眼满含热泪,党委书记在讲话中一连说了几个“不容易”。我想,我的泪水不只是因为劳动的艰辛,更多的是对信仰的忠诚。endprint
1987年市场出现疲软,三角债危机几乎侵蚀到每个单位。为了增加地区的社会知名度,乡党委领导让我把工作重心转向对外宣传上下功夫。说得直白点,就是想办法给新闻单位、上级宣传部门投稿,发现典型,报道好人好事。当时《北京日报》、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通讯员名额只给了农场宣传部孙雨山。朝阳区的通讯员一个是区委宣传部的郭学棣,另一个是区广播站的张礼。而要往市里的新闻单位发稿,非得找他们三人不可。
为了发稿,就得和农场、区里、市里的相关人员搞关系。记得我曾经把《北京日报·郊区版》的一个记者专门用121汽车接到乡政府,请我们乡党委书记和他聊了两个多小时。乡政府很穷,食堂只做了麻婆豆腐、肉丝炒芹菜、油炸花生米和切了一根蒜肠,二锅头酒还是我从合作社商店买的。那个记者回去一个多月,一个字也没有写,或许是嫌我们接待得太寒酸了吧。
由于我父亲在乡政府下面一个村里担任着党支部书记,乡政府机关的干部年龄稍大我一些的常以长辈自居。至于各个村上的书记、社长和村委会主任,就不把我当成机关干部了。这样的状态有利有弊,好处是人熟,没有不认识的,到哪里都可以喝水吃饭。不好的一面也是因为人熟,人熟就可以不讲理。譬如我到村里收青年活动经费,跟我父亲关系好的村领导,刚一张嘴,就表示愿意出。也有的则以各种理由给搪塞了,让我急不得恼不得,气不得说不得。
对于宣传工作,人们的态度也不一样。就大多数人而言,谁都想出名。尤其到了年底评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时,填写申报材料都很积极。这时,我的作用就大了,哪个领导见我都笑逐颜开,仿佛他们的荣誉就在我的笔下了。其实,只要按照上级党委给的指标填上了,百分之百都可获得。那个年代还没有公示这一说,报上谁就评上谁。有一个村干部,她是副书记,但每次评先进时都是她。时间长了,正职的书记好像发现了什么,闻出了味道,在某年评先进时,突然找到乡党委办公室,说以往评先进他不怎么关心,结果次次都让副书记当选或让副书记替他去领,结果人们以为这个村实际是副书记掌权呢。他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要告诉我们,以后再有评先进的事,直接告诉他,不必通知副书记。一年后,副书记调到乡政府当妇联干部,想来正副书记已经不和了。
在基层干部中,班子不和是非常令人头疼的事。不和的原因有多种,既有宗族的,也有利益的,还有男女的,还有权利的,甚至是阶级的。我父亲在最后搭班子时,选了一个本姓的晚辈做社长,几乎让他遗憾终生。我管社长叫二哥,比我父亲小个四五岁,早些年在村里种地,改革开放初期,在村里办了个电镀厂,后来又承包了螺钉厂。父亲之所以选他当社长,主要考虑当时他与村里的承包费、建筑费有许多说不清的问题,村民反映比较大,经过与乡政府党委书记磋商,让二哥当社长,过去他与村上的账务一笔勾销,即谁也不欠谁的。由乡政府财务部门做结论。按说这个事情就这样糊里糊涂过去了。可几年后,乡党委书记退休,新上来的书记喜欢和二哥等人出入歌厅,一来二去就成了哥们儿。有一天,二哥拿一张六千多元的餐饮发票让我父亲签字,说前几天和乡政府几个领导吃饭来的。我父亲看着发票上的数字有些吃惊,说咱农民干一年活才挣四千块钱,你们几个人一顿就吃掉六千多,这也太过分了吧?这字我不能签。对于父亲的话,二哥当然不能接受,他和父亲为此吵了起来。意思是,别的村都这样,有的村一次花一万多呢。这事情过去时间不长,乡里年轻的党委书记便把父亲找去谈话,核心意思是说我父亲年龄大了,思想观念跟不上形势,经党委研究让他退居二线,享受正职待遇,等到了六十岁,正式办理退休手续。这个党委书记,原来在农场的牛场任场长,他在1990年被评为北京市劳动模范,还是我给他写的材料。现在,他已经变了,我能说些什么呢?
二哥和我父親的恩怨始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候,父亲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政治思想比较活跃。村里二哥的父亲和他的叔叔都是地主成分。另外有李氏哥俩,家里解放前在上海开办了兄弟牌缝纫机,被打成资本家,下放回村。再有几个岁数大些的农民,解放前夕秘密突击加入了国民党,后被查处,定为坏分子。这些人加起来有七八个,在那时显然是被批斗的对象。听我父亲说,那时候他们确实对这些人进行过批斗。我问过父亲,你打过人没有。父亲对天发誓,他从来没有打过人。不过,他喊口号还是蛮用力的。于是,我对父亲说,这仇恐怕要结一辈子了。
二哥当了社长后,开始还信誓旦旦在我面前说,我一定要感谢你父亲的提拔之恩。但几年后,他的复仇心理就开始作怪了。对于在那时候批斗过他父亲、叔叔的村民,包括他们的家属,他都想办法报复。由于乡党委书记成了他的哥们,他就让会计三番五次地找我父亲说要重新查账,声言村里欠他多少多少钱。我父亲说,关于过去的事情,党委已经做了结论,是不能更改的。如果非要更改,那要由乡党委派人复查。为此,二哥对父亲耿耿于怀。有次借着酒劲,还和父亲动了手。我很心疼父亲,可又不知道这事情怎么去解决,见父亲不肯屈就,二哥又找来乡里村里有一定威望的人做父亲的工作,要求一是答应给他返回五万块钱,二是推荐他入党。父亲找我商量,我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如此,坚持了两年,最后,乡里的一个主要领导亲自出面,父亲才拗不过让二哥入了党。父亲在被免职退居二线后,二哥并没有按照乡里的规定,在经济上对父亲给予正职待遇。父亲找过乡里几次,乡里的领导左拖右拖也就不了了之。多年后,村里一位在乡政府当过主要领导的表哥跟父亲聊天时还埋怨父亲当初不该让二哥入党。父亲说,你现在说有什么用,当初你们不是都主张让他入党吗?表哥说,他当时虽然那么说,也是权宜之计,父亲如果硬是不发展,谁也没有办法。表哥的话我不大相信,以父亲的仁厚性格,他根本就做不到。
像我父亲跟二哥的这种关系,在农村并不鲜见。记得一年,我陪区广播站的张礼去一个村采访。村党支部书记是个六十多岁的大爷,社长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按村里的辈分他们属叔侄关系。本来,小伙子是老书记的培养对象,先当团支部书记、民兵连长,再当社长,如果不出意外,下一步肯定当党支部书记。谁料,我和张礼采访后,张礼回去以我们两个人署名,写了一篇《小村里有个种田迷》,主要介绍年轻的社长怎样靠科学种田的。文章在《北京日报》二版发表后,在当地引起较大反响,正当我春风得意之时,想不到村里的老书记拿着报纸找上门来,质问我为什么只写了社长,而没写他。我说,新闻通讯稿不比总结,要讲穿靴戴帽,报纸喜欢直来直去。老书记一听,义正词严地说,请问还要不要党的领导?如果没有党的领导,他怎么科学种田?我见老书记真生气了,就给他沏茶,让他坐在椅子上消气。我劝他,年轻的社长不管把庄稼种成什么样,也是您领导得好。再者说,看着年轻人进步,您老不也看着高兴不是?我的话似乎起了一点作用,老书记喝了一碗茶后,还是有些悻悻地走了。我没有想到,就是因为我的这一篇文章,使这对叔侄接了疙瘩,不但年轻的社长没有顺利接班,据说直到老书记去世,他都不肯原谅年轻的社长。这是我的悲哀,还是老书记的悲哀?或许都不是,这应该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悲哀。
责任编辑 谢 蓉
特邀编辑 张 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