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月光
2018-02-02刘鹏艳
刘鹏艳,女,1979年生,安徽省合肥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小说集《天阉》、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等。中篇小说《红星粮店》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短篇小说《月城春》获第二届《红豆》文学奖。
二〇一六年六月二十五日,我要知道再过三百二十六天,冼翠会为我哭昏死过去,我就得像重新洗牌一样把日子重洗一遍。我看不得女人哭,尤其看不得冼翠在我面前哭。我觉得我所有的肌肉和筋骨,都是为了让这个叫冼翠的女人感到安全,而不是更缺乏安全感。然而,我食言了,我并没有做到,虽然无人见证我的誓言,但我知道自己不配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哪怕空有一米八三的显赫个头。
事儿要从根子上讲起的话,会很漫长,也许要返回十八年前,那个我还在襁褓的日子;也许更长一些,从冼翠读中专那会儿讲起,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但也不一定,要是冼翠来讲这个故事,没准儿会从她出生那天起开始建立故事的庞大架构。谁知道呢!故事从来就有无数种讲法,我只掌握其中的一种,至于银屏街上的另外八种版本和十余种由补充、注释及想象构成的演绎,我本人不负责解释。冼翠就没那么幸运了,她还在那条街上住着,进进出出总会遇上装作热情的戴红袖箍的大妈和不经意间露出刺探的眼神或马脚的婶娘、奶奶、姑子。有时候男人也会朝她叽歪,毕竟一个三十六岁的老姑娘,摊上那么大的事儿(哪怕没摊上事儿呢),身上仿佛自带被八卦和意淫的惊人信息量。
那么我还是从二〇一六年六月二十五日那天讲起,我认为这事儿最直接的原因还是从那天开始诱发、扩散以至于后来完全失控的。
那天,冼翠很早就起来了。她煮了面,用凉开水激了,盛在一个大铝盆子里。旁边一个蓝边花瓷碗,是调拌好的葱姜蒜末和酱醋麻油。她煮的六个鸡蛋,搁在另一个碗里,皮薄透亮,像六颗巨大的龙眼。早上我们吃拌面。着一袭素白带紫色波点套裙的冼翠朝我扬了扬红扑扑的脸说,中午、晚上去街上买着吃吧。说着递给我一百块钱。那张粉红色的钞票有点叵测地在她手上颠了几颠,也许是风,她出手太快,好像迫不及待要把它扔给我似的。我没接,她就把它压在搁鸡蛋的那只碗下面。我冷眼看着她,明显异于往常的打扮让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什么,同学聚会,早先我和你说过的,六月二十五日,就是这个周六。
是的,她和我说过,为了这次聚会,两个月前,他们就开始筹备了,筹委会还打了好几个电话要吸收她,因为她在学校的时候是文体委员,大型活动就数她出镜率高。我问她是班花还是校花,她捡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似的,捂着嘴说,还花呢,都这岁数了,什么花也谢了。她说的时候眉眼里飞出一抹羞涩的笑意,好像真是那个二十多年前的小姑娘。我就知道,她必然要去參加这次聚会。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有点生气地想,她居然还这样笑!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笑的时候应该从容舒张才是,哪怕龇牙咧嘴也可以接受。譬如后街炸油条的李嫂,笑起来像放响屁,这都是一个青春已逝的女人笑容背后的应有之义,但就是绝不该笑得像一朵娇羞的莲花,不胜幽怜。我说你这样不好。她怔了怔,很白痴地问我,什么不好?我只好把眼光调到一只落到碗边的苍蝇身上,烦恶地挥手赶走那个有缝没缝都要叮一口的家伙。蛋是好蛋,薄皮透亮,像六颗巨大的龙眼。谁不想叮一口呢?我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冼翠出门的时候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记得带钥匙。我头也没抬,她总是像妈。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会不顾一切地爱死这个温柔的小母亲。可我有二分之一的血统和她是同根的,我一柱擎天的时候,会因为想到她而不是某个女明星或者女同学而感到深深的羞耻和罪恶感。她的高跟鞋终于橐橐地消失在燠热的空气里,那种由近及远的类似小牝马骄傲扬蹄的声音被呼呼转动的风扇抽走,我忽然感到自己虚脱般大汗淋漓。
学校已经停课了,但我要去“新东方”补习英语。我把单车扛下楼,发现楼道里冼翠走过的地方,有几个细如小指甲盖的积尘形成的坑。这鬼地方没物业管理,楼道里总是有一层浮灰,各种脚印儿汇集交错,一个人覆盖另一个人的印记,有种人来人往的落寞。我冷笑一声,这个女人,她穿这么细的高跟在外面走一整天,回头脚一定肿痛难忍。我扛着单车,艰难地侧身,穿过两捆废报纸和一个缺了口的旧花盆,把自己摇摇晃晃地让出去,阳光在楼道口凌乱地滚来滚去。
这一天我过得有些恍惚,看倒装结构的英文句子时,总是看到冼翠穿着那套素白的带紫色波点的短裙,在字母之间蝴蝶般轻盈飞舞着。未及膝的白裙被紫色的绸缎滚边勾勒出完美的弧线,波浪一样温柔地拍打着她雪白的大腿,旋转,纵跃,回身,下腰,侧踢,令人目眩神迷。明亮的、飞扬的裙裾使她的腰肢像少女一样柔软,无数彩色的气泡从状语、补语和定语之间噗噜噜地冒出来,每个泡泡都映出流光溢彩的冼翠,不是那个熬完二十四小时做出当月报表而捶捏着僵硬的腰背的冼翠,而是十六岁的轻松就摆出“一字马”造型的风华正茂的冼翠。
午饭是在“新东方”附近一个快餐店吃的,来这里吃饭的多是培训学校的师生,总能碰上几张熟面孔,只是叫不上名字。我也懒得搭理这些不重要的社会关系,大家萍水相逢,知道姓甚名谁反而是负担。有几个好像也是六中的学生,初中部、高中部的都有,在学校里也见过面,但在这里看到和没看到都一样,并不比推门而进,临时就餐的出租车司机或街头民工更熟络。我对面的那位,身着蓝绿相间的横格T恤,肥硕的牛仔短裤无款无型,上面汗碱结痂,漆点星布,估摸是路边打游击的油漆匠。他要了一份十五元的套餐,一瓶啤酒,也不用杯,吃一口,对着瓶子猛喝一口,一口饭一口酒,吃得香甜可口、汗流浃背。明显地,有油黑的泥垢从他那张沧桑的脸上深浅不一的沟壑里冲刷出来,质朴和粗鄙一览无遗。
“这儿,有人吗?”一个稚气的女声怯怯地问。我抬头看了一眼,最先入目的是还没来得及发育的胸部,似乎与声音一样怯生生的微微的两片隆起,然后才是那蓬松的蘑菇头和浓密的刘海下面有些黧黑的小脸。这小姑娘我认识,六中初中部的。endprint
“没人。”我说着主动朝里让了让。这个点儿,快餐店的生意好得很,除了我们这一桌,都是满满当当的。对面那位把一只脚搁在空椅子上,虽然这会儿放下来了,小姑娘也不大好意思往那儿坐。看得出来那个人有点脸红,他习惯了跷着腿半蹲着吃饭,那姿势虽不雅,但下食儿,三口两口把自己的饭吃完,酒饮尽,抹抹嘴走人。
小姑娘没再捅位置,既然坐下了,就和我肩并肩埋头吃饭。她吃饭的风格和对面那位天差地别,简直细致到烦琐的地步,手里一直攥着一张餐巾纸,几乎每吃一口,都要抿一下嘴角。说实话,相比之下,我更厌恶这种矫揉造作。但我没有任何反感的表现,甚至很有礼貌地对小姑娘说:“不好意思,请让一下。”小姑娘忙把筷子停下来,站起身让端着餐盘的我出去。可能起身有点慌了,她碰翻了面前的例汤。汤碗里的料儿倒不多,所谓例汤,总是形式大于内容,几片零星的紫菜,蛋花得费劲找才行,但汤水洒了一桌,流到我两只靠桌的裤腿上。那流域和高度也相当尴尬,几乎是顺着大腿根部淋漓而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简直像复读机,她慌乱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态度诚恳,神情可怜,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发作。“没关系。”我皱着眉头摆摆手说,就低头处理我的裤子。快餐店抠门得有些狠,点一份快餐,只配一张裹筷子的餐巾纸,用完了还得去点餐台领。我又没有随身带手纸的习惯,这会儿只好把扔在盘子里的那张用过的餐巾纸捡起来权宜。但这也太杯水车薪了,爷们裆部以下可是满满一碗汤啊。小姑娘赶紧从包里抽出自带的餐巾纸,一张一张地递给我。一整包都抽完了,吸附效果还是不佳,她只好摩挲着双手,整个小脸都抽抽着。好吧,我承认我心软了,我对她说我没事,然后还算是潇洒地走出快餐店。
那个下午我没法继续上课,只好回家换裤子。我觉得潜意识里可能压根儿也没想再去上课,我的心已经跟着冼翠到了她的学校,那所即将和另外两所职校合并的老牌中专。她的学校成立三十年,今年寿终正寝了,月底就要整体搬迁至职教城。他们赶在月底之前举办这个毕业二十周年庆典,也是个送终的意思。本来冼翠不打算参加的,她和她的同学断了这么多年的联系,一下子接上头总有种违和感。但是彭大嘴总来找她,电话不断,甚至还堵上了门。她说我们找你不容易,这次动用了警网才找到你的电话号码。我们是同学,这关系是退不掉的,你来不来,关系都在那里。你看,这么多年了,我们不指望你吃,不指望你喝,就指望你友情出场一次,你好意思让我们大家都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吗?你得来,你不来是你的遗憾,因为再也没有下一次了。以后我们就没有母校了你知道吗?精神的家园哎,说没就没了,从此我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唯有抱团取暖……
彭大嘴擅长煽情,读书的时候是冼翠班的团支部书记,所有赈灾筹款、运动会通讯、优秀班级评比之类的稿子都是她写的,后来在区政府当秘书,文字功夫了得,一张嘴神憎鬼厌。说着说着,冼翠就被说动了,她觉得自己如果不参加这次活动,那可能不是简单的个人意愿问题,而是组织原则问题,是道德品质问题。冼翠不能允许自己犯这样严重的错误。彭大嘴见到我就夸张地喊:“我的儿!”她自说自話地问冼翠,这是红姐的儿子吧?都这么大了!她一拍大腿,伸手在腰子下面比画了一个齐臀的高度,哎哟喂,我当年见他的时候还流着鼻涕呢。
你才流鼻涕呢。我鄙夷地看了一眼她水肿的脸盘子,扭头进了内室,把门关得山响。我不记得当年她来过我们家,冼翠从来不带朋友回来做客。谁有那么一个千疮百孔的家都不会开门迎客的,可这女人分明知道我母亲。我听到冼翠在门外尴尬地笑笑,是,孩子大了,倒害羞。彭大嘴大大咧咧地替自己圆场,嗐!青春期都这样。太特么厚颜了,好像她青春过似的,就你那样的,没颜值谈什么青春哪,我去!
后来冼翠跟我说,彭梅(或者彭莓,我搞不清楚,反正是彭大嘴的大号,依着我说,叫彭媒倒更妥恰些,你嘴角上一颗标志性的黑痦子,不拉皮条简直对不起天地造化。)动员她聚会的时候表演个节目。我很严肃地瞅了瞅她,你想表演什么?我的问话带有挑衅的意味,很明显,我不能容忍这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女人在大庭广众面前卖弄风情。是的,她看起来还很年轻,比彭大嘴她们都年轻、漂亮。岁月给她的,除了眼角淡淡的纹路,似乎都被她瘦小单薄的身材消化掉了,就像她从容地消化掉那么多苦难和愁怨一样。有时候真想抱抱她的削肩,那么小小的、似乎担不住一点重量的肩头,却承受了那么多沉重的打击和负荷,让人心疼得揪起来。但是我没有主动抱过她。倒是她常常抱我,小母亲样的,把我搂在她柔软的胸膛里,轻拍着我毛茸茸的头说,没事的、没事的……我就真的当没事发生过,一切的一切,都没事的。
我想我是天煞孤星,冼翠也是,这是我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冼红和段国勇把我生下来之后不久,就相敬如宾地携手步入了天堂。那次车祸,我是唯一幸存的生命,一整车人,包括老的少的,翻下山沟以后就再没捞到全尸。大火熊熊地烧了一夜,第二天凌晨才被发现,人们以不同的挣命求生的姿势炭化成各种狰狞的造型,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只有我,在翻车的一刹那被冼红托出了窗口,摔在一块湿润的草地上。
冼翠把我抱回去的时候,我姥姥已经有些精神不太正常,她抱着冼红的骨灰,时而狂喜流泪、时而大悲疯笑。其实,她抱着的也未必是冼红的骨灰,那么多人的遗体堆成一座尸山,被再次火化处理后马虎地分解成几十分之一,这使她抱着女儿的时候,情感时有倒错,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并且冼红夫妻俩生死不离,也就是说她抱着的还有一半是段国勇。对这个女婿她颇有微词,最让她过不去的是,这次致命的出行就是由段国勇提议的。这丧门星因为喜添贵子而有些得意忘形,忽然动念带妻儿回乡祭祖。刚满百日的孩子,他非要带着去上坟,老太太甭提有多窝心。别说山路崎岖难行,单是那阴晦之气,产妇、婴儿哪里经得起?可女儿顺着丈夫,也就没好再拦着。谁料到一别黄泉,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太太恨段国勇带走了她的女儿,但是恨也无用,她从那个大肚圆口的青花瓷罐里实在分拣不出她完整纯粹的女儿。
“都是你这个死老头子!”姥姥略清醒的时候就捶我姥爷,“你非要把我的大红嫁给那个短命鬼。他生下来就克死了自己的爹妈,现在还拉着我的大红垫背哟!”姥姥号啕大哭,胸前挂着两扇风箱似的呼呼地扯着火冒着烟。一出生就克死爹妈,段国勇的儿子简直就是段国勇的翻版,老太太骂的是段国勇还是我呢?我还没有能力分辨,三个月的我竖起小鸡鸡,朝冼翠滋了一泡热尿。十八岁的冼翠拨了拨我花生豆似的生殖器,嗔怪道,调皮,才把了尿的,你又不尿。从那时起,我就和冼翠玩起了游戏,她让我这样做,我总是那样做,我惹她生气,但她从不往心里去。她宠溺着我,也不管我会不会在她的爱里窒息。endprint
我想我也是爱她的,从三个月起就爱上了她。
她常对我说,你爸当年真帅,我姐不嫁给他才怪。你姥爷真是冤枉,他是你爸的师傅,不过就是过生日的时候往家里引了一回,吃了一场酒。说完她笑得前仰后合。尽管笑的幅度大,一口细碎的小白牙还是掩在秀气的小手后头,好像那是不容觊觎的宝藏入口似的。
我就把她的头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问,我帅还是我爸帅?
她笑着打掉我的手,要死了,用这么大力气,以后对女孩子要温柔些,这么大块头,不晓得自己的力气蛮得很呢,你弄疼我了。她像一尾游鱼,嗔怪地从我鼓起的股二头肌下溜走,还不忘回头说一句,还是你爸帅些,等你长大了,或许比他帅。
我想,她说的是,我爸比我更像一个男人。而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个男孩。
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冼翠毕业后分配在商业局,先是在百货大楼上班。那时候冼红和段国勇还在,两人结婚的时候,冼翠花了两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幅手工刺绣的百鸟朝凤缎面。后来那床被面还改小了给我做包被,我尿黄了一整只骄傲的凤凰。不久百货大楼就撤并了,冼翠暂时被分流到仓库做统计员,那段日子是她最清闲的时候。我姥爷、姥姥身体都还好,冼红和段国勇的小日子也蒸蒸日上,她就报名参加了成人自学考试,打算继续深造。她说她忘不了班主任在最后一堂会计课上对他们的祝福,班主任说你们完全是可以上大学的,你们的中考分数比重点高中的录取线还要高哪,所以中专只是你们事业的起点,并不是学习的终点。那为什么不直接上大学呢?我问冼翠。他们那代人的想法往往有悖人伦,总是莫名奇妙地铸成一些明知故犯的错误。诸如为什么不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些问题,他们也有自己约定俗成的古怪看法。
我也不太清楚。冼翠有些羞赧地回答。为了早点挣钱,或者因为害怕不确定的未来。反正是旱涝保收呗,到底是吃国库粮的国家干部。她小声地庆幸自己上了中专,不然后来发生的事情简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一个月两百多块钱的工资虽然不算什么,但如果她不尽早出来工作的话,这个家庭无疑会陷入绝境——冼红和段国勇死后,我就成为这个家庭最重大的开支;我姥姥则精神恍惚,时不时抱着冼红的骨灰离家出走;我姥爷在钢厂干了一辈子重活儿,五十出头就透支了身体,老要往医院跑。总之冼翠成了一家的脊梁骨,她折了,这个家就塌了。那时候她只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
你怎么不见老呢?彭大嘴再见到冼翠的时候,一句惊呼。
这个明显具有表演性人格的女人不可能想象冼翠这些年的生活。冼翠不是那种把痛苦放在嘴边上咀嚼反刍的女人,她只是淡淡地笑笑,怎么可能不老呢?
彭大嘴说动冼翠去参加同学聚会之后,冼翠的生活就出现了那么一点不正常。她没事老对着镜子笑,手上还捏着一只镶钻的发卡或是胸针什么的。一看就是不怎么上档次的C货,高仿施华洛世奇,还以为是个玻璃就叫水晶呢。我说你以前没那么臭美的。她把梳妆台上的梳子朝我扔过来,要死了,你偷看我做什么?我啐她,屋子就这么大,你又不关门。
兩居室的房,还是姥姥、姥爷都在那会儿置下的。那时候老两口住一间,我和冼翠住一间,冼翠连戴乳罩都当着我的面儿。也许她以为我还小,在五岁小孩的眼里,所有的乳制品都应该是食品级的。即使我偶尔目不转睛,也不代表我懂得审美。
我上了初中以后,姥姥、姥爷相继离世,冼翠才搬去另一间空下来的卧室,我们正式分居。但分居并不妨碍我们的亲密关系,亲人们一个个离我们而去,仿佛一种无形的捆绑,反倒把我们联结得更紧,况且咫尺之室,还在同一个屋檐下。起先是为了方便探看我夜里是否踢被子,后来可能成了习惯,冼翠从不关卧室的门,我也是。我们之间除了血缘,似乎还有更稠密的流淌,彼此不用言语,连身体的气息都能告诉对方我们的需要。比如她经期那几天,虽然她把用过的卫生巾藏得极隐秘而不让我如厕的时候感到太尴尬,但我总能凭着气味察觉到她子宫内膜的脱落。这女人有时候极粗心,下面流着血还吃芒果,我必须赶在她嘴馋之前把这种止血的玩意儿统统扫进肚腹。
我真是心疼她。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男人看上她。她长得不算难看,一百个女人里头肯定能杀入前十,但怎么说呢,命运这玩意儿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它不按常理归纳人生的阶段性意义。因而她在该结婚的时候没结成婚,结果就被剩下了。摸着良心讲话,她之所以没嫁出去,有一半原因得落在我身上,但我不觉得是我拖累了她,相反,我认为我们相互支撑了各自的人生。找男人,算不上什么春秋大业,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还是难度适中的,她不找男人,难道就不能是因为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吗?我这么自以为是地想,想着想着就血脉偾张。
初夏的正午日照充沛,车还没骑到家,我的裆部已经干透,两条修长的大腿也仿佛事如春梦了无痕,它们矫健有力地蹬踏着干燥的空气,把似火骄阳抛在脑后——也许从来就没有那么一碗操蛋的紫菜汤,我抛开一切赶回家只是为了我抑制不住的欲望。扛着单车走过灰蒙蒙的楼道时,我注意到冼翠的细高跟鞋印儿已经被踩成一幅无法辨识的抽象画,愣怔两秒钟之后那幅画面在眼里还有更惊人的变化,即使比起那个割了自己耳朵的男人奉献给世界的精美艺术品也毫不逊色。我操了一句谁的姥姥,这世界上必有某个男人成为我的宿敌。我不着急与他捉对厮杀,十八年来我漫不经心地生长,只等着向他宣示冼翠身上早已烙下我的属性。穿过楼道的我目光阴郁,事实上这种老式楼道的采光总是有问题,房屋的格局大都局促而晦暗,以至于多么明媚的阳光都屏蔽在这栋楼房的框架之外,一下子有种暮色苍茫的感觉。四壁乱飞的疏通下水道小广告和办假证的电话号码使这个正午陷入虚假的繁荣,它们茂盛地生长填满了包括天花板在内的每一点缝隙,很容易就让人密集恐惧症发作。我们楼下的焦老太太就曾在仰望这个诡异的超写实世界时一度惊厥。
天暗下来的时候,太阳走失了,幸运的话也许会有月亮。
我迎着破窗而入的月光,幽灵般走进冼翠的房间。这间房我太熟悉了,进门右手是大衣柜,里面挂着冼翠的四季衣裳,多数是灰蓝的色调,偶尔有墨绿和珍珠白的,但谢绝夸张的大红和明黄。她的内衣不放在这儿,而是整齐地收纳在左边的床头柜里,袜子又另辟了一层抽屉,在书桌下面。床是双人的席梦思,以前躺过姥姥和姥爷。床单刚换过,开满了大朵的玫瑰,红得让人不敢逼视。我走过去,躺在上面,想象从来不穿红衣裳的冼翠如何在床上火红盛开的样子。人都是分裂的,冼翠的心里会不会也有一种欲望,在燠热而曝露的盛夏,邪恶到足以毒死叮咬她的母蚊子?endprint
我的手掠过一朵恣意怒放的玫瑰,它开得那么放肆,一点也不顾忌如影随形的凋萎,仿佛谢落是一种从未预测到的命运。绽放被定格,它心无旁骛地占有着某种神秘的权力,只因这间逼仄的卧室里从来只有苍凉的月光,它永远不必担心光合作用带来的衰老。我抬头望窗,墙外光线刺眼,此刻冼翠应该在酒店里与她的老相好们共进午餐。面对觥筹交错的盛大场面,她起初有点慌乱,半杯红酒之后就渐渐融进了勾肩搭背、耳鬓厮磨的氛围。总有那么几尊活蹦乱跳的人物,拼酒、说笑话,把旧时的绯闻回锅翻炒,然后端到席面上给大伙儿添菜下酒。某某和某某,某某某和某某某,冼翠听了只是笑,她那别具风味的少女般的招牌笑容必定赢得所有老男人的下流目光。老男人们在扑面的风尘里见惯了媚和浪,如此清水里捞出来的如花笑靥,让他们重返纯真年代,实乃此次聚会最重大之意义……我感觉到自己的愤怒和屈辱正喷薄而出,疼痛让深陷在玫瑰荆丛当中的年轻的身体扭曲成绝望挣扎的姿势。
冼翠的书桌有三个抽屉,除了一格盛满各类丝袜、棉袜、船袜、防滑袜、长筒袜、连裤袜之外,还有一格放着她乱七八糟的做账工具,另外一格,都是些过去的老玩意儿:旧影集、日记本、手抄歌词簿、盖着邮戳的书信、刘德华和张学友的磁带,诸如此类。很轻易地,我就在里面找出了她二十年前的毕业照。我的手指冰凉,锥一样划过那五十张略泛黄的青春面孔,时间让他们残留在相纸上的青春变得分外怪异,有一种脱离时代的滑稽感和尸位素餐的错觉。是谁占有了冼翠的青春?我谨慎地剔除了十八个女生,把仇恨锁定在三十二个男人身上,刘勇、王家斌、郭永强、陈长福、凌云、张翔、梁发光、潘学掌、周俊、赵宝、李行才、戴华峰……照片背面小楷铅印的名字被我嶙峋的目光一一刺穿。直觉告诉我,那个宿敌般的男人就居心叵测地潜藏在这三十二个人当中。
我在冼翠的床上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居然梦遗了。指天发誓,我并没有梦见冼翠,梦里充满了破碎的脸,抽象成若干难以把握的几何形状。我始终在寻找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并在快要找到他时达到高潮。临消失前他狡猾地一笑,游鱼般滑入三十二个相同的背影。可恶,我只记住一个特征——高大。
直到从冼翠的床上爬起来,我在大衣柜前的穿衣镜里发现自己,才知道梦中的投射其实就是我本人。这个高大的身影焦虑而疲惫,仿佛从千年的孽海里刚刚挣扎上岸,新剃的板寸根根倒竖,能把一个健康的胃刷出血。我的胃就是在这时候开始抽搐的,好像真的有把猪鬃刷在那里野蛮搅动似的,一时间五脏挪位翻江倒海。我赶紧夺门而逃,在扑向马桶的最后一刻,一股腥臭的糊状物喷射而出。口鼻堵塞的我趴在马桶上又哇哇呕了几口,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这他妈的是怎么了!我把头朝着贴满白色方格瓷砖的冷壁狠狠撞去,眼前金星狂舞,冼翠乱转。瘫坐在地上的我大口喘气,呼吸之间发出可怕的呼噜声,像一头栽倒在田里的、因尽职而濒死的老耕牛。上初中以后我就沒再哭过,姥姥去世,接着是姥爷,为了冼翠好过一些,我没让自己掉一滴眼泪。天知道那么一个爱哭的小男孩,怎么一下子坚硬得拧不出一滴水。冼翠抱着我,说少白你哭吧,姥姥和姥爷都没了,以后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我用力抱了抱冼翠,安慰她说,就因为姥姥和姥爷都不在了,我们俩要更坚强。冼翠愣了一下,忽然哭得惊天动地,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号啕,一边仰着脸嘶声喊,爸——妈——咱们少白长大了!
长大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在现在冼翠住的这间房里,月光下开满嫣红的玫瑰,姥姥拉着冼翠的手,神智难得地清明。翠儿,姥姥说,我得走了,你和你爸好好过下去。姥姥没提我,在她心里,多半是恨我的,因为我复制了段国勇的基因。我让她的大女儿不得好死,还让她的小女儿恨嫁经年。她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吞了口唾沫,最终还是朝我招了招手,少白,别让你姨操心。我向她身边挨了挨,还是没敢靠近,是冼翠把我拉到老太太床边的。冼翠说你和姥姥说句话儿。我就期期艾艾地说,姥姥,我长大以后会照顾小姨的。冼翠转过脸就哭开了,倒是老太太拍着冼翠的手直说宽慰话儿,好了好了,少白懂事了呢。
我就纳闷,老太太一辈子不抽烟,怎么得了肺癌?临走前老太太长出一口气,说老天不开眼,所以人哪,要多长个心眼儿。这话我琢磨了好久。
姥姥走得从容不迫,好像这一辈子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实际上她在世的时候乱得不行,最拿手的就是给人添乱。那时候冼翠常常满大街找人,整条银屏街不在话下,从前街到后街的电线杆子上都贴过老太太的头像。冼翠见到人就给人赔不是,因为老太太犯起病来文治武功,抬手就打张嘴就骂。老太太还时不时跑到望月桥上去大哭,一边落泪如雨,一边拍着大腿根子拼命地号啕,不活了,我不活了!她哭喊的时候总能引来趋之若鹜的围观,银屏街上从来不缺人气,多的是吃饱等饿的混子。大家袖着手看这个疯老婆子的笑话,时而交头接耳品嘴咂舌,交换一下最新的街巷资讯。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跑到我家去通风报信,说你家老太太在桥上寻死觅活,快去看看吧。后来没人招呼我们了,因为谁要是把冼翠或是我姥爷叫去,老太太就跟谁不愿意,扒脸剥皮地逮谁抽谁,就你妈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裤裆里漏出来的货!老太太骂人招招阴损,凡要脸的不能自找这个没趣儿。多时大家伙也了然于胸,冼家的老太太不是个能自绝于望月桥的人,她之所以爬那么高去寻死,是因为整条街就数这道桥拱适合表演悲情,阶梯上升的完美半弧把她送到手可摘月的桥尖儿,往前或者往后一步都不可能再有一个人比她更牛逼地站在这个高度。往下看,街上的人都成了她的观众,没有一个不仰着脑门子的。
说起望月桥,似乎是比银屏街还要古老的一枚地标。没街的时候,它连着一座城和一片荒地,后来有了街,就成了街区之间的捷径。桥下浑浊的流水是护城河的一部分,原先过了这座桥,就算是到了城外了,可是城市的生长日新月异,现在桥对岸才是真正的现代化都市,银屏街这样的老街区,反倒是城中村棚户区了。这里的老住户都打着拆迁补偿的如意算盘,可是城市规划好像偏偏把这里发展漏了,多少年老城区改造都没改到这里来,一年两年还是苟延残喘,三年五年还是残喘苟延。但凡有些门道的,都搬了出去,房子租给附近做生意或是打工的,久而久之,银屏街便成了盲流练摊儿贴膏药的天下。冼翠这样的,倒成了异数。endprint
街上爱瞧热闹的,都馋眼看冼翠跟她妈的这一段儿:漂漂亮亮的大姑娘被她妈寒碜得直掉眼泪,牵着妈跟拉着头老叫驴似的,老太太衣不遮体地又跳又叫,你拉我作甚?你拉我作甚?前几天我才上明教寺求了签的,大和尚说咱家这就要转运了,得个姑爷佬有钱了,往后吃香的喝辣的不说,进出都有大奔接送!你别拉我,你望望这条银屏街,可有第二个开大奔的?这话说得众人都起哄,老太太面带笑容挥手致意,臊得冼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凑趣儿的说,您女婿都开大奔了,您还住这破地方?老太太神秘一笑,年轻人没经过事儿吧?我女婿的是我女婿的,我的是我的。咱住着自己的狗窝心里舒坦,他再有钱,我能甩脸子给他看;要是随他住进金窝银窝,咱家得看他的脸子。老太太还要继续探讨她既牛逼拉风又保持独立尊严的幸福生活,冼翠红头绛脸地拼了投胎的力气拉她往家走。她撒泼耍赖地朝地上一蹲身儿,冷不防地把冼翠的裙子给扯下半幅。围观的人群里头,且有那么些个年轻力壮一时没法分解肾上腺素的家伙呢,立时嗷嗷直叫唤,口哨吹得跟海啸似的,半条街都沸腾了。
冼翠三十岁以前几乎不穿裙子,就是防着她妈,后来她妈死了,裙子也少上身,仿佛成了习惯。这次同学聚会她居然穿了短裙,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夜色涌上来,一切都陷入暧昧的光景。整个下午的K歌时光,必定给了冼翠的男同学们无数个肆无忌惮地情歌撩妹、贴面热舞的大好机会,可接下来的红酒冷餐才是重头戏。经过一天的勾搭,旧情已经复燃,没有感情的也可以情愫暗生,进入自由组合的攻坚阶段。想来少不了有那么一两个不要脸的家伙整晚缠着冼翠,不停地哄骗她把玛瑙色的冷酒灌进热肠,令她的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然后桃腮酡红,摇摇欲醉。这想象让我妒火中烧,晚饭也没吃,哐当一声,家里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在身后愤怒地闭合,差一点咬掉我的脚踝。我必须跑出去,跑到满天星斗的穹窿下,否则压抑的天花板会让我窒息。这个家太促狭了,每一尺每一寸都让我想到冼翠与我十八年来针插不下、水泼不进的轻怜蜜爱,然而今天她抛弃了我,独自去偷欢……
不知不觉走到望月桥,这座古朴的青石板桥如今被饰以夸张的灯带,望去如浮在水面上的另一个月亮,遥遥夺目。桥对面就是这座城市最高端的都市综合体水墨兰庭,那里灯红酒绿、宝马香车,处处闪耀着奢华之光,与银屏街恍若隔世。如果不是为了抄近路,对岸很少有人到银屏街上来,但这边的人总是强烈地向往着那边。我们楼下焦老太太那样的,自理能力都快不健全了,也还惦记着往那边跑。奢侈品店她是不去的,但可以大摇大摆地在沃尔玛或者春天百货逛一整天,冬夏尤其百逛不厌,全人工的冬暖夏凉,舒服,还替家里省电。
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是化了妆的女人,比白天看起来平添几分风骚。黑夜就是如此荒唐,人畜无耻,依稀映着衣香鬓影。我心情糟糕,见谁灭谁,一脚踢翻了路边一条觅食的流浪狗。它翻了个筋斗,秃尾巴紧紧夹在两股之间,呜咽着退到黑暗里。银屏街上路灯昏暗,隔五十米才有一支好灯管,不要说人了,就连灯光都比对岸显得猥琐狼狈。我忽然觉得人生萧索,了无生趣。
毋庸置疑,生活的断面有一种壁垒分明的狰狞面貌。若按照现实的分类标准,冼翠算不上成功人士,但她对我寄予厚望,我尚未成形的可塑的未来,成为她灰败人生的一抹亮色。为了不让她太操心,我的成绩还算不错,对她谈报答过于庸俗,我只是想让她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轻松愉悦,不必为了盲目的明天费口舌起争执。她想让我尽可能地深造,最好读到博士,把她这辈子没机会读完的书好好读下去。我却心疼她因为熬夜而浮肿的眼泡子,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一到月底那几天就迎风流泪。我嫌弃地说,你少接几家账吧。她笑着说,哪舍得哟,一家六百块呢。
此刻的我流浪在银屏街上,老魏理发店门前的巨大灯箱散发出肉体的气息,新招的两个洗头妹慵懒地坐在门前,宿醉的表情经久不衰,生意不好做,她们得到下半夜才有精神。我下意识地朝她们望了一眼,其中一个着粉色抹胸的妹子,就把黑絲裹臀裙下两条交错的大腿交换了一下位置。腿太粗了,我挑剔地路过门前,想着冼翠的纤细和精致。看女人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拿她们和冼翠作比。冼翠未必每次都胜出,但即使输也输得不凡。比如她的脸上不够白净,我曾劝她做个光子嫩肤什么的,后来才发现她脸上那几颗雀斑其实恰到好处,有了这几颗雀斑,那张职业会计的呆板面孔立马活色生香。
如今是谁享受着她的活色生香呢?我内心饱受煎熬,分分秒秒如烹如炙。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我已经在街头游荡了整整一个夜晚。凌晨将至,我摁亮手机,屏幕上显示十一时五十四分。骗子!我一拳砸在河边的柳树上。纷披的柳枝如遭雷击,摇摆不止。蓦然一道雪亮的车灯,我受惊般抬头,看见一辆黑色大奔如巨大的蝙蝠滑翔着剪开夜色,掠过望月桥。
我拔腿朝家的方向跑去。
它果然停在楼下,引擎未熄,隐隐吞吐着白色尾烟,危险地蛰伏着。一会儿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绕过车身来到另一边,装得跟个英国绅士似的躬身拉开车门。
笑盈盈的冼翠款款地从车里走下来。清水里捞出来的笑容明亮如一颗钻石。我想拼命扼住它。
十一时五十八分,冼翠的高跟鞋在楼道的暗影里橐橐有声。我握紧的拳头略略放松了些,她总算回来了,这一天如此漫长。一层、两层、三层,四楼灯光亮起。我藏身无边的黑夜,月华如水,水如利刃,我疼痛得像刮去鳞片的活鱼。
她终于要被一个男人夺走了。
这令人发疯的信息折磨着我。不能想象冼翠离开的样子,穿着曳地的白色婚纱,挽着另一个男人的臂弯,踏进与我完全无关的举案齐眉的幸福。从此我像一个真正的孤儿,比十八年前那个父母双亡的倒霉孩子还要无助和彷徨。
那时候我跟在冼翠后面,像小鸭恋着母鸭;躬身在她怀里,像小猴恋着母猴。我姥姥数落冼翠说你不要跟他起腻,当心小东西粘上你,以后怎么嫁人?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总有些气急败坏,我怀疑她的用词是“它”而不是“他”。在老太太眼里我就是小猫小狗,给口吃的养活大就成,哪用得着正儿八经当孩子养?冼翠不搭腔,她微微扯着嘴角,眼神里波澜不惊,该干吗干吗。我的口水涂满了她的脖颈子,她一手抱着我,一手拿着喂饭的小勺对我嘬着樱桃样的唇:“啧啧,乖乖。”endprint
老太太有些毛了,一巴掌拍在饭桌上:“作死吧你就!”我看到老太太怒目圆睁,下垂的眼袋发抖似的一颤,哇的一声吓得大哭起来。冼翠搂着我轻拍:“乖乖,不怕,不怕哦。”她扭着身子,把我抱离是非之地。我伏在她的肩上委屈不已,留下咬牙切齿的姥姥和叹气摇头的姥爷。
类似的场景在我们不正常的家庭生活中屡见不鲜,后来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我觉得姥姥始终在扮演王母娘娘的角色,她想划地为河拆散我们,却终于画地为牢成全了我们。我和冼翠如胶似漆,常常被误解为一对母子,每当这时老太太必定暴跳如雷,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有次冼翠让人上楼收破烂,正巧我放学回来,进门时收破烂的随口恭维一句:“大姐,你儿子长得真像你,恁俊哩!”我姥姥立马就从屋里冲出来,震耳欲聋地给了一记追击:“瞎了你的狗眼,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俩长得像?”收破烂的张口结舌,吓出一脑门子冷汗。
二〇一六年的夏天那辆黑色大奔在我家楼下频繁出现,我问冼翠是不是有人在追你。冼翠说是有个老同学对她不错。我冷笑。冼翠连忙解释说他是单身,离婚好多年了。我感觉血管突突直跳,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你奔着他去的,还是他奔着你去的?”我指的是同学会,事先他们就摸清了对方的底细,肯定是彭大嘴拉的皮条。
“没……”冼翠脸红了,抗辩变成嗫嚅。
“没必要瞒我。”我假装满不在乎,从饭桌前站起来,冷血地丢下一句,“我又不拦着你。”椅子擦着地板呻吟的声音刺耳难听,冼翠皱着眉头侧了下脑袋。
她没理我茬儿,她拿对付我姥姥那套对付起了我。
我重重地哼了一声,从阳台上推出单车,摔摔打打地出门上补习班。冼翠在后面喊:“大中午头的,也不休息一会儿?”砰的一声门响,算是回答。
下午的课没法儿上,满脑袋都是冼翠忧郁的眼神。她不说话的样子让人发疯,可若听到她恋爱的细节我更是妒忌若狂。那是一种对封闭的入侵,对单纯的背叛,我一下子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
下课的时候一个单薄的身影与我擦肩而过,因为神思恍惚,我们的肢体有些不良接触。我听到“哎哟”一声,对方捂着胸口,歪了歪身子。我一惊,等着对方恶语相向地来一句“长眼了吗?”意外的是那人只是轻咳一声,对我招呼道:“嗨!”
“嗨——”我愣了愣,迟疑地回应。居然是她。这种尴尬的相见,算是打平了吗?她肯定记得上次我在快餐店“湿”身于她的事,因而对这起意外的“袭胸事件”也不好发作。况且她确实也没什么胸。
“你……回家?”她没话找话。
我没拒绝她的寒暄,毕竟是校友。接下来我们并肩走了一程,我怀疑她的方向反了,但不便说破。她说她开学就升高中部了,三班的。我嗯了一声。学校有几千人,我没兴趣认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没想到她朝我伸出一只手,清清亮亮地说:“涂若缇。”声音不高,但意思很明显,算是铺垫今后的频繁相见了。
我掀了掀眉毛,上回她给我的印象可与这次大相径庭。我还没有准备好与一个年轻姑娘搭讪,加上心不在焉,话就说得少。还好她是个会聊天的人,稀疏的话语间隙都被她相当自然地填满了。我们并肩而行,转眼已经不知所谓地走过两三个路口,甚至交换了电话号码。天色渐渐暗下来,显然没有足够的理由继续聊下去,我跨上单车,打算结束这场没有焦点的谈话。涂若缇突然立身站住,一本正经地问我:“冼少白,你排名每次都是全年级第一,有没有什么秘籍?”
我有些吃惊,摇头笑笑:“没有,说有秘籍的,都是扯淡。”这话可不是藏着掖着,我的确没有任何过人之处,无非苦读。
见我有抽身而退的意思,涂若缇脸上现出几分落寞的神情,好像我是个多么狠心的人。我只好刹住车,叉着腿,画蛇添足地来一句:“这种事没法儿细掰扯,各人尽自己的力就是了,个头高矮也不是一下拔出来的。”
其实,我是好心,哪知道涂若緹黧黑的小脸憋得通红,硬邦邦地丢出句话:“别以为只有你是学霸!”我才注意到她身高不足一米五,这不当着秃子说没毛吗!
事实上涂若缇在她那届也是拔尖儿的,后来我才知道她比我更牛逼,我的“第一”学得苦哈哈的,而她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我承认我从没有真正了解过涂若缇,即使后来她成为我的女朋友。我们的交集或许是一种命定,哪怕涂若缇接近我有她的个人动机,我还是毫不怀疑人的遭际多半与他个人的意志无关。
从此,我们在学校碰面的机会多起来,那个娇小的身影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像是阳光背面的一抹月华。因说不着话,彼此并不算熟稔,但陌生感已经渐渐剥除,在零碎的目光相撞与不经意的错身而过中,一种莫名的情感联结正隐约地悄现。
有一天我在学校门口看见涂若缇上了一辆黑色大奔,突然心头发紧。我下意识地骑着车追出好远,直到那辆车毫无悬念地消失在如织的车流里。可以肯定驾驶室里的男人并不是冼翠的男同学,因为车牌号不对,但我就是拼命发力追了出去,强迫症般让自己大汗淋漓,然后目送不可挽回的逝去。
这似乎有关某种义无反顾的仪式。
一身臭汗的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涂若缇的电话:“喂,你在哪?”
电话那头的她一定狡黠地捕捉到了我狼狈的颤抖。我听到她爆发的笑声猝不及防地飞了过来,像是一群扑棱棱的鸽子,在笼中蓄势已久。
“我爸和我妈离婚的时候,我才八岁。”涂若缇耷拉着两条腿,坐在她家别墅的屋顶上。从这里可以一览无遗地把望月桥甚至整条银屏街尽收眼底,我从来不知道我俩住得这样近,也许长时间以来,我也一直被她尽收眼底。即使在水墨兰庭这样的高档小区,她家的别墅也是显赫的,无论朝向和位置都无与伦比,坐北朝南,视野开阔,与东面的高层住宅和写字楼拉开距离,在楼宇密集的城市里显出某种遗世独立的姿态。夕阳在她的双腿间晃荡,仿佛是她腿脚下的玩物。如果从二楼的窗户看进去,可以看见她的琴房,高级钢琴的烤漆面上折射出釉质的光芒,象牙琴键则温润如玉。隔壁的练功房里有巨大的镜面,镶满三面墙壁,一双粉色的缎面舞鞋在门口安静地候着它的主人。她说她母亲不常回水墨兰庭,总是空中飞人一样飞来飞去,通常是两个保姆照顾她的起居。endprint
“我爸是净身出户,房子车子什么的,都留给了我妈。他不在乎,迟早都能挣回来。那小三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死活要上位。哎,你喝青岛还是百事?”她眼光迷离地盯着远处油彩似的霞光,随手抛给我一听易拉罐。其实,我想喝可乐,但她抛过来的是啤酒。
“走一个。”她说。
“就走一个。”我说。
大约喝光了半打啤酒之后,我忍不住要上厕所。但这时她正好说到她父亲,那个开黑色大奔的男人来学校门口接她商量出国的事。我只好憋住发涨的膀胱,等她把话说完。
“你说我去不去?”她问。
“不去。”我说。
“我也这么想的。”她捣了我一拳,嘿嘿地笑起来,细碎的小白牙闪出一道有弧度的明亮光泽,居然衬托出一张很好看的脸。恍惚间我有种错觉,是在和冼翠共谋对付大奔男的计策。
后来我在她们家的屋顶上吻了她。有咸咸的泪流进我的口腔。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爱的味道。要等到几个月之后,我把手探进她的内衣,触摸到她的战栗和潮湿,才知道我们可怕地投射了彼此并不恰当的感情。
那段时间彭大嘴又来找过冼翠几次,一副老鸨子的下贱嘴脸。有次她们险些争吵起来,我听到彭大嘴拔高了声调:“你到底怎么想的?都这把年纪的人了,不兴再玩那一套啊!当年……你说你可是把自己耽误了……”
她说的是二十年前的冼翠,莫名其妙地就和大家断了联系。现在追着冼翠的这家伙,当年也是追求者之一。冼翠的性子确实让人着急,她总是不温不火,打着自己的小盘算一步一步慢慢来,不管对方急火攻心还是精虫上脑。我姥姥跟她耗了半辈子,我跟她耗了十八年,也还没个章法。但这次我为之暗爽。
那男人该有四十了吧,冼翠在他们班年纪最小,未足龄就上了学,小学还跳了两级,早慧而多患。那个男人配不上她,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后依然是。只是按照外界的标准,冼翠是高攀了,一个四十岁的成功男人,怎么也比她选择的余地大得多,她倒还挑他。
彭大嘴走的时候有点气急败坏,她搞不明白冼翠有什么可傲娇的,再怎么也是明日黄花了,有几个钱的资本?
没有一分钱,冼翠也还是冼翠。只有我明白她,她不是傲娇,只是有那么一缕气若游丝的幽怨和不甘。从她看我的眼神,偶尔能触到一抹辛辣,哪怕被埋藏了经年,那隐秘的气息总还是会如冬眠的蛇一样,在某个暖春的日子无意识地苏醒,出其不意地跳出来咬人一口。熬了这么多年,青春都熬成了灰烬,还有一口气咽不下。
说起来,我就是那条蛇。冼翠养育我的时候,带着复杂的个人感情,尤其是我越来越大,越来越精准地复制了段国勇的基因以后。自从姥姥、姥爷去世后,世间已无人再知晓她的秘密,除了我。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又故意装作毫不知情。有时候我想我们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十八年,甚至也不是姨妈和外甥的距离,而是生与死,梦幻与现实,不可回溯的过去和不能展望的未来。
1996年4月16日 暮春薄云
姐让我给段大哥送信去。我攥在手里好久,手心里的汗都把那张纸条濡湿了。那上面只有六个字:晚八点老槐树。妈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会把河边那棵老槐树铲了。可妈不知道。那棵树上长满了难看的疤瘌,老粗的干子上还有个树洞,我们小时候都在里面躲过猫猫。不知道两个成年男女躲在里面够不够宽敞,多半要紧紧贴合在一起才行。姐和段大哥,抱在一起,我一天都在想这个画面,心里像是有一群蚂蚁在咬,又麻又痒地疼。
段大哥来我们家的时候,是先见着我的。那时候我从厨房里帮妈端菜出来,偷嘴拈了一块鸡肉,没留神爸带了个又高又大的年轻人回来,差点撞到他怀里。他扶住我,把盘子接过去,几滴酱汁溅在他的白衬衫上,我闹了个大红脸。他倒大方,笑笑说小妹真热情,好菜都往我怀里塞。他叫我小妹,我很高兴,好像早就有这么个哥哥似的。但他叫我姐的时候却中规中矩地喊她冼红。我姐也叫他的全名,段国勇。
那天吃完饭,我姐说,段国勇,你帮我看看我的自行车链条是怎么回事。段大哥就卷了袖子去院子里看她支在墙根下的自行车。姐打了手電筒跟在后面,黄色的电筒光在黑沉沉的夜里一晃一晃的。过会儿听到段大哥的声音说,冼红,你的车链条要上油了。他们拢共就那么单独说了几句话,不知道怎么就有了共同的秘密。我真不想替姐送信去,好像我是个傻瓜……
1997年1月12日 北风吹
妈还是知道了姐和段大哥的事,不是我说的,我没泄漏他们的秘密,是爸厂子里工会主席的老婆来串门,说有回见到我姐和段国勇手拉手轧马路,是不是老冼该发喜糖啦?妈当时就变了脸,我看出她是硬压着才没当着客人的面吼我姐。工会主席他老婆大概也看出我妈不痛快,胡扯几句就告辞了,剩下我姐和我妈大眼瞪小眼。我姐说,不是故意要瞒着您,一是我俩感情还没怎么稳定,二则我看您好像不大满意段国勇。我是想先处处看,到时候再向二老汇报。妈吊着眉梢子说,汇报个屁啊,你们都处在一起了,还跟我玩心眼子!我姐给我妈骂得眼泪哗哗的,爸在一旁劝也没用,我妈的脾气,爸挡不住。
我姐也是个有脾气的,她后来抹干了泪对我妈说,您不同意就算了,这是我俩的事。气得我妈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她问我知不知道我姐和段国勇的事,我说知道一点,姐让我捎过纸条。妈就拍着大腿说要死了,又拿指头点我的脑袋,说你傻呀,笨丫头。
我知道我傻,我笨。我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比我姐哭得还伤心。
1997年10月1日 雨潇潇
今天姐和段大哥结婚了。心里好难过……
1998年5月3日 生如夏花
姐和段大哥有了小毛毛。我告诉自己,从今往后,不能再想着段大哥了。我祝愿他们生活得幸福。
可是,可是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啊!
2001年7月6日 月华浓
我以为时间能治愈心里所有的病,哪有那么简单呢?少白都已经三岁了,可还是疗效不佳。夜里总失眠,翻来覆去地“烙饼”,本来担心会影响少白,谁知道小东西是属猪的,只要睡下就醒不了。好啊,这样我可以仔细地端详他天使一样的容颜。小家伙醒着的时候就像永动机,我想抱着他好好看一眼都没机会,现在他彻彻底底是我的啦。月光皎洁,照着他调皮的睡姿,一只脚跷起来,胳膊高高举在头顶,一只投降的小猪。他胖嘟嘟的小脸上没有一点瑕疵,鼻梁挺括,唇红齿白,睫毛长而微曲,熟睡的时候会吹泡泡……哦,我总是忍不住要去亲吻他。endprint
少白越来越像段大哥,是因为这个孩子时刻诱惑着我吗?我竟然那么无力醒来。妈不让我带他,说在客厅里另辟张小床,我没答应,这孩子从三个月大就一直跟着我,他已经熟悉了我身上的味道,只有躺在我身边才能安然入睡。我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吗?也许。就让我给自己找个借口吧,否则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
冼翠的日记,就搁在她卧室书桌的第二格抽屉里,与一堆看起来已然无用的旧物为伍。那些深陷在时光里的陈迹,旧影集、手抄歌词簿、盖着邮戳的书信、刘德华和张学友的磁带……统统带有泛黄的梦幻色彩,刻录着主人敝帚自珍的回忆。我不止一次地偷偷翻阅过它们,就像贪婪地抚摸年轻时的冼翠。日记里提及的那棵长满疤瘌的空心老槐树,我也找了好一阵子,后来发现它并不是生在银屏街侧的护城河畔。那是专属于冼翠他们的记忆,我徒劳地打捞了一阵子之后不了了之。但时光不老,那些秘密的情感在年轮中永生。
冼翠几乎是在绝望中守望着她不切实际的“爱情”的,因而更像是一场目的不明的周旋。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不能让她彻底走出匿名的阴影,他们最多是在初始的恋情里找到些自以为是的感觉,但是继续下去,就会发现她的身体和心灵一样无法入侵,她让他们感到极度的不满和无力,她对自己同样又不满又无力。为此她找到一整套言之成据的说词:被精神病折磨的母亲,体弱多病的父亲,年幼失怙的外甥……总之一个不够坚定的男人足够被吓走,或者,她至今也没能找到一个足够坚定的男人。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谎言,她欺骗他们,也欺骗自己。那是一种奇异的沦陷,使她负壳持重,裹足不前。我卑鄙地看到了冼翠的虚伪和脆弱,并且以此为代价,虚伪地掩藏了自己的卑鄙和懦弱。她的身体是一幅凄美的工笔画,充满幽闭的气息——玫瑰被自身棘刺所囚禁,唯有在月光下孤独地开放,而正午已至。
这一次,冼翠唯一能拿得出的借口,只能是我,但也不过是暂时的搪塞。因为再过几个月,我就要高考了。她的男同学这次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既然有枣儿没枣儿打一竿子地等了二十年,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那天他送她回来,我正上卫生间,熟悉的汽车引擎声挑起我的神经。用不着奇怪,一个妻子可以凭借脚步声认出她的丈夫,我练就这个本领毫无过人之处,几个月来他们交往密切,已经引起这条街上不少嘈嘈切切的私语,男同学用大奔殷勤地接送他的女友,对冼翠这个老姑娘来说无疑过于招摇了。我就不止一次地撞见楼下的焦老太太故作神秘地对后街卖炒货的李婶贩卖小道消息,两人见到我不是把音量拧小了,就是把频道切换掉,平时面目还算慈祥的老太太,突然变得贼眉鼠目,令人生厌。
我们家卫生间里狭窄的百叶窗正对着楼下院门,这种视窗的好处是外面看不到里面,光线却往里钻,而且往外看一览无遗,尤其是俯视的角度,电视剧里的地下党什么的,被包围的时候总是从这个视角乜斜着眼观察情况。我看到两人在车里话别。轻微谢顶的男同学握着方向盘的样子气定神闲,几乎是水到渠成地扭身吻了吻冼翠粉色的脸颊。他微笑着捉住冼翠的手轻拍了两下,似乎在通过肥厚的手掌给冼翠传递什么力量。我猜他说的是预祝咱外甥高考成功,到时候咱在同庆楼摆个几十桌,一吃两便宜了。冼翠的粉脸一时绯红成霞,欲雨还晴。
随着高考日渐迫近,我明显感觉到冼翠的焦虑日新月异。她把鸡蛋煮裂了缝,蛋白流出来潽成一张形状可疑的大饼;她洗碗的时候频频失手,散乱的眼神没有焦点,手指和碗碟之间总是形成错层;她甚至发现自己做不平报表了,资产总是小于权益和负债……但她反而故作镇定地问我,是不是临近高考压力过大?你不要有负担,从来就不是一考定终身,以你的实力,考大学不成问题……她不知道我根本不想考大学,我不断下滑的成绩只是我自由意志的选择。
这是我和涂若缇的一次合谋。
那天清脆的鸽哨响彻午后滞重的空气,我们看着一群灰鸽子在头顶盘旋来去,像是一伙不得要领的无厘头。我本人更喜欢扑跌的姿势,如果有一只突然被击中,那急速下坠的意外,必定能让它的同类恐慌不已。而我們缺少一支枪。
涂若缇说鸽子的命运和我们一样狭窄。
不止一次,在别墅的屋顶上,我们无聊地谈论起人生。面对宽阔的露台和放眼平川的景致,短暂的人生忽然变得沟壑纵横。
我不记得和涂若缇的关系是怎样突飞猛进的了,但一想到冼翠和她的男同学开始谈婚论嫁,我就心安理得地与涂若缇走到了一起,或许还带着某种报复的快感,我不知道,我对自己并不那么了解。涂若缇要更主动一些,她说她不想成全她的父母。他们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她的感受,离婚,分割财产,决定抚养权和探视权,买学区房,出国……他们甚至在考虑复婚,可是她已经不需要一个父亲了。也许我们的合谋从相遇那天起就开始了,只是我后知后觉,我和冼翠一样,也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沦陷,包括后来故事的走向完全逆转,我也分身乏术,只能照顾自己幼稚的情绪,而枉顾其他。
“我能够决定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那天,涂若缇是这样面对大海宣誓的。也许她只是豪迈地自语,我却一厢情愿地瞎凑热闹,以为我们在携手宣战。我和她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之前,我从未见过大海。不知道是因为涂若缇,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在诱惑我,总之有一种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汹涌如潮。黄金海岸,椰风扑面,潮润的空气,神秘的潮汐……不,远远不止这些,还有青春的诅咒和现实的抽离,我惊异于这个世界。
“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涂若缇促狭地摇着我的手笑。
“好。”我跟着傻笑。
那一刻氤氲的梦幻感杀死了十八岁的冼少白,只剩下一个零岁智商的婴儿。再生为人,我真是这样想的,尽管让人发笑。我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走在洁白的沙滩上,留下两行不知所谓的“浪漫”的脚印。那晚所有的细节都像唯美的电影画面一样不真实,我记得她黧黑的面孔居然出落得像苹果花一样粉白,映着落日,细密的汗毛廓出一轮金色的光芒。远处,白帆已成剪影,碧波流金,蔚蓝沉醉,我们在海风中深深相拥,圆满无比。除此之外,世上已无其他。我想今后即使岁月无情,我也将刻骨铭心,落日、沙滩,掠过的鸥影,咸湿的海风,成双成对的脚印,探头探脑的寄居蟹……我脑中有一双剪辑师的手,因为镜头精简而更为清晰,多少日夜我含英咀华,不断放大生命的局部:她有些许战栗地引导着我,我们的掌根紧紧贴合在一起,双双爬上她微微隆起的胸部。endprint
这是一个尚未苏醒的所在,带着朦胧的青涩之气,然而它的主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把它祭献给青春,使它更像是作为挽歌的一部分而存在。我们的呼吸都有些急促,毕竟是第一次挑战这个让我们失望的世界。咸咸的泪又盈满了我的口腔,爱那么复杂,又那么简单,我们吮吸到了同类的气息。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堕落,相反,我们在帮助彼此飞翔。涂若缇说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她没有办法一个人承受,所以要物色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我们谈起恋爱(好吧,如果这就算是爱)像是一场战役,不为伤敌,只为自损。强烈的失重感让我们心驰目眩,高潮来临时我们正堕入深渊。尽管后来我们还是回到了学校,但海边短短三天的相守让我们结成了稳固的同盟。
“你会背叛我吗?”她缠绕在我身上,喘息着问。房间幽暗的灯光从身后打过来,使她的脸成为一大块阴影。
“不会。”我把她微微扬起的蘑菇头揽在怀里,深深地吻了她。
“不会吗?”
“不会。”
在同一场爱的盛宴里,她向我再三确认,而我毫不犹豫地再三给了她肯定的答案。这个女孩,她是太缺乏安全感了。我仿佛看到正午已至,而月华如水,涂若缇在水晶一样纯净透明的液体里分解成无数的涂若缇,向着空洞洞的我聚拢过来……
我的成绩急转直下,班主任找到冼翠,冼翠心急如焚。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在她并不宏伟的蓝图里,我应该健康明朗,品学兼优。冼翠把我堵在门口,我的单车出不去,就那么如一条僵死的蛇一般横亘在紧张的空气里。她的手有些发抖地按住我的车把,满面愁容地说:“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你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就算是喜歡那姑娘,你也要考虑你们的未来才是。”
看上去,她忧心忡忡,好像失去儿子音信的母亲。这段日子我故意回避与她接触,似乎离她远了,才能离涂若缇近一些。但看到她美丽的眼睛里泛起令人心酸的疲惫,几缕触目惊心的血丝充盈其间,我的心还是一阵抽搐。
要不是和涂若缇早就建立了攻守同盟,也许我会投降。
哦,涂若缇,那个体态瘦小、貌不惊人的女孩,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巨大的能量,黑洞一样吸附着我。我对她的了解,犹如附在头发上的皮屑那样浅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交往,我们只是抱团取暖,在迈入那个坚硬的、丑恶的、市侩的成人世界之前,有机会互为帮凶地选择延宕自己的脚步。不想再做好孩子,不想那么顺理成章地长大成人。一切就是如此简单。
涂若缇那边的情况其实比我更糟糕一些,毕竟她父母双全。她突如其来的叛逆和决绝式的反抗,让她的母亲和父亲彻底地站到了统一战线上。这正中她的下怀——终于有这么一个机会,让他们正视她的权利了。在此之前,他们还以为给了她一个尚且温暖的家。说起这个华丽的家,涂若缇的嘴角撩起一朵讽刺的微笑:“那不过是一所房子。”她拒绝承认家庭的合法性,因为八岁以后,她就没有家了。她是在她母亲约请她的父亲来家里共商她的前途大计时,突然发起挑衅的。
“是的,我决定让你们头痛了。妈,你一直以为你是个成功的单亲母亲,但现在我不想再配合你的野心。至于你,爸,你没资格跟我谈人生。”她潇洒地一甩那蓬松的蘑菇头,不知何时,已经长发及肩。父亲诧异地看到女儿眼中新月般升起一轮冷酷的不屑。他缺席了她的成长,现在是受到审判的时候了。
一个乖乖女,突然变得面目狰狞,他们有理由认为是我,一个品质恶劣的坏小子,蛊惑了他们的女儿。毕竟,找个替罪羊比承认自己对女儿麻木不仁要容易得多。
涂若缇父亲的黑色大奔有一天停在我面前,像电影里每一位企图替女儿出头的父亲那样,他截住我的去路,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但背后的潜台词是谈不拢也没关系,他会出手教训我这个臭小子。他让我离开他女儿,否则就如何如何。我说你已经离开你女儿这么多年,你知道你已经回不来了,又有何资格让别人离开呢?他怔了怔,默认了我的冒犯,但森然地丢下一句话:“年轻人,你不知道一个做父亲的无论离他的女儿多远,始终还是她的父亲。”我不敢肯定这句话是不是威胁,那时候我天然地仇恨一切开大奔的男人,他们总以为世界在他们的掌控之下,这种无聊的优越感不是很可笑吗?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我的成绩已经从年级排名第一顺利滑坡到被老师完全放弃的地步。与此同时,涂若缇怀孕了!
天!这完全不在计划之内。
涂若缇第一次惊慌失措地抱着我问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坚强果敢,主意大得与瘦小的身材不成比例,此时却天真而无助地征求我的意见。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孩子的父亲。在冼翠眼里我甚至还是个孩子,即使在和涂若缇的这段感情里,我也一直是被动方。
这是环城公园的某个绿色褶皱,远处蔚蓝的天空一角嵌着这座城市古老的钟楼,正“当当”地敲出仲春午后两点钟的声音。我们被掩映在一树繁花里,脚下有迤逦而过的护城河,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然而空气冰冷紧张,我们听见彼此短兵相接的呼吸,她的鼻息短而促,与我刻意拉长的吞吐毫不合拍。一开始她单薄的胸廓有明显的起伏,后来渐渐变得不那么明显,我不大敢与她对视,只好目光游离地观察她的反应。
“……做了吧?”涂若缇在长时间的沉默后说出了我心里想说而又说不出口的话。她的声音低沉,甚至有一丝沙哑,但在静得异乎寻常的紧张空气中却像是一声惊雷。此话一出,我如同被劈中一般呆若木鸡,但马上意识到这其实是对我的特赦,侥幸而无耻地暗暗松了口气。
表面上我好像是获得了解放,但我不能表现得那么冷血,还要口是心非地劝她,我们再考虑考虑。涂若缇古怪地看着我,不无同情和嘲讽,仿佛我在说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我下意识地把头略偏了偏,实在没法把焦点投在她脸上。一片锯齿形的落叶轻飘在她背着双肩包的肩头,她的书包太沉了,把微凸的锁骨压得吃力沦陷。我替她轻轻拂去肩头的落叶,好像拂去自己的罪愆。春光好伤人,草木葳蕤的仲春也会有落叶。
“涂若缇,”我艰难地开口,“我们错了,其实,我们并没有决定自己的权利……”endprint
涂若缇鄙夷地掸开我的手,一语不发地走开,比落叶更轻。我知道她是嫌弃我背叛了我们的盟约。我的心里矛盾而悲伤,几分沉痛的内疚之情裹在坚硬的所谓自尊的核里,甚至还有一些被道德感伪饰的屈辱。我说不清楚那种滋味。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我几次欲追步上前,终于还是放了她远去,只是在背后提气叫了两声:“涂若缇!涂若缇!”她不回头,也就罢了。
有段时间我没有见过她。
然后就是突然有一天,几个身穿制式服装的警察出现在银屏街。他们从一辆白底描蓝边儿的警车上下来,大盖帽后面射出鹰隼般的目光,大步流星地掠过我们家灰蒙蒙的破旧楼道。上楼的动静太大,几乎所有的住户都从屋里探出脑袋来看热闹,仿佛受惊的地鼠纷纷出穴。楼下的焦老太太尤其惊喜,她一个人寡居多年,最爱瞧的就是平地起风波。
“谁家遭盗了吗?我就说这条街上越来越不太平……”她推开半幅门,侧身出来热心地打探着,但没人搭理她。她就眼睁睁地瞧着那几个虎虎生风的警察从她家门口嗖的一下蹿上去,落得个张口结舌。
警察停在我们家那扇斑驳锈蚀的铁门前,哐哐地拍门。
开门的是冼翠。她正在卫生间的洗脸池子里洗头,包着毛巾滴滴答答地走过来。一个警察向不明所以的她出示了逮捕证,与此同时另外几个冲进屋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从床上拖下来按倒在地。我耳朵旁挂着的耳机仓皇滚进床底,手上的平板电脑也啪的一声来了个脆的。我心想,坏了,我花了好几个月攒的呢。警察显然不会心疼我的私有财产,他们板着面孔朝狗吃屎状的我扔下一句,冼少白,你被逮捕了!
我雙臂反剪嘴啃地板的姿势吓坏了冼翠,她哭着扑上来,但被一个肌腱有力的小个子警察随手拨开。我看见她湿漉漉的头发甩散开来,像是秋风里绽开一朵瘦菊,几滴水珠甩在我的脸颊上,凉意森森……
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塞进警车的,全银屏街的人都见证了我这个强奸犯的落网。我想,那么多双眼睛里,肯定也包括了涂若缇冰冷的目光,她从望月桥对岸的高档别墅群某个居高临下的屋顶上斜睨着这条街上的风波,就像看一场廉价的猴戏。我们俩情意绵绵时,她曾偎在我的肩头,指着对面的望月桥说,看,在我还没有和你说过一句话之前,就已经远远地望着你了。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眺望,那条街上跑的人、跳的狗、做生意的小摊子都尽收眼底。我扭头吹了吹她松软的齐眉刘海,挠着她腋下的敏感部位说,要是有把狙击步枪,我早死了多少回了吧?她笑倒在我怀里,你还想跑哇!
我确实跑不掉。没多久我就在被告席上听到了她声泪俱下的指控。她对我的描述与我本人的自我认知差异巨大,包括法官在内的所有人都从中看到了一个强奸幼女的渣男形象。确定无疑,我将被判重刑。人证物证确凿。涂家的两个保姆指证我曾多次出入涂家的别墅,并亲眼看到过涂若缇被我别有用心地灌醉。她们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是因为掉以轻心,以为我是涂若缇的同学,就忙自己的去了。那阵子她们总有忙不完的事儿,哪一件都比监视两个不知所谓的少男少女重要。况且她们也被我单纯的外表蒙蔽了,没想到一个面目清秀的高中生会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此外,涂若缇还提供了她本人的日记,里面记录了我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我下体阴毛的分布和私处一粒绿豆大小的红痣。她反复提到被刺破的感觉,读来耐人寻味,既可理解为一种恐惧和紧张的混乱状态,又可以认为是不乏想象的溃破和释放。天知道这个阴郁的女孩是怀着什么奇零的心理写下这些鬼东西的,它与她母亲提供的出生证明左右呼应,成功地指证了我性侵受害人时,她尚未满十四周岁。
我看着这个早慧的女孩,百感交集,视线模糊。和冼翠一样,这个单薄的小姑娘以少见的聪慧早早进入同龄人未及的学阶,记得当时我还怜爱地抚摸着她樱桃小丸子一样蓬松的蘑菇头感叹,若缇,若缇,你怎么能让我无力拒绝?她与冼翠毫无相同之处,我却忍不住多此一举地从她们身上寻找重叠,这是多么奇怪。我低下头去,目光和思绪一样散乱,一只苍蝇飞过来,嗡嗡地盘旋着,不怀好意地盯上我新剃的光头。我一动不动。我已经决定一动不动。在这个窄小的仅供转身的被告席上,我泥塑般沉默。
我只是不放心冼翠。
那个男同学就坐在她身边,想象得出,在我缺席的这段日子里,他如何在她荒草似的心里长驱直入。一个女人脆弱的时候,往往希望有个肩膀可以依靠,他会怜爱地揽她入怀,像小时候冼翠抱着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一样,说些宽慰的话。谁要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这种乘虚而入,反而是不人道的伪善。
“多大点儿事呀?”他在看守所里见着我的时候也这么说的,“你们娘俩都放宽心,顶不济耽误一年呗,明年咱上个更好的大学……俩孩子你情我愿的事儿,他们凭什么告咱强奸?操,有钱了不起啊……退一万步讲,就算按他们说的,咱外甥犯事儿的时候也还没到十八周岁呢。呸呸呸,瞧我这张嘴,咱外甥这么一表人才,那个小黑皮,操,不是赶子怎么可能……”他絮絮叨叨的废话我没怎么听进去,弄到这个地步,外面都是他在帮着冼翠张罗,请律师,取证,找关系,跑司法系统上下打点。冼翠这时候弱得不像话,没个男人好像还真过不去。我没资格也没勇气怂恿冼翠把她的男同学退掉。
冼翠看着我的眼神那么悄创幽邃,好像弄丢了最珍贵的东西。她不断用纸巾擦拭红肿双眼的动作让我魂飞魄散。这不是真的!我被一只神秘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想拼命反抗,却呼吸维艰。时间似乎静止了,只听见岁月呼呼的风声,所有的画面,面无表情的司法人员、冰冷的金属手铐、唇角挂着一缕轻蔑的涂若缇和她如临大敌的父母、头顶上方光线刺目的射灯、旁听席上联排的赭石漆长椅……都从视幅里一一抽去,抽去,我看见十八岁的冼翠拨弄着我的小鸡鸡,轻嗔薄怒地皱眉道,调皮,才把了尿的,你又不尿。她秀丽的眉峰下闪烁着清亮的目光,风清月朗,一朵玫瑰悄然盛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