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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亮而悠久回荡的历史钟声

2018-02-02常江

贵阳文史 2017年5期

常江

作为老贵阳人的王晓丹,近日在《贵阳文史》上发表了名为《印象岳英》及《印象岳英》之二、《印象岳英》之三的3篇回忆性散文。3篇文章如同3杯陈年的老酒,一经出坛,馥郁芳香。一杯入口,令人兴味无穷;二杯入腹,令人思绪潮涌;三杯下肚,不禁陶然欲醉也!作为同样是老贵阳人的我,品读这3篇文章,不禁临文感慨,心情激荡。晓丹的文章是越写越好了。现将品读心得记录于下。

3篇文章结构自然,布局精妙,浑然一体。从结构上说,3篇文章可谓布局巧妙。品读下来,你会发现,这3篇文章其实具有内在天然的连续性,首尾相顾,环环相连。读者仿佛在晓丹的引领下,聆听着他风趣的解说,一步步走进岳英街,走进岳英街的住户与人家,走进岳英街的各种人物与事件,去观察与感受那个特殊年代岳英街的纷繁世相。

《印象岳英》以作者儿时生活读书的陆家大院和岳英小学为重点,概括性地叙述了岳英街名的由来,岳英街的总体布局,岳英街房屋建筑的结构与特色,岳英街居住的各色人等,岳英小学的环境与氛围,孩提时代的游戏与欢乐,以及20世纪50年代后期至60年代初期街巷出现的变化。

《印象岳英》之二,则重点描绘了岳英小学门前的景象:孩子们的早餐,出租小人书的书摊,卖各种零食杂食的小贩,各种引诱孩子们的赌博游戏,以及孩子们自己喜欢的游戏,走街串巷的小贩,捏面人做糖人的民间艺人。对于人生的回忆而言,儿时的游戏与读书,儿时就读的学校,是对人影响最大、也最值得书写的。晓丹这样的安排布局,具有天然的合理性。

《印象岳英》之三,则重点描写了岳英街的人物。首先写了7户比较有社会地位、有影响力的大户人家:曾工程师、柳老太家;著名牙科大夫罗文刚与妻子冯大夫家;高级工程师孙家骐与夫人唐阿姨家;还有中段的饶家、何家和徐家,以及上段孙伯的老父亲家。然后再写给作者印象较深的普通市民:做蚊烟香的岑家;“觑觑眼”赵家;以打棺材为生的赵家;收听矿石收音机被认为有“特嫌”的童家;两个儿子双双入伍的程姓人家;挑水卖钱维持生活却有两个妻子的“史老板”;还给了看水站为生、令人疑窦丛生的陈朝海较多笔墨,因为作者与同学们当时认为他有4条重大嫌疑;最后描写了一位来历不明、姓名不详、命运悲惨的“公母人”。

晓丹再现了上个世纪50年代岳英街的历史风貌:街巷弯曲,条石铺路,朝门院落,雕花窗的木板房,石板铺就的院坝,街道走向与分岔,院落的不同格局。从街名的由来写到整体布局,从布局写到若干重要场景,由重要场景写出重要住户,由重要住户写出岳英街发生的重大事件,由重大事件叙写重点人物的事迹,由人物的事迹表现出人物性格命運,由人物性格命运反映出人性的善恶好恶,而又由人性的善恶好恶变化折射出时代的溃败与塌方。这样的写法,脉络清晰,循序渐进,自然巧妙。

晓丹的记忆力非常强大,描述也清晰准确。建筑物一般难以叙写,一则需要掌握很多专业术语,一般人不易做到;二则建筑物中西式样风格不同,档次高低不一,各种建筑用途各异,相对方位,大小距离,空间布局,实难描绘。而在他的笔下,则似他信步带领读者边游边说,娓娓道来,各式建筑,各色人等,有如油画长廊,五彩缤纷,清晰可辨。对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社会氛围、街巷院落里的诸多人物的生活方式、文化情趣、市井风情,都描述得栩栩如生。院坝里孩子们的游戏嬉闹的生动场面,充满童心童趣,又如回放的彩色影像,令人频频发出会心一笑。3篇读毕,感慨良多,如此生动传神的描写,实不多见,不由人不赞叹。

史家笔法与散文小说式的笔法相结合。过去我的认识是写历史笔调必须严肃、严谨、考证式的、不苟言笑的。晓丹颠覆了我的观念。他在文中交替使用了考证式的笔法与散文小说式的笔法。岳英街的来历,街巷住户的身世与遭遇,随时代变迁、政权更迭而导致的各种事件与变化,晓丹都用了考证式的写法,还原历史的真实场景与人物命运的起落沉浮。而对于那些日常生活场景,他又用散文小说式的写法,讲故事一般,描绘了岳英街一些经典市井风情,令人记忆深刻的历史事件与突出的人物形象。这样的写法,在《印象岳英》之二、之三中表现得特别突出。可以说后两篇几乎全采用了文学性的笔法,对场面、事件、人物的描绘生动形象,细腻传神。比如“在恰好两边都是院墙的路段,只正午的太阳才照得到街面上。在有月色的夜晚,可谓自非夜分不见银月,月光斜照在院墙上白如寒霜,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似觉阴森,若有小猫小狗倏地窜过,会叫人不寒而栗。”这样的细节描绘,使人身临其境,不由也会得打一个寒颤。

再比如:“小仔,并哦咯嘛。”意思是让小朋友将赢获的糕饼与他兑换成下一轮的赌局继续赌下去。

不并,不并,(俗话说)糖并糖,不得尝。——这时候,有头脑的小朋友就会说。

那就拿钱给你换咯嘛,五角,咋些?

五角?不干不干!——小朋友一掂量,五毛钱,再打十次,我不见得能赢来比这更强的。

这时候赢家小朋友就会在小伙伴的族拥下,捧着赢到的糕饼扬长而去,摆摊的留下的仅是一脸的无奈。”这段充满童趣的描写,还原了当时地道的贵阳方言,言语之中可以体察出细微的心理变化,读来让人忍禁不禁。

再比如“疑窦之一,老陈伯古铜色的狭脸总泛着红光,浓眉下的双眼虽然不大,却不时在用余光观察身边的一切,叫人森森可畏;大而尖的高鼻梁下留着两撇优雅的小胡子,下巴前倾,随时刮得个干干净净。

疑窦之二,陈伯长年头戴一顶礼帽,虽显陈旧却从其细腻的毡绒和倍儿亮的丝带看得出是‘来路货。热天陈伯穿的是香云纱的短袖衫。这香云纱可是非同一般,麻纱要经极其复杂又特殊工艺才制作而成。面料一面黑一面黄,看上去油光油光,用手一摸凉悠悠润滑滑,穿在身上凉爽又轻快。现在的人可能不知道,此非一般人才穿得起。而中式筒裤下一双黑面布底鞋从没见陈伯趿拉着穿过。

疑窦之三,老陈伯伸出手来青筋鼓胀,右前臂一条刺青的游龙栩栩如生。另外,老陈伯一咧嘴就能见得到他那几颗金牙齿闪着金灿灿的光,旧时代能镶金牙齿可不是一般人可为。endprint

疑窦之四,陈伯一口潮汕口音却能听懂贵阳话。没文化的他却能知晓时政的大概,见领导人物总是笑脸相迎。”

这样抓其精要的人物外貌、神态描写,凸显其与众不同的特征,真是惟妙惟肖。

反之,假如没有交替使用考证式与散文小说式的笔法,从头到尾均古板方正,文章的可读性、趣味性、文学性将大打折扣,文章的文学价值随之降低。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细想起来,晓丹采用的是司马公《史记》里的写史笔法,只不过比起史记来,题材的宏大性经典性无法比拟,但就文学性而言,《印象岳英》3篇是深得《史记》真传的。

思想性与人文情怀融汇在史实之中。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政权由全盛时代逆转为衰败时代的逆转期,也正是广大百姓由充满希望逆转为日逾失望的逆转期,也是整个民族由理想主义走向现实主义的逆转期。晓丹在写史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对这段特殊历史时期进行观察、剖析与思考。比如:

“各院落的邻里间关系的祥和,体现了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和平、谦和、互敬、互让、互助的简单关系。在阶级斗争信条还未在人们意识中完全树立起来的过渡时期,传统的道德观还能维系这种气氛。

六十年代后,左倾愈演愈烈,尤其是“文革”后,阶级成分、阶级路线、阶级斗争扰乱了人们的思想,昔日的朝门院落已不平静,强势的张扬跋扈,弱势者猥琐度日,人们以邻为壑,人与人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就连岳英街的街道格局也在‘疏散下放的狂风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昔日的深宅大院无一例外地被迫易主,住进了新贵;朝门院落里围起了隔墙,住户各自为政砌成的护栏和支起的雨棚鳞次栉比;街面上的石板是乱搭乱建的好材料,张家撬走几块,李家挖掉几坨,整个路面千疮百孔,坑洼难行;街巷里东突出一间房,西垒起一幢楼;沟渠遍地,污水横流,满目疮痍……

岳英街昔日的格局被打破,早年的风光荡然无存。但是,五十年代以前岳英街的美好印象却深深地镌刻在人们的记忆中。”

这一节岳英街五十年代与六十年代的对比,深刻地揭示了整个国家走向极左给百姓带来的祸患。

再比如:

“出门一看,可是不得了,小巷里满是人。只听有人说:罗家院坝——罗文刚家——,有手枪——好大一把,亮崭崭的,——真的,等等。正值好奇年龄的我们哪里耐得住,放下手中的作业一窝蜂地向罗家院落跑去。这时的罗家虽然大门洞开,却是人头攒动,人们前涌后挤地簇拥在池塘边。我们几个小鬼头从人缝中挤到前面。只见两个穿蓝色公安棉衣的人在一摊乌黑淤泥的地上扒拉着个油布包,另一个公安端着照相机正对着拍照。不止一层的油布包被打开又包上的反复拍照,我们也看到了包里确实包有一个八字形的硬重物,由于敷了很多乌油,并不能完整地看清那玩意的样子。通过几个公安神情凝重的样子,油布包里是一把手枪确是无疑的。但是与外面的传言:手枪,好大一把,左轮,新崭崭亮堂堂的,好多子弹,却相去甚远。”

“在池塘里发现藏有枪支,这在当时确实非同小可。那个年代经常开展反特防特斗争的教育,所谓的公安展览都有某处破获敌特潜伏组织,某家的夹墙里,天花板上搜出了枪支和电台什么的种种实例。今天亲眼所见掏池塘掏出了真手枪,而且就发生在大家眼皮底下的岳英街罗家院坝里。不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也算是一个不小的事件。所以,人们惊愕、好奇、议论,甚至怀疑罗家怎样怎样,也在情理之中。”晓丹以孩童的眼光与思想,充满童趣的语言,把那个时代开始日益强化并在不久之后上升为治国纲领的阶级斗争的学说对人民进行的洗脑产生的毒害做了深刻评析。

于文学家史学家而言,批判时代积弊是他们天然的使命,对人民苦难表达悲憫情怀也正是他们的天然情怀。晓丹在回忆中对自己儿时的街坊邻居随时代变化而日益蹇蹙、日益艰难的命运表现出深广的同情。比如:

“1964年的‘四清运动,孙伯受到‘左的冲击,‘文革期间居然被单位造反派以莫须有的罪名关进看守所。记得在关押期间还有所谓的侦查人员联系岳英小学在教学楼的三楼上居高临下地用望远镜观察孙家院落。更为荒唐的是,这一关押不问不审不判,糊糊涂涂的长达6年之久!1972年,受尽了身体摧残和精神折磨的孙伯不明不白地被释放出狱,50多岁的人已是满头白发,走路都得有人搀扶。”

对于孙伯文革中的悲惨遭遇,悲悯同情之心跃然纸上。

再比如:

多年后我知青病退返城,问及“他”。人们告诉我,“他”在疏散下放时被作为“干居民”下放了。

哦,我心里先是咯噔了一下,后来很快就释然了。

——对啦,这才是“他”的归宿。在农村,“他”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可以放肆地与蓝天白云对话,可以轻声地伴随小鸟们歌唱……“他”,岳英巷的卡西莫多,广袤的山野天地才是他永远的艾丝美拉达。

在晓丹看来,对于被侮辱被损害,被认为是“疯子”的这位“公母人”,城市的环境和城市里的人们是他终日的梦魇。与其在岳英街被几乎所有的人轻蔑贱踏,猪狗不如地活着,倒不如远离人群去那蛮荒的农村,或许还能活出个人的模样来。

当然,文章还存在一些不足,具体如下:

文章在史实考证的严谨性上尚有欠缺。岳英街因岳英小学而得名,《印象岳英》3篇围绕岳英小学作了重点描绘,岳英小学也是支撑3篇文章的主要线索,因此对于岳英小学历史的来龙去脉,应该首先进行比较详尽的考证。但是文章对此只有开头小一段文字的简短叙述:

“这岳英街得名于巷内的岳英小学。始建于1931年的岳英小学,由贵阳湖南同乡会择址,将地处昔日梦草公园和飞山庙一侧鸭子塘的周氏三忠祠辟为小学学堂。据说命名“岳英”,为育教岳山英才之意,而正因为有岳英小学也才有了岳英街(路、巷)之名。就是到了五十年代,也还有很多老人把岳英街一带喊叫鸭子塘的。”岳英街得名的具体年月日,由湖南同乡会何人倡议,何人操作,资金从何而来,首届校长何人,梦草公园的来历,飞山庙的来历,周氏三忠祠的来历等重要历史节点,文章宜进行简略的交代,这样史实清晰确凿,文章就更有历史感、厚重感,更能使读者阅读的同时获得相关历史知识。endprint

对那段历史时代的性质与社会变迁原因的认定、剖析与批判上,还不够深入犀利。历史是回过头来看,但不是简单地看,而是用洞察幽微的犀利目光与批判性的思维来观察分析过去的岁月。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现代史上最为特殊的历史时期,一个新生政权在短短20年间,便由兴盛走向全面衰败。是何原因,这段历史特殊性在何处,从中可以获得什么样的历史教训,文章在这方面,还有较大的提高空间。当然,在当前形势下,为了能够发表,晓丹不得不收敛自己的锋芒,一些地方采用曲笔,太犀利的文字只好隐去,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文章中文字的疏漏错误不少。比如在《印象岳英》中,有“在有月色的夜晚,可谓自非亭夜分不见曦月,月光斜照在院墙上白如寒霜”,这样的文字(注:楷体为笔者所加),这段文字引用了北魏郦道元《三峡》里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加以点化而成。但“亭午”为正午时分,“夜分”为夜半时分,而“曦月”为日月,晓丹在这里弄混淆了,可以改为“可谓自非夜分不见皓月”。

有比如同篇“双双身穿绿军装胸戴大红花,给大家结队送到街口的情景成为岳英街的一道景观。”楷体这句显然有毛病。

再比如同篇“另三家户主不是小职员就是小学教师、货车司机或商店营业员,(改为:另三家户主分别是小学教师、货车司机和商店营业员,)”

还有 “只见‘他被一根棕绳紧紧地捆绑着,两只手(臂)在身后被捆得几乎挨到了一起”,“一幢民(国)初年款的洋楼建在第二层院坝顶头,”等等。当然这些都是笔误,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作为历史文献,必须严谨,没有错误才好,哪怕是微小的笔误。

瑕不掩瑜,说到底,《印象岳英》3篇实在是好文章,不由人不发自内心地赞叹与感慨。

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出生的这一代人即将过去了,但承载这一代人悲欢离合的那段历史不能过去;老贵阳那些一如晓丹居住的岳英街,我居住的堰塘街这样的老街老巷已经或即将在挖土机推土机的轰鸣中被拆迁殆尽了,但老贵阳城市街巷的样貌风情不能就此湮灭,那一代人的苦乐兴衰不能就此风流云散。在某种有意掩埋那段历史、有意使人集体失忆的强大力量的不懈努力下,《贵阳文史》坚持刊登的这些回忆文章,晓丹用尽心血写出的《印象岳英》3篇,就更显出了以史为镜的大智慧,血薦轩辕的大勇气,真是令人钦佩。

读《印象岳英》3篇,使我回忆起了我儿童时代到青年时代生活居住了16年的贵阳堰塘街30号,与晓丹文中所描述的民居格局模样简直完全相同,各色人物命运也几乎完全相似,儿时的生活情境情趣也竟然那么相同,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而在堰塘街30号,居住着老贵阳更为知名的人物:华文渠一家三代八口。华家对民国初期贵州经济文化做出过巨大贡献,而华家的没落,也正始于五六十年代,始于堰塘街30号。我与华家三代人朝夕相处16年,亲眼目睹华家的衰落,后人的风流云散,由名满贵州的风云人物变成了芸芸众生中的墨面蒿莱。这是喜剧耶?还是悲剧耶?《印象岳英》3篇读毕,使我也产生了强烈的写作冲动。的确,我们再不写,这段特殊年代老贵阳人的生活,这段特殊时期的特殊历史,即将湮没在几代人的集体失忆之中,湮灭在社会挖土机推土机的不懈掩埋之中。

晓丹笔下的岳英小学,与我儿时就读的忠烈街小学简直是“一模脱壳”(地道贵阳话),也由祠堂改建,也有一只卡车轮毂钢圈悬挂在校园操场上。校工用小铁锤敲钟,日日敲打,被敲打的一小片圆形区域,就变得雪亮耀眼,显露出金属的本色来,而其余地方则仍裹着棕红色铁锈。钟声一响,声震四野,悠久回荡,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希望晓丹的《印象岳英》3篇以及我或者别人已经写出或即将写出的这些个老贵阳的历史生活的画卷,能够如敲打轮毂钢圈发出的响亮而悠久回荡的历史钟声,余音袅袅地回荡在贵阳人的心中。

(作者系贵州商学院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