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太过直率的人不适合生存
2018-02-02梓童
梓童
苏青于1914年出生在浙汀宁波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因为父亲在美国求学,她便被寄养在外婆家。此时,外公已经离世,外婆家是清一色的女性,对女子细腻的观察和感同身受的体悟,成了苏青成长过程中不可省却的一幕。
比如,外公与一个唱戏的好上了,外婆气得浑身乱抖却不敢吱声,怕人笑话她吃醋,几番思量之后,三从四德的外婆想通了:“男人三妻四妾是正经,索性劝你外公把她娶进门来,落得让人家称赞我一声贤惠。”
母亲是女子师范毕业的学生,父亲虽然不纳妾,可是玩、嫖、姘居,种种把戏层出不穷,母亲气得灰了心,索性不去管他,继续尽自己贤妻良母的天职。
家中的女性成员一概对婚姻失望,便把满腔的慈爱与柔情倾注到年幼的她身上,于是,她有了一段相对幸福的童年,在宽松环境成长的她热情而率直,丝毫不矫饰。
1933年,苏青考入“国立中央大学”(即现在的南京大学)外文系,不过,在家庭的安排下,她和自己的母亲与外婆一样,早早地结了婚。甚至,为了结婚,她辍学了。
如果说家庭里女性的命运和生活给了她间接的经验,而到了她自己这里,那些耳闻目睹的场景都转换成了切肤的感受,刺痛过外婆、母亲和姐姐的荆棘又在她这里肆虐。
孩子出生那天,她刚刚经历了死去活来的疼痛,医生忙里偷闲、毫不在意地说:“是女孩。”
顿时,屋里安静下来,苏青心中只觉得一阵空虚,不敢睁眼,惭愧得像做了件错事似的偷听旁人意见。婆婆咳嗽了一声,没说话,小姑子却冲过来:“原来是女孩,何不换个男孩?”此后,她连生三胎都是女孩,在夫家彻底成了罪人。
可是,她却在心底说:“我的女孩,我爱她,只要有她在我的身旁,我便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可以不管,就算全世界都予我以白眼,我也能够独自对着她微笑。”
战争爆发后生计困难,她的儿子也在这个时候出生了,一家人张口要吃饭,丈夫事业并不景气,向丈夫要家用时,她挨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把她打成了职业女性,家族中一代代女子绵延下来的酸恨,最终积攒成了叛逆,从此,她走上卖文为生的女作家之路。
和同时代女作家文中或风花雪月的吟咏,或清丽脱俗的游离,或旗帜鲜明的革命,或高亢理想的激进不同,她的文章都是身边事,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这个直率坦诚的女子始终保持着清醒的洞察力,人生是多么实际,浪漫和美丽不是没有,只是掺杂在世俗、辛劳和众多小龌龊里,并不显得那样美好。
所以,她爱说大实话。比如,“我爱钱,因为钱可以得到一切,这是最高的目标。其次呢,是用权力来攫钱最便当”;又像“西施是经过吴王夫差的宠爱才成名的,不然只凭她一个老死芒萝村的乡下女人,还配这许多历代诗人替她歌颂吟咏吗”?放在现在,她或许是个不错的编剧,言语犀利,一波三折。她还像生活在你我身边的姐妹淘,不矫情不虚伪,带着点小女人锱铢必较的现实,却总能坦率地说真话。
作为母亲,她有四个孩子要养,早已被生活淬炼得无比现实。
对于自己接受汉奸周佛海、陈公博的资助,出版《天地》月刊、出席亲日活动,她解释说:“我在上海沦陷期间卖过文,但我那是适逢其时,不是故意选定这个黄道吉期才动笔的。我没有高喊打倒什么帝国主义,那是我怕进宪兵队受苦刑。”
这些近乎泼辣的坦白迟早要付出代价,人人都知道,苏青这個女人太厉害,觉悟太低。可惜,她写了一生家长里短的世故,却依旧是个单纯的女子,人家族生存的不易也没有把她训练得八面玲珑。生活是门艺术,更是一项本事,前者需要天分,后者需要技巧。苏青这个直率不矫饰的女子似乎始终没有参透,所有父慈子孝、夫唱妇随、情比金坚、和谐美满的背后,都充满了表演成分,而且在人生舞台上活得滋润的人,演技都不差。而苏青用她俗世的单纯与坦白跟世俗死磕,最后玉石俱焚。
特殊年代岂能放过她这个写惯了青衫红粉的女作家?她家被抄,人被斗,工作上也被锡剧团辞退,生活窘迫。
她原本住在市区的瑞金路,与邻居们共用厨房、卫生问,经常受人欺负。无奈之下,她只好和郊区的人家调换住室,以求安宁。晚年,她与已离婚的小女儿、小外孙,三代人住在一间十平方米的屋子里,相依为命。她在致老友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成天卧床,什么也吃不下,改请中医,出诊上门每次收费一元,不能报销,我病很苫,只求早死,死了什么人也不通知。”
1982年12月,身患糖尿病、肺结核等多种病症的苏青大口吐血,走完了自己的69个春秋。她病危时想看一眼自己的《结婚十年》,遍寻不见,还足女婿高价复印了一本聊以慰藉。天地之大,她和她的作品却无处容身。曲终人散时有尽,花落人亡两不知。一个单纯与坦白的女子,最终单纯坦白地离去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