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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国民性在叶绍钧创作中的实践

2018-02-01初伊

北方文学 2018年36期

初伊

摘要:作为五四运动在教育战线的先驱者,“养成更健全的个人”的主张落脚在文学创作,是叶圣陶一直贯穿着的“为人生”三字。《潘先生在难中》融入叶绍钧对人性洞悉入微的冷静叙述加之在教育界的切己体察,以“潘先生”这个本该站起来却跪着等待判决的知识分子为镜,揭示出整个旧中国芸芸众生麻木而卑琐愚弱的生存状态,将作者对改造国民性的思考通过这类灰色灵魂透彻阐释。本文将就潘先生的人物价值、小人物之于国民性及叶绍钧直指人性的现实主义笔法入手,反复咀嚼叶绍钧刻画人物功力的同时,也看到叶绍钧和易的笔锋下直指人性的社会民族观。然八十年过去,今日再读这和易清淡娓娓道来背后的激流劲石,自觉此事若要彻底扭转仍任重道远。

关键词:《潘先生在难中》;改造国民性;为人生;问題小说;灰色人生

《潘先生在难中》是我国著名作家与教育家叶圣陶先生在一九二四年创作的短篇,是书写小市民与知识分子灰色人生的教育小说代表作。全篇共三部分,开篇战争要来,潘先生带着妻儿逃难到上海;紧接着潘先生因担心不辞而别饭碗不保只身重返让里积极筹办开学之事;得知正安失守后前往“红房子”避难。

小说言在其中而意出言外,淡化了军阀混战的硝烟气,情节亦无丝毫惊险离奇,小说以视觉与心理的双线交织带着读者跳脱出主人公,放眼同时代中国社会中不大奸大恶而麻木苟安的“潘先生们”。本文将从文学批评中常见或贬或褒的人物分析中的不妥与误读之处、叶绍钧如何运用潘先生一家与王妈表达自己“改造国民性”的主张以及叶绍钧作为作家与教育家在现实主义创作中直指人性的社会民族观作一论述。

一、潘先生形象价值所在

我们认为,叶绍钧笔下被诙谐书写的这位有姓无名的小人物“潘先生”,意在揭示整个旧中国芸芸众生麻木而卑琐愚弱的生存状态。就如一个别里科夫成不了“套中人”,潘先生也因他的不典型而成为时代典型——伟人天才和大奸大恶都是时代的极少数,且从不是叶绍钧现实主义小说聚焦的主人公。若说潘先生兼具受过教育的读书人克己复礼的修养与根植在纲常伦理之上的敬妻爱子也勉强可行——这些看似不典型的性格背后,恰恰是中国社会代代流传的主流文化性格。

最早,对于潘先生这一形象的解读继茅盾先生“没有社会意识,卑谦的利己主义,precaution,琐屑,临虚惊而失色,暂苟安而又喜”的评价几乎为文学史定论后,潘先生的言行举止皆是如此性格的合理佐证。大到责怪他只顾自家安危没有民族使命感,小到讥讽他稍一安全就昂头拿调地搭起黄包车……无一不指向这个人物自私虚伪、张皇怯懦——因他没有身为一名读书人与教育工作者的社会意识才会扔下学堂携妻儿逃难,逃难过程中又频频听风是雨颠来倒去。凡此种种终究与叶绍钧的创作本意大体不相抵牾,应该说在当时的时代语境中看,茅盾先生专重批判的评价虽不是完整人物却也有其时代合理性。

其后学界出现另一面列阵反扑的声音,概念化地为潘先生“伸冤翻案”。如在《错位的批判——一篇缺少同情与关怀的冷漠之作》中张福贵先生说,“如果潘先生是一个农民,我们甚至可以说他是伟大的。”他认为不该因潘先生知识分子的身份而对其有超乎人性之上“永远高尚”的苛求,甚至发出诸如“我不知道作为一介书生的潘先生除了躲避和尽量保全家小的生命安全之外,还有什么更高尚或更稳妥的方法?而作者却在那里冷漠地嘲讽,我不知道此情此景如果是作者自己该会怎样?”的质疑。暂且不说无论潘先生是何身份都实在算不得伟大,只说潘先生的所做所想皆出于叶绍钧笔下,这个人物形象的立体圆融正是叶绍钧对每一处细节的匠心,以其匠心攻其良苦用心,把矛头对准作品甚至作者,实在是有失妥当、本末倒置的误读。

此前由于学界的客观背景,使得潘先生这一人物形象的存在价值在于被激烈探讨其外露行为是善是恶,抑或呼吁读者对潘先生应“多点理解,少点责备”,在今天我们的学术环境中来看难保不本末倒置,意义不大。

二、小人物之于“改造国民性”

在叶圣陶的笔下的人物差不多全是平民和小知识分子,但因这类人的生活无时无刻不被社会裹挟,故而摹写他们并不局限在他们自身,一个人在动荡的社会中拓印得出一群苟安灰色的芸芸众生相。叶绍钧书写“为人生”的文学,着力探讨“人”性,启蒙的就是这类妥协麻木没有锐气的灰色灵魂,是社会里本应是时代文化先导却沦为未觉醒的精神缺失者的读书人;是无数个最该站起来却跪着等待判决降临的教育工作者;是想“改造国民性”进而使得中国社会能永永远远向前进步。

首先,潘先生与潘师母便是这类“精神缺失者”的典型代表,刚在旅店落下脚的潘先生乐迷迷地细数起可乐之事,正当读者随着潘先生的“可乐之事”而沉浸在一片虚浮的欢喜中时,精神物质的双双破碎却在潘师母从家里细软到母鸡的惦念与潘先生瞧见并不高昂的旅店价格而来得轻而易举、猝不及防,荒诞的是自始至终什么也没有发生,全是思维在走。自恃对生命的存在感有追求,却在失措后的奔走与冲撞中听风是雨、仪态尽失,叶绍钧笔下的潘先生,似别里科夫之于沙皇俄国:真正的“套中人”不是别里科夫,而是每一个自以为在套子之外的套中人;需要启蒙的不只是潘先生,就像别里科夫死去后周围人以为解脱,度过了一段短暂而盲目的狂欢,却在之后的冗长生活里继续麻木、愚不自知。

其次,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从代表着中国底层劳动妇女且全文只出场两次的人物王妈也可见一斑。关于逃难,从“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转念就变成“要我去,我也不高兴去呢。”,只因自己有一双能让阎王高看一眼的绣花鞋。不寄希望于生而只寻求死后慰藉,寻生的信念还不及阎王的一眼“高看”,这一处读来尤发人深思——以王妈为代表的这一类中国底层劳动妇女,依旧带有着愚忠式的封建意识,她们“人”的意识还在沉睡着。

中国公学闹风潮期间,叶圣陶离开吴淞住到上海,与朱自清交往甚密。朱自清曾说,“他(叶圣陶)又是个极和易的人,轻易看不见他的怒色……他对于世间妥协的精神是极厌恨的。在这一月中,我看见他发过一次怒;始终我只看见他发过一次怒——那便是对于风潮的妥协论者的蔑视。”叶圣陶为什么厌恨妥协我想并不难理解,作为五四运动在教育战线的先驱者,叶圣陶主张“知和行合一,修养和生活合一”,从而“养成更健全的个人”,进而“全数的社会都包含着这样的个人,社会便永永改进”。

三、直指人性的现实笔法

《潘先生在难中》让我想起叶绍钧的另一篇以知识分子为主人公的短篇《城中》,后者的主人公是一位朝气蓬勃逆流而上的青年人,可两篇小说里最出彩的人物依旧是但求明哲保身的落后人。小说没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却以精到的细节描写,似涓涓细流引读者进入一汪平缓的清泉,深入其中才发觉水帘洞背后的激流劲石凛人心魄。

首先,叶绍钧有意为潘先生定了一个平淡情节下思维曲折的调。“叶圣陶是一个阅世很深的作家,他不但看出自忧自扰的庸人常表现出惴惴不安之色,还看到这类人如果处境稍有改变,思想行为又立刻反拨成自得其乐,鸵鸟一样生活。”显然潘先生不自认是畏缩妥协的落后人,文中前后共有两次对于潘先生搭黄包车的细节描写:一处是潘先生与妻儿刚刚挤出车站的喊车,神色是“威严”的、音色是“入调”的、手势是“傲慢”的……上一刻还因寻不见家人而“家破人亡之感立时袭进他的心,禁不住渗出两滴眼泪来,望出去电灯人形都有点模糊了”,下一刻便在捡回性命的快慰里端起小学校长的威仪“十个铜子,四马路,去的就去!”讨价还价一阵带着“老上海”的自我陶醉上了车,这是潘先生面对底层劳动人民的优越感与小市民的吝啬自私;另一处是潘先生得知正安失手后慌忙回家胡乱收拾点细软,人未出门声先到——“车!车!福星街红房子,一毛钱……跑得快一点!”听风是雨的惊慌使潘先生阵脚大乱失魂落魄,稍一安稳又傲慢精明,两个形象的鲜明对立中,一个缺乏信念感、苍白空泛的灰色灵魂跃然纸上。

其次,在《潘先生在难中》的结尾,战事停止,潘先生去教育局打听开学的事,被几个职员“一致推举”他的“好颜字”来写为军阀歌功颂德的牌匾:功高岳牧、威震东南、德隆恩溥。但读者大可不必把此举上升到“丝毫不顾国家危难与人民疾苦”的高度批判,也不必以“对于知识分子的道德戒律超乎正常之上”为他开脱,因为这“溥”一闪而过后更多的是麻木、漠然。孤儿寡女百姓流离的一闪在潘先生心里还不及人家夸他“写得一手好颜字”——说不定这会儿正端起小学校长的架子,在自己的文才和书法里沾沾自喜罢。

叶绍钧曾言,“我敢说,我的小说并不怎么纯客观,我有些主觀见解,可是寄托在不著文字的处所。”若要穿透这平静安然的水帘洞断不能走旁门左道,只可正面冲击。如潘先生的空洞麻木在小说开篇就已埋下伏笔,在车站慌乱熙攘的众生里,潘先生拖家带口大包小裹,周围人一边拥挤一边用“鄙夷的语气”呵斥他与家人的前拉后扯时,他没有反击,而是想着“牵着自有牵着的妙用,岂是人人能够了解的,向他们辩白,也不过徒费口舌,不如省些精神吧。”而后安慰儿子印度巡抚是“背着枪保护我们”的意识淡薄、独只身返回让里操办开学事宜的怯懦虚伪……这是个明哲保身、息事宁人的人,如果把潘先生的表现看作是“知识分子的纯良友善”“纲常之上的疼爱儿子”甚至是“对教育事业依旧心怀责任感”那便以偏概全了。

叶绍钧对这类人持有否定的态度,却并未猛烈地抨击鞭挞,他只是用自己的情感态度向读者传递一种思维。事实上不论在战乱动荡的二十年代还是国泰民安的今天,灰色灵魂并未因政局而空虚或充实,若要真让社会“永永前进”,对于灰色灵魂的启蒙与充盈势在必行。

四、结语

已经注入一支鲜活血液的一九二四年的中华大地并未迎来渴盼中的新生,反而滋生出症候。可以看出叶绍钧的小说还是有受到生活实践局限的痕迹,其文字的山高水深揉融于生活本身的平常细碎之中,需细细体会。总地来说,《潘先生在难中》作为叶绍钧短篇代表作,从人生出发,阅尽时代大幕,最后的落脚点还是人生,反复咀嚼叶绍钧刻画人物功力的同时,也看到叶绍钧和易的笔锋下直指人性的社会民族观,“社会便永永前进”的用心之深。

同时,对于《潘先生在难中》《城中》这类短篇的研究,我们希望研究者能更多地以文本为切口,进而还原出时代语境下的“为人生”,而非细究于一二人物行为之是非对错——这亦是对作者现实主义教育小说创作的有益解读。

参考文献:

[1]郭志刚.作家和教育家浇灌的花——读<潘先生在难中>[J].齐鲁学刊,1982 (6):90-92.

[2]张福贵.错位的批判:一片缺少同情与关怀的冷漠之作[J].文艺争鸣,2004 (5):51-53.

[3]邹萏.<潘先生在难中>的现代体式特点[J].攀枝花学院学报,2002,19 (5):4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