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英雄
2018-02-01裴嘉梁
裴嘉梁
在探讨一个人究竟是不是英雄这一问题之前,我想,对于英雄的界定,着实需要一定程度、乃至很大程度的修定。“成王败寇”的世界观,自每一位中国人的儿时,进入脑海,于日日的成长中,渐趋认同,既而根深蒂固再无可动摇;而很多“事实”,似乎也在无形中强固了这一错误认识的正确性。试举一最简例,历史上若没有各个史家极力公正的记录,项羽这类英豪——姑且不称他为“雄”——定会被历史的烟滔弥散得朦胧。是啊,有功胜者,尚且不定为人人皆知、名传后世,落魄尽者,又何以在千载代出的名流将相的浩大而又闪耀的重重光环中发出那不被世人接受的、看似无力的、属于“成王败寇”论下“失败者”的,带着深重叹息声的光芒?看起来,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课题了。
我在这对于这个问题,乃是不愿作过多的赘述,中国世俗观念的群体转向,是一个漫长而又不易的过程——就像我对项羽其人的认识——从见山是山,到见山不是,最终的最终,见到的又是了那万古长存的青山。
项羽,名籍,也曾举头久久凝望那秦时的月明。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他将会拥有异于常人的命運。项羽就是。《史记·项羽本纪》有载:“羽,一目重瞳”。何为重瞳?简单地说就是一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在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重瞳子也不过李煜、项羽,还有舜这三人而已。天生一副帝王相、“功可盖世”的刘邦也不过是“龙胎”而已。比起刘三,项不用说也是人世真仙了。可他又有着性格上的巨大缺陷,做出的咸阳防火、破城屠城之举,令欣赏他的人,顿生寒意。于是,千夫所指。也难怪司马迁会在《史记》中发出“葛天氏之遗民何可暴虐至此”的声讨之声。于是,这些负面的印象以及从小潜移默化地接受的”成王败寇“观,像云雾流岚,将项羽这座“匡山”锁了,锁得密密实实,以致后人久无从问津——直到《项羽之死》的如约而至。
“读罢仰天叹,起座泪滂沱”,这不是前人什么名家所写,只是我初读之后的真实感受。人生的不如意、人生的坎坷、人生的壮志难酬痛饮狂歌飞扬跋扈剑问青天笑看今生,种种纷纭难言的情感像一坛炮打好一种烈酒,醇香过后继之以直冲脑门的沸腾。我拍案而起,甚至吓到了对桌的母亲。项羽是站着死的,他至死也不曾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食管、气管、双侧动脉一剑而断,鲜血染透虞姬的素裳。举着“正义”和“仁”字义旗的刘家军,用文明对待野蛮、用胜利之师对待战虏、用“高贵”对待“卑贱”的态度,残忍地笑着抢夺分裂了霸王英雄的尘世容器。杀人嘛、分尸嘛、邀功嘛,在那个年代,那种战乱的场面,数见不鲜。然而,我真的想持一着我悲愤的银月枪,像林冲雪夜灭仇高俅那样,将无名小卒统统搠倒在地,哪怕搭上我这一条狗命也在所不惜——自刎,乃是你的选择;灭欲毁汝者,乃是我的选择。或许能够回到那一时代的我,最终会因手无缚鸡之力而不过成为史书所列二十八骑全军牺牲的战死者的其中一个,但也比如今只能独立窗前感慨万千好得多得多了……被汝吓退辟易数里的无名小卒,如今成为了堂堂亦泉侯,汝可知否?被汝识出、慷慨赠头的吕马童,如今成了赫赫荥阴侯,汝可愿知?九泉之下,汝无悔邪?抑有悔而无人诉诸邪?
我不能说我懂得了项羽,我甚至都不曾读懂我自己,可我还有很多不曾尽言。吾心不知归处,何处是吾乡?然而,项羽并不是用这样的态度背对乌江,冷看数千追骑的。战死,并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可笑的是当了逃兵。是不是正是因为“乌江亭长”的“船待”才使他改变了东度乌江的主意?或许,他并不能够接受这一刻的好意?又或许,心中的不甘叠成了逆反,宁以死以明志?又或许,比起独生生,他更放不下随他的虞姬,更放不下随他的乌骓,更放不下现在江边随着他的二十六骑、曾经同样的江边随着他的江东八千子弟?
我的故乡就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城,冬日里循不几里路便能去到浩荡的江边。江南的冬日有时也会是同北方一样地萧瑟,尤其是当你站在矮屋前的汀沙上,面对着冬日里的长江,这种宇宙千古的空寂,会更加鲜明地涌上眉间心际。萧瑟地、冷静地,碧蓝尽褪成灰色,江面上看不出丝毫热情的情感,而从江的这一岸到江的那一岸又是那么长、那么远,仿佛是凝结的愁怨与悲愤接连着时空横天际涯。我常常望着江水缓缓地流,一如当年冬日里百无聊赖的日子,一天,又一天。项羽是在什么样的季节到达长江边的呢?一定不会是像这样的冬日。可我却偏偏在这冷冽的江边,从江水的平波中,窥见了项羽的影子。英雄的死,配上冷酷的主调,我宁肯相信项羽至死都不愿承认自己用兵的失败乃是一个纯粹的英雄不夹杂丝毫政治功利与心机的自许与自我肯定。人说他自负,人人皆道他的自负,可我偏偏觉得这二字与他,成为了一种透彻的赞许。见解或可成偏见,但彻头彻尾称赞。历史由于人的推测而变得有趣。颠覆对项羽莽夫的这一认识,我们来一起重新思索。能将三军者,帅也。一夫之能将三军,必有高于三军之智。破釜沉舟的典故人人皆知——可试问,有谁,能在听懂这一故事之前,谋划出如此精妙的用兵之道?或言,激励士兵的途径多如牛毛,为何项羽又偏偏择了如此有智有慧的一种?这些,果真是巧合所能解释?有如此之智的人,是非公道的判别,但凡有一丝人性尚存,死到临头也不会一口咬定自己一无所过,一切的一切,皆因天命。可项羽偏偏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似乎与他生前的才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人大跌眼镜。有人说,这是时代背景“赋予”他的局限。此言然也?此言不然也?忽智于至圣、忽堕越疯癫,项羽行动的矛盾
我要说,不然。当四面的楚歌声响起的时候,项羽默默踱出了帅帐,四面是盛夏的风,动摇着一马平川四面环山的小小盆地上的嫩草,不远处的乌骓温顺地吃着这天成的瑰宝,身后帐内的虞姬恭良淑雅,斜倚台几。这里,已不啻于一个精神的牢笼了。召来麾下的壮士。来!再痛饮狂歌这一回!泪落如雨,是英雄的心在滴血。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只能浇愁以酒,将身旁的虞姬搂得更紧。“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虞姬轻轻地一笑,剑不知何时已操在那双纤纤的素手中。酒力发作,无能为力,眼睁睁望美人香消玉殒的项王内心五味陈杂,目眦尽裂。原来,在这最后的悲歌中自刎的,还有他最爱的红颜。野史如是说。这动情的记载,抑或是想象,为四面楚歌的凄凉声中,平添了爱情消纵的悲伤。
那么,什么都不必说了。此刻的言语,已然无力。那就走吧!除了你们和胯下的乌騅,我已别无牵挂。从当年册封十八路诸侯时你们的“莫敢仰视”,到如今你们这百余人的“莫能仰视”,须臾也不过几年罢。用计用诈用欺骗,是乡里小儿过家家才用得上的小把戏,我只求勇猛威武以力战沙场,虽死而无憾。咦?前面的两条路,该往哪边走?往左,霸王。毕恭毕敬。一记黄沙后老农阴险一笑。从未骗过什么人也从不相信别人会骗他的霸王又一次上了当:只是上一次,是在鸿门;而这一次,是在阴陵。
策马掉头向着东城飞奔的项王心中载满了对沿途渐少的部下的悲凉,马背上的英雄第一次觉出了风中摇曳的恶恶寒意。势去、困厄、失爱,项王似乎比以前又细腻了许多。来不及了,我的一切。脑后的神经隐隐地灼热,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过往的曾经。一瞬之间的好几张面影重掠脑海:那是亚父、那是张良、是樊将军、是刘邦,还有,那是韩信……将二十八骑引上山头,睥睨山下,乌压压一片如蝼蚁的追兵。他笑了,笑得自豪,也笑得可惜。自豪,彼汉军如此多,我定是不能够全身而退了,但在你们那整严的军中,我分明看到对我的恐惧如潮水在江堤无声地蔓延;可惜,在我的剑下,又不知要多多少冤魂泣鬼了。刘邦啊刘邦,或许你掂得出做皇帝威福的分量,但你永远也不可能测度出我尽性快战的扬眉吐气的分毫了。我不曾称帝,我只愿称霸,我不愿将英雄二字以外的任何尘世余赘加诸身形、淀于心头。我无可否认你,将要创造的伟大会比我所能更加圆满与宏广,但要论一战,刘邦小儿呵!你连直面我的机会都不会有。杀敌,杀敌,还是杀敌,脑海中晃过虞姬凄美绝决的笑容;怒吼一声,杀敌,杀敌,还是杀敌,向身边将死的将士们投去坚定的一瞥。乌骓累了,听得见它鼻息里喘出的粗气。那就下马步行吧,不能难为了我们最亲的战友。
汉军一重又一重,如蝗一般难缠。最后的最后,终于还是退到了乌江的边上,一切似乎又都回到了开始,然而,却又和开始大大地不同了。本已行至山穷水尽,希望却又摆在了面前:一边是乌压压追兵围满的江的这岸,另一边是渡过就能功成身退的大好明天。麾下的将士们隐隐地感到,一个将要载入史册,被后世人所掩卷叹惋、所临文嗟悼、所议论不已而终不能有定论的时刻,就要横空出世,而他们将有幸成为这一时刻的见证者。这着实是极富戏剧性的一刻——一路驰来,抱着必逃出重围待休养生息后重展雄姿的项王,望着这一人、一舟、一江岸,竟毅然决然地不走了。于是,止于此,又回到了我前文所提出的疑问,又回到了我前文所说的纷纭的慨叹。
项羽,这一刻,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杜牧说,大丈夫当能屈能伸,所谓走错了的路可以回头,拧错了的图钉,拧下来就好;换一条路,换一套说法,换一副脸面,没有谁会受到伤害,不渡江东,乃是你项羽最大的过错。
李清照说,英雄当审时知度,舍生取义、保节知耻,不肯过江东的项羽才方显了英雄本色。
王安石跳出了局,站在局外,用一个出色政治家的眼光冷眼相向:彼已尽失民心,纵彼渡江,又有几人能随汝复还?不能东山再起,自然也遑论该不该渡了。
太史公没有在文中留下什么主观评断的痕迹,只是将这个问题,笑着留给了我们。——这的确是个有趣的问题。
那么我要试着来回答一下了。
项羽拒渡,乃是有义。义,好比手一斧,又有斧正,武有就义。那笔头斧也好断头斧也罢,求得无非是“大义”二字;壮士断腕,拨乱反正,所靠的也是这刀削斧劈。所谓大义凛然,勇者不惧。那一刻的项羽,看透的何止是成败的无定论,他所看透的,更是生与死的孰轻孰重;看透的,更是苟活与尊严的天平倾向;看透的,更是历史的无涯与小我的微轻。他慷慨陈词,申述己志,将这尘世中他所能留下的最好留下,将这人世间他所最深的眷恋安排妥当,而后,从容地作出了选择,从容得仿佛只是指挥别的什么人落下手中的一枚棋子。最后的最后,心中已没有了悲哀,只是神情淡然,褪尽了戾气。有人说:人命不值钱,须臾几十年,说没就没了,be or not to be,一切全在你自己。过激了些。可于项羽,真是无碍了。于是,临了,项羽反而笑了。那是超脱功利的一笑,远比不远处追兵脸上胜利在望的得意美得多得多。浩浩荡荡的江水滚滚东流,曾闻千载之前它竟一泄西注,去而不顾,与今两异;又曾闻沧海变诸桑田——人世间的万物都不曾真正地断绝停滞,而人,也不过只是这天地间最渺小最易逝的一种事物罢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可要怎样生、怎样死,全在自己定夺;何时归去,归往何处,亦非他人所能左右。于是,在生命的大幕将落之时,项羽为后世留下了这最后的、也是最精彩的、用生命诠释的演出。
巨星陨落,凡人空叹。“英雄一去风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当年的名句兜上心头,是东坡游观赤壁于物我相间的所见,那是被诸葛亮气死的周公瑾,一样也是一位失败的英雄。我不愿再去与那些争夺霸王遗骸的小人们费分毫口舌,因为我知道认清了这一切的项羽,会对身后的这一切无怨无悔。
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自己生活中的西楚霸王。正如一位友人在远行前留赠与我的一行话:“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导演,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有权利抹掉生活中的尘埃”。我将对他们,投以今生最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