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小楼静听雨
2018-02-01徐凌霄
徐凌霄
月华似水缓,夜繁望星绽。
夜中小楼,唯我一人还徘徊在密林之内。四下翠竹萦绕,倒不枉这片娴静如莲的夜色。即便多年为俗事所困,我的心境却在此时也入了这皎月之中。
黄州之郊,暮云之野。无朝廷新旧争斗,无笔诛墨伐乱心。王介甫变法,于民于世有无益处,亦再与我这闲人无关。我便只能在这雪月之下,静候友人,斟杯几盏,共忘凡尘。
这数日以来,东饮长江相思水,西品司州青笋愁。屋檐下叹过“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梧桐边亦咏过“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论说这漂泊的味道倒算是有些尝腻了。几度拾起酒杯,第一口,一定是离忧。也曾以为自己难以支撑下去,想任那世俗讥笑我们词人的孱弱,就这样沉眠而去。也曾以為自己只同李煜一般,不过是一个躲在暗处悲鸣“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失败者。也曾以为,自己的曾经是泪流成的阁楼,而摇摇欲坠的是迷雾掩埋的未来。
然而,当赤壁巍峨的苍凉扑面而来的时候,我在羌笛声下仿佛听到了折戟沉沙,英魂浩歌之声。这长眠城下的英灵,为我铺开这幅山河画卷,一纸轻狂,尽管寥落经年,却半点也无悲壮之意。让顿悟在扁舟之上的我,转头对友人说出了那句“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也许后人只会记得我那时冲天的豪气和旷达的淡语,又怎会知道,那次与赤壁的深谈,究竟兑了我几许的疏狂。
走进竹楼,一木桌,两竹椅,一壶,几觞而已。我独自坐下,透过细窗渺望远方紫檀香中的几盏烟火,闲敲竹桌,把席卷而来的孤独拂开,悠闲作青衣披在身上,享受着这岁月深处的傲然之乐。
渐听细细碎碎雨落击竹之声,我站起身来向远处望去,一抹弃了尘世恩怨的风华便随这细雨飘下。一瞬间,云中似有笙歌箜篌齐奏,把那一宫一商都写在这失意的流年之间。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莫非是昔年那场淅沥的小雨又回来探望了?遥想那时看着狼狈的友人,一扶轻盈的竹杖,一踏胜马的芒鞋,见山头斜照,吹料峭春风,淡看几度天涯。只觉胸中快意豪放,一蓑烟雨,便任平生之怨,随之滴在踩过的泥土中。奈何当时却留不住停在手中的山蝶,那就且让它随烟雨醉在这凡尘中吧。
我曾只道那些婉约之人,婉约之词不过是烟云蔽眼,平生多愁,强说一二。却又在遇贬谪之时以为已经深刻感受到他们诗词中透出的浓浓哀怨。此时我才明白,只有经历过沧桑,又点过轻尘,翰然明悟,才能算是真正了解这些婉约之词由魂凝结而来的真谛。何哉?“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绝不单单只是常人所认识到的感慨哀怨。这其中,竟夹杂着一丝悲苦无依,再看,曾经感受到的哀怨便真的和着那千里的寒色,归于纯粹的孤独之中。
为何我会作此感受?却也并不是失了豪气。恰而反之,正是因为心中曾被狂傲和孤寂灌溉过,才更能体会这寒冬般的孤独,由怨到孤,这份情愫像是被头顶的细雨冲刷洗涤过似得,焕然一新,在窗外的嫩柳上栖满。这不正是我的人生吗?由只会哀怨到直面闲梦般的世事,就算心中再坚强,也抵不过这彻骨的孤独。我又有何资格,去笑他们为赋新词强说愁呢?
清风送香,又一滴雨划过脸颊,滴在手里那迟迟未送到嘴边的觞中,唤醒了出神的我。不再迟疑,我举起觞杯,又斟了一杯月光,和着那滴雨水同满杯的美酒入喉。莫负情长莫负意,这次,已没有了以往的离愁滋味,酒暖了月光的香甜,又醉了雨中阁楼那个闲人心中多少的倦客老马。
晚风吹得正好,半边醉意被吹散,楼外的芙蓉花在风中找到了自己的前路,也不再踟蹰于这难悟的世间,开不出温柔,却也不必被悲伤所困。而我,也如它一般看透了春秋,不再去寻那至美至幻之景。于我而言,负尽风流后,何处不是十里花香?
我这时再俯身看去,那帘秋雨下,一人一马一蓑衣,正向这边缓步行来。天涯知己正如此般,我沐着清辉和润雨,走向这雾隐林深,身后的小楼,看着我的身影湮没在那一片朦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