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爱情无关的夜晚
2018-02-01叶默玄
叶默玄
【摘要】 对《隧道尽头》,可以从两方面考察:一方面是剧中爱情(或伪爱情)面貌的狰狞,另一方面是周希文的懦弱与自欺。剧中的“爱情”,变质异化,溃不成形,面目全非。
【关键词】 《隧道尽头》;爱情故事
[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识码]A
厦门大学戏文专业2017届毕业生的原创话剧《隧道尽头》,作为今年“中文有戏”演出季的收官之作,已于6月初落下帷幕。因其带有原创剧作的鲜活特点,既结合时代,摹写青年人的当下境况;又尝试对人性做思索与探求,从而引发厦大师生的普遍关注与好评。笔者认为此戏,亮点与罅漏兼而有之,在此试作评议。
从最外在的形式上看,该剧给人一种爱情故事的面貌,然而,如果换个视角,那么完全可以说,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与爱情无关的话剧,或者说是一个反爱情的爱情故事。男主角周希文是落魄书生、超市收银员,业余写小说自遣,爱慕隔壁销售员女孩曾静,却未能如愿与她走到一起,这打破所有人的美好期待。笔者认为可以从两方面考察该剧:一方面是劇中爱情(或伪爱情)面貌的狰狞,另一方面是周希文的懦弱与自欺。《隧道尽头》中的“爱情”,它变质异化,溃不成形,面目全非。
一、爱情面貌的狰狞
《隧道尽头》中爱情面貌的狰狞,又表现为三个层次:
(一)爱情的渴慕表现为专制和奴役。此剧从头到尾都在突出一个不对等的对话:周希文对曾静的“说者有意听者无心”。他用种种暗示表露心迹,常被曾静的抢白所阻断;他希望展开描述托尔斯泰、易卜生的孤独与伟大,她却觉得他想法怪诞;他希望严肃对待未完成小说的结尾,她却认为那是画蛇添足、自讨没趣。这种对话失衡和交流障碍,较为明显地体现在他们模拟推销的那段场景中。在那段场景中,两人的有效交流几乎为零,最终沦为绝望。
当周希文执意不肯买保险、认为保险什么也保障不了时,曾静的怒火使他第一次让步。当周希文爽快说“买买买,你要我怎么买就怎么买”之时,他仍然受到曾静的指责。模拟推销中,曾静问及“先生您的年龄?”“先生您的职业规划?”回答每一个问题时,周希文都渴望借机对曾静倾吐一些感受,但是,曾静每每及时打断他的话头,转而切入下一问题,为推销保险寻找缝隙。终于,当周希文说到“失眠”,曾静的职业素养得以更彻底地展露:“失眠对身体不好啊,您得多注意身体,不为自己也要为父母着想……您有考虑为父母买保险吗?”这时候周希文的心境,想必已经接近吐血——曾静没有像他认为的那样,从推销模式中跳出来,转而关心他和他的失眠,反而更沉浸于销售状态之中。她反复提及,周希文应该给父母买保险,给父母买保险是最为明智的选择,却完全没有留心周希文在回答时,早已透露出的暗示——“我父母,他们用不着了”。语义如此明显,情绪如此低沉,然而,曾静完全听不见。
(二)爱情的虚妄表现为受难与无力的自救。周希文自救的方式是写小说,把创作本身作为一种实现,这也正是艺术家们集体寻求庇护的港口,但是他的自救是失败的。
他将剧中重点提及的那部小说作为心理试验场,模拟自己和爱人相恋,尝试去进行有效沟通,增进彼此理解,寻求互补和共鸣,而他的尝试不停地碰壁。他不能够顺应书商和广大读者的要求,把两人的故事随意安插上幸福美满的结局,因为那样不真实。
此剧接近尾声时,周希文借着他小说中分裂出的人格(沈希则)和自己展开了又一次对话,这次对话来势凶猛,几近审判。沈希则厉声质问他:“如果我们在你的眼里都没有人格、没有价值,那你随便给我们安排一个结局不就好了?……像小说这种东西,只是讲故事罢了。那就让它在最美的时候结束不行吗,为什么要加上这些生活中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的回答是:“我希望对你们负责啊。”他说,童话里才只讲到王子和公主生活在一起就戛然而止,生活则不然,“就算我写不出来,那些生活也是真实存在的”。他想说的是,童话可以那样处理,因为王子和公主大多是脸谱人物,并无人格,更谈不上复杂多变。但是他的这部小说,乃是他自己、他的生命写照,因此除非生活中当真出现了希望的火苗,否则写入小说结尾的不可以是皆大欢喜。在这里,他的表达很清晰,也很正面,但是他并没有将自己的理念坚持下去,忠实于艺术与忠实于自己的信念在感情经历中轰然崩塌。
(三)爱情的憧憬沦为屈服与妥协。因周希文未能成功配合曾静的推销演练,曾静摔门而出。那一刻,周希文十分懊悔,伴之以一连串痛苦呻吟的自白。再次见面时,他接受了曾静的邀请去她家参加聚会。此刻,可以说,他在欲望对象面前背离了原则——从自己清幽寡居却伴有书香的房室中抽出自己,投奔灯红酒绿、喧嚷嘈杂的欲望世界中去。不管是不是这样夸张,有一些情况是明确的:他一定不喜欢那个聚会场面。可是,他让自己忘记曾静的强词夺理和冷漠,转而向她道歉。为什么要道歉呢?试回想沈希则和陈依依第一次正面冲突时,沈希则为什么要道歉?
妥协与屈服的另一处醒目痕迹在曾静搬走之后,周希文通过短信,将她“邀请”到自己面前。曾静气愤地斥责他以死相要挟:“你挺开心的,为什么要骗我说你要自杀?”他的辩解虚软无力:“这,其实是种邀请。”曾静反驳:“它带有一丝威胁的意味。”他无奈,继续做苦脸:“难道你没有读出,一丝乞求怜悯的意味吗?”这话绝对真心,也绝对卑微。他同此前坚持为小说负责(也即为自己为生活负责)的那个周希文判若两人——这是一个直奔深渊的坠落。
以上谈“爱情的种种”,却不单独说爱情,因为它们全都擦肩而过。那是种边缘化的情感体验,把它说成爱情则太轻贱了爱情,所以终归是与爱情无关。
二、男主角的懦弱与自欺
周希文是个性情懦弱的人,好像并不值得同情。观众对周希文的偏爱,如果我的观察无误的话,多少可归因于演员的清秀帅气。如果他的扮演者是一个干瘪邋遢、模样似猥琐老头的年轻人呢?我们可会仍旧对他情有独钟?周希文的懦弱表现在很多方面,其中不少是在个体努力可控范围之内的,他却没有做到。如,他把自己的不顺利比作是和丑恶世界对抗,但现实世界并非如此不容商量地构成对立。“举世皆浊我独清”的语调分裂出他内心的几个声部:“要过更好的生活”“要让人羡慕”“要功成名就”“要做人生赢家”。这种非此即彼的对立,是对生活的简单化处理,一个人完全可以在有理想的同时追逐更好的生活。周希文喜欢用混淆视听的办法来美化自己的怯懦,尽管并非自觉。吴编辑初次拜访他,颇感吃惊地说道:“我没想到您会是超市收银员。”他立马答:“我挺喜欢这个工作的。”在和曾静的聊天中,他也表示过同样的意思,称该工作可以少跟人打交道,又提供写作素材——这是明显的自欺。提供素材更多的,应该是他后来提及的成为球员、主导全场,而非当一个观众。给人印象深刻的台词,是他不断重复的那句:“一共87,收您100,找您13。”它指涉什么?不看卓别林的电影,没读马克思也能知道,这是摩登时代的劳动异化。当然,完全不排除有热爱收银工作的人氏,就像维特根斯坦曾经的终极梦想是成为小学老师。但是对周希文来说,当一名收银员,本质上,是写作道路不够顺遂世道无情的产物,它是妥协的结果而非主动的选择。endprint
我们来对周希文的小说做个精神分析吧。千百种解法里,大概有这么一种:周希文写了一半的这部小说,男主角沈希则实乃他自己的化身,他既是对未遂心愿的一种补偿,又是对自己怯懦性格的曝光。以后者观之,表现在多个场景。如,沈希则对纠葛的感情苦恼不已,又不敢撒手让周希文把他写死,以至周希文批评他“一边说着想死,一边还挑三拣四的”。这话完全可以看作周希文对自己的痛斥,这声痛斥倒是说到点上,只是依然要乔装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是他怯懦的又一处表现。
在周希文的這部小说中,沈希则的独白中吐露:“依依在的话,一定会帮我们把行程都安排得很好吧。”“我也许……只是想依赖她吧。”这呼应了在超市工作时周希文和女顾客的一段对话,以及他和曾静的一段对话。女顾客说:“刚才看你发呆,难道不是在想女人?”周希文的回答,或许不是对她说的,却能表露其心迹:“抽烟有害健康,不过我们得承认就是需要它。”同样在超市,曾静借来周希文的打火机却点不着火,便顺着周希文在前面说过的话的意思接话道:“平庸的生活不值得过,那打不着火的打火机干嘛留着不扔?”
周希文对爱情也好,对小说也好,都怀抱消极意义上的期待,游走在生活的钢丝绳上:一端是平庸,一端是热烈;左边是爱情,右边是小说。他总在颤颤巍巍,寸步难行,在虚无渺茫的走钢丝生活中,他所能尝到的最大甜味,只能是“西瓜辣酱”那种模棱两可的甜,因此他并不喜欢——有谁见过独角兽?有谁到过乌托邦?有谁尝过西瓜辣酱吗?
最后,本文要说的是,周希文冠以爱情之名,成为期待、成为信仰的东西,实际上与爱情无关。开场,周希文道:“我是个极其羞怯的人。”这是很多人可以用作自我介绍的话,但是,这很多人当中的半数没有说实话,更准确的,它应该作:“我是个极其懦弱的人。”周希文说他最喜欢茨威格对女性心理的精准刻画,令人疑惑的是,他希望刻画哪种女性,期待遇见的又是哪一种,情形如何?我猜大抵是希望像那位著名小说家R一样,收到一封陌生女子温情脉脉的来信。小说中的女主角陈依依问:“是该为了维系感情而改变自己,还是该坚持自己而改变爱情?”借用此语调,再延伸几问便是:究竟是原本就龌龊的世界让人懦弱,还是个体的懦弱让世界显得阴暗狭小?
真正值得同情的,是那些不可抗力所造成的悲剧,因此《罗密欧与朱丽叶》就算不得古希腊戏剧意义上的悲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诗比历史更富于哲理性,更值得认真关注。因为诗所描述的是普遍性的事实,而历史讲述的是个别事件。”结合他的其他诗学主张,这话用于悲剧中也成立。“如果是它们仅是自发的或偶发的,就远不会对观众产生这么强烈的影响力。”虚构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虚构得合乎情理,乃至于比个别的现实事件还要具有普遍性。“现实比小说更狗血”那是在嘲讽劣质小说,却不足以松动文艺的功效。
周希文的悲剧有典型的普遍意义吗?也许可以有。《隧道尽头》全程都是周希文与孤独相依、与空虚作战、与失落和迷茫为伍、与自己相搏斗,非要说是爱情故事的话,那么它一点都不美好;又岂止是一点都不美好,此剧简直毫无爱情存活的空气。
词义的界定从来在流动,上述描摹周希文对曾静的感情一律用了“爱情”这个字眼,想必构成亵渎。于是我更愿意说,周希文的受难中,那副十字架的名字,根本不是爱情。本文姑且把爱情悬置在彼岸世界,也许它正是隧道尽头吹来的风与零星点点的光亮,这才是希望与勇气的来源。于是,《隧道尽头》演出的这两个晚上,只能叫做与爱情无关的夜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