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尽头》编剧“三联谈”
2018-02-01余光明连心怡韦怡舟
余光明 连心怡 韦怡舟
主持人语:厦门大学戏剧与影视文学专业的本科生,在毕业那年排演一部自编自导的话剧,已然成为一种传统。今年,“中文有戏”演出季的总策划李晓红教授请我负责话剧板块。作为指导教师,我见证了毕业大戏《隧道尽头》从无到有、由文学剧本到舞台演出的整个过程。这部原创话剧,是本演出季五部话剧里最后一个登场的,也是演出季的压轴之作。连续两晚的演出,厦大师生反响热烈,《隧道尽头》成为网络投票选出的最受欢迎剧目。
导演张承瑶、李密、马鑫,编剧余光明、连心怡、韦怡舟和张承瑶,全是中文系戏文专业毕业班的学生。他们对编写并呈现一部完美原创话剧的执著,他们对给四年大学生活画上圆满句号的热望,感动了我,改变了我。
这是一个真正的教学相长的过程,一个修订个人与时代脱节的教学理念的过程,一个走出课堂、教科书与卷面考试,从而多元、立体地认识在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新世纪大学生的过程。以下,我们与读者共同分享厦门大学戏文专业2017届毕业大戏《隧道尽头》编导团队的创作谈,以及一篇毕业班同学的戏评。
(主持人:苏琼,厦门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编剧余光明:
卡夫卡在写给未婚妻的信中谈到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不出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里。”不知道他的未婚妻读到这番自白时,是否会觉得他是个“怪人”?
《隧道尽头》的主人公周希文有卡夫卡式的性格,尽管我们在构思这个人物时,并没有以卡夫卡为原型。但“隧道”和“地窖”毕竟类似——黑暗、孤寂、无人可訴。作为一个超市收银员兼业余小说家,周希文的世界是分裂的,他的物质世界极度匮乏,生活单调而机械;但是,他的精神世界十分充盈,在虚构的时空中做自己的王。当然,周希文这类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太特殊了,然而,周希文所面临的问题,至少也是一部分人正在遭遇的。
一个人再怎么自我封闭,总还会期许点什么吧?于是,周希文未能“免俗”地爱上了自己的邻居曾静——毋宁说,我们这几个编剧未能免俗。
爱情,越来越成为一个“现代神话”。在好莱坞2013年拍摄的电影《她》中,一位寂寞的单身男子爱上了自己的操作系统,可以说,它既将“爱情神话”推向了高峰,又将其解构。影片隐含的思想是,在男女爱情中,重要的并非肌肤之亲或耳鬓厮磨,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
周希文以为曾静理解自己。可是,这个曾静,乃周希文自己虚构出来的,并非现实之中一板之隔的邻居,她不是真实的每日为生计愁闷的曾静。在某一个瞬间,邻居曾静窥见了周希文心中的黑暗隧道。
或长或短,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隧道。尽管开朗如曾静,也曾在日复一日的辛劳中感到过焦虑与无助。隧道,有尽头,隧道的尽头会有光,人心的隧道,真的走得到头吗?在剧作结尾,我们给出一个极其暧昧的结局。
写剧本,事实上是对编剧自我的一次拷问,面对心灵,我们选择了真诚的坦然而非虚假的乐观。
从纯技术层面看,剧本使用了一个简单的套层结构。周希文与曾静的故事是第一个叙事层;周希文所写的小说人物之间的故事,作为第二个叙事层。两层叙事之间,互有联系,这样的处理,能将周希文的心理活动具象为小说人物间的对话与冲突。
编剧连心怡:
当我在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所希望的只是快点写完,没有更多的想法。而当演出结束后,回头再看,我才发现,内心这股沉积已久的悲观情绪早已浮出水面,不可救药地浸染在字里行间,仿佛每一句台词都是一个注脚。
最初,虽然每天也都参与编剧组的讨论,但我很清楚,这个故事,我并不喜欢。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了这样一个故事,乏味、干瘪,就如同男主角的人生一样失败。但随着互相启发式的讨论,随着灵感的一次次勃发与寂灭,我在大家写下的文字里寻找一线指引,加入自己的情感去反复揣摩。到如今,我也终于可以说,我总算是喜欢上了这个故事,还有故事里的人们。
这并不是一个饱含希望的故事。尽管我执意改掉了最初设定的男主角杀掉了女主角的结局,但它仍然充满了颓废、错乱,和人人都会遇到的琐碎烦恼。我们的剧是演给同学们看的,虽然老师更希望我们演一出轻松喜剧,大家开心毕业,但于我而言,让每一个人走进这个剧场,不是为了给他们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出了门转眼就忘记,而是能在他们这一个半小时的生命里留下一点什么,回味抑或刺痛,哪怕是一瞬的共鸣也好,都足以告慰我们这两万余字的铺垫、这几十个人一学期的辛劳。
周希文和曾静、沈希则和陈依依,我与他们相识已久,却又素昧平生,擅自为他们书写了一段人生,最后却给不出结局,只有放手,任他们各自前行。小说里的故事照应作者的命运,而作者的故事,又照应编剧的心情。一环扣一环,仿佛身处期间,又似乎只是个旁观者。有很多想说的话,提起笔又觉得在剧本里早就写尽了。哪怕是苍白而不成熟的台词,也已经是一种竭力的呼喊。
沈希则和陈依依的故事,被我们几经修改,始终拿不定主意。直到他们走进周希文的生活,与他直接对话,被他干涉人生,整个故事似乎才终于鲜活起来。周希文影响着他们,他们也同样影响着希文。“可人生就是这样,无法在最美的时候停下。”是无力的控诉,也是留给彼此的印记。
剧本结尾处的安排,借鉴了由汤浅政明执导、森见登美彦原作的日本电视动画《四叠半神话大系》。居住在四叠半宿舍中的男生不满自己的大学生活,一次次重来想要改变什么,就像周希文一次次修改着结局,不知在何处停止。然而男生最终陷入了无数四叠半大小的房间中寻不到出口,就如同无论怎样修改结局,因为曾静的离去,都只能以千万次的悲剧收场。只借用了其形式,没能体现出内涵,实在是一种拙劣的模仿。在整部剧的最后一幕,周希文烧掉了小说,陈依依和沈希则从相遇之时重新开始,亲自书写人生,这或许是象征着希望的。然而对于周希文本人来说,曾静原本是他隧道尽头的光,小说则是他仅有的精神寄托,可到头来,一切都离他远去,只剩自己仍在隧道里徘徊,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更加深刻的悲哀呢。不过我想,曾静并不是他所期待的那个人,迟迟无法完结的小说或许也已经成为一种负担,所以在这一场闹剧之后,他也可以有醒悟的机会吧。endprint
我们都有自己的隧道,背负着生而为人的痛苦。街上的人形形色色,与其擦肩的一瞬,没有人会知道,大家都只是眉目各异的周希文。
编剧韦怡舟:
2017年6月4号,《隧道尽头》的第二天演出,晚上11点08分,我收到编剧连心怡的微信。那是一张图片,显然拍得很随意。附带的一句信息是:“对。我一直想跟你说:它还活着。”我回了一句:“就像我也还活着。”她回复:“它还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姿态吧?”我答:“对。”
文学创作本应是个人化的。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集体创作常常会消磨创作中的个性,文本在编剧们的角力之下,止于至善(中道即善,至善并非最完美,而是最合适)。但集体创作的优势也很明显,一个想法可以被不断地讨论,这其中,有的人擅长提出想法,有的人可以把想法在剧本中执行出来,相互之间裨补缺漏,最终完成整个阐释的过程。
印象最深的一次讨论,是我们提出让沈希则和陈依依跳出来质疑周希文的创作,周希文做辩解,然后吴编辑在一旁发表评论与修改意见,这是一种多声部的表达。表面上看,众声喧哗;其实,它是人物内心矛盾的外化。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理解,创造出一个世界,同时,他也笼罩在别人所理解的世界中,而他自己真实所处的那个孤立的世界,又难以言说。
据说,好的戏剧有两种:一种,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如莎士比亚《奥赛罗》和阿尔布卓夫《老式喜剧》;另一种,把人的灵魂放在火上烤,表现人和人之间灵魂的格斗,如柳德米拉·拉苏莫夫斯卡雅的《青春禁忌游戏》。《隧道尽头》虽然难以企及这些作品的高度,但是,它真实地反映出了个体的焦虑,及人们对精神生活的向往与现实生活的矛盾,这两者如何兼容?个人的情感诉求又如何统一其中?
创作剧本的这个学期,正是我个人生活极不顺利的一个学期。剧本中,周希文说:“大学要毕业那年,台风吹倒了我宿舍门口的树,几棵几十年的树错乱地横在路上。我当时甚至都觉得那树不是横在路上,而是亘在我心里,一直被这么卡着……我也这么以为,以为过不了多久那条被挡住的路肯定会通,但是后来那里居然成了一个景点。大概那棵树会一直横在那条路上。”这句话,正是我个人生活的真实感受。我不加修饰地呈现出自己的内心状态,不曾想,这段文字成为演出现场观众反应最热烈的部分。因为,它触到2016年台风莫兰蒂之后,面对满目疮痍的校园,厦大师生共同的记忆与伤痛。于个人而言,这段台词是一种私人化的表达,更像日记,是一个厦大学生此期的心路历程。
直到今天,厦大校园内芙蓉四门口,倒在路上的树都是对我个人生活的一个绝好象征。我时时拿来自嘲。感谢毕业大戏,创作《隧道尽头》的经历,让我可以不断地反省,认清自己的同时也意识到:“它还活着……它还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姿态吧。”对创作而言,如何从个人的表达更进一步,到一种文學的高度,我不会停止对这个问题的思考。
作者简介:余光明,厦门大学戏剧与影视文学2013级本科生、中国传媒大学电影学2017级硕士研究生;连心怡,厦门大学戏剧与影视文学2013级本科生;韦怡舟,厦门大学戏剧与影视文学2013级本科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