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秉绶书法的儒学气
2018-02-01陈新元
陈新元
【摘要】 清代书法家伊秉绶的隶书主要取法于与儒家思想有直接渊源的汉碑,并揉进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李东阳的帖学笔意、韵味,形成了气势恢宏而又平和含蓄、雄强稳健而又柔和自然、威武庄严而又温和敦朴、开阔舒畅而又严谨端庄、内气鼓荡而又平静自如、苍茫浑厚而又滋润古雅的“中和”之美,而这种高度的“中和”之美是儒家思想在其书中的深层渗透。
【关键词】 伊秉绶;书法;儒学气
[中图分类号]J29 [文献标识码] A
真正的艺术能够“和宗教与哲学处在同一境界”,能够表现出“人类最深刻的旨趣以及心灵最深广的真理”(黑格尔《美学》)。在中国,自古以来宗教,特别是哲学,一直浸透滋润着中国书法。书圣王羲之飘拂着玄学之风,一派仙风道骨;草圣怀素弥漫着佛学之气,一派超凡空灵;而隶书泰斗伊秉绶则深深地呼吸着儒学之气,一派儒雅典范。
儒家美学思想的中心就是对“中和”美的追求,从而达到“尽善尽美”的艺术境地。伊秉绶的隶书主要取法于与儒家思想有直接渊源的汉碑,如《衡方》《张迁》《孔庙》《尹宙》《熹平》《韩仁》《郙阁》《礼器》等的造型、气势;并糅进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李东阳的帖学笔意、韵味,形成了气势恢宏而又平和含蓄、雄强稳健而又柔和自然、威武庄严而又温和敦朴、开阔舒畅而又严谨端庄、内气鼓荡而又平静自如、苍茫浑厚而又滋润古雅的“中和”之美,而这种高度“中和”之美是儒家思想在其书中的深层渗透。
清朝,为了巩固思想统治,笼络知识界,朝廷大力尊孔崇儒,给孔子加上“大成至圣先师”的尊号,儒家思想成为理政、治学、处世、待人的标准。伊秉绶出身于书香门弟,父亲伊朝栋在乾隆朝时官至光禄寺卿,是个通程朱之学、诗有“高韵逸气”的文人。良好的家庭环境,使伊秉绶从小就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自幼聪敏嗜学、秉承家学渊源,幼年时就已熟读《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等儒学启蒙书籍;少年时又学于父挚友乡名儒阴承方,攻宋儒理学,并涉猎李榕树、蔡梁山、雷鋐等名儒理论,对程朱理学有了初步的认识;青年时赴京应考,举中正榜,留居北京,受到刘墉的耳提面命,与翁方纲、桂复、孙星衍等鸿儒又过从甚密,长年切蹉,受益至深,对儒家学说有了较全面的学习,尤其对《四书》《五经》等儒学经典有了较深刻的理解,儒家思想已深深地植根于他的每一个细胞,并贯穿于他生命的始终。
一方面,仁义礼智、三纲五常成为伊秉绶为官处世、修身养性的根本,“恭、宽、信、敏、惠”是他伦理品德的准绳。这种人生哲学培养了他忠厚庄重、谦虚谨慎、严肃认真、朴实诚恳、正直慈惠的品格。乾隆五十四年,伊秉绶考中进士,授刑部额外主事,逐升至刑部郎中,任职十数年间,他刚正不阿、秉公执法,严肃认真、明察秋毫,冤假错案得以平反;嘉庆四年出任广东惠州知府,问民疾苦,兴利除弊,百废皆兴,士民感德,显露了他以民为本的慈善品德;他还致力于发展地方文化教育事业,造就人才,奖掖后学,创建“丰湖书院”,聘请名师讲学,这与孔子重教安邦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嘉庆十年出任扬州知府,当时扬州七县连年水灾,他遍历各县访察灾情,“饥咽脱粟饭,渴饮浊流水”,与民同甘共苦,亲自核发赈济银米,劝导富商巨室捐款六万余金,设立粥厂、棚厂,救济安置灾民,深得扬州百姓的爱戴;他还主动从商富集居的豪华新城住所“休园”,迁至平民所居之旧城“黄氏园”,为其寓所取名为“湖上草堂”,保持爱民本色,形象地折射出儒家“保民而王”“民贵君轻”的思想,体现了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风亮节;他虽德惠政声,但从不以功自居,生活简朴,不倚门户,屏谢声色,完全符合儒家“为政以德”“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伦理准则;嘉庆十二年,遵制去职回籍,翌年又遭母丧,连续在家守制八年,足见其忠孝厚道。这些都充分反映了他忠厚诚恳、正直庄重,朴实和善的崇高品格。
所谓“字如其人”,这种温柔敦厚的君子人品渗透在其书法中就表现为:结构——端莊方正、四平八稳,吸取了《衡方》《郙阁》《张迁》《礼器》的方正、严整,又削弱了其险危、恣肆,达到了更加规范、平衡的境地;用笔——慢条斯理、徐缓而行,中正沉稳、笔实墨厚;线条——平衡直正、均称整齐,含蓄圆润、厚重朴实,吸取了《熹平石经》的周到、平直,《衡方》《郙阁》的圆浑、厚重、朴拙,以及李东阳篆书的圆润、行楷的灵秀,削弱了《张迁》、颜真卿的方形笔意,对比汉碑则多泯去了“蚕头”、收敛“雁尾”,线条就更加平直均称、滋润温和;章法——严整充实、分布均匀、理法井然。这些都使他的书法深刻地显露出儒家“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中正以观天下”,宣扬克制、理性的“尽美矣,又尽善也”的仁和中庸之道的审美心态,仿佛一个忠厚稳重的托孤老臣,端服而坐,不动声色;又仿佛是一个和蔼的饱学之士,静静而立,极目远方,儒学气息盎然而生。
另一方面,“克己复礼”的儒家又注重弘扬主体精神。克己复礼的目的是为了“仁政”,以求得整体的和谐稳定,而发挥主体能力是为了弘扬个体精神。孟子主张“善养吾浩然之气”,他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孟子》)。这种“天人合一”之气,是浩瀚大气、强盛壮气、刚正勇气,它赋予生命主体以勃勃生机,培养了伊秉绶宽宏大度、正气凛然、刚正不阿的品格。嘉庆六年,匪徒陈亚本、陈烂屐聚贼行劫抢掠,百姓鸡犬不宁,伊秉绶向提督孙全谋请兵往捕,不应,于是率民环呼,又不应,他就毅然领衙役七十余人,夜捣匪巢,擒获陈亚本,残余匪徒纷纷逃窜。嘉庆七年,惠州大旱,陈烂屐四处串通勾结不法役吏趁机抢掠,又遭博罗绞犯越狱,总督吉庆仓煌失措,提督拥兵不前,伊秉绶满怀愤懑请兵惩治,结果触怒吉庆,以“失察教匪”之由被罢官入狱,遣戍军台,数千士民为他鸣冤,后吉庆被嘉庆皇帝罢官自杀,伊秉绶才得以昭雪。他这种为民除害,“舍生取义”无所畏惧的坚强身躯,流淌着儒家“无敌于天下”“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方刚血气。他常说:“人生也,直即天地之性,无少回邪,行则正。”这些都显现了他刚正耿直、坦荡宽博的高贵品质。endprint
人品即书品,这种凛然正气、坦荡人格溶化在其书法中就体现为:结构——宽阔饱满、雄伟壮观、威武庄严,吸取了《韩仁》《尹宙》及颜真卿《自书告身》《李玄靖碑》的疏朗宽博、雄壮茂密,削弱了其外露、锋芒,结构变得更加充实壮美;用笔——力透纸背、内气浩荡、酣畅淋漓;点线——粗壮茂密、纵横交错、参差有致,雄浑立体、凝重挺拔,吸取了《郙阁》《张迁》的茂密、坚实,《礼器》《孔庙》的和畅、舒展,《衡方》《尹宙》及颜真卿楷书的厚重、圆健、丰腴,削弱了其生硬的笔意,线条更加饱满立体,遒劲圆润;章法——穿插呼应、格满行密、浑然一体、气贯长虹。这些都使他的书法充满了儒家“德至矣哉!大矣”“巍巍乎”“荡荡乎”“焕乎”的道德化的“至大至刚”的审美理想,像一座雄伟的宫殿,金碧辉煌,气宇轩昂;又像一座耸立的石塔,傲然屹立,雄视古今。儒家弘扬主体精神的气息跃然纸上。
这样,以弘扬个性精神为主,又严格受仁礼制约的伊秉绶,其书法在吸取汉碑及颜真卿楷书的方正严整、疏朗宽博、浑厚凝重、坚峻雄奇的同时,又融合了帖学中淡雅恬静、清丽灵秀、含蓄委婉、柔和滋润的韵味;加之掺入李东阳篆书的笔意、泯去或收敛汉隶的“蚕头雁尾”,这就使他的书法美学深深地刻上了儒家以“仁礼”为核心的“中和”思想的印迹:“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论语》);“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荀子》);“中者天之用也,和者天之功也,举天地之道而美于和”(董仲舒《循天之道》);“气宇融和,精神洒落”“四面停均、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欧阳询《传授诀》);“于中正处求胜古人”(梁巘《评书帖》),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种以理性为主导、强调情理统一的中正和谐,使伊秉绶书法的儒学气尽情地显露出来:大气磅礴而又不失平和端庄,威严肃穆而又不失温文尔雅;藏柔于刚、藏巧于拙、藏奇于正、藏细于粗、藏圆于方,达到了儒家崇尚高度“中和”之美的境界。
当然,由于受理法的約束,以及馆阁体和实用书法的影响,伊秉绶的隶书在规范森严、平直方正中,就难免出现点画雷同相似之处,这也许是儒家思想的局限使他顾此失彼而带来的白璧微瑕,但这并不影响他书法雄伟壮丽、古穆和雅,大智若愚又独一无二的儒雅形象。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伊秉绶就是这样凭借着儒家思想的博大精深,以开阔的胸怀,深邃的哲学思想,在书法艺术的天空中自由地翱翔,成为清代隶书成就的最高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