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古代文法理论对散文细读的借鉴意义

2018-02-01

江西社会科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文法声调古文

在对中国古代文学、古代文论及当代文论等学科的发展历史进行回顾和反思之后,绝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我们在建构中国文学研究的本土话语的过程中,有必要利用古代文论的丰富资源,有必要激活古代文论的理论生命。但迄今为止,论证其必要性的人很多,而究竟如何激活,怎样利用,却很少有人进行具体的探索。笔者在这里自然无法论及整个古代文论的当代意义,只打算以古代文法理论对现当代散文细读的借鉴价值为例①,论证我们在研究中国文学时,有选择性地借鉴古代文法理论的概念和范畴,是激活古代文论的一条具体途径。

一、现当代散文细读借鉴古代文法理论的可行性

文本细读是文学研究的前提和基础,可是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的现当代文学研究特别重视观念的论述,而对作品本身的细读却关注不够。其中,散文的细读尤其不够深入。这是导致目前散文研究相比小说、诗歌研究而言严重滞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这种背景之下,强调文本细读的重要性,并努力建构现当代散文研究的理论话语,深入探讨现当代散文细读的实践方法,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提起古代文法理论对于现当代散文细读的借鉴意义这个话题,可能有人会立即表示怀疑或反对:古代文法理论和现当代散文细读属于两个不同学科的研究领域,你把它们联系起来,不是与现代学术分工日益细化的趋势背道而驰吗?其实不然。学科划分和学术分工当然有其巨大的历史意义,但也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弊端。20世纪50年代,由于教育部门的学科设置,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被划分为两个独立的学科。自此之后,中国文学研究者一般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作为自己的研究专业,很少有同时在这两个领域耕耘的。毫无疑问,学科的细分是大势所趋,它推动了现代学术和教育的发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也暴露出一些明显的弊端。其中较为突出的就是两个学科领域中的学者缺乏必要的沟通和互动,这就使很多学术问题被遮蔽,或者无法得到深入的解决。显然,这对两个学科的发展都是不利的。其实,两个学科的发展理应相互沟通,相互借鉴,共同进步,而不应长期隔绝。学术界应当允许、鼓励一个领域的学者在必要的时候涉足另一个领域。因为历史的发展有其内在的逻辑,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之间有着紧密的历史联系,我们不能无视这种历史联系,更何况两个学科的研究是可以相互促进的。如果两个不同领域里的学者都适当借鉴对方的视野或方法,那么他们对自己领域内的一些问题很可能就会产生全新的认识。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章培恒为代表的一批学者,积极倡导中国文学的古今贯通研究,产生了很大的学术反响。经过20多年的发展,这一领域目前已经取得令人信服的成绩。实践证明,中国文学的古今贯通研究不仅是必要的,而且也是可行的。事实上,20世纪的很多学术大师都有贯通古今的学术视野,堪称我们的典范。比如胡适一方面倡导以白话创作,一方面着力梳理古代的白话文学,专门写了一部《白话文学史》。鲁迅在阐述他的“杂文”观念时,有意将其根源追溯到晚唐的小品文,从而使皮日休等人的散文作品得到全新的评价。周作人在提出“美文”概念的同时,把眼光投向晚明的小品,从而使其独特的魅力和现代价值得以凸显出来。

可能有人会接着问:古今文学的贯通研究的确是必要的,但是,古代散文是以文言进行创作的,其内容大多是载道的一套把戏,它早已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被人们所抛弃,而现当代散文是以白话进行创作的,较之古代散文更注重自由性、个人性和文学性,更富于现代性品格,你想从那套过时的理论中去挖掘其当代价值,不是痴人说梦吗?其实,任何理论上的创新,都是在继承前人遗产而又努力开拓之后形成的。散文的语体由文言转变为白话,与书法的工具由毛笔转变为硬笔颇为相似。今天我们评论硬笔书法艺术,显然离不开古代毛笔艺术理论的术语,如提、按、顿、挫、揖、让、穿插、避就、大小相形、断续参差,等等。同样,现当代散文的细读也应该适当借鉴古代文法理论中的有益成分。当然,现当代散文细读的理论与方法,应该主要从现当代散文的创作实践中去总结和提炼,但同时我们也应当从古代文法理论中去汲取必要的、有益的营养。姚鼐说得好:“文无所谓古今也,惟其当而已。”[1](P1)同样的道理,理论——不管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只要对我们的研究有效,就可以大胆运用。金圣叹评《水浒传》,毛宗岗评《三国演义》,脂砚斋、张新之、王希廉等人评《红楼梦》,都大量借鉴了古文技法理论,古文采用的都是文言语体,而《水浒》《三国》《红楼梦》都是白话小说,金圣叹、毛宗岗、脂砚斋等人以古文之法评点小说,我们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被他们精美绝伦的评论而折服,这说明文体和语体的差异不应成为理论借鉴的障碍。

事实上,文本细读是古代文法理论最为注重的内容,也是它的优势所在,十分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古代文法理论是一个巨大的宝藏,亟须我们去发掘和利用。在浩如烟海的文话、评点、选本、序跋、书信等各类文献中,蕴藏着丰富的概念和范畴,如果加以提炼和阐释,可以为我们细读现当代散文作品提供一些崭新的视角,甚至可以为我们建构当代中国特色的文论提供有益的借鉴和丰富的营养。

当前文学创作的总体格局,与文言流行的时代相比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白话文学创作所使用的依然还是汉语和汉字,而语言文字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思维方式和情感特点。既然如此,那么中国人由汉语及汉字决定的思维习惯和审美趣味就不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更何况,古人总结出来的一些具有普遍性的文学规律,并不会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比如,曲折变化肯定比平铺直叙要好,顿挫摇曳往往比直来直去动人。既然如此,那么“曲折”、“顿挫”等概念及其蕴含的创作原则和审美观念,肯定也是适用于白话散文的批评和研究的。朱自清说:“我主张大家都用白话作文,但文言必须要读;词汇与成语,风格与技巧,白话都还有借助于文言的地方。”[2](P36)这应该说是极有见地的经验之谈。既然古代散文的有些技法可以用于白话散文的创作,那么现当代散文的细读当然也就可以适当借鉴古代文法理论中的相应内容。钱锺书从古代诗文创作中提炼出来的“通感”概念,今天不是依然被人们广泛运用于文学批评和研究中吗?再如,朱光潜《散文的声音节奏》一文,明显借鉴了古文声调理论,“处处流露出我国古典文论的韵味”[3](P188)。顾随以古文技法观照鲁迅之文,多有独到的见解。比如他说:“鲁迅先生的白话文上下左右,龙跳虎卧,声东击西,指南打北;他人之文则如虫之蠕动。”[4](P303)这种评论,既新颖又形象,体现了中国古代文论的思维特点和独特美感,同时也流露出中国人独特的审美趣味和富有民族特点的智慧。

虽然古代文法理论作为一个整体已经不再适用于今天的文学研究,我们不能毫无选择地就全盘照搬,但其中有些概念和范畴还是可以为我们提供启示,甚至可以为我们所继承的。钱锺书曾指出:“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跨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5](P34)这个观点,用来评价古代文法理论也是非常恰当的。

二、古代文法概念的价值

在古代文法理论中,有些概念揭示的是中国文学创作的普遍性规律,反映的是中国人普遍的审美心理和文化传统,而不单是某一个时代文学经验的总结,因此在今天看来也依然具有很高的理论价值,对于我们分析现当代散文作品依然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下面就以“顿挫”概念为例,来说明我们在细读现当代散文时,适当借鉴古代文法概念的可行性。

“顿挫”是古代文话和文章评点中一个十分常见的概念。它在古代文法理论中具有多重内涵,其中之一是指作家为了避免文章意脉的径直粗率和文势的平弱无力,欲往下说却又不直说,而是特意稍作萦回摇曳,从而为下文取势的一种笔法。这种笔法,其实在白话散文中也比较常见,也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借鉴古代文法理论中的“顿挫”概念,无疑可以帮助我们消除现当代散文细读中的一些盲点,使我们不至于对顿挫这种极具匠心的艺术技巧视若无睹。

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之所以有悱恻动人的情感和深刻的批判力量,很大程度上正是得益于顿挫笔法的运用。比如当有人劝鲁迅为刘和珍写点东西的时候,鲁迅在文中写道:

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6](P70)

在这里,作者通过一次次自我否定而形成的矛盾是十分明显的:他一方面说自己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但马上又说这对死者已毫无益处;一方面说假如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么刘和珍自然可以得到安慰,但马上又说这不过是个假想而已;一方面说自己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可接下来又称自己实在无话可说;既然说自己实在无话可说,可是他在下文中却又说,“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6](P71)。鲁迅这篇文章的主旨是表达对刘和珍惨遭迫害的无比惋惜和深情哀悼,以及对军阀政府无耻行径的极大愤慨和强烈控诉。但作者并不是将满腔悲愤一口气全部倾泻而出,而是采取欲吐却吞、吞而又吐、层层往复、迂回曲折的方式,为下文的直接控诉蓄足气势。这不正是顿挫笔法吗?用古人的说法,这就是典型的一路顿挫而出,而不是径直地宣泄情感。鲁迅往复迂回、一路顿挫而出的笔法,使其满腔激愤之情在时间上得到有效的持续和延长,从而大大增强了情感的深度和强度。可以说,鲁迅散文的独特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得益于顿挫的表达。顾随说:“文章最以顿挫见长者,当推《史》《汉》,看似一气,但无一字一语不曲折,绝不平直。吾人作文患不通顺,一通顺又太平直,也不行。白乐天诗其平如砥,其直如矢,其清如水,可惜清而不壮。老杜一字一转,或者不清,可绝对壮。不怕不懂货,就怕货比货。近代语体文没劲,便因无顿挫,否则便因不通顺。鲁迅先生一字一转、一句一转,没有一个转处不是活蹦的。”[4](P80)顾先生对鲁迅之文的独到评价,正是得益于古代文法理论中的“顿挫”概念的启示。

再来看朱自清《背影》一文中的一段叙述: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7](P47)

这段话无非是交代作者即将离家北上之时父亲决定送行的事。一般的作者很可能就会在“上车北去”之后,径直写下文中父亲亲自送行的事。如果这样的话,文章就不仅少了曲折,而且意味大减。但朱自清不是直接写父亲送行,而是先说他因为事忙,本不打算送行,并且反复叮嘱茶房陪同,可是后来踌躇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还是亲自去送。作者增加这段曲折的叙述,不仅使文章产生波澜,而且将父亲对儿子的担心、牵挂、不舍的情感曲折传出;而且这种情感不是直接显露在外的,而是内敛的,显得既真挚,又深沉。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效果,就是因为作者没有平铺直叙,而是运用顿挫笔法,本欲写其父亲送行,却不急着说、不径直说;而且还两次写到他父亲“踌躇了一会”,笔致反复,摇曳生姿,将其父亲内在心理的转变过程细腻地刻画了出来。如果没有这段顿挫,而是采用平铺直叙的方法,直接去写父亲送行,那么全文是绝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效果的。

上面的例子说明,顿挫笔法是文学创作中的一种普遍性技巧,它不仅在古文创作中很常见,而且同样存在于白话文的创作。这就意味着,“顿挫”概念是一个具有普遍价值、至今仍有生命力的概念。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可以用它来观照和分析现当代散文的创作艺术。

三、古代文法范畴的价值

在古人的文学批评中,借鉴前人的理论范畴来发表自己的新观点,是一个十分悠久的传统。这一传统在王国维、宗白华、俞平伯等人的文学批评和研究中都还保留着,可是到我们这里,这一传统就基本断裂了。事实上,任何创新要想完全无所师承是不可能的。我们的现当代散文细读之所以不够深入,关键在于理论范畴的匮乏,使我们难以找到新颖的突破口。古代文法理论中有些精彩的范畴,具有很强的生命力,而且由于它们凝聚着中国文学的普遍规律和中国人的审美心理,所以我们是可以把它们拿来观照和细读现当代散文的,比如“声调”范畴即是如此。

“声调”是中国古代文法理论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它包含着丰富的理论内涵。在中国古代的文章创作中,不独骈体文讲究声调,就是《周易》《老子》《庄子》《孟子》《史记》等散体之文,也莫不声调铿锵,悦耳动听。所以,古人认为,散体古文也同样离不开声调,只是不像骈文那样有一套严格的规范罢了。宋人唐庚说:“所谓古文,虽不同偶俪,而散语之中,暗有声调,其步骤驰骋,亦有节奏。”[8](P391-392)到了清代,桐城派古文家对声调的重要性进行了更加充分的论述。刘大櫆说:“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精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9](P6)姚鼐也认为:“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声色之间,舍此便无可窥寻矣。”[10](P79)所以他强调,“师古文要从声音证入;不知声音,总为门外汉也”[10](P71)。晚期桐城派的代表张裕钊也说:“声调一事,世俗人以为至浅,不知文之精微要眇,悉寓于其中。”[11](P295)林纾则明确强调:“古文中亦不能无声调。盖天下之最足动人者,声也。”[12](P78)正由于声调是构成古文文体的一个必不可少的基本要素,是古文神气得以产生的一个途径,所以大凡优秀的古文作家,都十分重视声调的表达效果。“韩退之、苏明允作文,只是学古人声响,尽一生死力为之,必成而后止。”[13](P788)可以说,讲究声调的表达效果,是中国古文创作的一个悠久传统。只不过,古文声调追求自然的效果,不像骈文声调那样有一套严格和固定的规范。古文的声调效果最终是通过字句体现出来的,具体说来,虚字的妙用、句式的长短错综和整散结合、句法的组合与变化,以及在适当场合讲究押韵、调节平仄,等等,都是古文作家追求声调的常见手法。这些理论和方法,对于今天的散文创作及其研究,同样具有宝贵的启发意义。因为古文声调的变化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汉字富有声调变化的特点而形成的,而白话文所使用的依然是汉字,现代汉语同样讲究韵律之美,因此,古文声调理论及其一些具体的技巧,对现当代散文的批评和研究同样也是适用的。事实上,朱光潜早已在《散文的声音节奏》一文中提出这一看法,并且指出,老舍、朱自清、沈从文的散文都很讲究声音之美。[14](P222)

俞平伯也是一位熟悉古文声调之奥妙的作家和学者,无论是他的学术论文,还是他的散文创作,都明显透露出他对古文声调理论的借鉴。我们先看他《重刊〈浮生六记〉序》中的一段话:

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15](P98)

这段话,由于句式骈散结合、长短错综,因而使它的语言在整齐中包含着变化,在变化中又蕴含着整齐之美,从而使文章产生自然优美的节奏。同时作者将文言的典雅与白话的活泼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因而使它的声调既和谐温婉,又灵动轻盈。通过这段精美绝伦的文字,可以看出俞平伯对古代散文的声调体会很深,而且他在自己的创作中有意识地吸收古人锤炼声调的经验。人们一般以为只有骈文才讲究押韵,其实在恰当的时候,古文偶尔也会押韵,以便造成某种特殊的声音效果。在《老子》《史记》的某些论赞,以及韩愈的一些古文当中,都有押韵的现象,而这正是作家们自觉追求声调美的表现。如果我们了解古文中的这个传统,那么我们对现当代散文作品中的类似现象就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就能敏锐地发现俞平伯这篇散文在声调上的独特美感,而不至于对它熟视无睹。

古文理论中的“声调”范畴及其蕴含的创作原理,对现当代散文细读的确具有很高的借鉴价值。以往我们不太注重分析现当代散文的声音效果,应该说是一种很大的缺憾。

四、现当代散文细读借鉴古代文法理论的意义

经过上面的尝试,接下来我们可以讨论现当代散文细读借鉴古代文法理论的理论意义了。概括地讲,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古代文法理论启发我们在细读现当代散文作品时,要以分析作品本身的形式技巧为中心。与西方文学理论和中国现代文学理论侧重于理论本身不同,中国古代文法理论更关注的是创作技巧和艺术特点的分析。古代文法理论始终以作品本身为中心,注重对文字技巧的深入分析,大到文章的立意、布局,小到一个字的锤炼、一个音的推敲,可谓剖毫析芒,细致入微,虽然偶尔失之于烦琐和零碎,却具有很强的说服力,能够帮助我们透彻地领会文章的艺术和作者的匠心。然而自20世纪以来,“中国传统的鉴赏批评向现代观念性批评转型,完成得彻底而激进”[16](P1),在古代十分盛行的文本细读传统遭到人们无情的抛弃。人们普遍热衷于从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思想史的角度去揭示作品的内涵与意义,唯独不重视对文字技巧本身的剖析。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下,这种外部研究当然是必要的,但是长期忽视作品本身,就难免给人以空洞浮泛之嫌。韦勒克、沃伦说得更严重:“倘若研究者只是想当然地把文学单纯当作生活的一面镜子、生活的一种翻版,或把文学当作一种社会文献,这类研究似乎就没有什么价值。”[17](P93)这话虽然有点绝对,但它实际是在强调:文学研究应该始终坚守文学本位。因此,对于现当代散文的研究而言,适当借鉴古代文法理论,可以帮助我们的研究重新回归文本、回归文学本位。

第二,借鉴古代文法理论的概念及范畴,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有用的理论话语,可以为我们细读文本提供一些新的视角和方法,从而最终提升我们分析文本的能力。导致现当代散文研究严重滞后的一个根本原因,就是理论话语的匮乏。由于没有找到合适的理论工具,所以我们在面对作品时,无法对其字句展开深入细致的分析。如果我们适当借鉴古代文法理论的概念和范畴,那么我们就掌握了一些有力的武器,就容易找到文本细读的一些新方法和新的突破口。

第三,借鉴古代文法理论的概念及范畴,可以帮助提升现当代散文研究的美感和民族特色。长期的西方中心主义,使当前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中出现一些问题,如文字模式化、缺乏思想个性、缺少可读性等。这多少与我们抛弃自己的传统有关。孙郁就说过:“古代文论在今天文学批评中消失,实在是遗憾之事,我们今天的批评缺少母语的美质,其实与这种传统的消失大有关系!”[18](P1)中国古代文法理论带有鲜明的民族思维特色,与西方文学理论相比,具有细腻、具体、直观、形象的优点。中国古人在文话和评点中,往往采用象喻或类比的方式,借助人事、人体、自然、兵法、音乐以及绘画等,来描述文章的组织结构和写作过程,因而使他们的评论具有鲜明的直观性和形象性。古人往往把自己的评论当作一种艺术的再创造,因此他们十分注重评论文字本身的优美动人。木心曾说:“刘勰、司空图,他们的菜单比菜还好吃。”[19](P85)相比之下,我们的现当代散文研究乃至整个文学研究,总体上还很缺乏这种具体而微的特点和优美动人的艺术价值。面对古今之间的巨大差距,我们没有理由不继承古人普遍注重细读的优良传统,没有理由不向古人学习那种细读文本的方法,没有理由不去努力提升研究文字本身的美感。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照搬古代的文法理论,只能有选择性地借鉴它,而且要将它与现当代中国文学理论和西方文学理论有机结合起来。如果我们吸收了传统与现代两种方法的优势,同时又避免了它们的不足,就不用担心我们的细读会停留在模糊的印象之上。如果我们借鉴古代文法理论的某些概念和范畴,发现了别的理论无法发现的文本奥秘,解决了别的理论没有解决的学术问题,那么我们实际上也就激活了这些概念和范畴的生命。

当前,我们要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话语,必须依附于中国文化这个母体,不能指望在一片空地上凭空创造,更不能指望完全照搬外国的模式。中国古代文论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理应成为我们进行理论创新的一个立足点和生长点。而在整个古代文论中,古代文法理论又是一个亟待开掘的宝库。除上文所举之例外,古代文法理论中还有很多概念、范畴具有借鉴价值或启迪作用,需要我们持久地研究下去。

注释:

①本文所说的“古代文法理论”,不是指语法理论,而是指体现在古代文话、文章评点、序跋等各种文献之中的文章技法理论。

[1](清)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A].古文辞类纂[C]北京:中国书店,1986.

[2]朱自清.论中国文学选本与专籍[A].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陈剑晖,司马晓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新时期散文研究三十年[J].中国社会科学,2009,(2).

[4]顾随.中国古典文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5]钱锺书.读《拉奥孔》[A].七缀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6]鲁迅.华盖集续编[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7]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1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

[8](宋)王正德.馀师录[A].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C].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9](清)刘大櫆.论文偶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10](清)姚鼐.姚惜抱尺牍[M].上海:上海新文化书社,1935.

[11](清)张裕钊.复朱菜香书[A].朱任生,编.古文法纂要[C].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4.

[12]林纾.春觉斋论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13](清)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4]朱光潜.散文的声音节奏[A].朱光潜全集(第4册)[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

[15]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二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

[16]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17](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

[18]孙郁.我们应如何运用古代文论的遗产[J].文艺争鸣,2015,(8).

[19]木心.晚来欲雪[A].即兴判断[C].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猜你喜欢

文法声调古文
中古文學劄叢之二(五題)
声调歌
拼音宝宝扛声调
古文中走出的“超能力者”
坐着轿车学声调
单韵母扛声调
中国石油大学胜利学院文法与经济管理学院简介
读《隶定古文疏证》札记
西夏文铜镜的真言文法与四臂观音像研究
25年呵护患病妻子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