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建设的改进路径
2018-02-01任凤芹霍涌泉
任凤芹,霍涌泉
(陕西师范大学 心理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教育心理学是现代心理学学科群中比较成熟的重要分支之一。长期以来,以行为主义、认知主义为代表的研究范式占据着优势地位,追求实证性、操作性汇成了教育心理学的主要特色。同时,以人本主义、建构主义为代表的研究范式开辟了新的研究视域,不仅为人文向度教育心理学发展提供了重要支撑,也为教育心理学的科学化发展做出重要贡献。尽管人文向度的研究理念先进,彰显了教育的人文本质和社会属性,却也面临着许多问题,尤其是现实性、操作性方面存在的难题,导致人文向度教育心理学的发展举步维艰。在“科学/人文”相结合的现代科学发展总体趋势下,加强教育心理学研究的自然科学向度与人文向度建设均是其学科发展的内在应有之义,而如何进一步重新认识与理解自然科学向度建设的重要成就,自觉反思人文向度发展的积极意义及限度,在科学先进理念的指引下探讨人文向度教育心理学的改进路径,就成为教育心理学发展和改革进程中值得探讨的重要问题。
一 教育心理学自然科学向度建设成就及问题
长期以来,教育心理学作为一门基础学科与应用学科而得到学术界的公认。赫尔巴特认为:“教育者的第一门科学——虽然远非其科学的全部——也许就是心理学。”[1]他基于心理学原理提出明了、系统、联想、方法四段教学法,后来进一步演绎为五段教学法。他与弟子卓有成效的努力,为教育心理学开辟了健康的发展道路,而他们所讲的心理学是广泛意义上的不是偏于一端的心理学。1879年冯特创建了世界上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标志着科学心理学的正式诞生。虽然冯特早已指出这种研究向度的局限性,但自然科学向度的研究路径构成了近代心理学发展的主流趋势。进入20世纪以后,自然科学研究向度成为以行为主义和认知主义为代表的各学派追求的目标。毋庸置疑,它为心理学的长足发展做出突出贡献,积累了大量的实证材料和理论成果,为教育心理学研究提供了重要依据和技术方法。以桑代克为例,他“以实验心理学模式塑造教育心理学,力图使教育心理学成为规范的实验科学。”[2]桑代克借助生物学概念,在实验基础上建构了联结主义的心理学说,勾画出教育心理学的研究范围和基本框架,确立了教育心理学的科学地位。构造主义心理学派以纯粹经验论为理论基础,将心理学看作一门纯科学,致力于研究心理内容本身。铁钦纳受赞同艾宾浩斯的观点,认为心理学研究可借鉴形态学、生理学的研究范式和方法,提出实验心理学以分析心理的构造为主要目的。行为主义心理学家主张采用客观实验方法,吸收和借鉴生物进化论和条件反射学说。华生曾公开宣称心理学是自然科学的一个分支,其研究主题为人的活动和产物。托尔曼等新行为主义者主张采用变量与函数关系等逻辑或数学语言来研究生理、遗传、环境和行为的内在关系,企图使心理学的研究趋于公式化、图示化和程序化。进入20世纪60年代以后,认知心理学者重视对人类认知活动过程的研究,借鉴横断学科理论,把人的行为视为信息加工的系统来研究,为教育心理学研究的深入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模型和事实依据,推动了教育心理学科学化进程。当前作为一门基础学科的教育心理学,除了吸收主流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外,还借鉴了认知神经科学、生物遗传学的成果,从基因、神经和激素等维度来探讨其对教育过程的影响。这表明自然科学向度可以对教育现象和规律进行解释说明,而教育过程中人的心理和行为活动的客观性、必然性也需要自然科学向度的参与。因此,教育心理学很有必要采用自然科学的话语、范式和方法论,其本身便是一条可贵的学术研究之路。
综合以往自然科学向度的心理学研究对于教育心理学的发展、成熟和应用方面的积极成就,总体而言,有助于提高教育心理学研究的科学化水平。自然科学向度的理念和方法丰富了教育心理学的研究内涵,特别是随着生物科学、认知科学的迅猛发展,各种研究方法和技术的完善更新,对于学习机制和人脑运行规律的研究有了新突破,教育神经科学成为教育心理学前沿研究领域。具体而言,一方面,量化实证方法成为教育心理学的重要研究工具,增强了研究对象的可观察性、精确化和客观化的倾向。另一方面,促进了教育心理学研究内容的不断丰富和革新。自然科学向度心理学研究从物质性和生物性出发,并以此为核心,一定程度上为教育心理学建立起自己的学科范式,形成自己的思维方式、概念、逻辑体系和研究方法论,提供了广阔平台和坚实基础。
当然,人对世界的把握并不仅仅限于科学认知,意义的追问和探求总是多向度的,这是需要人文的探索和揭示来完成。只有科学与人文的互补整合,才能完整地表达人的存在的全面性与人的本质的丰富性。”[3]可见,自然科学向度虽为教育心理学建设做出突出贡献,但“由于无法量化的针对内感官的研究只能依靠严格性相对缺乏的内省法,心理学因而永远不能成为一门本义上的自然科学。”[4]“如果将心理学置于纯科学范式中,它会偏离自身的研究目标和任务……心理学研究的首要共同目标是对最吸引人、最复杂、最密切的对象——人的理解。”[5]因此,教育心理学研究中不能单纯用自然科学向度的研究来说明、替代或消解教育过程中人文向度关于心灵和意识的逻辑、价值、内容,人文向度的消解会导致人们逐渐失去对教育活动丰富意义和价值的敏锐感知。加之,教育心理学研究面临“技术困境、价值虚无”两大社会现实问题,这进一步凸显出人文向度建设的重要意义和顽强不屈的强大生命力。
二 当前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建设的积极意义及限度
教育心理学的研究本质上要求“以人观人”,即以社会人的方式研究处于特定时空和情境中的人的本质、需求、价值、地位、自由、尊严等问题,以此实现对现实人的整体、全面、长远和根本福祉的真切关怀、不懈追求和自觉守护。人文向度建设在研究理念上,将心理学看作一门彰显人的价值和意义的科学,尊重人的本质、需求、价值、自由和尊严。在研究方法上,充分考虑社会文化对人心理和行为的影响,反对完全采用纯自然科学的量化实证研究方法。这是对教育心理学学科的更高层次的需求和选择。人文向度建设具有三方面突出意义:
首先,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建设体现出对当代教育心理学价值理性的坚守。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通过与自然科学向度的相互建构,逐渐实现新平衡和新转向。就基本理论层面而言,人文向度建设有利于教育心理学学科立场进一步明晰,定位进一步明确,价值进一步凸显,基本理论进一步更新。就方法论层面而言,人文向度建设有利于研究方法的丰富和更新,促进研究问题域的拓展和深化、研究者思维方式的更新与改变,新的研究路径的形成和完善。就应用层面而言,人文向度建设有利于教育心理学直面生命存在,勇于承担自身的社会责任。教育心理学本质上是一种社会事理研究,研究的对象是人与事。而人由于自身复杂的心理活动及受社会文化等各种主客观要素的影响,具有较强的文化性、历史性特征,仅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和范式来研究是远远不够的。因此,人文向度建设有利于教育心理学以积极的、整体的、深层次的方式研究人的心理和行为进而促进人的自身发展和生命成长。
其次,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建设是教育研究内容的应有之义。纵观教育心理学发展史,自然科学向度研究无疑是主要脉络,它强调以科学实证方法和“假设-检验”逻辑探寻和研究教育过程中心理和行为的客观规律,且已取得丰硕成果。坚持自然科学向度建设本身非常值得鼓励,但并非教育心理学的唯一学术研究之路。人们对其局限性一直有清醒的认识,教育心理学研究对象既涉及心理与行为的客观规律,又涉及价值、情感、意义等内容,是主观与客观、事实与价值的统一,这消解了其成为纯自然科学的可能性。此外,很多心理学思想流派都有着深厚的人文向度情怀和根源。布伦塔诺开创了人文主义先河,他认为心理学研究的是意识的活动,心理现象的意向性不同于物理现象,强调心理学的人文价值和意义。人本主义心理学强调人的特殊性、独立性和整体性,强调人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及积极性,主张运用多元整体分析和经验描述取代有限元素分析和实验说明,突出整体分析和多学科研究方法的重要意义。它打开了心理学研究向人的本性和社会价值方面发展的局面,为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建设做出历史性贡献。建构主义强调学习者在一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基于原有的知识经验生成意义、建构理解的过程。它集中体现了“以学习者为中心”、重视学习过程、情境化等思想,是学习理论的一次大发展。积极心理学采取更加包容的态度,“积极的心理学已经改变了研究的焦点,如激励,情感,压力,心理治疗,人格和健康等领域,强调整个人类的力量和最佳的功能状态。”[6]它以实证研究方法为主,但不拒绝非实证的研究方法,主张把人的素质和行为放在整个社会生态系统中加以考察。积极心理学充分体现以人为本的思想,有助于实现促进人的潜力充分发挥并生活幸福的功能和使命。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建设有利于超越传统自然科学本位的研究范式,促使我们不断反思教育心理学研究的合理发展路径。
再次,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建设在研究价值、内涵和方法上体现着一种积极追求。教育心理学的许多研究属于深层次、高难度问题,以学习为例,贝特森将其分为一度学习、后学习和三度学习。一度学习是可被直接感受、观察和记录的知识内容的学习。后学习是对源于学生生活世界的内在的、潜藏的知识的领会、理解和学习。三度学习是学习如何打破传统常规惯习,基于零散经验建构新模式。三度学习涉及的核心内容是“问题、疑惑、议题、案例或者项目”,目的是让学习者更好领会学习、解决问题或完成项目,因此,需要围绕核心内容设置有力支持思维活动和意义构建的系统,仅借助量化实证方法无法诠释学习问题的深层内容及意义。当今不少人用自然科学的标准和方式来理解和评价人文向度教育心理学的研究立场和方法,认为人文向度教育心理学研究还未达到自然科学的严谨水准,不够科学和成熟,这并不恰当。人文向度教育心理学研究具有较为成熟的研究逻辑、程序和纲领,通过条理化的结构模式,不断提高自身的严密性、实践性和科学性。人文向度研究范式集独具特色的创造性、富有想象的体验性和高度理性逻辑的严格性于一身,为人类知识系统建构和认识改变世界提供有力的心灵支撑。
虽然,人文向度建设对教育心理学研究和发展具有积极意义和价值,但也面临着许多需要克服的瓶颈性因素。
一是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建设中面临的许多问题在现实研究中难度很大。人文向度的许多问题具有复杂性、理想性、价值关涉性等特征,在现实研究中很难进行界定和操作,导致其程序性、重复性、操作性和实践性欠缺,这是其提升自身地位的主要难题之一。自然科学研究强调对相关变量进行人为控制,努力实现研究过程与结果多次重复的目的。而教育心理学研究对象处在复杂多元的时代背景下,具有主观性、理想性、价值性特征,人们无法完全重复先前教育情境中所有主客观条件,如人的价值、情感、需要、教育情景等。教育心理学是促进人生命成长的最具复杂性的一种活动。人文向度强调人的心理生命对于复杂历史、社会和文化的内嵌性,关注人的成长与发展,很难做出像自然科学一样的因果假设和量化说明。因此,需要有对于模糊性的包容。
二是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建设需要有“大尺度”与“小尺度”双重启发效应的约束。人文向度建设面临的另一难题是其评估尺度很难明确把握。自然科学研究长于小尺度启发效应,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具有大尺度启发效应的优势。自然科学向度无法涵盖教育心理学的全部,没有人文向度参与和建设的教育心理学研究会失去内在生命力、灵魂和约束力。缺失的、过度的、狭隘的、虚伪的人文向度,均有可能使教育心理学丧失自我更新机制和生命力。因此,要全面把握教育情境中人的心理和行为规律,就不能偏向一个极端。这既需要人文向度大尺度启发效应的约束,也需要自然科学向度小尺度启发效应的规范。“当一种范式成为学科的主导力量,并且过于强大时,这个陷阱就出现了。这会不断打击其他范式的成长,导致学科不可避免地进入肯德勒式的狂热化一元论的困境。”[7]可见,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研究中需要放宽尺度。社会心理既是真理也是真情,既可能是理性的也可能是非理性的,不能用单一、僵死的尺度看待心理活动。对于狭隘的侧重于真情和非理性成分的心理现象,如理想主义、神秘主义和超验主义等,也需要进行科学理性的分析。
三是教育心理学的人文向度建设需要与时俱进。随着科技突飞猛进,如果人文向度不能充分体现教育心理学的时代问题、时代需要和时代气息,无法合理面对人的自由、尊严、情感、价值和意义,就难以将优秀价值和意义内化到人的行为中,人文向度同样会演化为僵化、虚伪的教条,或堕落为滥竽充数的角色,最终走向自己的反面。“古典人文主义如果不能与时俱进,坚持实事求是,将真、善、美内化为人的良知与尊严……同样也会固化成一种僵死和虚伪的教条,或成为假卫道士们用来浑水摸鱼的思想工具。”[8]发展贯穿科学人文向度的教育心理学,科学与人文在真正对人敬畏的基础上实现鱼水交融,就要自觉基于人脑的信息加工能力发展分析、推理、判断、归纳等逻辑思维能力,同时得到他人的尊重、欣赏、理解和帮助。此外,人文向度建设需要与时俱进,要有全球视野和国际胸怀,在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中发挥积极作用。
三 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建设的改进路径
任何研究都处在特定空间和范畴中。教育心理学研究既是在自然科学的空间和范畴中,也在人文社会科学的空间和范畴中,这两种空间和范畴虽不可通约,但并非相互拒斥和阻隔的,而是相互联系、在冲突中蕴含着潜在的建设性生成发展线索。未来教育心理学的发展需要“以自然科学向度建设为依托,以人文向度建设为灵魂”,进一步协调、完善、平衡两种向度的关系。
(一)需要在延续继承已有的科学、人文心理思想基础上,将教育心理学学科建设推向更高水平。这不仅要积极借鉴自然科学向度的有益成果和研究方法,更要弘扬已有的人文向度研究的优良传统,尤其是继承和弘扬维果茨基和布鲁纳等著名心理学家的思想。长期以来,国内人文向度教育心理学研究存在着空对空、主观性、失真及实用性欠缺等问题,严重影响其研究的学术效应和社会形象。要解决这一问题,人文向度应自觉反思其局限性,以理性、合作、宽容的视界,看待不同科学观、价值观和方法论构建中的矛盾和冲突,积极借鉴自然科学的先进思想,引进一些行之有效的实证方法和研究结果,加强自身研究的科学性和可操作性,促使自身与自然科学向度间的积极转化,使研究越来越具有独特性、生命性与人文情怀。具体表现为:一方面,在教育心理学发展和改革进程中,积极配合时代发展最新需求,自觉从自然科学、现象学、释义学等研究向度中吸取不同科学观和方法论,形成整合、多元的科学观和方法论。另一方面,研究者应具备国际视角和长远眼光,积极吸收自然科学的国内外前沿研究成果,如基于认知神经科学、大数据、技术集成等方面,探索教与学的规律、人才培养模式等主题,努力提升自身研究的高度和力度,进一步推进教育心理学的理论研究水平,满足社会及教育的长远发展需求。
(二)以新科技/新人文为目标创设教育心理学研究的合理生态。这既是转向反思的时代发展要求,也是教育心理学学科内部发展的必然选择。20世纪中晚期以来,人类社会进入了以“反思科学、批判社会”为主旋律的时代。“世界性的反思不仅在人类科学中,而且在文学、艺术和文化中。心理活动的实现在如何改变世界中发挥着更加明显而重要的作用,影响到了整个人的心理世界”。[9]面对“新科技”问题时,我们需要反思科技关涉人的心灵,不能仅仅以自然科学的方式去理解,还应立足于人文向度加以诠释。“科技本身的解释语言是特殊的人工语言如数学,但叙述科技的语言则是日常语言,而它的方法是叙事法”。[10]因此,教育心理学的未来发展需要“新科技/新人文”的引领,在此基础上,创设其研究的合理生态,构建有理性高度、学科深度、人性温度的教育心理学。应着眼当代和未来人类教育的共性问题,继承自然科学向度研究历史传统和精神同时融入人文向度研究的价值与精神,通过观察、推理、反思等方式,努力提升自身理性高度;同时,就学科发展而言,应积极明晰学科性质,确定研究内容,厘清研究领域,选择合适的研究方法,进一步明确学科立场,努力提升学科独立性。还要尊重、理解和关爱人的生命,不断发掘、提升人的生命意义和价值。
(三)创建“多元一体”的研究方法范式。人文向度建设的一个重要前沿性标志是在方法论上提出问题、解决问题、创新问题解决途径。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建设并非是高喊口号式的价值导向,也需要具体工具导向和方法技术。“心灵的研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它需要多样化的理论,既要确立心理功能的一般定律,也需要解释不同个体展现的特质性差异……我们需要各种方法的综合而不是对立。”[11]近年来现象学心理学、扎根理论、叙事心理学、话语分析等多元研究方法的整合运用正成为一种常态,这也是教育心理学方法范式更新和发展的重要趋势,有利于深化对人心理结构和行为的全面认识。教育过程中人的心理和行为的主观性、复杂性和价值性决定了研究问题的独特性,不同时代境遇面临不同新议题和新问题。为解决这一难题,叶浩生教授提出“实践循证教育心理学”,他认为:“在研究证据方面,它不仅承认实验研究的重要性,也承认相关研究、质化研究、个人经历所获得的结论对实践的指导作用,真正体现出人文主义者的多元方法论观点……”[12]这为在方法论层面超越两种研究向度的分歧提供有益的启示。教育心理学人文向度建设将是一个长期的、复杂的、辩证的实践性发展过程,积极追求一种更合理的教育心理学发展路径更需要通过实践活动的检验与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