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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贞道教思想及其历史文化意义

2018-01-31崔颖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2018年24期

崔颖

【关键词】 王世贞道教思想 卫道全真 性命双修  信奉神仙  士林影响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8.24.015

王世贞生于明嘉靖五年,卒于明万历十八年,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江苏太仓人,嘉靖二十六年举进士,累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作为明代中后期士大夫的典型代表,王世贞秉承以儒治世、以佛解心、以道养生的文化传统。在儒释道三家中,王世贞尤其关注道教的心性理论和养生方术,其道教思想彰显出卫道全真、性命双修、信奉神仙的特点。探索王世贞的道教思想,不仅能发掘王世贞和道教的种种渊源,也能追踪其道教思想对同时代文人的影响。

道教渊源

王世贞与道教的渊源要从时代风气、家族精神、健康状况、政治打击这几个方面来考虑。就时代风气而言,明朝中期整个社会弥漫着浓厚的崇道氛围,统治者痴迷道教,士大夫修习养生术,下层民众迷信禳灾符咒。在明代道教文化的影响下,王世贞研读道经,修习道教养生术,以好奇心探索道教文化宝藏。

就家族精神而言,太仓王氏世代治《易》,《易》学是王氏家学,《易》学精神亦成为王氏的家族精神。《易》作为群经之首被视为道教的理论基石,对道教诸多经典皆有影响。王世贞十岁学《易》,自小浸染在《易》学的家学渊源中,掌握了不少《易》学知识和道教知识,为日后研读道藏、修习方术打下了理论基础。

就健康状况而言,王世贞体弱多病,需要修习道教养生术强身健体。自嘉靖三十一年至万历十八年去世,王世贞便与疮疾、眼疾、脾疾、肺疾等疾病相伴。这些疾病无法根治,反复发作,给王世贞带来极大的苦痛。王世贞孱弱的身体状况促使他修习道教养生术。

就政治打击而言,王世贞不愿攀附张居正,在张居正的授意下,言官两次弹劾王世贞,致其免官归乡。人生失意、出处渺茫之际,王世贞遂生求仙学道之念。综上所述,时代风气、家族精神、健康状况、政治打击这几方面的原因促使王世贞醉心道教。

道教思想

贵生保身是道家思想的重要内涵,道家思想是道教的理论基础,就这一点而言,道教心性传统和养生文化可谓源远流长。从内容上看,道教法术分为三类:一是以内外丹法为主的长生术,二是以禳灾符咒为主的干预术,三是以观星解卦为主的占卜术。在这三类法术中,王世贞最关注的是长生术,具体表现为卫道全真、性命双修、信奉神仙。

卫道全真。道教道派众多,早期有天师道、太平道、上清道等,宋以后出现净明道、太一道、金丹道、全真教等。诸家皆以道家思想为理论基础,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元末明初,为了更好地整合资源,按照修行方法的不同,道教分为正一和全真两派,正一派以符箓斋醮、求神驱魔为主,包括天师道、上清道、净明道等,全真派以精神炼养、内丹清修为主,包括金丹南派和全真教。明朝时期正一派因具有政治和民众优势迅猛发展,占据主导地位,使得全真派以低调的姿态居于一隅。王世贞推崇全真派的心性哲学和炼养功夫,给予王重阳、丘处机等人极高的评价,并以赠诗、推介等方式支持全真道士的活动,使其道教思想表现出卫道全真的特征。

首先,全真教主张通过心性修养实现精神解脱、得道成仙,打破了正一派符箓丹药成仙的传统模式,“其说颇类禅而稍麤,独可以破服金石事、铅汞之误人与符箓之怪诞”[1]。全真派的清修理念符合王世贞的文化期待,因而他对全真教的衰落深感惋惜:“当是时全真之教遍天下,割张氏所谓正一之半,而观之瑰丽深靓危媲宫掖,盖与元相终始。明兴而其道始小屈,以刘渊然之见崇、焦奉真之为幻不能尽复其盛。”[2]

其次,因为推崇全真教义,王世贞对全真诸真赞誉有加。王世贞称王玄甫、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为全真四祖,稱王重阳、马钰、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为全真八真,并对四祖八真给予极高评价:“前四真者亘千年而不为遥,后八真者聚一时而不为近。三百年而一真而不为少,一时而八真而不为多,亡他遘有缘而成有时也。”[3]

最后,王世贞和全真道士闫希言的交往,为闫氏建立茅山全真道提供了人脉助力,使全真道在江南日渐崛起。万历十二年,全真道士闫希言拜访王世贞,二人相谈甚欢,闫希言居留弇山园十数日之久。万历十四年,闫希言翻修茅山乾元观。万历十六年,王世贞邀请闫希言至南京,为闫氏写下传记,由于王世贞文坛盟主的地位,该传记在文人中影响甚大,江南士人随后大量撰写有关茅山乾元观的诗文[4]。可以说,以王世贞为首的江南士绅对闫希言以及乾元观的支持,使得闫希言脱离茅山正一派灵官管辖,将乾元观发展成茅山乃至江南影响最大的全真丛林。

王世贞对全真教义的高度评价,对全真诸祖的欣赏之情,对全真衰落的惋惜之意,对闫希言的种种襄助,彰显出其对全真教的支持和拥护,使其道教思想流露出卫道全真的特质。

性命双修。“性”与“命”是道教的核心概念,“性”是精神范畴,形而上地思考宇宙真理和生命起源;“命”是物质范畴,形而下地聚焦身体修炼和肉身长久。正一派道教提倡符箓长生、丹药成仙,属于“命功”一脉;全真派坚持心性炼养、精神解脱,属于“性功”一脉。王世贞推崇全真派的心性修养工夫,注重清心养德。另外,王世贞体弱多病,需要修习养生术以强身健体,其道教思想彰显出性命双修的特征。

与性功相比,早年王世贞更关注命功。嘉靖二十九年,王世贞听闻京师白云观有一老道名钟丫髻,年一百十四岁,遂赴白云观叩问钟丫髻长寿之法,钟丫髻曰:“吾生十三岁而有土木难。……天可怜活尔许年,吾无术也,惟不娶、不多饮、不怒、不识数耳。”[5]钟丫髻以实际经历向王世贞证明了道教命功的长寿效果。此后,王世贞对道教养生术更感兴趣,以导引、服食、节欲、叩齿等方式进行身体修炼。

然而,道教养生术并未使王世贞身强体健,晚年王世贞将修性和修命结合起来。王世贞以内境和外境理解道教性命之学,他认为个体有内境和外境之分,修命之学大多与视、听、嗅、味、触五种知觉相关,乃外境范畴;修性之学与心灵、意识相关,乃内境范畴。在王世贞看来,体用皆道,世人往往注重心外求道即道之用,却忽略了内境道体,因而他提出:“上德无为而无以为,无生至理,要从此关研出虚极静笃。”[6]

在道教概念范畴内,与“性”“命”相似的还有“神”“气”和“理”“气”。就内涵而言,性、神、理属于同一个范畴,命、气则属于另一个范畴。王世贞秉承气论宇宙观,将养气视为养生的先决条件:“夫机不易发,则寡忤矣。气不易泄,则全神矣,抑亦养身也。”[7]正是在气论观的主导下,王世贞通过养气将修性与修命、主神与主气、养德与养生联系起来,从心性养成和身体修炼两方面展开修道实践,以期臻于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的境界,这也使王世贞的道教思想体现出融摄儒道的文化倾向。

信奉神仙。道教是多神宗教,有自然神和人格神两大系统。原始社会和农业社会,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较低,相信自然界存在着神秘力量,这股力量可以操控万物,因而日月星辰、风雨雷电成了“神”,即自然神;与自然神相对的是人格神,即道教所说的“仙”,这类人或通过修行得道成仙,或生前具有某种崇高品德,死后飞升成仙。就自然神而言,王世贞秉承万物有灵观,他相信、敬畏自然神。在王世贞笔下,“东第花神时烂漫,西园竹使日平安”[8]“云君鼓吹冥蒙外,河伯旌旗杳霭中”[9],正是花神竹使、云君河伯这些自然神操控着自然,促成了花开草长、风雨雷电的变化。

与对自然神始终如一的敬畏态度不同,王世贞对人格神的态度稍显复杂。早年王世贞认为仙真不会在凡间显形,他对罗翁仙事的看法能体现这一点。隆庆三年,王世贞结识徐献忠,徐献忠醉心仙术,赴罗翁之约,然罗翁并未现身,徐氏暴病而卒。徐献忠向王世贞介绍罗翁仙事时,王世贞“默笑而不应”[10],这暗示他不相信仙真能显形。但王世贞还是命人为徐献忠置办舟楫,说明王世贞内心对神仙之事很好奇。徐氏原本希望神仙教他长生术,徐氏却因求仙而死。徐氏之死使王世贞愈加相信神仙不会在人间显形,正如其所说:“闻君欲炼大还丹,与唱仙人行路难。空里云车骄欲堕,风前石髓健难飡。”[11]

王世贞对人格神的态度在万历七年有了变化。万历四年和万历六年,王世贞两次遭弹劾免官,政治失意使其将目光转向佛道。万历七年,王世贞听闻王锡爵之女王焘贞得道成仙,心生慕意,并在万历八年拜王焘贞为师。其后王世贞以宗教徒的虔诚心情写下《昙阳大师传》和《金母纪》宣传王焘贞的成仙事迹,文中仙真出没,满纸神迹。王世贞相信王焘贞飞升成仙,相信王焘贞是人格神。自此后,王世贞相信人格神能在凡间显形。正如万历十六年王世贞在为程师文写的墓志铭:“余性不喜闻鬼神事,以左氏太史公之诬而涑水新安氏诎之为正,晩而稍睹闻其事而征其理。盖天地大矣,变化之不穷,当亦有之,且福善祸淫于礼乐名教之助不浅鲜也。”[12]

王世贞敬畏自然神,是因为他敬畏自然的力量;王世贞欣赏人格神,是因为他推崇人格神的德行,正如他欣赏王焘贞无住无欲的恬澹品质。中年以前,王世贞并未亲眼见过人格神,加之徐献忠求仙而死的经历,使王世贞觉得神仙不会在凡间显形。王焘贞的出现,改变了王世贞对人格神的看法,他开始相信人格神的存在。天地之大,变化莫测,没有见过的事物并不是不存在,王世贞以包容之心看待神仙事,使得其晚年对人格神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士林影响

明朝中期以后,手工业和城市经济迅速发展。商业的异常繁荣开启了华夏文明由农耕文化转向商业文化的进程。新旧文化的交流碰撞衍生出众多社会思潮。不同于农耕文化的朴素特质,商业文化代表着永不止息的欲望。情色文化因追求感官的多重刺激、肉体的极致享乐成为商业文化极具个性的一张名片。士大夫肩负家国天下的神圣使命,在外要温、良、恭、俭、让,在内要修身养性。情色文化的流行,使士大夫的生活情趣由琴棋书画转为纵欲狂欢。一些道士为迎合世人的纵欲心理,以阴阳采补阐释内丹说,以金石丹药助兴房室,一些士大夫沉湎于采补丹药不能自拔。在王世贞看来,士大夫是国之柱石、社会良心,必须有所担当,如果士大夫纵情声色,必然会导致情色文化的风靡,这背离儒家的淑世情怀和家国担当。在此背景下,王世贞以全真派的清修理念对抗纵欲文化,欲使士大夫回归敬谨其身的儒者风貌,从而实现改变士人心态、净化社会风气的文化期待。

结语

认识源于实践,阐释王世贞的道教思想必须先从时代风气、家族精神、个人经历等方面发掘王世贞与道教的渊源。王世贞的道教思想表现出卫道全真、性命双修、相信神仙的特点:全真教义符合王世贞的人文情怀和倫理期待,因而王世贞推崇全真教的清修理念。全真教的心性炼养工夫使王世贞坚持性命双修,将修性与修命结合起来。早年王世贞并不相信仙真能在凡间显形,晚年政治失意下信奉恬澹教,使王世贞相信神仙能够显形。可以说,王世贞的道教思想比较典型地反映了明代士大夫的道教信仰状况,同时折射出道教内部正一派和全真派的发展脉络。深度阐释王世贞道教思想的特点,不仅能凸显儒释道三家对其影响,也可以王世贞为个案探究明代中后期士人宗教心态的变化。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王世贞全集整理与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2&ZD159)

注释

[1]王世贞:《王重阳碑》,《弇州四部稿》卷一三六,《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81册,第253页。

[2][5][7]王世贞:《游白云观记》,《弇州续稿》卷六一,《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82册,第805、805、287页。

[3]王世贞:《全真四祖八仙像》,《弇州续稿》卷一七一,《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84册,第471页。

[4]王岗:《明代江南士绅精英与茅山全真道的兴起》,《全真道研究》,2011年第2期,第26~71页。

[6]王世贞:《董宗伯》,《弇州续稿》卷一七四,《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84册,第502页。

[8]王世贞:《春事》,《弇州四部稿》卷三九,《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79册,第492页。

[9]王世贞:《渡小淮口大风和子与》,《弇州四部稿》卷三九,《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79册,第495页。

[10][11]王世贞:《祭故奉化令致仕徐公文》,《弇州四部稿》卷一五〇,《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80册,第664页。

[12]王世贞:《程师文墓志铭》,《弇州续稿》卷一一四,《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83册,第603页。

责 编∕周于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