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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遭遇“现代”的尴尬与失落

2018-01-31张志忠

长城 2018年1期
关键词:革命

在台北,我特意拜访了中央研究院,看到了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历史文物陈列馆”,民族学研究所设置的“民族学博物馆”,还参观了岭南美术馆、傅斯年纪念图书馆、蔡元培纪念馆、胡适故居和胡适墓地、董作宾墓地。个中的文化意蕴,呈现着这些大陆来台的文化人的往事今生。我还专程前往原国民政府警备总司令部下辖的台北新店军法处,那里有筹建中的台湾人权文化博物馆,亦称为景美人权文化纪念园区。偶然的游览中,不仅对台湾的往事有了另一个层面的接触,也引发出台湾的左翼思潮、革命志士之今夕遭际的复杂思考,体会到“革命”遭遇“现代”的尴尬与失落。

意外遭遇:

《幌马车之歌》的三个版本

名为军法处,有着军事法庭和军事监狱,理应处理的是军事部门的司法事务。但是,两蒋时代,在台湾实行军事戒严几十年,军法处无限扩权,自它于1960年代建成之后,诸多政治犯都是在这里进行审判的。1960年代末,此处的军法审判庭,曾经审判过柏杨、陈映真、陈鼓应等;1970年代末“美丽岛事件”大审判期间,施明德、陈菊、许信良等人也都在这里出庭受审。

说来也巧,我来参观的时候,正好赶上一个名为《幌马车之歌——钟浩东与蒋碧玉的乱世之恋》的特别展览,更巧的是,我进入展馆的时候,展覽的开幕式尚未完结。一位留着乱蓬蓬的花白短胡须的中年男子,正在给一群参观者进行现场讲解,其讲解的深度和情感投入,远远超出了通常的展览馆讲解员的讲述。仔细一看,这位讲解者,乃是蓝博洲,前几天曾经与我在同一张餐桌上聚餐,彼此有所交谈。他说,他在从事农民运动,还在给国民党的总统候选人洪秀柱做竞选办公室的副秘书长。这个名为《幌马车之歌——钟浩东与蒋碧玉的乱世之恋》的展览,就是他策划的,此前他曾经在大量调查的基础上,出版过一部《幌马车之歌》的报告文学(台湾叫报道文学),《幌马车之歌》和他的另一部著作《台共地下党人悲歌》,在大陆都有出版。

关于这个展览,在大陆也有反应。我看到了署名为“中国新闻评论网”记者张嘉文的报道。这样,我们就有了三个《幌马车之歌》,歌曲版、文字版和展览版。歌曲版的《幌马车之歌》是一支日文歌曲,曾经流行于20世纪中期的台湾。文字版和展览版《幌马车之歌》的主人公钟浩东非常喜欢这支歌,他教会了妻子蒋碧玉唱这支歌,钟浩东自己则唱着这支歌,走上刑场。在展览现场,除了图片还有一些音频资料。我戴上耳机,听到了钟浩东的妻子蒋碧玉晚年时唱这首歌曲的录音资料。青春的热血,血泪的记忆,苍老的声音,刻骨的凄凉,穿越世纪的阻隔,穿越生死的界限,奇特地交融在一起,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情感震撼力。

“抗战夫妻”的求索之路

钟浩东,原名钟和鸣,1915年出生于台湾屏东潮州庄一个农户人家,他的父亲钟镇荣就是一个民族感情强烈的人,在日据时期,愤而改名为钟蕃薯,以凸显自己的台湾本土意识——台湾地区地图像一条番薯,所以当地人常自称是“蕃薯仔”。钟镇荣在南台湾响应台湾北部蒋渭水的号召,在屏东一带组织台湾乡亲参加文化协会,开展农民运动。钟镇荣有两个妻子,在1915年同一年间生出两个儿子,哥哥即钟浩东,弟弟是台湾著名作家钟理和,兄弟两人,都曾经在台湾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钟浩东年少好学,学业优秀,曾经就读于日本的明治大学;钟理和学业不佳,难以升学,是钟浩东发现他的写作才能,鼓励他走文学创作的道路,遂成为台湾文学的标志性人物。钟浩东大学求学期间,恰逢大陆抗日战争爆发,1940年,出于强烈的爱国热情,钟浩东与女友蒋碧玉冒着很大风险渡过海峡——立志献身于祖国的钟浩东本来是拿定主意终身不娶的,但是,当蒋碧玉向她的父亲提出要追随钟浩东奔赴大陆投身抗战时,父亲要求她先结婚后渡海,有个夫妻明确的身份,彼此间也好互相照顾。于是钟浩东和蒋碧玉成为名副其实的“抗战夫妻”——经由上海和香港,辗转来到广东,一行五人,都是爱国志士,因为即兴唱起日语歌曲,被国民党人员误认为是日本特务,遭到逮捕,险些被枪毙,被关押数月,后来在国民党广东省政府领导下,在台湾抗日志士组成的东区服务队参加抗战工作。钟浩东和蒋碧玉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于征战途中,征程险恶,无法将爱子带在身边,只好忍痛送人,送给当地老乡抚养。钟浩东和蒋碧玉抗战胜利后回到台湾,钟浩东在基隆中学担任校长,思想渐渐左倾,历经“2·28”事件后,更加坚定了他们跟随中国共产党,投入反蒋斗争的坚定信念。

钟浩东担任中共基隆市工作委员会书记,主编中共地下党的报纸《光明报》。随着大陆的次第解放,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国民政府退守台湾,立足未稳,刚刚夺取全国胜利的中共党人则士气高涨,剑指海天,解放台湾似乎指日可待。钟浩东等人受到极大鼓舞,积极准备迎接大军渡海。海峡两岸的中共人士都充满乐观气氛,毛泽东曾经满怀信心地赋诗一首:“惊涛拍孤岛,碧波映天晓。虎穴藏忠魂,曙光迎来早。”孰料朝鲜战争爆发,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美国与在台湾的国民党政权加强了军事协作,解放台湾的计划于是化为幻影。而且,随着国民党政权对台湾控制的逐渐收紧,对于地下共产党人和进步学生运动,镇压日渐严厉。钟浩东和他的妻子蒋碧玉,相继被捕入狱。

历史暗角:台湾“特工王”的回忆

根据时任台湾情报机构头目、保密局侦防组组长谷正文回忆,正是《光明报》,成为台湾岛对中共地下人员开展大规模搜捕镇压的节点,是长达近40年的白色恐怖拉开序幕的重要一环:

……十天后,毛人凤突然匆匆忙忙赶到我的办公室,那时,因为我到基隆河圆山中山桥下垂钓,并未交代行踪,以至让毛人凤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个多小时。当我于中午十二点多回到办公室时,毛人凤又急又气,劈头训斥我说:“再晚一个小时回来,就要被枪毙了。”

“怎么回事?”

“你去哪里?也不留个话,差点误事了。”

“什么事这样紧急呢?”

毛人凤说:“总裁(蒋介石当时仍未正式复行视事,故以国民党总裁头街称呼)非常震怒,找我们开会。”endprint

“什么时候?”

“下午一点。”

原来,政府迁台之前,台湾岛内的肃谍工作主要由保安副司令彭孟缉负责,民国三十八年初蒋介石曾召见彭孟缉,询问有关共谍在台活动情形。

“共产党在台湾的活动不成气候。”彭孟缉笃定地说。

可是,到了七月中旬,有人把一份共产党的宣传刊物《光明报》呈交给省主席陈诚,证明了共产党在台的秘密活动极为活跃。当陈诚带着这份极尽嘲弄国民党之能事的公开刊物面报蒋介石时,蒋介石顿时气得青筋暴露,大骂彭孟缉不中用,随即下令召集当时三大情治机关——保安司令部、保密局、调查局负责人及负责侦缉共谍的重要干部,于次日午后一点钟前往士林官邸开会。(《谷正文回忆录》)

蒋介石严令追查,气急败坏。谷正文临危受命,着手侦破《光明报》案件。谷正文是台湾的“特工王”,因为手中血债累累,杀人如麻,在台湾留下“活阎王”的恶名。他1910年出生于山西汾阳,1931年考上北京大学,“九一八”以后曾经投身学生爱国运动,也有在中共北平学生运动委员会任职的经历,还在八路军115师做过政治工作。暗地里,他1935年就加入军统局,深受军统头目戴笠赏识,1940年代后期,为侦破北平中共地下党的秘密电台立下汗马功劳,被提拔为“北平特别勤务组组长”。国民党政权败退到台湾后,他再度崛起,为1950年代国民党当局整肃中共地下党组织屡建奇功,基隆市委書记钟浩东、台湾工委书记蔡孝乾、时任国军参谋次长、中将的地下情报人员吴石、抗日战争时期在大陆组建并且担任台湾义勇总队队长的李友邦等都折在他手上。

谷正文受命追查《光明报》,恰巧此时台湾大学的四个大学生,因为持有《光明报》被捕,他们推诿说是从马路上捡到的报纸而得以脱罪,已经被台湾大学校长傅斯年担保释放。谷正文在中共党内做过地下工作,也参加过学生运动,对革命者和进步学生的行为方式和心理特征,都非常熟悉。他下令重新逮捕这四位台湾大学的学生,也知道仅仅靠严刑拷问难以征服这些热血青年,于是亲自出面进行审讯,“攻心为上”“化敌为友”,很快从一位名叫戴传礼的学生那里取得了突破。这是蒋碧玉的哥哥,他讲出钟浩东是《光明报》的主持人,导致钟浩东和蒋碧玉,以及基隆中学中共地下党组织被破获。从蒋介石下令追查《光明报》到侦破此案,不过一周多的时间,谷正文就取得了突破性的成绩,受到蒋介石的特别奖励。

钟浩东出身名门,蒋碧玉更是台湾现代历史上著名的爱国志士蒋渭水的养女。因此,钟浩东被捕以后,曾经和他的同志一道,被送入“新生总队”进行“感训”,当局希望他“感化自新”。但钟浩东拒绝变节转向,每当监管者逼迫人人发言谈学习“三民主义”的体会,点到他的名,他都拒绝发言,并且主动表示无法接受“感化”与“新生”,要求退出“新生总队”。下面是蓝博洲的文字版《幌马车之歌》中所载,钟浩东的另一个弟弟钟顺和讲述兄长钟浩东蒙难前从监狱走向刑场的一个悲壮感人的场景:

我是钟顺和。一九四九年九月,我因为与钟浩东校长同案被捕。同年十二月,我和校长,以及其他政治受难者,同被送到内湖新生总队感训;一九五○年七月中旬,我又与校长被提出感训队,送往台北青岛东路军法处看守所。十月十四日,清晨六点整。刚吃过早餐,押房的门锁便咔啦咔啦地响了,铁门呀然地打开。“钟浩东、李苍降、唐志堂,开庭。”我看见铁门外两个面孔犹显稚嫩的宪兵,端枪、立正,泠然地站立铁门两侧。整个押房和门外的甬道,立时落入一种死寂的沉静之中。我看着校长安静地向同房难友一一握手,然后在宪兵的扣押下,一边唱着他最喜欢的一首世界名曲——《幌马车の呗》,一边从容地走出押房。于是,伴随着校长行走的脚链拖地声,押房里也响起了由轻声而逐渐洪亮的大合唱。

《幌马车之歌》歌词的中文译文是:黄昏时候,在树叶散落的马路上,目送你的马车,在马路上幌来幌去地消失在遥远的彼方。在充满回忆的小山上,遥望他国的天空,忆起在梦中消逝的一年,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马车的声音,令人怀念,去年送走你的马车,竟是永别。

文字版《幌马车之歌》中蒋碧玉的回忆,则揭示了钟浩东何以钟爱这支歌:

这首歌,是刚认识浩东时,浩东教我唱的。那时候,我在帝大医学部(今台大医学院)的医院当护士;浩东在台北高校念书,因为用功过度,患有精神衰弱症而住院。浩东是情感丰富的人,所以,他很喜欢唱这首歌。他曾经告诉我说:“每次唱起这首歌,就会忍不住想起南部家乡美丽的田园景色!”

蒋碧玉的回忆中还有一个让我非常震撼的细节。钟浩东被捕后,蒋碧玉也随即被捕,蒋碧玉要把幼小的孩子,托付给基隆中学同为革命者的女职员张奕明,张奕明却安慰她说:“校长太太,你不会去太久的;小孩还要吃你的奶,还是带进去吧!”这样,她连小孩的衣服、尿布也没带,带着小孩,跟着一道被捕的妹妹戴芷芳被押上警车。始料不及的是,为时不久,从大陆奉派到台湾从事地下工作的张奕明,因为与钟浩东同案,也和她的丈夫一道双双被捕,丈夫瘐死,张奕明惨遭枪决。蒋碧玉则是在绿岛服刑经年后出狱,与被寄养在钟家的两个小儿子相聚。她在大陆的大儿子,也在1980年代找到,为这个悲凉慷慨的故事添上几缕亮色。

“匪谍”遗孤:难以倾诉的悲情

参观中,我听到蓝博洲招呼说,请那些参观者去参加一个纪念遇难者的座谈会。我因为展览还没有看完,就在展览现场多呆了一会儿。等我来到座谈会现场,大约有二三十位人士在场,在面向听众的一排长桌后面就座的(通常就是主席台,但这里的摆设并没有常见主席台的显耀突出,而是平常至极),有几位遇难者家属,还有蓝博洲和侯孝贤,就是那位著名的台湾电影导演。

赴台前,刚看过侯导的《刺客聂隐娘》。虽然这部电影在国际上获奖,但是,该片的人物和情节,电影里的各种角色,故事的来龙去脉,却看得云山雾罩,统统不得要领。看完电影,特意上网搜索相关资料,不但通读了《刺客聂隐娘》的文学剧本,还特意找出唐人笔记小说《聂隐娘》,这才把《刺客聂隐娘》的恩怨情仇理出个头绪。说来说去,该片中聂隐娘的故事,和早年张艺谋拍摄的《英雄》,异曲同工。侯导创造的刺客聂隐娘,与张导创造的刺客无名,作为男女刺客,分明是受到敌方委派前来行刺。事到临头,面对他们的刺杀目标,一方诸侯,又忽然起了恻隐之心,放弃了任务,并且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这位诸侯,都赋有维系一方一国乃至天下统一与稳定的使命。一个人的生死事情小,一方一国的安全稳定,才是大局。要说两者的重要区别,就是侯导让聂隐娘与其刺杀目标之间,多了一层少男少女的恩怨纠葛。与这样荒诞的情节相对应,两部影片的画面、色彩、服装、道具、自然景观,无不美轮美奂,精工细刻。endprint

此刻在座谈会现场出现的侯孝贤,不是在为他的影片开什么发布会,而是因为他此前两部影片与这些难友家属有关系。侯孝贤在表现“2·28”事件的故事影片《悲情城市》中,就借用了文学作品《幌马车之歌》中的重要细节,让从监狱走向刑场的殉难者,唱着《幌马车之歌》从容上路,此后,他根据蓝博洲所描述的钟浩东和蒋碧玉的生离死别的故事,拍摄了故事影片《好男好女》,饰演蒋碧玉的是著名影星伊能静——也可以说,这是《幌马车之歌》的第四个版本,电影版。

此刻,也许蓝博洲和侯孝贤已经发表过他们的演说,钟浩东等三位死难者的子女正在即席发言。一位男士讲到(很抱歉,我入场时他正在发言,不知道他是哪一位),他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告诉他,爸爸在国外经商,顾不上回家。因为有许多爸爸的同志从经济上资助他们,他的少年成长时期没有经受多少困难,也免于受到较大伤害,但对父亲也就知之甚少。父亲的事迹,还要感谢蓝博洲帮助他们保留下来,让他们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的父亲,得以了解和加深印象。另一位女士(后来从别的文字材料中得知她是与钟浩东一道遇难的李苍降的遗腹女李素慧)说,小的时候,她的母亲也是什么都不愿意对她讲,只说父亲在美国留学。她会知道父亲牵涉到白色恐怖,系因小学的作文课。李素慧说,小学二年级时,作文课要求写《我的父亲》,她就凭着听说和想象,写了父亲在美国念书的事情,却被老师当众斥责她“说谎”,指控她是“匪谍”的孩子。可想而知,猝不及防地第一次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当众受到莫大的羞辱,对她幼小的心灵伤害有多深!但她回家后,并没有向母亲吐露真情,母女二人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极度敏感的话题,继续互相隐瞒。而且,这种被伤害感,一直在延续。1990年代,她本来在一家公立医院工作,忽然有一次,在1996年5月,时任“总统”的李登辉特意到医院来看她——李登辉在1940年代末期在台湾加入过中共地下党,与其父亲有战友情谊。这件事轰动了医院。于是就有舌头长而心眼儿小的同事到处讲,她的父亲是地下共产党员,搞得医院里的人们议论纷纷。于是乎,为了躲避这些风言风语,她离开这家医院,现在独自经营一个小的门诊部。

到座谈会结束,顾不上上前与蓝博洲打个招呼,我又匆匆忙忙地赶到各个展览室,去参观这里的监禁难友的展览陈列。看到当年美丽岛大审判的法庭,也看到若干原始的影像资料,还没有来得及进入纪念园区后半部的牢房区域看个究竟,已经是下午5点钟,开放参观的时间已经结束。

我又一次赶得巧,在路边等红灯的时候遇到了刚才在座谈会上发言的那位女士。于是,在我和她之间,发生了下列对话:

“对不起,很冒昧地问一下,您就是刚才在座谈会上发言的最后一位吧!”

“是啊,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从大陆来,从北京来。”

“我到过北京,北京的西山,有一个共产党的烈士名单碑刻,我去查看过,上面没有我爸爸的名字。我爸爸当年死的时候,名字是登在(台湾)报纸上的,有根有据。可是在北京的烈士名单,却没有他的名字,我也找过了他们管这个事的部门,可是,也没有办好。”

她急切地向我述说着,不知道我是否领会了她的意思。我总觉得,她是遇到了可以诉说心事的对象了。谷正文的狡猾和残忍,蔡孝乾等党内叛徒的出卖,使得台湾地下党丧尽元气,一蹶不振。此后在持续多年的污名化宣传之下,人们对当年的那些地下党员存在种种误解和隔膜,使得这些遇难者家属也不被人理解。遇到大陆来的人,应该说总算有了知音。但是,说来惭愧,我连她说的北京西山的烈士纪念碑都不曾知晓,还以为是八宝山烈士陵园有一块刻有革命烈士名单的纪念碑呢。

——在写作此文时,我在網上打捞一番,发现了相关资料:1996年4月,李登辉在“总统府”见到了他早年台共同志陈炳基,陈炳基是李登辉在北京唯一好友,也是北京官员中唯一能直接见到李登辉的人。当时陈担任北京市政协常委及北京政协台港澳侨联络委员会副主任。陈也证实李登辉早年曾短暂加入共产党,并推测他退出共产党的原因是感觉到不受重用。陈炳基1996年返台访友时住在四维企业招待所,与“总统府”仅一步之遥……至于李陈两人在“总统府”见面一事,陈炳基在事后曾向李苍降女儿李素慧转述,李素慧也向亚洲周刊证实。由于这次见面,李登辉才知道李苍降还有个女儿在世,并在1996年5月9日特别赴新光医院探视李素慧。(《李登辉“入、退”共产党的内幕》,西祠胡同网转引凤凰卫视消息)令人难以料到的是,这次探视又让李素慧遭遇了新的难堪呢。

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里

想想那一代理想主义高扬的热血青年,在我的少年时代,曾经对他们充满了崇敬之情,把他们看作是人生的榜样。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弥漫着崇拜英雄歌颂烈士的时代氛围。然而,在接下来的十年内乱中,这样的理想主义催生出一大批红卫兵和造反派,在“誓死保卫”“无限忠于”的口号下,形成大规模的武斗事件。一些青年学生和青年工人死于武斗的战场上,起初还被同一派别的人们颂扬为烈士,举行盛大的追悼会,到后来,只能与荒原蓬草为伍,除了给他们的家人留下永久的伤痛,不再被人们提起。时至今日,市场化的浪潮激起拜金主义和官场腐败,那些昨天端坐在主席台上,向人们宣讲宏大理想的官员,今天就因为官商勾结、权钱交易而锒铛入狱,形成绝妙的自我讽刺,成为毁“三观”的首恶元凶。与此同时,解构历史,解构英雄,用今日的眼光质疑和诋毁历史人物的思潮似乎成为时尚,从千古流传的诸葛亮、岳飞,到慷慨赴死的谭嗣同、刘胡兰,都有人提出异议,发出颠覆性的“高论”,也赢得了一定的市场。就说诸葛亮,本来是以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垂范后人,杜甫诗云:“诸葛大名垂宇宙,……万古云霄一羽毛”;南阳的武侯祠中,有岳飞手书的前后《出师表》碑刻。在历史的形制中,诸葛亮既是历代文人骚客凭吊的超级偶像,又是民间智慧洞明世事的典型代表。然而,在没有任何新的史料可以证伪之前,就有当代人竭力地将其矮化,将他抹黑为一个善于经营自己以换取最高的现实利益的投机者。而且,还在其“利益共同体”之某官方媒体的合作、包装、鼓吹下大行其道。endprint

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可能也是一个不需要英雄的时代。这样的局面,在大陆非常令人尴尬,在台湾也形成一种历史叙事的困扰。当革命的意识形态转换为和平、发展、繁荣、建设的主调,当“两岸一家亲”和“第三次国共合作”成为处理两岸关系的新标识,“革命”遭遇“现代”,当年那些为革命理想而奋斗而牺牲的人们,就显得多么“不识时务”“不合时宜”,他们的流血牺牲,到底为了什么,又换来了什么?

无情而又无奈的例子就在身边。蓝博洲坦言,他自己的儿子,1990年出生的青年人,也不愿意了解这些历史,不能理解为这些历史往事付出多年心血的父亲。“他小时候还会看我的书,也会交流过去的事。可当他后来碰到同学,人家觉得他看这些书完全就像外星人。他就想和别人一样,我们的东西自然就没地方卖了。”蓝博洲无奈地说。(《历史,还有多少人真正想知道?》,摘自《南方都市报》,2012年7月17日)

陈映真的坚执与困惑

这种难堪,不仅属于蓝博洲。陈映真在1980年代中后期的小说《山路》《赵南栋》中就有入木三分的揭示。作品中所描述的台湾往事与现实,鲜明地凸显了上文讲到的历史的尴尬与内省的苍茫。而1968年的陈映真,也是在景美这里的军法处受到审判,关入牢房的。1968年7月,台湾当局以“组织聚读马列共党主义、鲁迅等左翼书册及为共产党宣传”等罪名,逮捕了包括陈映真、吴耀忠、丘延亮、陈述礼等“民主台湾联盟”成员共36人,陈映真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并移送绿岛。1975年陈映真因蒋介石去世后的政府特赦而提前出狱。陈映真自述说,他是在非常孤独的状态下,开始阅读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阅读马克思的《资本论》《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和《毛泽东选集》的。由于环境险恶,即使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不敢相互交流,在白色恐怖的状态下,陈映真对台湾本岛的左翼思想脉络之传承,非常缺乏理解;相反地,在绿岛坐牢期间,他接触到了四五十年代被捕入狱的那一批革命者和进步人士——钟浩东、蒋碧玉的同代人,才让陈映真对上一代人有了切近的了解和观察,也接续了现代台湾左翼思想史的脉络。也许,就是这些让陈映真有了得天独厚的创作之源,却又让他在时代的转折面前遭受了新的冲击和困惑。

陈映真入狱的七八年间,正是台湾经济起飞的时期,从被捕之时到走出绿岛,恰逢社会生活和经济、政治、文化的巨大转折,这在陈映真的生命记忆中,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断层。时间的断裂,思想的凄迷,白云苍狗,歧路亡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容忽视,又常常被人遗忘。陈映真走出监狱,重返社会,首先要找一个饭碗,安顿个人的生计,而当时的官办和国人所办的企业,都不敢接纳这位前政治犯。陈映真曾经在外企的温莎制药厂做白领,但是,由于情治单位的不停骚扰、查询,他被迫黯然离去,转而独力经营一家小小的印刷厂。那些和他一样在1960年代蜚声文坛的作家们,大部分都功成名就,有的在海外做教授,有的在岛内文化界呼风唤雨,也有人在商海中打拼已久,事业有成。凡此种种巨大的反差,不是陈映真要有意疏离社会,而是喧嚣浮华的社会,再一次将他排挤到了边缘人的位置。

让陈映真费解的还有,1970年代末期,中国大陆兴起了改革开放的时代潮流,扭转了历史发展的方向,阶级斗争、革命理想、社会改造等,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外部资本的涌入,外企和合资企业的兴建,市场经济的强大杠杆,被压抑很久的发财致富欲望的唤醒,劳资关系的新变化,在海峡另一边的陈映真看来,是那么触目惊心,令他产生新的幻灭:被马克思所批判的罪恶血腥的资本运作,在被清算被禁绝多年之后,卷土重来,而且得到了从官方到社会层面的普遍欢呼。陈映真曾经在他的“华盛顿大楼”系列中,描写了在外资企业辛勤劳作的白领和底层工人的痛苦和焦虑,但是,与此相类似的作品,一直迟至21世纪之初,才在大陆的新左翼作家曹征路的《问苍茫》中得到应有的回响。这让至今仍然崇拜毛泽东,仍然赞扬大陆的文化大革命的陈映真,情何以堪?

陈映真的后期小说《山路》和《赵南栋》,都是写当年遭受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出狱归来的故事。他们没有受到鲜花与拥抱的欢迎,也没有回首往事声泪俱下的控诉,却猝不及防地遭遇时代变迁与两代人精神差异的巨大撞击。千百人的刑场就义,更多人的几十年铁窗生涯,在历史上如何书写,如何诉说?就像《赵南栋》中的父亲赵庆云所言:“不是我不说”“整个世界全变了。说些过去的事,有谁听?有几个人听得哩!”令人动容的还不止于是,他们的出身贫寒、受到其政治牵连的兄弟和儿子,都走向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另一种“体面生活”的道路,与他们的革命初衷背道而驰,与现存社会体制同流合污。近在身边的逆反现象,才是让他们生无宁日死不瞑目的创痛。

《山路》的女主人公蔡千惠,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她的少女时代,结识了哥哥的同学和同志黄贞柏和李国坤,并且深深地被这些为了理想信念勇于献身的青年斗士所吸引,然而,在后来的白色恐怖中,因为他哥哥的变节背叛,黄贞柏和李国坤被捕入狱,李国坤惨遭杀害,黄贞柏被判终身监禁。为了替自己的哥哥赎罪,蔡千慧以李国坤未婚妻的身份,进入李家,用羸弱的身体承受矿山沉重的体力劳动,支撑起这个破碎的家庭,把李国坤的弟弟李国木抚养长大,鼓励他读书上进,事业有成,终于读完大学,取得会计师的资格。“在台北市的东区租下了虽然不大,却装潢齐整而高雅的办公室,獨自经营殷实的会计师事务所。他带着大嫂,迁离故乡的莺镇住到台北高等住宅区的公寓,也便是在那一年。”

三十余年过去,黄贞柏得以出狱,以此为契机,蔡千慧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始料未及的是,这充满浪漫的自我牺牲精神,足以让人感到欣慰的漫长记忆,却使得蔡千慧穿越苦难勇于担当的精神支柱坍塌了,失去了继续生存的信念,终于在医学所无法解释的生命力急速衰竭中死去。百思不得其解的李国木,在蔡千慧写给黄贞柏的一封遗书里,读到了这样的字句:

……原以为这一生再也无法活着见您回来,我说服自己:到国坤大哥家去,付出我能付出的一切生命的、精神的和筋肉的力量,为了那勇于为勤劳者的幸福打碎自己的人,而打碎我自己。几十年来,为了您和国坤大哥的缘故,在我心中最深、最深的底层,秘藏着一个您们时常梦想过的梦。白日失神时,光只是想着您们梦中的旗帜,在镇上的天空里飘扬,就禁不住使我热泪满眶,分不清是悲哀还是高兴。对于政治,我是不十分懂得的。但是,也为了您们的缘故,我始终没有放弃读报的习惯。近年来,我戴着老花眼镜,读着中国大陆的一些变化,不时有女人家的疑惑和担心。不为别的,我只关心:如果大陆的革命堕落了,国坤大哥的赴死,和您的长久的囚锢,会不会终于成为比死、比半生囚禁更为残酷的徒然……endprint

两天前,忽然间知道您竟平安回来了。贞柏桑,我是多么的高兴!三十多年的羁囚,也真辛苦了您了。在您不在的三十年中,人们兀自嫁娶、宴乐,把其他在荒远的孤岛上煎熬的人们,完全遗忘了。这样地想着,才忽然发现随着国木的立业与成家,我们的生活有了巨大的改善。早在十七年前,我们已搬离了台车道边那间土角厝。七年前,我们迁到台北。而我,受到国木一家敬谨的孝顺,过着舒适、悠闲的生活。就这几天,我突然对于国木一寸寸建立起来的房子、地毯、冷暖气、沙发、彩色电视、音响和汽车,感到刺心的羞耻。那不是我不断地教育和督促国木“避开政治”、“力求出世”的忠实的结果吗?自苦、折磨自己、不敢轻死以赎回我的可耻的家族的罪愆的我的初心,在最后的七年中,竟完全地被我遗忘了。

我感到绝望性的、废然的心怀。长时间以来,自以为弃绝了自己的家人,刻意自苦,去为他人而活的一生,到了在黄泉之下的一日,能讨得您和国坤大哥的赞赏。有时候,我甚至幻想着穿着白衣、戴着红花的自己,站在您和国坤大哥中间,仿佛要一道去接受像神明一般的勤劳者的褒赏。

如今,您的出狱,惊醒了我,被资本主义商品驯化、饲养了的、家畜般的我自己,突然因为您的出狱,而惊恐地回想那艰苦、却充满着生命的森林。然则惊醒的一刻,却同时感到自己已经油尽灯灭了。

在《赵南栋》中,同样是一位善良而有责任感的女性李春美,充当了故事的穿针引线人。她曾经无辜地被关入监狱,见证了革命者宋蓉萱的坚贞不屈,宋蓉萱则在遇难前,将在监狱中出生的婴儿赵南栋托付给李春美。宋蓉萱的丈夫赵庆云,和妻子一道作为政治犯被抓到监狱里,在残酷迫害下始终没有屈服。他和陈映真自己相仿,1975年遇到大赦获释。仍然持有强烈的理想与信念的赵庆云,在生命垂危之际,依旧在幻觉中展开其光辉的历史想象。为了让赵南栋与临终的父亲赵庆云见面告别,哥哥赵尔平煞费苦心地寻找赵南栋。可怜出生在监狱中的赵南栋长大成人,容貌俊朗而心灵空虚,被许多女性爱慕却一无所爱,放纵身体欲望,频繁地更换女朋友,吸毒,搞同性恋。赵尔平呢,和李国木相似,苦孩子一个,只有刻苦读书,在跨国公司里苦打苦拼事业有成,但公司内部的腐败与内斗,侵蚀了他的心灵,他堕落为不择手段地追逐金钱的职场蠹虫。正如论者所言:这是一个真正的悲剧,但具有不同的层次。首先这是一个伦理的悲剧,是一个父亲的悲剧,也是两个儿子各自的悲剧;其次,这是一个身份的悲剧,是一个“革命者”的悲剧,也是跨国公司“精英”的悲剧,同时也是“叛逆青年”的悲剧;然而归根到底,在主题上,这是一个“时间”的悲剧,或者是一个“隔绝”“背叛”的悲剧。正是在时光的流转与社会思潮的变迁中,父亲与两个儿子被彼此区隔,“革命者”来到了不属于他的时代,“精英”被跨国公司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异化,“叛逆青年”陷入了迷茫、彷徨与绝望之中,“革命者”的后代背叛了革命的理想。在这里,陈映真将莎士比亚式的生动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思想悲剧结合起来,为我们描绘出了后革命时代最为触目惊心的一幕。(《?骉赵南栋?骍与文化领导权问题》,李云雷著,中国文学网)父子三人的各自境遇,具有如此大的反差,个中情味耐人寻思。而作品结束处,李春美把因吸毒导致神志不清的趙南栋带回到乡下去,是否也是含有拯救的可能性,是鲁迅所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之一种?

“不合时宜”:知其不可而为之

于是,陈映真在海峡两岸,都成为“不合时宜”的思想者。这种“不合时宜”,不仅是源于思想感受的差异性,还由于人生经历的跌宕错舛。1983年,陈映真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中心遇到大陆青年作家王安忆和她的母亲茹志鹃,两代人的交叉,撞击出什么样的火花呢?其时,他正在写作《山路》,王安忆也是赵南栋这一代人,她是大陆革命者的后代,其父亲王啸平和母亲茹志鹃都是新四军战士,但是,她对于《山路》的反应,却让陈映真大为吃惊。她也是一个“叛逆青年”,只不过与赵南栋所取的方式不同。王安忆在中篇小说《乌托邦诗篇》中写到了这一幕:

他像个少先队员似的,喜欢听我母亲讲述战争年代里的英雄故事,根据地的生活令他向往,人们像兄弟姊妹一样,生活在一起,令他心旷神怡。那时他刚写作了一篇小说,关于一个革命党人的妻子,而我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尖锐地指出他思想的弊病,以社会主义过渡时期出现的问题为例证,说明母亲们的牺牲,反而使历史走上了歧途。他起先还耐心地告诉我,一个工业化、资本化的现代社会中,人性的可怕危机,个人主义是维持此种社会机能的动力基础,个人是一种被使用的工具,个人其实已经被社会限定到一无个人可言,个人只是一个假象,而我却越发火起,觉得他享了个人主义的好处,却来卖乖。

查建英在《八十年代访谈录》中与阿城的对话中,说到了陈映真在大陆遭遇的另一件事:“我见到陈映真是在山东威海的一个会上,那都九几年了。他可能真是台湾七十年代构成的一种性格,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精英意识、怀旧,特别严肃、认真、纯粹。但是他在上头发言,底下那些大陆人就在那里交换眼光。你想那满场的老运动员啊。陈映真不管,他很忧虑啊,对年轻一代,对时事。那个会讨论的是环境与文化,然后就上来一个张贤亮发言,上来就调侃,说:‘我呼吁全世界的投资商赶快上我们宁夏来搞污染,你们来污染我们才能脱贫哇!后来听说陈映真会下去找张贤亮交流探讨,可是张贤亮说:‘唉呀,两个男人到一起不谈女人,谈什么国家命运民族前途,多晦气啊!这也变成段子了。”

陈映真不愧是一条汉子,具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独行侠精神——我看到过一张彩色照片,英姿勃发的陈映真,高举一面抗争的大旗,行走在游行示威的工人队伍前面,身形魁伟,硬骨铮铮。开办印刷厂小有所获,陈映真又创办了《人间》杂志和人间出版社,致力于打捞被湮没的历史记忆,寻访台湾本土的底层民众和边缘群落,发现白色恐怖时期的受难者及其家属。他也在顽强的求索中,赢得了自己的追随者,前面讲到的蓝博洲,就是受到陈映真的感召,在大学毕业之后,参加《人间》杂志的工作。在相应的采访中,蓝博洲本来是要通过蒋碧玉,了解其养父蒋渭水的生平事迹,却意外得知蒋碧玉和钟浩东的生死恋情,进而创作文字版《幌马车之歌》。endprint

陈映真精神的另一个传承者是台湾著名的云门舞集的创办者林怀民,他将影响其人生数十年的陈映真作品搬上舞台。据资讯介绍,2004年9月18日晚上,云门舞集的《陈映真·风景》在台湾最高的艺术殿堂国家剧院首演。林怀民将他在年轻岁月读陈映真的小说《将军族》《兀自照耀着的太阳》《哦!苏珊娜》《山路》等所受到的感动与意象编成一出舞作,再配上德彪西的音乐、李临秋作词的台湾老歌《补破网》以及蒋勋的朗诵等作为背景音响。首演获得很大的成功,结束后掌声雷动,久久不止。报纸如此描述:“云门舞集《陈映真·风景》昨晚首演,陈映真笔下台湾卑微的小人物,在舞台上迸发生命的力量。首演结束时,林怀民把玫瑰花束传递给坐在观众席的陈映真,陈映真红着眼眶,三次起身致谢,巨大的身影在昏暗的聚光灯下,一如他的作品幽微却隐隐含光。”(《陈映真与台湾的“六十年代”——试论台湾战后新生代的自我实现》,郑鸿生著,《联合报》2004年9月19日,人文与社会网站)

按照郑鸿生的描述,陈映真的作品,具有一种超越左右两翼而征服一代青年人的魅力。我所非常推崇的台湾美学家,中学时期做过陈映真学生的蒋勋如是说:

曾经影响我阅读的一个人是我的老师陈映真。阅读陈映真的小说,真的是一种审美。今年,我们在台湾开了一个很大的向陈映真致敬的会。在会上我朗诵了他早期的小说《我的弟弟康雄》。他的写作与李敖、龙应台那种批判性的思潮不同。

陈映真早期的小说里,几乎每一个人物都自杀了,因为他都是带着梦想走向一个让他痛苦的现实,最后他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现实,就自杀了。我觉得今天,21世纪,再读陈映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们今天刚好是梦想消失的年代。《我的弟弟康雄》是他大学时候写的小说,它深深地打动我,有点像屠格涅夫的《罗亭》、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其实,我们青春期都有过梦想。曾几何时,那个梦想你自己都不相信。(《最喜欢?骉世说新语?骍和陈映真》,蒋勋著)

也许,这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和魅力。理想主义,永远是属于少数智慧而高洁的人士的,但是,他们在孤寂的求索中又频频向大众发出呼唤,希望能够赢得后者的理解和追随。在“吾道不孤”与“众人皆醉我独醒”两者间的去留弃取,或许是永远的两难选择吧。

附 记

由台北返回北京后不久,非常偶然,在凤凰卫视的一档追述节目中,得知在北京西山森林公园中,有一个无名烈士纪念广场,2013年落成,就是专门纪念当年牺牲在台湾的中共地下工作者的。有关资料介绍说:

2013年10月解放军总政治部于西山国家森林公园建起无名英雄纪念广场,占地3000平方米,是为了纪念上世纪五十年代为国家统一、人民解放事業牺牲于台湾的大批隐蔽战线无名英雄而建。1949年前后,我军按照中央关于解放台湾的决策部署,秘密派遣1500余名干部入台。50年代初,由于叛徒出卖,地下党组织遭受破坏,被国民党当局公审处决1100余人。这些忠贞不渝、宁死不屈的英雄们,“别亲离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然而“风萧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败,或囚或殁,人不知之,乃至陨后无名”。(《西山国家森林公园建起无名英雄纪念广场》,千龙网·中国首都网)

2016年春节期间,我特意前往西山森林公园,寻找无名英雄纪念广场,也逐一查看了纪念碑上镂刻的英雄姓名。在846位牺牲者的姓名中,我发现了台湾地下党的军委书记张志忠,台湾抗日义勇总队队长李友邦,但是,确实没有李苍降,也没有钟浩东。

那么,如何回应李素慧女士的质询呢?我的理解是,这座无名英雄纪念碑,从它的主建单位,到它的建设宗旨,似乎都不是为了建一座全台湾的中共地下党员殉难者纪念碑——那应该是中共中央组织部或者国务院民政部的事,张志忠和李友邦等应该是主要角色。现在的建筑格局,着眼的是当年做秘密情报工作的人员,这从纪念碑主体的四座人物塑像,吴石、陈宝仓、聂曦、朱谌之的身份即可见出。当然,我也希望,如新近到访过北京西山无名英雄纪念碑并为之献花的龙应台先生所言,“会关心纪念碑这件事情的,当然是台湾的政治犯里头的统派,他们把这846个名字跟在台湾被枪毙的,现在登记在案的8000多个被枪毙的名字去作比对,他们认为其中有一些人不是因为他的地下党的工作而被枪毙的,换句话说,他可能不是共产党,而且被枪毙的理由也跟(红色)中国无关。而有些真正为共产党牺牲的,名字并没有列上去。所以我是觉得,负责这件事情的人,可能应该实地去走一遍台湾,把这些名单做一个彻底的整理。”(《10067件受难者卷宗》,摘自《南方周末》)毕竟,这是一个跨越海峡两岸长达近70年的重大话题,理应慎之又慎。

补记:“幌马车之歌”钟浩东、蒋碧玉纪念特展于2016年4月26日在上海揭幕。展览以珍贵的历史图片和影音资料展示了这一对革命伉俪的生命史。此次特展由台盟上海市委、上海市台湾同胞联谊会共同主办。

责任编辑 刘遥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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