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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武侠小说中的才子佳人叙事

2018-01-31张世维

长城 2018年1期
关键词:梁羽生才子武侠

张世维

张清华先生曾在《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1997年)一书中反复提到“潜叙事”一说,与之接近的,是陈思和先生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1999年)前言中提到的“民间隐形结构”概念,有趣的是,两个近似的概念都产生于对“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的讨论,如《青春之歌》中的才子佳人模式,《沙家浜》中的“一女三男”模式,《李双双小传》中的“先结婚后恋爱”模式等等,这有些类似于原型批评,但它的核心是叙事而非意象或结构单位。这又有些类似结构主义批评,但它更强调潜在叙事的整体性而非文本本身;这甚至有些像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但它侧重于文本的流动而非行文的风格。

潜叙事理论不仅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更为广阔的视野,对作者而言,亦可视为一种创作技法,而这种技法或将成为,甚至已经成为通俗文学、类型小说的创作宝典。这里,以当代武侠小说中的才子佳人模式为例。

学界大抵以梁羽生《龙虎斗京华》作为当代新武侠的起点,他的创作一改民国武侠山精鬼怪、剑仙纵横的传统,使武侠小说具有了历史小说的内蕴,同时不再以武侠创作为耻(民国以来的武侠小说名家宫白羽、还珠楼主、郑证因、王度庐都耻于谈此),随即,紧跟其后的金庸向世人展现了渊博的才学,几乎凭借一己之力使得武侠小说出现了经典化的趋势,首次实现了武侠小说作为一种通俗文学由俗变雅的巨大转变,许多学者如程千帆、冯其庸、章培恒、刘再复、钱理群、严家炎、陈平原等都对其创作给予了很高评价,因此我们要探讨当代武侠,不妨以金庸为起点。

金庸的作品中充斥着潜藏在深处的巨人之影,如《天龙八部》中逍遥子爱上自己所雕石像而对李秋水不理不睬,来自希腊神话皮格马利翁的故事;《连城诀》中万震山梦中砌墙,与爱伦坡《黑猫》极为相似;《雪山飞狐》通过众人之口叙事,金庸称此技巧来自《天方夜谭》;《笑傲江湖》中林平之为报父仇蛰伏华山派,后发现师父岳不群夺走自家剑谱(叔叔弑父夺母),于是自宫学剑(哈姆雷特装疯调查)又杀妻(奥菲利亚自杀),原型似为莎翁的《哈姆雷特》;《倚天屠龙记》中纪晓芙爱上杨逍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其女杨不悔爱上殷梨亭极似奥维德《变形记》中密耳拉爱上他的父亲;《天龙八部》中萧峰不断寻找自我身份,间接造成养父母身亡,原型似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足以见得金庸善用各类母题进行创作,金庸之所以是金庸,武侠小说在今天仍旧生机勃勃,恰恰在于潜叙事的不断突破与创新。

才子佳人模式就是一个典型的创作母题。早在晚唐柳详《潇湘录》中的小说《呼延冀》就有了才子佳人之说,后经鲁迅先生总结,可将其叙事模式归纳为“一见钟情——小人拨乱——大团圆”。自顾道明《荒江女侠》起,当代武侠就尝试将这一母题改造创新,融入到自己的创作里,需要与之区分的是武侠小说中的“英雄美人模式”,英雄美人是武侠小说的永恒主题,此乃表层叙事而非潜叙事,因而在讨论才子佳人叙事时需将二者谨慎对待。

作为当代武侠小说的先驱,梁羽生的才子佳人情节深入骨髓,书中名士辈出,却难免有“撞衫”之嫌。《萍踪侠影》中的张丹枫是梁羽生笔下最负盛名的人物,他才调高华,潇洒不羁, 神机妙算,料敌如神,其伴侣云蕾冰雪聪明,秀外慧中,号称“江湖第一美女”,一见钟情自不必说,祖辈的仇恨不足以阻断二人的感情,最终成就一例完美爱情。非常典型的才子佳人模式,与鸳鸯蝴蝶派的唯一区别就是江湖的背景。《女帝奇英传》中的李逸与武玄霜;《冰川天女传》中的唐经天与桂冰娥;《白发魔女传》中的卓一航与练霓裳;《武林天骄》中的檀羽冲与柳清瑶等等,都堪称才子佳人模式的典范,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小说大团圆结局的变化,自民国初年伊始,席卷明清两代的才子佳人小说发生了由喜到悲的转折结局,《玉梨魂》《孽冤镜》《玉怨》《兰娘哀史》等民初的言情之作大抵不得善终,可谓是对明清以来才子佳人固式的突破,却又暗合了《莺莺传》之类唐代早期的才子佳人叙事。如此看来,梁羽生创作中的才子佳人模式并无甚突破,仍是最为传统的古旧模式。

金庸小说中的才子佳人模式呈现出一种逆反的趋势。以其创作时间为序,《书剑恩仇录》中的才子佳人一环套一环,陈家洛与霍青桐,徐天宏与周绮,余鱼同与李沅芷,都是较为传统的模式;《射雕英雄传》的模式忽然变成了“傻子”与佳人,这是才子佳人中才子形象的反向,而正统的才子佳人大抵不得善终,如黄药师与冯衡,欧阳克与黄蓉;到《倚天屠龙记》,才子们的高大形象愈加跌落,杨逍强占纪晓芙,宋青书为得周芷若不择手段,张无忌优柔寡断;到《天龙八部》,才子们多是痴情到愚蠢的地步,逍遥子不爱美人爱雕像,段正淳见一个爱一个,险遭情人杀害,段誉为爱痴狂,矢志不渝;《笑傲江湖》的才子不多,岳不群、林平之、东方不败,却都落了个自我阉割的下场。但我们不能说这些不是才子佳人模式,正如批判现实主义仍旧不出现实主义的藩篱,才子形象的变化及才子佳人模式的反传统正是金庸的突破所在。在金庸创作的才子佳人模式里,“多情” 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才学”,成為了“才子”形象中占据主要地位的质素。

到诸葛青云,古老的才子佳人模式又有复归之势,其特征之显著甚至使读者冠以诸葛青云“才子佳人派大师”之称,这大概已算不得潜叙事了。从《紫电青霜》伊始,诸葛青云的所有情感叙事几乎全然依照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小人拨乱——大团圆”模式,尽管他的学力深厚,但固守老套的模式限制了诸葛青云的创作,反使他落于下乘。

司马翎的创作使才子佳人模式突破了男权中心主义的桎梏。金庸曾在1963年《台湾武侠小说的套子》里说道:“下面这些情节,是大多数台湾武侠小说共同所有的:(一)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侠士,父母为仇家杀害,于是历险江湖,迭得奇缘。(二)许许多多女侠都爱上了他……”实际上金庸是这么写的,但台湾作家司马翎并非如此。司马翎推崇一夫一妻的婚姻,强调爱情的专一,且佳人们不再迷恋才子,反倒是佳人身边总有才子围绕。《剑神传》中,白凤朱玲周旋于石轩中、西门渐、宫天抚、张咸等男人之间,《纤手御龙》中薛飞光、辛黑姑更将天下英雄玩弄于股掌之上,多么勇敢的书写!自此,佳人的艺术形象不再是单一的附属品,女性主义思想的出现使古老的才子佳人模式熠熠生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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