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监生“贪吝”形象的经典化
2018-01-31范正峰
范正峰
(四川外国语大学 中文系, 重庆 沙坪坝 400031)
《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形象长期以来都被界定为吝啬鬼,然细读文本,前期的严监生更接近于一个家资不菲但胆小怕事,恪守礼节,事事花钱消灾的软弱形象,却难以称得上“吝啬”,而“两茎灯草”的文本似与整体形象相矛盾,给人以生硬突兀之感。因此,从严监生贪吝形象的确立过程入手,不失为研读《儒林外史》的一条路径。
一、严监生“贪吝”形象经典化的过程
清人《儒林外史》评论基本上以序跋题识和评点的方式出现,提到严监生的不过寥寥几处;近人评论,更是零零散散。
最早的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第五回评语中写道:“此篇是从功名富贵四个字中,偶然拈出一个富字,以描写鄙夫小人之情状、看财奴之吝啬、荤饭秀才之巧黠,一一画出,毛发皆动。”[1]74又言:“(严)二老官空拥数十万家资,时时忧贫,日日怕事,并不见其受用一天。”[1]74以此观之,卧闲草堂评语(以下简称卧评)“看财奴之吝啬”之语无疑是对严监生的评价,而卧评对后世的影响无疑是深远的。“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评点是今见最早、影响最大的《儒林外史》评点。……清代各种《儒林外史》的版本都把它当作小说的组成部分加以沿印,有的还加以评点。”[2]17那么基本可以确定,卧评中“看财奴之吝啬”之语即是严监生“吝啬鬼”形象确立的源头。
清人张文虎也将其定义为“守财虏”,进一步强化了其“吝啬鬼”的形象。张文虎在严监生“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1]73评道:“可怜!守财虏收场大率如此。”在其临死伸两指时又评:“写守钱虏临死光景,极情尽致。”评语处处不离“守财虏”。但与卧评不同的是,张文虎着重强调“守财虏”之最终下场,除严监生本身文学描写的成分之外,实与张文虎本人的生活经历相关。据《清儒学案》记载,张文虎“少孤,初为里中童子师,藉脩脯以养母”[3]6499。张文虎在金山钱家坐馆三十年,靠他人资助过活;严监生家财千万,却执念于两茎灯草,体味个中滋味,便不难理解张文虎为何一再强调“守财虏”下场了。
近代文学大家钱玄同、陈独秀等人均对《儒林外史》十分推崇,然而提到严监生的似乎只有胡适一人而已。胡适在《吴敬梓传》中写道:“一部《儒林外史》的用意只是想要养成这种社会心理。看他写周进、范进那样热衷的可怜,看他写严贡生、严监生那样贪吝的可鄙,看他写马纯上那样酸,匡超人那样辣。”[4]160-161“贪吝的可鄙”便是胡适对严监生的评价。胡适更多的是将严监生与“国民性”相挂钩,而严监生的种种痛苦与矛盾正是源于对“功名富贵”的极致推崇。
文学史教材以及语文类教材进一步确立并传播了严监生的“贪吝”形象。《儒林外史》首次进入中学语文教材为1923年的《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高级中学国语课程纲要》,将其列为高级中学应读书目,从而促进了《儒林外史》在青年学生中的传播与扩散。1956年《高级中学文学教学大纲》(草案)进一步将《儒林外史》列入第一学年课外阅读参考书目,使得更多青年学生了解《儒林外史》的思想内容。据统计,自1956年后,《儒林外史》几乎成为中学语文教材的必选内容。进入21世纪后,随着部分省区如江苏、上海、湖北等开始独立编写中学语文教材,使现行的语文教材呈现出多样化的现象,如沪教版八年级下册《语文》选录《严监生疾终正寝》,北师大版九年级下册《语文》选入《严监生之死》,2003年《临死前的严监生》开始进入人教版五年级下册语文教材。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则深入丰富了严监生这一人物形象:“严监生是个有十多万银子的财主,临死前却因为灯盏里点着两茎灯草而不肯断气。然而他并不是吝啬这个概念的化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虽然悭吝成性,但又有‘礼’有‘节’,既要处处保护自己的利益,又要时时维护自己的面子。”[5]351这一论断虽然强调其有“礼”有“节”,但仍不脱“悭吝成性”之形象。
“教材对于文学作品的传播具有长期性、基础性,并且将传播对象扩大至更广的人群,因而其传播效应是巨大的,20世纪50年代后,《儒林外史》在普通读者中的传播,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教材教学”[6],在传统的语文教学中,严监生一直是带有“吝啬”标签的批判对象,因此,在最普遍的读者意识中建立起来的,便是作为“吝啬鬼”形象的严监生。
综上所述,从最初的卧评开始,“贪吝”已成为严监生形象的标签,张文虎、胡适等人进一步强调其“守财奴”的形象;而袁行霈先生的《中国文学史》以及语文类教材对严监生“贪吝”形象的进一步确立和传播,则使得最普遍的读者意识中建立起来一个典型的中国“吝啬鬼”形象的严监生,依赖文学类教材的传播效应,严监生“吝啬鬼”形象最终确立并被广泛接受。
二、“两茎灯草”文本的独立性
尽管严监生“贪吝”形象被最终确立并得到广泛传播,但细读文本,严监生却难以称得上是贪吝的人。近年来,其“吝啬鬼”的形象也受到较多学者质疑。其中质疑的焦点主要集中在:《儒林外史》第五回文本中的严监生是颇舍得花钱的,不论是其为兄长严大了结官司、为王氏看病、扶正赵氏、馈赠二王、殡葬王氏等都花费了不少银两,临终“竖二指”事似与前期文本相矛盾。此外,虽然卧评本距《儒林外史》成书不过50年左右,卧闲草堂评语最为契合作者吴敬梓的创作意图,回评作者或是吴敬梓密友亲朋,但我们仍然不能将卧评视作吴敬梓对严监生最初的形象设定。那么吴敬梓是否有意将严监生刻画成贪吝形象呢?显然是的。
《儒林外史》行文,有主干思想而无主干故事,以短篇故事连缀而成,冥飞《古今小说评林》即认为“《儒林外史》之布局,不免松懈。盖作者初未决定写至几何人几何事而止也,故其书处处可住,亦处处不可住”,“处处不可住者,灭之不尽,起之无端故也”[7]466。松散的布局导致小说具有很大的可编辑性,作者可以按照自己的创作意图,随机插入相关的或者仅仅轻微联系,甚至毫无关联的故事,《孽海花》作者曾朴称之为“谈话式”结构:“《儒林外史》等是谈话式,谈乙事不管甲事,就渡到丙事,又把乙事丢了,可以随便进止。”[8]471而“随便进止”的结果,便是“起之无端”,显得生硬而突兀,这也是笔者读到严监生临终竖二指事的最大感受。这种自由的可编辑性,为作者刻意地插入严监生故事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实际上,《儒林外史》除了作者自撰之外,许多故事均“摭取他籍”,有的甚至只是简单将古文翻译成白话文而已,而临终二指事所出有本,更进一步确定了吴敬梓实刻意为之。
清人阮葵生《茶余客话》载:“吴杉亭言:扬州商人某,家资百万,而居处无殊窭人。弥留之际,口不能言一字,亲友环视,至夜忽手竖二指,攒眉掇口不止。其子曰:‘父恐二郎年幼,不治生耶?’摇首不然。子又曰:‘虑二叔欺儿凌孤耶?’摇首不然。众皆愕然。其妻后至,四顾室中,向语云:‘欲挑去油灯碗中双灯草耳。’富翁缩手点头,瞑目而逝。公度、杉亭皆亲见其人,非杜撰者。”[9]18
吴杉亭即吴烺,吴敬梓的儿子,经常随父到扬州,不管此事是吴敬梓亲见,还是吴烺提供,至少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信息,即为两茎灯草不肯咽气的情节本是一个独立的文本,而非吴敬梓原本的计划中的。
此外,两茎灯草文本实为吴敬梓刻意插入的另一理由是:严监生前后行为判若两人,而作者却没有任何过渡,其前期行为与其他典型吝啬鬼相比同样差异明显。
赵峻在《中国吝啬鬼之谜——以严监生为路径研读〈儒林外史〉》[10]中,统计了严监生的“花钱”行为:1、打发差人,两千钱;2、了结严大官司,十几两银子;3、为王氏看病,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4、为扶正生儿子的妾,送王德、王仁每位各一百两;5、为娶赵氏为妻,请客备席,五十两,仍交与二王;6、殡葬王氏,用了四五千两银子;7、送二王乡试盘费,并向二王托孤,赠每位各两封银子,具体数目未详;8、亡过前叮瞩赵氏为严大一家准备了些“别敬”等等。
如果单看这个账单和两茎灯草的文本,我们很难将两者联系起来集中于一个人身上。与此相对照,元杂剧中《看财奴》中的贾仁,年老无子,想买人家一个男孩,只肯出一贯钱,临死前嘱托养子将自己的身体砍成几截,好装到废弃的石槽里,还要借别人家的斧子,免得损坏自家的斧子。世界四大吝啬鬼之阿巴贡放债居然放到自己儿子身上,葛朗台拿出一文钱等于抹他的脖子,泼留希金连一片破布也舍不得给人……与前期的严监生相比,似乎《看财奴》中的贾仁更应该享有“吝啬鬼”的世界声誉,而前期严监生形象的文学感观则更接近于一个家资不菲但胆小怕事,恪守礼节,事事花钱消灾的软弱形象。严监生前后形象间的差距如此之大,而作者却没有任何铺垫与过渡,从而给读者造成一种突兀生硬之感。那么,为什么吴敬梓不惜破坏文本的艺术完美也要强行插入这件事呢?
三、插入“两茎灯草”文本之原因
孟子云“知人论世”,任何文学作品背后或多或少都留存着作者的影子,吴敬梓对于《儒林外史》亦不例外,其笔下的“两茎灯草”文本实寄寓着吴敬梓对金钱的态度。吴敬梓23岁时,嗣父吴霖去世,随之爆发遗产争夺,近房中有人率领打手,闯入吴敬梓家中抢夺财产。这场变故对吴敬梓刺激很大,族人愈争夺,他就愈不把钱财放在眼里,开始轻财放浪,过了一段“杜少卿式”的日子。《儒林外史》中借杜慎卿之口说杜少卿的父亲“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银子的家私,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纹银九七,他都不认得,又最好做大老官。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1]381,这杜少卿实是作者自况。
自身经历如此,《儒林外史》即“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而第五回正是“从功名富贵四个字中,偶然拈出一个富字,以描写鄙夫小人之情状、看财奴之吝啬、荤饭秀才之巧黠”[1]73。
其次,夏志清先生认为这个故事太妙了,以致吴敬梓容忍了艺术上的罅漏。他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评论道:“这个故事太妙了,以致难以割爱,这样,严致和就作为一个极端的吝啬鬼而死去,尽管这与前面的章节给人的印象相矛盾。”[11]299
再者,严监生之形象实勾联着作者对儒林现实的批判。八股取士制度造成了社会价值观的变异,在“一登龙门,便身价百倍”的价值观影响下,功名富贵成为社会衡量人的唯一标尺,极大地助长了趋炎附势的世风,毒化了社会人情。世风浇薄,斯文零落,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严监生虽是一个有着十万多钱的财主,到底身份相对较低。
再看严监生花钱行为就会发现,其花费的地方要么是应付官府,要么是王氏及其兄弟王德、王仁,其中严大是优贡,二王分别是府学廪膳生员和县学廪膳生员。“在国子监生中,最为人们重视的是岁贡、恩贡、拔贡、优贡、副贡,合称五贡。由五贡出身而任官职的人和举人、进士一样,称之为正途,和杂流出身者不同。”[12]42至于廪膳生员也是国家办事人员,每年从国库领取白银四两。而严监生的身份地位与之自然不能相比,他的监生是不是捐来的,作者并没有明说,但第五十六回《幽榜》中有严贡生而无严监生似是一个曲折的暗示。再加上严监生又自言“终日受大房里的气”,可以说,面对着家庭地位、社会身份的差距,即使吝啬如严监生也不得不花费巨资与世周旋。在吴敬梓笔下,严监生正是这样社会普遍现实下的一个极端缩影,故事越荒诞,批判越深刻,“叫人知道举业的丑态,知道官的丑态”[4]160-161。
四、结语
后世对严监生“吝啬鬼”形象的认定,从最初的卧评便已确立,至今而成普遍共识,通过梳理严监生吝啬鬼形象经典化的过程,我们会看到后人对经典形象的阐释与解读,更应该看到严监生形象勾联全书的主旨所在,那就是其悭吝而又不得已的一生:“自奉极俭,而被诈极多。”[13]59整个社会都以科举功名为价值标准,出身低微的严监生也就只能用自己珍视的“金钱”来与世周旋,可以说,他的痛苦与矛盾就是社会的症结所在[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