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创作历程:现实题材纪录片创作谈
2018-01-31焦波
焦 波
(摄影家、纪录片导演、《出山记》导演)
今天在现场,我可能是年龄最大的一个纪录片人,我的作品是最老的,我的拍摄方式是最笨的,时间也是最长的。今年我快70了,人老了就爱回忆,俗话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借这个机会来谈谈我的创作历程,叙述一下自己从记录电影到数字电影的过程,谈谈现实题材纪录片的创作。
一、家乡、爹娘、亲人的拍摄开启了我的纪实拍摄生涯
1974年,我在乡村教学。那时候的我,小眼睛、高鼻梁,很土的一个农村孩子。我的女朋友,是村里挺高大的一个女孩儿,当时我不仅看中了她姣好的面容,还看上了我岳父的战利品。我用岳父在战场上打鬼子得到的战利品开始记录美好的生活。这让我以后的纪实摄影有了一个基础。
当时我父母还没有见过照相机,我就让女朋友到我家给我父母拍了第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我爱人还吐着舌头,我只露了半张脸,但是焦点聚焦在父母身上,这是我父母拍摄的第一张照片。我父母说路要一步一步走,锯要一步一步拉。后来我拍了一张母亲拉磨的照片,我母亲说当时什么都没有想,就一直往前走,走一步就少一步。
我开始用相机纪录身边的变迁。村里老师学习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村里在文革后第一次杀的一头猪,都成了我的拍摄对象。这成为拍摄我的家乡、爹娘、亲人的开始。
1983年,我有三张照片获奖。其中一张是一位老人从自行车掉下来,很多人要扶他,那时候的老人倒了,还有人扶。这张照片获得了山东省的最高奖一等奖。还有一张照片,小孩子看着老头,牛在老头的旁边,小孩儿看着老头。这张照片获得《中国日报》的最佳抓拍奖。
二、记者生涯提供丰富的纪实素材
我父亲对我的事业给予了很多支持。1985我考入中国日报,成为了一名记者。记者生涯不仅为我的摄影提供了更多机会,也提供了极其丰富的摄影素材。这期间拍摄了大量纪实作品。尤其是下乡采访总能遇到很多有意思的素材。有一次下乡,正好碰到一个下乡工作的车队和一个拖拉机相遇,谁战胜谁?谁先倒车?肯定是拖拉机要倒车。这样的场景特别富有张力,充满了生活气息。“老马还乡”这张照片获得了全国建国40周年优秀作品,一个游子回到家乡,拿了一个烟袋给一个老人接火,这个瞬间我拍了下来。
我拍的第一个专题是关于水的故事。一个乡村常年缺水,老人在井边抱着被子睡觉在等水,这个睡觉的人是老支书,他说我干了50年支书,但是没给村里面打出水来,心里很愧疚。后来终于打出了井水。但这时候,老支书去世了,就在几天前去世的。这让我觉得很遗憾,老支书一辈子没有见过村里的井水,这时候儿子端着两碗白开水给父亲上坟。儿子说:“爹,焦记者给我们打出水来了,你喝喝我们家乡的清水。”打出了井水,老百姓非常高兴地说:“焦先生,你帮我们村办了大事,你退休之后,我们养活你!”谁养活谁?老百姓养活我们,但是你给他们办了一件这样的事情,他就记在心里面了,要养活我们。当新闻片的记录者,所遇到的种种场景太令人感动了。后来那个村的水变成了矿泉水,用矿泉水养活了他们,由穷变富。
1990年,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最爱挑战自己,我带着三个小伙子弃车重走25000里长征路。我们四个人,在卢定的铁索桥上,过草地的情况,到了陕北后的欢欣雀跃,都如实记录了。因为有一个拍摄者,只有三个人在照片里面。我们用了四天的时间骑自行车到了延安,回来以后,其中一位成员,我的侄子,武汉大学毕业,却抱病而死,猝死的。我们在长征路上锻炼了我们的体魄和意志,一路坚持了下来,但却出现了这么大一个悲剧。现在快过去30年了,我们三个人还要继续走一遍我们的长征路。当时有大量的照片和视频,但是我们要想再寻访那些当年我们遇到的人,讲讲他们30年的变化故事和这条路上的变化故事。
1994年,我入职《人民日报》,《人民日报》开设了专栏叫“讲述我的故事”,我发挥了自身的特长。我拍了背矿工人的故事。我花了5天的时间走到山上,走路都困难,他们怎么来工作?他们在矿山里面劳作非常危险,他们背矿往外走,在崎岖的小路上,一不小心就滑下山了。一个女孩儿背了180斤的矿石。老板给工人发烟,这是老板想的办法,每年发一盒烟,这些矿工就可以多背一些矿石,当时的物价一盒烟可能就一块钱。工人们就住在500多米海拔的哈马雪山上的草棚中。
我还拍了北京最后一代背粪工人的故事。北京的外交部是北京最繁华的地方之一,他们在作业的时候,周围的人在躲躲闪闪。我拍到了他们背着粪桶走出来,一个女性在躲闪。老百姓给送茶水,他们坚持不喝,因为他们怕弄脏老百姓的茶杯。背粪工队长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在粪坑旁边喝了几瓶啤酒就算过完了这个生日,最后照了一张合影。队长说:“焦老师,你给我们照一张合影吧,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背粪工人了。”因为这是最后一代背粪工人。
三、《俺爹俺娘》,以朴素感动中国
1998年,我想在中国美术馆给爹娘过寿,把拍摄他们的照片做一个展览。有人说中国美术馆是给部长级别的人剪彩的,你怎么弄一个老头老太太来。我说你错了,在我的心目中,我的爹娘必须得关注。《俺爹俺娘》感动京城,俺爹娘抱着重病来北京给我剪彩,感动中国。我的生命是爹娘给的,我的事业也是爹娘给的。
《俺爹俺娘》就是对我爹娘的日常生活的记录,涉及到了他们一生中的方方面面。当时他们看展览,我母亲的样子看起来特别认真。展览上他们在售书,我父亲在前面签名,我母亲在后面盖章,盖带有我父母亲名字的鸳鸯章。
牛群拉着我父亲地手说,我的相声让人笑,你的儿子焦波的照片让人哭;白岩松到我家采访我父亲;还有很多作品,大家都耳熟能详,纺线、锯葫芦、上山干活、拾麦穗、挠痒痒、剪手指甲、搓澡、挂相框,挂相框就算过年了……
有一天他们吵架了,我拿着相机一拍。我就这样记录着俺爹俺娘:母亲吵架生病了;母亲在做饭,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歉意,从来没说过我错了;用家乡结婚的仪式来给我娘病危送行;我娘住院,在大年初一的时候,我父亲进门就哭,这是他们结婚68年来第一次没在家里过年;母亲病危,她还有2个小时要走了,穿上寿命给她送行,父亲用现代人最前沿的方式(接吻)来表达对我母亲的爱,但正因为这个动作,我母亲没有走,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母亲活了过来,到她92岁去世,整整多活了五个年头;家里安装了电话;母亲给我送行……
母亲送行这张照片,让每个人看了都会想到母亲给自己送行。每当我离家时,我都不让她送,娘非要送,每次回头,娘就在身后。有娘真好!当有一天没有娘给你送行的影子,我们心里就会空空的,所以要珍惜爹娘还在的日子。
当然还有很多其他内容的照片:他们上泰山,抱着我爷爷照片到泰山;到北京游览,在故宫;母亲在裹脚;母亲在昌平吃快餐;在长城上,一对加拿大的夫妇瞟了我母亲一眼;当他们结婚70年的时候,坐飞机到北京,在天坛上,我父亲给我母亲说了一句话,其实什么话都不用说,从两双紧紧握住的手就可以看出70年来的坎坷、哀叹和相濡以沫。
还有一群70岁以上的老人,我给他们拍摄的照片,我父母亲年龄是最大的。拍摄的时间是2002年,结果拍了以后,我父亲就走了,一年多以后,我母亲也走了。所以说从1999年—2011年,我用镜头送走了爹娘,也用镜头留住了爹娘。在90年代的时候,我成为母亲拍过一张照片,把最灿烂的笑容留在了世界上,留在儿子的心里面。
对我来说,世界上最伟大的是爹娘,我的博客、微信里面,全是爹娘,我的标签是天大地大爹娘大,跪天跪地跪爹娘。我用镜头拍了父母30年的照片和60年的录像,所以成就了《俺爹俺娘》这部作品。其实《俺爹俺娘》拍得很业余,只不过我一直坚持在拍,坚持的东西击败了时间,足够剪辑一部片子。
四、乡村纪录片,反映时代变迁
一个导演交给我一个任务,交给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去拍摄纪录片。无知者无畏,我带着几个学生到了绍郁村(音),在那儿种菜,养鸡养鸭,拍摄了《乡村里的中国》,获得23项大奖。这是我拍摄乡村的伊始,让我以后用这种方式带着学生拍摄了近10部的乡村记录片。因为我觉得前30年拍摄爹娘,后30年一定要拍摄乡村,这是受了中华民族根的影响。
我们相继拍摄了《淘宝村》、《大禹村》(音),还有我们现在拍摄的《出山记》《进城记》《天上人间》。《出山记》是我们在贵州历时一年拍摄的纪录片,拍摄当时脱贫攻坚中村里的人怎么搬进城市。这部片子获得了北京的十大纪录片,这次又获得了长片十佳作品。我们和老百姓一起生活,一起拍摄。拍摄用的是最笨的方式,作品是最土的作品。拍了《出山记》以后,汪洋总理给了一个批示,《出山记》证明了为何扶贫了攻坚,乡村工作干好不容易,农民生活不容易,拍摄工作不容易,大家要重视这件事情,为共和国的扶贫攻坚做努力,为档案资料做努力。
今年让我拍《进城记》。讲述乡村人如何融入城市生活,如何从移民变成居民。现在已经拍了三个月,但是这部片子拍得比较艰难,不如《出山记》顺畅。
我拍摄的有一个作品叫《川流不息》,拍摄的是汶川地震以后,我收养了12个孤儿,教他们用相机,半年之后他们的照片在北京展览,震惊了中国,他们拍的一部作品也获奖了。《川流不息》是他们10年成长的故事:他们在往前跑的场景,他们在新北川县城跑,在四川川西学院跑,10年后他们都成长了,有一个孩子从四川戏剧学院毕业,还有一个考上了川大,他差5分没有上清华大学。我说研究生在上清华大学,他说不,老师,我要考哈佛。他们用成长回报社会,回报所有爱心人士对他们的资助,也回报了他们在天堂的父母。今年“5·12”的时候,我们用《川流不息》讲述这些孩子的故事,看他们的成长。我又当老师,又当家长,这样的角色非常不好当。
今年,我把我们拍的作品总结了一下,做成了一副对联:“一国三村一堂一妹哑巴正月俺爹俺娘;黄河之春川流不息出山进城天上人间”,讲的主要是这有几部作品:《乡村里的中国》《淘宝村》《大众村》《村外村里》《五世同堂》《油桃妹》……哑巴是《哑巴的正月》,这是老片子,今年也剪辑了,还有《俺爹俺娘》虽然获了很多奖,但是我不敢上映。上映以后,我觉得会票房惨淡没有人看,对不起我,更对不起《俺爹俺娘》。
五、做好自我把关,政策底线不触碰
我们的片子都剪了很多镜头,第一个是我来把关,我一个40多年的老记者,在《人民日报》工作过,我知道哪些东西该放,哪些东西不该放,我自己把它剪掉了。我坚持两个原则:第一,我对得起政府,让政府满意,让政府说不出不满意的话;第二,一定要为老百姓讲话。
像前面说的《出山记》上已经剪了很多东西,《淘宝村》也一样,有一段讲的是一个山东老乡,那是我自己剪掉的,拆迁农民干扰工地,首先是农民犯法,但是一定要他们拆迁。这种内容自然不能播放,我把它剪辑掉了,我们不要触碰底线,不要触碰那条红线。我如果真的掉下去了,大家可能就看不到我拍的纪录片了。
很多时候我们想把一些素材拍下来,有一次我们在拍《乡村里的中国》的时候,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事,打农药把猪害死了,派出所来处理这个问题。但是不让拍,他们一看名字是中国信息集团,觉得那肯定是假的。中国信息集团能跑到这儿吗?拍摄的学生说老师有工作证,他说好,叫你们老师来。我说你看了我的证件会更不相信。他一看“中国中央新闻宣传办公室”“国务院办公室”,更不相信了。我说:“你说我是假的,拍摄影响你的工作了,事实上我客观记录你们公正的执法,有什么不好。”经过沟通,最后还是拍了。
在现场,有时候学生也有他的身份,比如说拍《进城记》,不让拍,你拿学生证出来了,你是学生,大家就理解了,就可以拍了。在现场,我能拍下来,用一切方式排除一切障碍拍出来。这样的坚持也让我们获得了很多很好的题材,很好的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