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的女性与女性的战争
——评张翎小说《劳燕》
2018-01-31邓珊珊
邓 珊 珊
(华侨大学 文学院, 福建 泉州 362021)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张翎创作了《邮购新娘》《交错的彼岸》《望月》《金山》《余震》等小说,她以跨越中西的文化视野和穿梭于历史、现实的审视目光,成为北美华文文学中的扛鼎作家之一。作为一名具有鲜明女性意识的作家,她始终关注着女性的生存状态、女性的悲剧与前途,毫无疑问,对女性问题的思考是她文学创作的重心所在。其最新力作《劳燕》首载于2017年《收获》第2期,在延续以往对女性现实处境细腻关照的同时,张翎首次将写作视角聚焦于二战的宏大历史背景,刻画了战争给女性带来的沉重灾难,将人性裂变中的千疮百孔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同时也以宗教式的宽容谱写了一首女性对苦难与人性伤痛超越的史诗。张翎说:“关于抗战,我们已经有了很多虚构和非虚构的作品,但我觉得远远不够。我想关注的是史书和纪念碑上没有记载过的名字。在《劳燕》中,与其说我想探讨战争本身,其实我更想探讨的是灾难带给人性的裂变与创伤。”[1]小说《劳燕》是张翎对灾难与人性又一次深入的探索,这也标志着她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更高远的境界。
一、 战争与男权双重挤压下的女性灾难
《劳燕》顾名思义为分离,劳是指伯劳鸟,燕则是指燕子。最初见于南朝梁武帝萧衍的《东飞伯劳歌》中,其辞曰:“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伯劳鸟向东边飞去,燕子朝西处起舞,并由此演化出“劳燕分飞”的成语,意在强调“走到一起只是偶然,分开才是必然”这一层含义。张翎是一位擅长语言组织策略的作家,篇名《劳燕》不仅象征着女主人公阿燕这个人物形象,更暗指在烽火硝烟的战乱年代,分离才是人生的常态。日军的突然空袭炸毁了阿燕美丽的家园,让原本单纯、快乐的少女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的庇护。与至亲阴阳两隔的伤痛只是她灾难的开始,紧接着,她又遭到日军的欺凌,丧失了处子之身。对于女性失贞的创伤叙述,张翎在她的长篇小说《金山》《阵痛》中都曾提及过,但只是作为背景式的插入,而未展开深刻地探讨。但在小说《劳燕》中,张翎直接将女性置于战争的冲击下,她不仅看到了战争给男性带来的创伤,更挖掘出女性在战争中所遭受的灾难,甚至是战争与男权的联姻,致使女性承受着精神与肉体的双重重压。张翎在《劳燕》中思索的是:在一个封建、落后、保守的村落里,一个失去了贞洁的少女如何活下去;在受尽磨难与打压之后,她又如何学会站立并以温情回赠那些曾经将她踩在脚底下的人们。
如果说战争对阿燕的摧残是有形的,那么四十一步村对阿燕的摧残则是无形的。重回乡村的阿燕再也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对于阿燕的悲惨境遇,以往相亲的村民非但没有给予丝毫的同情、怜悯,反倒成了战争的帮凶,将阿燕逼到垂死的边缘。阿燕不再是村民口中善良可爱的小姑娘,取而代之的是“破鞋”。甚至连孩子也合起伙往她身上吐口水,让她脱裤子,并嚷道:“日本人都看过了,我们还看不得?”[2]93鲁迅先生曾在《狂人日记》中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但在《劳燕》中,孩子早已与传统世俗同流合污,四十一步村中人性的冷漠已经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张翎对底层民众身上愚昧无知、封建麻木、男权压迫等劣根性的揭露,彰显了传统陋习在民间的根深蒂固。即使是受过新式教育,经过新文化精神洗礼,一心向往革命的刘兆虎也不例外。面对未婚妻阿燕惨遭日军凌辱的现实,他同样选择了冷漠与逃避。尤其是在四十一步村撞见瘌痢头把阿燕紧紧按压在地上意欲强暴的时候,虽然他将阿燕从癞痢头的魔爪下解救了出来,但他看阿燕时厌恶的眼神,以及那句:“阿燕,其实,我和癞痢头一样,都不是人。”[2]149就足以将阿燕推入精神的万丈深渊。自古以来,中国都以男权文化为核心,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品,是处于边缘地带的“失语者”。可以说,文明传承的过程就是女性被贬低的过程,从最初的母神形象到“他者”,女性沦为“第二性”,成为男性的附庸[3]。封建礼教剥夺的是女性言说的自主性,但战争与男权的联姻却致使阿燕丧失了生存的合理性。在战争纷纭的年代,似乎更加印证了张洁的那句话:“你将格外的不幸,因为你是女人。”[4]而作为男性,刘兆虎能够借革命之名找到生存的正当理由,但他却离开了四十一步村,丢下阿燕独自在这狭小的空间苟延残喘。直至传教士比利的到来,将阿燕从充满梦魇的四十一步村带到了美丽宁静的月湖,她也不再叫姚归燕,比利给她取名斯塔拉,英文释义为“星星”,祈求上帝照亮她迷失的路途。然而,获得新生后的斯塔拉依旧无法摆脱过去的影子,谣言和羞辱从故土传到了月湖,并成为鼻涕虫企图强占阿燕的理由。当阿燕挣扎着喊出要告诉长官的时候,鼻涕虫一句:“你不敢。你丢不起这个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那点烂事瞒天瞒地瞒不过老子。”[2]181顿时,阿燕感到肝胆俱裂般疼痛,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男权文化框架里,失去贞操的女性直接等同于淫妇、妖女,没有所谓尊严与人格的独立,所以军队中最弱小的鼻涕虫也可以将她踩在脚底下尽情地蹂躏。伍尔夫在她的随笔中写道:“对男人而言,战争是一种职业,是快乐和兴奋的源泉,也是男子汉品格的实现。”[5]伍尔夫将战争归因于父权制度驱使男性崇尚战争,同时滋生了男性的攻击欲和占有欲。其实反过来看,战争同样也催生了男性的攻击欲和占有欲。鼻涕虫因不服部队营员对自己没睡过女人的嘲讽,因此想要通过强暴斯塔拉来证明自己生殖器官的成熟,赢回他作为男性的尊严。在鼻涕虫的潜意识里,斯塔拉已经让日本人糟蹋了,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他睡一次是看得起她。在战争的碾压下,阿燕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园,失去了爱情,更失去了童贞,这些创伤对她来说仅仅是灾难的起点,而男权文化所包蕴的贞操观才真正让阿燕体会到生命不可承受的重负,让她看到人性被撕开后的卑劣。
张翎在作品中写道:“在这个狼烟乱世里,死是一种慈悲。不是每一个求死的人都能得到死,上天把死当作一样礼物,爱分给谁就分给谁。上天没把这份礼物给我,或者给阿燕,所以我们就得承受活着的残酷。”[2]145战争让死亡变成了一种奢求,面对非理性的生存环境,面对不可捉摸的命运,活着本身就成了无法抗拒的灾难。这场烽火战乱夺走了阿燕生命中最宝贵的亲情、爱情,她既要承受天灾与人祸的伤痛,又无法逃避活下去的生命重负。张翎的深刻在于她并不局限于在现实层面对社会、历史的批判,而是在超越现实的基础上力求达到对人类命运的理解。如果活着就是受难、体验疼痛,像《劳燕》所叙述的那样,是充斥着死亡与暴力的宿命,那么,张翎更侧重于展现的是人类尤其是女性承担苦难时的韧性,这才是她书写的用心所在。在这场战争中,身为女性的阿燕受尽了时代的拨弄与嘲讽,但同时也表现出了女性承担苦难的顽强与韧性。阿燕从战争中走来,在苦难的洗礼下完成了自我人格的独立,完成了女性自身的战争。
二、 浴火重生下女性的战争
“在女人的故事里,历史只是时隐时现的背景。历史是陪衬女人的,女人却拒绝陪衬历史。女人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与历史无言的抗争。女人的争战有时赢,有时输。”[6]张翎擅长从历史、战争中挖掘创作的素材,但历史、战争永远都只是作为故事背景的铺垫。她的目光穿透了历史的表层,看到的是夹在时代缝隙中遭遇命运挤压的人与事,尤其是关注在历史风云、社会突变下平凡女性的生存难题。小说《劳燕》延续了张翎以往小说对历史摆弄下女性生命困境与自我拯救问题的探讨,同时又深入思考肉体与精神几乎被战争榨取殆尽的女性如何实现浴火重生,完成这场属于女性自己的战争。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姚归燕一生中拥有三个名字:阿燕、斯塔拉、温德。在未婚夫刘兆虎眼中她是单纯善良的小妹妹阿燕;在牧师比利的心中她是黑夜中最闪亮的星星,带来光明与温暖;在教官伊恩看来她宛如一阵清风,吹走战争的阴霾与残暴。从战争与人性地狱中站立起来的阿燕,成为这三个男性心中的灯塔,她以女性最坚韧的生命力宣告了这场自我救赎战争的胜利。张翎认为,在战争这样的乱世里,女性和男性的存活方式是很不一样的。“在生存的天空低矮、生存的状况极差的情况下,男人的存活方式比较方、比较直,如果用画面来想象的话,他们是棍子,是立着的,很容易被压碎、压弯。而女人的生存方式相对来说会灵活一点,养育儿女的责任,使她们有很大的韧性。她们可以选择站着,也可以坐着、跪着、匍匐着,她们最先的诉求是要活着,要养育儿女。我写阿燕的时候也是这样,看重的是女性身上特有的一种生命力。”[7]
从四十一步村到月湖,从阿燕到斯塔拉,空间与名称的转换不过是暂时的逃避与躲藏,因为流言和羞辱像影子一样紧随其后。直至在牧师比利的引导下,她开始研习医术,有了谋生的本领,再也不需要依靠世上的任何男性而存活,这时,斯塔拉也获得了面对创伤的勇气。法国女权主义者西蒙娜·德·波伏娃认为,经济压迫使女性处于被征服者地位,并受尽社会压迫[8]。只有在经济获得独立的前提下,女性才能拥有人格与精神的独立。因此,当鼻涕虫意欲欺凌斯塔拉时,她毅然选择了反抗,在中美特种技术合作训练营官兵的面前直面自己的伤痛:“我逃回家后,他们都不认我,他们觉得我遭了日本人的欺负,他们就都可以欺负我……你们为什么只知道欺负我,你们为什么不找日本人算账?”[2]191自此,失贞的耻辱不再成为斯塔拉人生的阴影,她开始学会面对自我的创伤与疼痛,并努力寻求改变自身被压迫命运的药方。斯塔拉在习医治病中拯救了无数的生命,在拯救他者的同时也走上了自我救赎的道路。她不再是那个入地无门、任人欺凌的失贞少女,她的精神世界在救助他人的过程中变得开阔、明朗而包容。当曾经对她企图不轨的鼻涕虫战死疆场时,斯塔拉亲手将这具被日军摧残得支离破碎的尸身缝成了一个整体。张翎对这种触目惊心的场面叙述,让男性看到了斯塔拉对死亡与血腥的镇静,对欺凌与伤害的原谅,对生命的崇高与敬意;男性的力量在此刻显得渺小而微弱,女性不再是屈从于男性的“第二性”。斯塔拉在战争的炼狱中受尽煎熬,同时也从战争与男权联姻的社会压迫中挺身站起,带着新生女性的坚韧独立。她战胜了封建世俗与人性扭曲下的创伤,从自我生命的困境中突围而出,并以地母式的宽厚复原了被战争践踏的人性之光,完成了一场从蛹到蝶的蜕变。
乔以钢在《中国女性与文学》一文中谈道:“从女性主体的角度来说,女性意识可以理解为包含两个层面: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在社会中的地位;二是从女性立场出发审视外部世界,并对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女性意识是性别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交互作用的综合。女性意识的形成虽然不能排除来自生理因素和精神生活的影响,但它主要还是取决于女性主体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实践[9]。张翎在《劳燕》中书写的女性意识是在男权社会关系中女性能够凭借自我的“独立”而不依附于男性生存,即使处于被碾压的底层也要活出生命本体的尊严感。这也是阿燕作为女性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她独立、尊严、勇敢的女性意识被唤醒,并成为美国教官伊恩、牧师比利、恋人刘兆虎这三个男性的精神支撑。在伊恩的眼里她是温德,如风一般轻盈、洒脱的女性,在遭受苦难后能够直面耻辱并战胜自我。温德不仅用高超的医术拯救了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伊恩,并以质朴宽厚的女性力量点燃他生命的希望。而牧师比利将西医传授给斯塔拉的同时也让她学会了应对现实的创伤与疼痛。从灾难中站立起来的斯塔拉带着女性独有的坚韧弥合了战争带给比利的心灵创伤。青梅竹马的刘兆虎对于阿燕来说无疑是灾难的另一种形式,但重获新生后的阿燕却以圣母般的博爱原谅了他此前的荒蛮行径,为了救助落难的刘兆虎,阿燕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和名誉,并陪他走完生命最后的旅途。“劳燕”这一意象同时又象征着故事中“三男一女”最后的结局:分离。战争结束,伊恩回到了美国,温德独自抚养了和伊恩所生的女儿阿美,牧师比利在归家的途中死于非命,刘兆虎最终也被病魔的利爪夺去生命。他们都从阿燕身上索取自身所需要的精神给养、心灵慰藉,又同时将她抛下,让她独自面对生活的腥风血雨。作者让这三位男性的亡灵自己站出来叙述事情的原委,但每个人都隐去了一些真相。即便是作为逝者,他们依旧不能正视自我,以及各自人性中的缺陷,这才是人性最为荒谬之处。在硝烟四起的年代,每个人都假借战争来为自己遮掩,谁也看不见自己的良心。与阿燕相比,无论伊恩、比利还是刘兆虎,他们都印证了人性本身的千疮百孔,而关于内心世界人性的较量是延续一生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劳燕》就是“三男一女”的故事。张翎在讲述姚归燕这个女性生命历程的同时也塑造了许多男性形象,但与阿燕相比,她笔下的三个男性形象都显得黯然失色。他们远不如女性那般独立、坚强、爱憎分明,无法扮演好恋人、丈夫甚至是父亲的角色,无法承担应负的责任。“尽管女人是一个‘悠远美丽的传说’,尽管女性形象标识、镌刻在众多古老的文明源头处,但古往今来,女性形象却始终只是男性成长故事的配角,只能阶段性或功能性地出没在男性主体舞台的不同场景之中。”[10]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男强女弱是文学艺术叙事的主流趋向,然而张翎在《劳燕》中反其道而行之,让勇敢顽强的女性成为主角,懦弱自私的男性成为女性故事的配角。阿燕、斯塔拉、温德是一个人的三个名字,以及三个男性心中同一女性的不同形象代表。作者通过男人的眼睛来塑造女人,彰显出实现浴火重生后女性坚韧勇敢的生命力。张翎说,这场战争不仅是世界的、国家的,把它肢解后也是每一个人的战争,其实这更是姚归燕作为女性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她向死而生,完成了凤凰涅磐的重生,是作者笔下人性光辉的再现。
三、 结 语
在谈及《劳燕》一书的创作时张翎曾说,自己最终要做的是把一切伤害通过人的复原踩在脚下。阿燕在战争中受尽天灾与人祸的折磨后凭借女性独有的坚韧走向了新生,并以宗教式的宽容、博爱原谅了所有的蹂躏与伤害。在张翎笔下,烽火硝烟和传统贞操观的双重压迫造成阿燕的精神焦虑和生存困境,同时这种无常的命运灾难也激发了她作为女性的抗争意识。在困厄的环境中学会站立,不再依附于男性,并以“独立”“尊严”的女性力量成为战争中刘兆虎、伊恩、牧师比利三位男性的生存寄托,从战争中走来的阿燕完成了她作为女性的战争。《劳燕》一书的出发点和旨归处都是女性,“女性书写的关键在于女性的发声,无论这声音是男声还是女声,是男性内部的女声,还是女性内部的男性发声,重要的意义在于她不再沉默,进行着性别的书写,承认性别差异,重构性别话语历史,建构了女性书写传统。”[11]张翎是具有鲜明女性意识的作家,她的创作轨迹可以说是自觉的女性书写历程。在她的作品中,女性不再是隐匿于男权文化下沉默无言的“他者”形象,她们敢于抗争,并在自我探寻的历程中抚平了心灵的创伤,实现了对自我心灵与生命的重塑。
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张翎始终不忘审视故国女性的生存困境,她以女性作家细腻敏感的目光捕捉到被历史遮蔽了的女性命运与故事,同时以女性特有的心理体验传达着女性的感受和心声。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陈瑞琳认为,“如果说张翎当年的名作《余震》让人在大灾难后心肺再次颤抖,那么《劳燕》的故事就是让人在大战争后灵魂再次洗礼。”[12]在《劳燕》中,张翎不仅描绘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无法抗拒的灾难,更将笔墨触及人类根性的最深处,挖掘出人性的千疮百孔,同时,通过对姚归燕这一女性形象的塑造,张翎展现了在苦难与命运的践踏下,中华民族的女性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强韧的生命毅力和令人动容的情感力量。在呼吁讲好中国故事的今天,张翎的《劳燕》无疑是个成功的范本,她不仅让中国看到了世界各民族间的交融、碰撞,更让世界看到了中华民族精神的可贵之处。
【责任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