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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远山淡影》中的战争书写

2018-01-31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身份移民日本

李 文 庭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06)

一、 战争书写下的浮世百态

《远山淡影》的主叙述层以20世纪70年代的英国郊区为背景,讲述了“我”(悦子)的小女儿妮基从伦敦到乡下的家中看望“我” 5天中发生的故事,但小说的叙述焦点却是移居英国多年的“我”对二战后美军占领故乡长崎经历的追忆与反思。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战后日本的浮世百态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表现了悦子对故土风貌不安却又执着的复杂心态,传达了人物引而不发的心灵创伤与身份危机。

1. 民族群像:向死而生的内在张力

对于大多数国家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于1939年9月,结束于1945年9月。而对日本民众来说,战争开始于1931年的“征服满洲”,并在1937年扩大为针对中国的全面侵华战争。日本人的战争之弦紧绷了14年之久。1945年8月15日,随着天皇午时进行的“玉音放送”,使得“日本战败了”的消息就像昆虫嵌入琥珀,永久地滞留在每个人的心中。这个消息造成了日本“全社会的死亡”,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向死而生的解脱感,然而,“疲惫和绝望随即接踵而至”,引发了“深广的心理崩溃状态[1]60”。“绝望、愤世嫉俗和投机主义,在这样的氛围中逐渐蔓延开来。而恢复力、创造力和一种只有在亲历一个旧世界的毁灭和憧憬新世界的诞生的人们身上出现的理想主义精神,也得到了奇迹般的张扬[1]13”。战败后日本的民族群像可以归结为虚脱绝望和憧憬新生的矛盾复合体,这实际上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内在生命张力。

小说开篇,悦子回忆道:“那时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美国大兵还是和以前一样多……但是在长崎,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日子显得平静安详,空气中处处感觉到变化”[2]6。这一段叙述打开了悦子记忆的阀门,各种往事如微波潜流,暗自涌来。“最坏的日子”指的是美军投放的原子弹将长崎炸得满目疮痍的伤痛过往,“已经过去了”“经历了那一切”则展现出了一种清洗战争伤口的认真与坚定,“平静安详”“空气中的变化”更是一种竭力克制自我、着手勾画未来蓝图的坚韧。尽管所有人都曾在战争的梦魇中绝望、挣扎,虚脱的心理颓势会令人不自主地驻足、流连过去惨痛的废墟,但涅槃重生的光明图景已逐渐显现在东方的天际之上。

2. 个体生命:动荡浮世的选择与坚守

1945年8月到1952年4月这一段时间在日本历史上被称为同盟国占领时期。然而,事实上,“自始至终,美国单方面决定大政方针,并对有关占领的大事小事发号施令”,“在同盟国发生分歧的场合,美国的政策将起决定作用[1]43”。在美国对日本政策和权力垄断的情形下,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大权独揽,对日本实行了自上而下的“非军事化和民主化”,彻底废除专制体制,根除使日本成为亚洲苦难根源的“战争意志”,让民众真正自由地表达自身潜藏已久、引而不发的内在意志。这种带有明显个人意志的“麦克阿瑟式”控制,摧毁了日本固化已久的价值观,带来了新旧价值观的强烈冲突,而不同个体对这两种价值观的不同选择与坚守,则显现出动荡浮世下相互抵牾的两极心态。

小说中,绪方先生这一人物设置看似与悦子主要追述的个人回忆没有特别重要的联系,甚至作者也曾谈到,自己把太多的东西放了进来,没有注意约束材料与主题[3]。但可以看到,对于绪方先生来家小住这一情节的设置,实际上凸显了战后新老群体之间矛盾冲突的两极心态。绪方先生是日本传统价值体系的坚定拥护者。他认为由于美军自上而下的非军事化和民主化改革,使日本原有的价值体系被摧毁,而日本民族自身新的体系尚未形成,这使得日本社会出现了一些他难以理解的变化。这种变化首先表现为国家历史、民族精神、责任意识的虚无。作为教育家的他对此感到无比惋惜、遗憾。在一次家庭聊天中,他说:“我们尽了全力,像远藤和我这样的人,我们尽全力教导这个国家。”[2]81,然而“美国人来了,不假思索地把整个教育体系废除了、粉碎了”[2]79,“学校里很多好东西都被毁了”[2]80。这种变化还表现为年轻人对权威的反抗,比如他对之前所教的学生松田重夫在报纸上发文抨击旧教育理念的行为感到愤怒、不可理解,并一定要松田道歉。他总是在有意无意间向儿子二郎提起松田,甚至还不辞辛劳专门去中川寻找松田。他甚至将民主化改革给女性带来的自由权利看作对家庭、丈夫的背叛。绪方先生认为,“现在的妻子都忘了对家庭的忠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时高兴的话就把票投给另一个党,这事在现在的日本太典型了。人人借着民主的名义丢掉忠诚”[2]79。时移世易,绪方先生选择并坚守旧有的文化体系,最终被社会大潮抛在了后面。

相对于父亲对传统价值观的执着,二郎的选择策略就灵活一些:①二郎仍坚守妻子应严守本分、对丈夫毕恭毕敬、唯命是从的传统观念。比如一次朋友来家拜访,说不必麻烦招待,“我”正想遵照他的意思,却突然看见二郎生气地看了“我”一眼。从二郎的“生气”中可以看出丈夫二郎对“我”行事如此随意、不严谨的谴责。若“我”真对友人不加招待,便是对主妇这一角色的失败扮演,这对丈夫的男性权力无疑是一种严重的损伤。②二郎更能够接受新的价值体系。他认为,“美国人带来的东西也不一定全是坏的”[2]79,忘记诸如神创造日本等看似神圣崇高而实际虚妄无比的历史,“这些事情也许并不是什么损失”[2]80。

可见,美军带来的非军事化、民主化改革掀起了日本社会的一阵阵滔天巨浪,富有生命活力的年轻一代(如二郎)乘风破浪,完成了自我的洗礼、超越,年老的一代(如绪方)则在变化面前茫然惊恐、不知所措,如鸵鸟般一头埋进过往的虚妄荣光中。两代人对于新旧价值观的选择、坚守与冲突构筑了战后斑斓多姿的浮生世相。

二、 战争创伤:东方他者的“文化皮影戏”

《远山淡影》中,石黑表面是在描绘战后五光十色的众生世相,内里却着意呈现繁杂纠结、相互抵牾的两种价值观的冲突。那么,面对这一无可避免、甚至无处不在的文化冲击,是继续为传统价值观保驾护航,还是为崭新的民主化措施让道开路,这一非此即彼的两难选择着实困惑着所有人。然而,实际情况是,每个人身上都有着或浅或深的两种价值观的融合,区别只不过在于所占比例的不同而已。若两种价值观在某一个体身上呈现出一种势均力敌、互不相让的竞争态势,便会将自己囚于两难的伦理困境之中。这一两难的困境在主人公悦子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原子弹爆炸后的伤痛和其他战争创伤在她的心中已经演变为逃离母国的迫切心理诉求,最终跟英国记者谢林汉姆移民英国,抛下了在故土的所有过往。然而在回忆中,悦子以安分守己的传统日本女性形象出现,真实的现实与回忆自述中悦子分裂的自我实际上展现的是“西方意识形态霸权所导致的主体意识的自我解构和文化的双重异化”[4]48。英国最终没能成为悦子的心灵港湾,她独自舔舐自身的战争创伤,沦为了流落异乡的“东方他者”,在自我编就的“文化皮影戏”中聊以自慰,黯然神伤。

锅炉三大风机为离心式风机,一次风机设计为入口挡板控制,二次风机、引风机设计为入口挡板、液偶联合调节方式,由于锅炉三大风机的设计裕量较大,存在一定的节流损失。对锅炉一次风机、二次风机、引风机进行变频改造采用“1拖1”工频/变频切换方案。即在每台风机电机与6kV开关柜之间加装高压变频器,拆除二次风机、引风机原有的液力耦合器,改为风机与电机之间用短轴刚性连接,风机变频装置与电动机的连接方式如图1所示。

1. 空间位移与文化相遇

《远山淡影》中,悦子的叙述有很多模糊、空白,甚至是自欺的部分,但仍能够复原出总体的面貌,从中可以发现两个重要的空间坐标:现实坐标——英国,回忆坐标——日本。从空间叙事的角度来看,日本和英国这两个地点,不仅仅具有时间上的向度,分隔了悦子的过去与现在,回忆与现实,更共时性地交融在悦子的叙述中,呈现了她繁杂而纠结的内心图景。

细读文本可以看到,在回忆坐标中的日本,悦子是一个尊重传统、恪守伦理的日本女性形象。在家中,她努力承担作为妻子的责任和义务,不违逆丈夫,尽心服侍公公。在绪方先生和松田重夫关于传统教育的争论中,她毫不犹豫地支持公公绪方先生。悦子还是个富有同情心、乐于助人的日本女人,她一再不求回报地帮助饱受战争创伤的佐知子母女。在现实坐标中的英国,悦子是一个遭受丧女之痛的独居寡妇,大女儿景子上吊自杀的场面令她久久难以释怀,她“无限追悔以前对景子的态度”,“想着景子的房东是怎样终于打开曼彻斯特的房门的”[2]111。实际上,佐知子的形象是这两个坐标的交汇点,她的纠结与挣扎反映了悦子对过往伤痛的掩饰、反思和正视。在佐知子的身上,悦子为其编就了弃日去英的存在合理性,两种空间位移可能造成的激烈冲突、文化碰撞在她的身上显露无疑,并借助一系列死亡意象,如神秘女人淹死婴儿、万里子的小猫被淹死、“我”出现时手里握着绳子等传达出叙述者悦子的内心恐惧和自我谴责。最后,在小木桥上,“我”的“影子人物”——佐知子、景子的意识投射——万里子与各自的“原型”在谈话中合为一体,表现了“我”对创伤叙事的消解,努力卸下自身“聊慰现实的内心防御机制”[4]47,在日、英两种文化语境中谋求自身的意识自主性。

2. “符号自我”的隐秘重构

石黑善于将对传统的认同,以及文化相遇的困惑织就在变革的历史语境中,而对于移民个体自我的探寻则或隐或显散落在文本看似矛盾不解的叙述之中。实际上,在文学这一以语言文字作为第一视觉表征的艺术门类中,主体对自我意识的探寻尽管有其具体的经验现实作为认知基础,然而在小说中却不得不受制于一系列抽象语词的概念、排列和逻辑。

(1) 这种自我意识的觉醒始于对压制自我力量不自觉的言语反抗。在《远山淡影》中,可以不时捕捉到“文化霸权”,尤其是西方文化霸权对自我的压制,如景子的自杀被解释为:“英国人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觉得我们这个民族天生爱自杀,好像无需多解释;因为这就是他们报道的全部内容:她是个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自杀”[2]。从这段叙述中,“奇怪”这一前置定语暗含了悦子对西方话语随意解释自身民族行为的不解、困惑,“爱自杀”这一动宾结构传达出她对英国人强制阐释的恼怒、反抗。用赛义德的话来说,悦子的这种言语表现实际上是“欧洲对东方及其当代命运的表述”[5]2,暗含了西方世界“对有关东方的观点进行权威裁断和用描述、教授、殖民、统治等方式来处理东方的一种机制”[5]4,这其实不过是欧洲文化获得力量和自我身份的一种言说方式,这种方式被悄无声息地赋予了权力的力量,形成了基于“东方他者”社会心理最深远的压制和驯服。

(2) 这种自我意识体现在对过往有目的的梳理、编织。作为悦子内心投射的“影子人物”——佐知子,实际上是温顺友恭的悦子的反面,她遵从自己内心最真切的渴望,哪怕是牺牲女儿万里子的幸福也在所不惜。佐知子逃离伯父那个“安静得像个坟墓”的家,因为那个家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往的诸种战争伤痛。她反对传统价值观对女性的规训,身着华服说着英语公然和美国人弗兰克在一起的行为表现,与日本战后“骄傲地蔑视传统规范以及追求感官享乐”,“超越了种族和国际偏见的”[1]103“潘潘”(对专做美国大兵生意的站街妓女的一种委婉称呼[1]81)形象重合。佐知子的“潘潘”行为,是对战争年代单调节俭无聊生活的直接反叛,也映照了现实层面上悦子离开二郎、远赴英国、嫁给英国记者的行为。

(3) 这种自我意识最终沉淀为一种“符号自我”的隐秘构建。在文本层面上,恰如小说标题《远山淡影》一般,悦子巧妙地勾画了一幅晦涩模糊的记忆迷宫,采用复调结构和他者化的叙述策略,通过佐知子的视角,使自己既能观照肯定佐知子大胆追寻幸福的行为,又能够及时抽离,回归当下,不致沉浸在以往的伤痛中难以自拔。这种“符号自我”的建构方式具有一种平衡过往与当下的力量,不仅能有效阻止战争创伤的洪流,转嫁悲伤,更能让“我“在一种平和的忏悔中恢复正常的身份叙事,不致因身份危机而丧失自我。

三、 身份叙事:主体的破裂与重组

悦子饱受战争所带来的创伤,在回忆的大潮中几经沉浮,最终得到了“符号自我“的隐秘重构,在文本层面取得了连续、完整的主体身份。然而,从现实层面来看,悦子的性属身份一直处于游离状态,未能扮演好社会语境所赋予的角色。小说中”影子人物“佐知子的出现便是悦子性属身份缺失的最好印证。悦子的身份缺失始于战后创伤、传统等级制的瓦解,在空虚、孤独的移民生活中迷失了自我身份的坐标,无法建构有效的身份认同,最终滑入了焦虑的深渊。

1. “文化失根”与“自我献祭”

“任何了解日本人的努力,都必须从理解‘各得其所’这句话的含义开始。日本人对于等级制的信心建立在一定的基础之上——即日本人对于个人与他人、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业已形成的整套观念”[6]。然而,从天皇终战诏书广播的那一刻开始,战败的阴影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每一个日本人。他们业已坚持的“神圣的祖国”“伟大的民族”此刻已缴械投降。那么在崇高的目的意识完全丧失的人世间,人们如何在身心两方面生存下去?其答案显而易见,《拥抱战败》中“绝望的社会学”一词可以作出最好的解答。在政府滥用民力追逐不可能实现的战争目标以致最终滑入疲惫虚脱的整体社会语境下,一种叫作“粕取文化”的亚文化圈悄然形成。“粕取文化”的拥趸者们竭力打破传统氛围,从传统和教条下解放出来,形成了一种反体制的尖刻文化态度。于是,在美军看似君临天下的善意统治下,日、美两种文化的界限模糊、消融。一种享乐主义、物质主义的美式消费文化逐渐渗透进日本社会之中[1]108,长久以来地位低下的妇女发起了一场从边缘开始的“文化突击”。

结合小说文本不难看出,在与西方殖民者的文化碰撞中,为了获得自身的独立、自由、幸福,缓解因日、美文化相遇所带来的自卑感,“东方女勇士悦子为嫁入宗主国披荆斩棘般诱惑怯懦的酒鬼情人,最终实现了由边缘至中心的身份逆转”[4]48,却也落得个天涯沦落人的悲剧下场,更未从根本上消解自己“被殖民”的心理定势,反倒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文化失根”中,导致了主体在日、英社会中的双重异化。这种“自我献祭”般的移民壮举,牺牲了自己的文化故乡及女儿景子的幸福,虽是以失败告终,却彰显了一种悲怆的崇高精神。

2. 身份焦虑与认同危机

由于通信、交通的发达,当今世界逐渐变得平面化,移民浪潮成为20世纪后期一个独特的现象。与移民现象相伴而生,移民群体的身份认同逐渐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探讨。伴随着移民所带来的空间位移、文化相遇,移民者的个人社会归属问题势必会造成移民的身份焦虑及认同危机。

实际上,身份问题不仅包括正面的认同建构,还包括负面的焦虑挣扎,二者此起彼伏,动态地构成一个完整的身份问题。“心理学研究认为,空虚感和孤独感相互交织,是焦虑这种基本体验的两个阶段。”[7]154孤独感是焦虑感的来源和基础,表现为一种被置身事外的隔离状态。这两种感受在悦子身上直观地体现出来。作为一个早年移民,寡居英国乡村的老妇,悦子过着一种离群索居的孤独生活。小说用“安静”一词对此进行了典型概括。小说开头写到:“妮基今年早些时候来看过我……也许她本打算多呆几天,但我住的乡下房子和房子里的安静让她不安”[2]3。这种“安静”不仅是一种环境上的静无声息,更是悦子孤独寂寞的内心图景。小说结尾,悦子仍坚持道,“我喜欢安静,妮基。……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想象中的英国的样子,我高兴极了”[2]238。悦子表面上说自己“高兴极了”,实际上她的生活中只有孤独和空虚。

身份焦虑也有着不同的程度划分,悦子所感到的只是焦虑的一般形式,尚不危及生命。当身份焦虑发展为一种极端形式时,便会导致身份认同危机,即主体精神甚至是肉体存在的消亡。这一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毁灭表现在大女儿景子的自杀上。在与悦子的聊天中,妮基曾说道,“她(景子)从来不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既不在我的生活里也不在爸爸的生活里”[2]61-62。由于景子小时候随悦子移民英国,故国的文化记忆让她难以认同英国文化。于是她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所有人挡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她很少走出房间,而每次走出房间都会与人发生争吵。从妮基对景子的评论及景子自身的表现可以看到,移民生活让景子难以保持自己的“日本性”,同时也无法培养对英国的情感认同,“她的房间构成了一个封闭空间,照应了她没有着落的身份认同”[7]156,以致最后在曼彻斯特的家中上吊自杀。

3. “新国际主义”理念观照下的主体建构

石黑一直反对评论界或读者给自己贴任何文化标签,他一向以“国际主义”作家自居。他曾说,“我认为我就是一个无根作家。我既不是真正的英国人,也不是真正的日本人。在我身上没有明显的文化身份”[8]。事实上,石黑在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移民英国。作为“新一代移民”,展现在石黑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全盘英化或者成为愤怒的青年[9]。石黑并未在这一两难选择中踌躇迷茫,而是独辟蹊径,将视野放诸全球,开辟出一种“新国际主义”的身份叙事。在这种叙事理念的观照下,石黑笔下的人物成为东西方文化的集大成者,个体能够在正视移民历史的同时栖息在当下的文化族群之中,成为“后殖民”社会中两种文化的和平使者。

《远山淡影》中,背负流散身份的悦子、景子分别陷入了身份焦虑、认同危机之中,以致于难以逃脱自身固守的文化园地并构建正常的流散身份认同。作为新生代移民的典型代表——妮基,能够“置身于极端民族主义与喧嚣的文化偏见之外”[4]46,一方面赞同母亲悦子寻找新生活的移民选择,安抚母亲因姐姐去世而受伤敏感的心灵,比如喂鱼、修整倒下的西红柿架子。这些细微小事象征了妮基对悦子东方式平静生活的理解和包容。庭院的破败代表悦子杂乱不堪的内心,以及景子曾经被疏离的情状。妮基对庭院的打扫和修整表现了她对母亲人生现状的重新审视,希望母亲能够消解历史过往、重构身份认知。由此可见,妮基的人物设定,是作者所倡导的“新国际主义”理念观照下的产物,体现了石黑所倡导的“淡淡的救赎”。

四、 结 语

几乎每一个在场者都不愿回忆二战的灾难场面。《远山淡影》中的主人公悦子通过让自己不在场的方式对逃离故国的行为进行反思、忏悔。在悦子表面不可靠的第一人称叙述背后,可以感受到石黑营造的“静水流深”似的叙事暗流,通过对小说抽丝剥茧般的细致分析,仿佛回到了那个浮生百态的战后日本,既满目疮痍又暗含生机,不同民众背负着各自的战争创伤在暗夜中悄然前行,茕茕孑立,找寻独属于自己的身份印记。一部分人在身份焦虑中暗然神伤,如悦子;一部分人守护着自身的精神回忆,终究无法面对剧变的现实,因而弃绝生命,如景子。但石黑还是在这潜行的暗夜中点亮了前行的灯塔,用“新国际主义”理念描绘了一幅弥合冲突、抚平伤痛的和平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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