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魔鬼》中的空间书写与生存困境
2018-01-31王晓瑞王绍平
王晓瑞, 王绍平
(大连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11)
沃尔特·莫斯里是美国当代极具影响力的黑人侦探小说家、政治家。其处女作《蓝衣魔鬼》1990年问世,曾获得“夏姆斯”(Shamus Award)*该奖项由美国私人侦探作家组织(Private Eye Writers of America)设立,授予最佳侦探类型小说和年度短篇小说。该奖每年颁发一次,以表彰私人小说创作成就突出者。详见https:∥en.wikipedia.org/wiki/Shamus_Award和“约翰·克雷西新血匕首”(John Creasey New Blood Dragger)*此奖项由英国推理作家协会(Crime Writers’ Association)主持颁发,专门授予每年英语推理小说中的最佳长篇小说处女作。两座桂冠[1]。 《蓝衣魔鬼》是一部历史侦探小说, 创作背景是美国洛杉矶20世纪五六十年代经济萧条时期, 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了战后黑人移民易兹·罗林斯离开休斯顿到洛杉矶实现美国梦的艰辛历程, 描写了在经济贫困、 种族歧视与迫害等多重压迫下, 黑人的悲惨命运。 目前, 学界对《蓝衣魔鬼》的研究主要从心理学、 地下人文学、 语言政治、 权力-知识-话语、 叙事学、 黑人文化身份及互文性等视角展开, 鲜有人从空间书写角度对小说主题内涵进行阐释。
笔者依托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聚焦故事发生地洛杉矶沃茨区,挖掘文本的空间意象,从物理空间、心理空间及社会空间三个维度着手,展示不同空间黑人个体的生存状态,揭示空间内涵与社会意义间的关系:①战后美国黑人从南方迁移到洛杉矶后在物理空间上的自我迷失;②种族和肤色在心理空间上带给黑人的异化感及黑人个体人格的扭曲;③黑人群体在备受压迫的社会空间重塑自我的决心和勇气。
一、 物理空间变换后的自我迷失
空间理论的奠基人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认为空间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 人类所从事的生产、 生活活动必须在一定的场景下进行才能行之有效。 他在《空间的生产》(TheProductionofSpace,1991)中指出:“空间实践包括生产与再生产, 以及社会构成中所独有的特别区域与空间组合……空间实践隐匿了空间, 通过辨证的方式提出并且预设空间, 当其发挥占有与掌控的作用时, 便会逐渐并确定地生产出空间”[2]11。 空间实践包含丰富的实践活动和交际活动, 充斥着政治、 经济、 阶级及意识形态等方面的矛盾与斗争。 在特定空间中, 各种矛盾与斗争的力量此起彼伏, 继而推动社会进步。
在日常生活的空间实践中, 物理空间是一种重要的空间表现形式和社会生产实践场所。 对非裔美国人而言, 从南方种植园里被奴役、 剥削到南方重建及大迁移之后获得人身自由, 他们的空间实践随着生存空间从南到北的位移发生变化。 同样, 在小说文本中, 人物活动也需要在物理空间中进行。 所谓物理空间,即韦斯莱·科特(Wesley A.Kort)所指的“自然的空间”[3]19, 强调空间的“物质性”。 作为一种静态的实体空间, 物理空间常以建筑、 场景、 景观等出现在小说文本中。 依据列斐伏尔的理论, 物理空间并非静止的容器。 在情节推动过程中, 物理空间对文本的内容建构具有主动作用, 其建构既可以通过直接描述来完成, 也可以通过闪回、 并置等手段得以实现。
在《蓝衣魔鬼》中,莫斯里通过第一人称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交叉的方式,叙写了战后黑人移民离开休斯顿到洛杉矶实现美国梦的艰辛历程,突出人物“在场”的效果,增强了小说的亲历感。主人公的身份意识随着物理空间的转换发生变化。故事伊始这样描述:“在约翰酒吧(John’s Bar)拥挤的房间里,有一半人包括约翰本人是战后从休斯顿搬来的,另外也有战前就搬来的。加州对南方黑人来说仿佛天堂”[4]34。休斯顿是拥挤在这家酒吧里的大多数人曾经生活的空间。在南北战争及黑人民权运动后,他们的民族意识逐渐觉醒,离开故土,来到大都市洛杉矶追求自由和梦想。“从政治意义上来说,获得了人身自由的黑人个体可以自由穿越美利坚的国土,寻找更好的工作和学习机遇,以便过上更好的生活”[5]。尽管如此,“现实终归不如美梦,洛杉矶的生活还是很艰难,就算每天拼命工作,你依然会发现自己身处最底层”[4]34。离开休斯顿,身处社会底层的黑人对种族歧视的压迫和与其他中产阶级的落差深有体会,即使作为制度的种族主义结束了,但种族歧视的阴霾依然布满每个角落。主人公易兹在洛杉矶的冠军航空公司做事,忍受着白人老板的不公正对待。在黑人自己开的酒吧里,面对到来的白人顾客,酒吧老板表现得“像走了霉运的销售员,在白人面前低眉顺眼,露出笑容”[4]10。种族歧视和阶级压迫给黑人移民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他们在城市空间被严重边缘化,逐渐迷失自我,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除了直接描述外,莫斯里还采用闪回叙事手法表现人物不同的生活环境,凸显物理空间变换后人物心理历程的变化,烘托主人公可悲的生存境遇。 例如,小说开篇,作者描写主人公易兹坐在黑人乔皮酒吧(Joppy’s Bar)里第一次见到白人时的紧张和恐惧。 继而,“恐惧稍纵即逝,因为到1948年我(易兹)已经习惯了白人”[4]9。 在读者疑惑为什么恐惧突然消失的时候,小说叙事闪回到易兹在军队和白人共同经历的战事。“闪回”在向读者说明了主人公恐惧产生和消失的原委的同时,也交代了小说写作的背景, 即1948年战后南方黑人移民到北方后的生活遭遇。 这样的闪回在文中多次出现,例如,在易兹向酒吧老板乔皮询问白人的情况时, 叙述再次闪回到战前乔皮当拳手的日子, 以及乔皮如何和白人结识等。 这样的叙事打破了时间的线性顺序和空间的整体性, 将过去与现在融合并置, 既填补了小说情节发展的空白也凸显了战前战后不同的环境, 表现出人物内心的无奈。
并置也是物理空间建构的手段之一。 叙述者借易兹之口, 将南北并置,对比休斯顿和洛杉矶两个不同生存空间。 “洛杉矶的人们没空停步; 不管去哪儿都必定开车”, 而“在休斯顿和加尔维斯顿, 一路南下到路易斯安那,人们有点儿过于缺乏生活目标了。 他们很少工作,况且无论做什么都挣不到几个大子儿。”[4]55-56洛杉矶和休斯顿生活方式的对比显现了不同社会阶层价值观的差异,而价值观反映个体所属的群体。 从战场上回归不久的易兹由南方小镇来到北方城市,物理空间的变换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 他希冀在繁华而孕育着无限经济机遇的洛杉矶谋求生存,极度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以便跻身中产阶级。 但是残酷的种族歧视和社会压迫让易兹不得不以一个孤独者的姿态面对不被美国白人社会接纳的种种无奈。 “在机械厂做事非常像在南方种植园工作”,“黑种工人不能和本尼喝酒。 我们不能和他去同一个酒吧,不能朝同样的姑娘使眼色”[4]69。 从南到北,物理空间的变换打破了非裔美国人原本的生存空间。 在忍受另一种形式(非暴力)的种族歧视状态下, 他们迷失自我,努力适应新的都市空间,揭示了黑人构建生存空间的艰难现实。
二、 心理空间异化中的精神畸变
作为一种“表征的空间”,“心理空间主要指生存空间(物理空间)投射于人物内心并作用于思想意识之后产生的结果”[4]26。 在现实生活中,心理空间和物理空间紧密相连, 是人物物理空间下的空间实践作用于内心后产生的反应, 是一种认知建构的空间。 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心理空间和现实生活中人物所处的心理空间类似,身处当时的社会文化意识形态之中并受其影响, 所不同的是文本中的人物在内心世界作出回应,从而形成不同的心理空间。 “外在的物理空间变换引发了人物内在心理空间的异化”[6]。 莫斯里小说中,男女主人公易兹和达芙妮都是白人思想的俘虏。 易兹是纯正的黑人,他“努力学习白人怎么思考”, 而达芙妮是一个混血儿,却“假装自己是白人”[4]209。 作为黑人的代表,他们既想保留自我,又想融入白人社会。 双重意识困境下的身份迷失给他们的心理空间造成巨大的阴影, 使其在获得人身自由之后很长时间内仍然是种族主义歧视下的精神奴隶。
“心理空间承载着人物思想、情感等特征, 反映出人物的心理变化轨迹。”[7]作为一个来北方大城市追梦的南方黑人, 不被白人社会接纳的痛苦使易兹处于尴尬的境地。 为了调查混迹黑人圈里的白皮肤女孩, 易兹扮演起“隐形者”角色, 一步步潜入白人圈。 长时间接触白人精英使他对白人的生活产生羡慕之情。 他渴求得到权力, 被社会接受,过体面的生活。 这一渴求主要体现在他对房子的竭力保护和为了找到达芙妮的拼命努力上。 作为一个“城市异己者”, 易兹渴望拥有自己的避风港。 在他心中,“房屋”是安全和身份归属的情感诉求, “我梦想着有朝一日我买得起更多的屋子, 也许甚至买个连排别墅”[4]58。 家已然成为易兹毕生的追求。 为了得到美国社会的认可, 易兹愿意不择手段求得房屋不动产。 只要可以得到任何关于达芙妮的消息, 挣得一笔报酬偿还房屋贷款, 易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舍己为“钱”。 为了从同事杜普雷(Dupree)的女友科莱塔(Correta)口中得知有关达芙妮的消息, 易兹甚至和科莱塔度过了癫狂的夜晚。 然而, 当易兹把得知的关于达芙妮的消息告诉上司奥尔布莱特之后, 随即被警察在家中逮捕。 后来才得知, 被捕原因竟是科莱塔被谋杀。 这期间一连串的事情让易兹恐惧,“酒精把恐惧冲到了天边, 但只要眼睛一闭, 科莱塔就会出现, 俯在我身上”[4]90。 肮脏的交易背后间接凸显了易兹为了得到房子在恶劣的环境下义无反顾的挣扎。 美国梦笼罩着易兹的生活。 在小说后半部分, 易兹表达了自己的心声:“真希望我的生活还是那么简单, 我所追求的不过是和一个白种姑娘共度狂野一夜”[4]182。 在此易兹认为进入中产阶级的关键在于拥有白皮肤的达芙妮。 通过极端手段征服达芙妮的身体后, 他在潜意识中相信自己在一步步地靠近中产阶级的门槛。 在实现美国梦的过程中易兹丧失了自我, 折射出黑人在种族压迫下的心灵扭曲。
达芙妮也是种族压迫的牺牲品。她出生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查尔斯湖,母亲是黑人,父亲是白人。她从小就遭到白人父亲的遗弃并多次遭受继父性侵。在继父眼里,年幼的她是一个物件,没有任何尊严和权利。这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可愈合的创伤。长大成人后,达芙妮开始憎恨继父,憎恨母亲所在的黑人民族,于是离开家庭,逃离从小生活的地方,割裂与父母及本族人的联系,放弃了父母给她起的名字“卢璧·汉克斯”(Ruby Hanks),希望忘掉伤痕累累的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她给自己取了一个听起来洋气的白人女孩名字,从此混迹白人社会,并成为当年退选总统托德·卡特尔(Todd Carter)的未婚妻。在与卡特尔相处时,她努力挣脱自己的黑人身份,模仿白人说话的腔调,认为这样便可以拥有与白人一样的平等权利与美好生活。由于担心黑人与白人的爱情和婚姻得不到美国主流社会的认同,她没有向卡特尔说明自己是混血女孩儿,隐瞒了自己的黑人血统,并在婚前携一笔巨款潜逃。“非白非黑”的混血身份使她被迫生活在两个种族的中间地带,在黑人和白人两个群体之间周旋。作为社会的边缘人,为了挣脱家庭的束缚,寻求一个自由的生存空间,达芙妮在困境中不断挣扎。但不管她的肤色多么接近白人,都不能突破种族的界限。在易兹的步步紧逼下,她发现自己无处可逃。随着事实真相渐渐浮出水面,达芙妮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竭力逃脱种族歧视给她造成的不幸,但肤色带给她的不公就像阴影一样笼罩着她,如影随形,无法摆脱。残酷的现实一次次摧毁她对生活的希望,使她与真实的自我越来越疏远。
达芙妮和易兹的身份危机夹杂着不平等的社会关系,造成了他们心理上的矛盾和分裂。“他者”身份使其行走在美国社会种族歧视的边缘地带,他们的命运揭示了黑人移民的生存困境及寻找出路的艰辛。
三、 社会空间压迫下的奋力抗争
社会空间是指处于社会中的人在创造自身生活时构建的空间。在《空间的生产》中,列斐伏尔提出“空间是一种社会的产物”[2]146。作为一种社会性产品,社会空间的建构是各种社会意识形态渗透的结果,是一定时代文化、意识形态及思想价值体系的表现。列斐伏尔认为,“任何声称真实的社会存在,若不能生产出自己的空间,就是一种奇怪的存在、一种不能脱离意识形态的现象,甚至是一种“文化”抽象,不久就会消失”[2]152。小说《蓝衣魔鬼》中所体现的社会空间,是易兹为代表的黑人和以奥尔布莱特为代表的白人之间社会力量的交锋。
“社会空间不仅仅是一个事物, 一种产品, 它不仅包含了生产出来的事物, 也包含了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8]。 作为榨取黑人利益的主要产品, 社会空间显然成为白人利益争夺的焦点。 其主要形态, 即社会关系大致表现为种族之间的压迫和屈从, 体现了种族间的隔阂和不可化解的矛盾。
小说伊始,在黑人乔皮的酒吧里,刚刚被白人老板解雇的主人公易兹初见一位“身穿衬衫和米色亚麻正装,头戴巴拿马草帽,骨白色皮鞋裹着亮晶晶的白丝袜”[4]9的白人,“吓得一身哆嗦”[4]9。在乔皮的介绍下,易兹和白人奥尔布莱特渐渐熟悉起来,通过简单的对话,奥尔布莱特得知易兹的艰难处境。就在易兹对奥尔布莱特提出的各种问题感到厌烦时,“他说出了我的抵押贷款”[4]12。 本打算起身离开的易兹,选择了继续煎熬地听这个白人趾高气昂地谈论他的雇佣需求。 屈从和被动折射出他对仅有生存空间的依赖, 以及对家的渴望。他害怕失去自己的栖身之所,担心有产者的身份被破坏。 此刻,他内心最高亢的声音呐喊着对幸福家园的憧憬。 于是,易兹决定接受奥尔布莱特的请求:寻找一名混迹黑人圈里的白皮肤女孩达芙妮。尽管为白人奥尔布莱特做事可以顺利得到很多钱,但根据奥尔布莱特提供的线索深入约翰酒吧等黑人聚居地,易兹却打听不到任何关于达芙妮的讯息。 被动地调查使易兹只能蜷缩在白人主导的生存空间下,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到处搜查,残酷的社会空间牢牢封锁了他。 迫于紧急偿还房屋贷款,易兹决定向之前解雇他的白人老板本尼寻求帮助,争取赎回以前的工作。他来到曾经工作过的冠军航空公司(Airplane,Factory), 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在本尼的办公室,他“只能想到另一间办公室和另一个白人”[3]82。不同的空间却有相似的体验,易兹在本尼这儿感受到了和在奥尔布莱特那里同样的威慑力。 在纠结要真实表达自己还是顺从本尼的意思时,他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真心话,“我需要屋子居住,需要有个地方养育孩子”[4]72。 他努力挣脱自己的黑人身份, 挤入白人的“美好”社会空间。然而本尼并不在乎他的感受。这使易兹难以掩饰内心的怒火, 并最终因为本尼没有尊敬地称呼他“罗林斯先生”而发生了争吵。 易兹竭力在白人空间里维护自己的尊严, 尽管在这个空间里, 本尼是老板, 但“能站起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这让我(易兹)感觉好极了”[4]73。 白人老板利用长期存在的社会歧视氛围打压黑人, 加剧了黑人的悲惨命运。
黑人和白人的不平等关系在社会空间体现得淋漓尽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黑人老板乔皮的酒吧,为了保住房子,易兹选择顺从于盛气凌人的白人奥尔布莱特。在白人老板本尼的公司,易兹没有对白人的诋毁忍气吞声,而是选择了反抗。这是黑人在白人主流文化压抑中求生存的一种方式,饱含黑人对自由的渴望。身处种族关系复杂的社会空间,以易兹为代表的黑人只能在社会的边缘地带苦苦挣扎,通过不懈的努力最终构建了自我空间。
四、 结 语
在《蓝衣魔鬼》中,莫斯里细致入微地描写了美国黑人在洛杉矶空间维度下的真实遭遇,以及肤色和种族带给他们的挥之不去的阴影。笔者以空间理论为载体,从物理空间、心理空间、社会空间三个层面对这部作品的空间性进行解读,通过文本呈现的政治腐败、种族纷争、权力争夺等再现了战后美国的社会和道德状况。莫斯里的书写显示了其人文批判精神及对社会问题的洞见,反映了种族主义的不公,揭示了20世纪非裔美国人艰难的生存状况,以及他们为了构建生存空间所进行的奋斗,开拓了美国黑人侦探小说写作的新路径。
【责任编辑王立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