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泪
2018-01-30周涛
周涛
鹰之击
哦,我看见一只鹰,正从峭壁上飞起,
它刚才还立在山巅,立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
凝着神,敛着翅,一动也不动,
像一尊褐灰色的石雕
从高峻的积雪山峦俯瞰大地——
这时深秋的旷野,
在枯黄的草色中还隐隐透着淡绿;
如一幅刚刚绘好的地图
坦荡的世界醉于色彩变幻的漩流,
杂色的树丛和银灰色的河流,
合拍于大地缓缓起伏的旋律。
哦,它是只年轻的鹰,翅膀异常有力。
它有被太阳供暖的热血,
闪电般犀利的目光,
飞卷的鳞状雨云所剪裁而成的翎羽,
它还有迅雷一般易怒的脾气。
它盘旋着,凭借着风和气流,
劃出巨大的弧线旋转上升……
它发现了什么?谁是它的仇敌?
为什么那飘向青天极处的黑点,
突然发出尖利激扬的啸叫?
它伸展帆影般的双翼,
开始在天风中兴奋地颤抖啦,
胸脯前狂流的热血涌向咽喉,
渴望着属于鹰的荣誉……
哦,它看见了:一只狼。
一只狼,正从通向牧场的山凹处走过来
穿过那片投着阴影的松林,
远处,暴怒的吠犬正在搜索山丛。
这个在逃犯,是只老狼了。
灰色的皮毛像秋草那样杂乱,
蹒跚地走在布满石片的干涸的溪底。
它垂着头,目光冷漠而暗淡,
仿佛掩盖在灰烬中的两粒火星;
一条踬碍的前腿像挨过狼夹子,
那破布般的尾巴
正无精打彩地拖在身后,
像败兵倒拖在身后的破旗。
这时,那只发现了目标的鹰,
从空中投下死神的阴影!
那猎鹰是那样愤怒而且自信,
它盘旋到最适合的角度,
就果敢地压低翅膀,猛一侧身;
掠过了山脊,掠过了树梢,
在瓦蓝的天际,
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缝……
那老狼正暴露于旷野之上,
它只是蹒跚地小跑着,
都不曾抬起头,瞥一眼天上的流云;
但它的眼睛却死死盯住鹰的投影,
锋利的牙齿间紧紧咬着一个仇恨。
狼已经感到了背脊上,鹰的锐目
射向它的两道正义的寒光;
听到自空而降的猎猎雄风
正向它压下来,渐渐逼近……
年轻的鹰发起了第一次打击,
它伸出一只利爪,抓住狼的后臀,
让那利刃深深扎进骨缝,它知道,
这剧疼是岩石也无法忍受的,
狼一定会本能地反扑,扭头来咬,
那正好,它的另一只利爪
会不失时机地伸过去,
插进它毛茸茸的两耳之间,掠过额顶
闪电般抠住狼的眼睛……
但是那老灰狼没有扭头,
它把一声狂嚎关在喉咙里,只挤出一丝呻吟:
老辣的计谋扼制了本能,
它反而更低地向前伸着头,开始狂奔;
像一只拖着褐色风帆的快船,
直奔一片枝干交错、密如蛛网的灌木林。
鹰的铁爪锁在它的骨肉之中了,
扑着翅膀挣扎,像一架倒拖的犁……
被拖向灌木林,被拖进灌木林,
劈面而来的枝杈,抽打它,引诱它,
引诱它那只铁爪抓住树枝的本能。
它抓住树枝,想借以重新腾空,
然而,这只年轻的鹰,却抓住了不幸——
两个铁钩似的利爪都已无法脱开了,
它被劈胸撕成两半,灌丛深处
传出一阵凄厉的啸声……
当那只狼,从树丛中窜出来的时候,
就像在那里刚刚进行了一场谋杀!
那鹰的一半牢牢钉在树上,
被冲力撕开的胸腔鲜血淋淋。
但它的神经肌肉却还活着,
像钉在树上的一面迎风的旗帜。
它的翅膀还在不停地扑打着、动着……
所有的鹰都会从高空、从陡峭的悬崖上,
看到它的形象,听到它的声音,
哦,这属于天空和大地的勇敢的子孙!
而那只老狼,它真的胜利了吗?
不,它从此不能再有一刻安宁了,
它将不停地长嚎、奔跑、打滚,
从白天跑到黑夜,从黑夜跑到黎明;
因为一只鹰爪还留在它身后,
深嵌在骨缝,紧紧掐住它的神经!
它永远也摆脱不掉这只手了,
直到精疲力竭地死去……
哦!我又看见一只鹰,和那只鹰一样年轻。
它又从峭壁上飞起,轻轻地一耸,
滑翔得那么自如,俯冲得那么英勇,
偶而也从云层飘下一两声欢叫,
它是在召唤它的同类吗?这雄禽
连欢叫的声音也是悲壮的,
如同直射长空的飒飒秋风……
是的,鹰是不死的。
峭壁上依然有鹰的石雕,
和那只鹰一样是褐灰色的,
褐灰色的,一动不动;
天空中依然有鹰的身影,
也和那死去的鹰一样,
划着巨大的弧线,旋转上升endprint
1982年10月20日
策马行在雨中的草原
原野骤然间
被风和云团挤得不空旷了
远山像渗水的干墨块
渐渐湮进宣纸般潮湿的天空
我们从马鞍后取出雨衣
像披着尖项斗篷的十字军骑士
雨下得真大
我们在马背上承受,不想说话
也不想吹口哨或哼歌
因为这世界此刻全在沉默
静听天空对大地的倾诉
马儿在泥泞里走
它的脚越洗越不干净
打湿的鬃毛贴在颈上很凄凉
这时候,有的人可能正在家里看书
或者有位姑娘立在阳台赏雨
哗哗的雨声使读书者体会出幸福
也使多情的女子思绪变得浓烈
哦,他们该是有福的了
然而他们不可能想到我们
我们没有躲雨的帐篷,此刻
正在雨中的草原策马而行
可是我们很容易想起他们
在马背上不说一句话
能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情
何况我们不认为自己有多苦
在马背,在草原,在雨中
很像在书里,在诗里
可惜这空旷的地方没人看见
我们在雨中的草原策马巡行
1983年6月8日
神山
于是它开口说话,大海诞生了。
——奥·埃利蒂斯
由三个天下最伟大的山系
组合成这座立体的浮雕群
喜马拉雅 冈底斯山 喀喇昆仑
猛猿象 剑齿虎和食肉恐龙的长阵
三条逶迤而来奔腾而起的
猛兽之河在此遭遇
在史前期相撞,被岁月铸成山峰
大河的沟通流势,冷却为黑岩石
形成三根鼎足的巨形柱。支撑起
我们这个古老而又年轻的世界的屋顶
在这屋顶之下,绿洲的绒餐布上
剥食着红石榴籽和核桃仁的人们
望着三根巨柱上雕刻的无穷影像
和流经眼前的滔滔不绝的神秘语
便产生崇高的敬畏和感激
像编织地毯那样编织了神话
肉体的长者、思想的孩童
匍匐于沙地,用雪水沐浴
他们认为它是神,朝它膜拜
于是它开口说话,大海诞生了
屋子里的人看不见它。
——艾青
于是它开口说话,用七月阳光下的雪水
冰凉的感情结晶,六角形花瓣消融
瀑布冲刷石壁,春洪席卷泥土
它用这种语言去贯穿沟通世界
有时惩罚但更多的是滋润
更何况它这些语言最终汇流成海
从而贯穿了整个世界的起点和终点
它了解世界而世界并不了解它
艰难漫长的跋涉直至又一次循环
伟大的规律养育平凡的过程
以这至高的形成那至大的
组成了支持人类信念的两大元素
土的塑像是山,水的肖像是海
因而才有了浑朴的崇高和博大
一切坚强勇敢的智者皆由此彻悟
可悲的是,屋子里的人看不见它
他的头颅总是高出了一切之上。
——惠特曼
难道死在它腭下的人还少么?
使朝拜的香客们从精神到肉体匍匐
使探险者的灵魂留下不可平复的惊悸
使强壮的山民目光变得愚钝
大批的驼队出发而驮回尸体
它总是强迫人们承认自己的渺小
在原始的神力面前感到神秘
但是朝它迸发的人就少了么?
所有人一辈子因困惑而编出的传说
都可能大大激發下辈人的好奇
为证实自己信念的能量、意志的拉力
体魄和智能的持久性与爆发性
人的生命便不会总是躲避艰险
向神山出发的队伍显得异样庄严
万一我倒在这样一条路上呢?
我不怕,因为不是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不是作为冒险家和厌世者而来
我怀着使命而又带着新奇
使命在我心中要比这山峰更高
他的头颅总是高出了一切之上
我不感到孤独,所以我有力
兄弟,你知道我是谁,
我相信你是在期待我。
——聂鲁达
我离开了有阳光和街心花园的城市
匆匆穿过葡萄架和玉米丛林的农村
来到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
把熟悉的世界远远扔在后边
其实在这里我并没有一个熟识者
谁看见我的脸孔也不会发出惊叫
在陡壁边站立的养路工却向我微笑
他的黄狗不知道这种微妙的默契
所以费力不讨好地疯狂追逐汽车
我在兵站长的老羊皮褥子上睡足午觉
然后和披油污军大衣的汽车兵并肩而坐
在深夜时分挤进筑路者的篝火圈
清晨被四肢抽搐的高原症患者惊醒
与被敲醒的军医争吵后握手言欢
我和谁也不认识对谁也不陌生
凡是能到这里来的就有相通的心
我们不仅仅靠军帽上的标志相识
在这里,靠凹陷的指甲干裂的嘴唇endprint
凭为使命而受苦的精神我们相互依存
我们刚强,我们容易流泪
我们用整整一年等待一封家信
我们受苦,我们不要怜悯
我们献出青春是为了赢得光荣
我们无知,昆仑山却给了我们大学问
在一座绿营帐里彼此呼吸身体的气息
在一条待开的雪路上呼唤对方的姓名
在空旷的天空下变得亲近
“兄弟,你知道我是谁,你是在期待我——我相信。”
心目中的另一个世界已经降临。
——里玛尔
昆仑山的额顶冠着太古的白发
而在通向它的道路上听来的故事
却很年轻。阿里支队的成员
已长眠在巨石之下或变得衰老
他们驼队和马帮在乱石上踩出的火星
却在今日汽车兵的挡风板上闪动
一位被叛匪打了十三枪的县委书记的血
总是殷殷地在我们陌生的血管里流
昆仑山自古就是伟大业绩的象征
一切具有宏伟志向和襟怀的人
都让自己的触角伸向它的巅顶
磅礴的大山,世界的制高点
你激发想象又索取意志的天门呐
三十年前一位转战中国的名将
用他的手臂把士兵的目光挥上山顶
他第一次用诗句作了进军令
这位农民的儿子,战争的幸运星
老兵的崇拜者,硬仗中的暴躁神
他望着自己褴褛而无往不胜的部队
望着这群创造了惊世奇迹的普通人
心里有三分怜爱涌起七分冲动
最后的也是最高的堡垒就在这儿了
命令一旦出口就意味着牺牲
但是胜利,必会诞生在汪血的脚印
其实这位将军的心早己飞上昆仑
这符合他的性格,坚定而又天真
他的部署固然是扎扎实实
但幻想得简直离奇万分
奇怪,打了一辈子硬仗的将军
竟在昆仑山下突然变成了诗人
他心目中的另一个世界已经降临
那进军令是:劈开昆仑山,迎接海洋风
我在猜这位万山之王是谁!
—泰戈尔
那么这就是万山之祖
比阿尔卑斯山身材更高规模更庞大
晶莹的富士山与之相比
因太容易接近而显得像玩具
这山中的巨人,脾气暴烈的雄狮
性格固执的硬汉,皮肤粗糙的父亲
终于被我真实地接近了
然而并不是绝望的死地
雄大粗犷的怀抱
容纳着一切顽强的生命
和汽车比赛的野马群撒欢的地方
永远逃不出班公湖蔚蓝的视线的地方
灰鸽旋飞猞猁出没的地方
陡峭的山顶留下古王宫遗址的地方
于是我渐渐升向高空
肩头同时披满雪花和阳光
俯视筑路兵的长诗
把苍鹰盘旋的轨迹描下来
一直伸向高原黄昏的落日
军号奏响,幕色降临
万山之祖的高岭从此记入年轮
我们不是作为征服者而出现
凡为我所骄傲的,我必亲近
我们却都是作为思乡者而存在
同时也都作为开拓者而永恒
生者会牢记住这些山的名字
这些山也不会忘记死者的姓名
这位万山之王至高无上——祖国
1983年12月21日
遥远的对话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列夫·托尔斯泰
怎么办?它终于降临了
它像一只灰黑色的鹰
在天空盘旋
最后,非常偶然地
落在了我们的屋顶
怎么办?它终于降临
—它是谁
它是被预感早就觉察到的
却让理智面对面不敢相信
人们都在设法
远远地躲开它
但谁也不能保证
它不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它的名称叫……
—别说出来
我知道它是谁了
它使慈母在遗像前目光呆滞
使少妇的满头青丝一夜愁成白发
使健美的男子忍受与拐杖作伴
使一个真正的诗人比普希金更早夭
它是无情的残忍的
它窥伺着人生像猎豹突击野羚
——可我一直以为
它和我没有缘分
现在它找到你了
也许是对你的骄傲
实施的一次惩罚
你能正视它吗
——正视它就是正视自己
正视自己的生活需要勇气
正视幸福的大厦顷刻成为废墟
卻相信善的力量、爱的根基
不会塌陷。人的一生中
总要遭受各式打击
有时候要承受,不能躲避
当不幸来临
你可以逃走
——我想起因节日点燃篝火而难过的
那个法国女人
她活泼而又美丽
却在火光里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她为保持尊严而被喷火器烧成雕像
神奇地感知了命运
却庄严地完成了自己endprint
你是在说《老枪》
——是的,人活着
就有可能碰上倒霉的事
战争却最善于
让灾祸和不幸
来敲你的房门
更何况你是军人
—在我的观念里
不幸是人生的组成部分
在抵御打击的同时
就是在展示生命
瘫痪的罗斯福总统
独眼的刘伯承将军
在缺憾里显示了完整
你用格言对话吗
——因為我是诗人
我的格言是:
被不幸击倒
才是最大的不幸
1983年1月20日
蒙古人唱起古歌
在阿尔泰山下,昏暗的毡房里
我和一群蒙古族牧人坐在一起
这些被战争遗留在异乡的人
还遵守着古老的礼节
他们用嘴唇舔舔酒杯
然后把它敬给客人
他们是沉默的,只是默默地喝着酒
脸上有着野外劳动者的那种迟钝……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历史的光荣
但他们知道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他们在沉默时
想象过祖先的骁勇
在远古的年代
以迅猛的骑兵
所创建的震惊世界的武功啊
我向他们询问历史,打听悠远的传说
哦,关于伟大的祖先,能告诉我什么
“我们几辈子人的骨头
都埋在这里了
我们把这条河叫做母亲河”
经历了多少动乱的年代啊
可怕的流血
艰难的迁徙
战乱的烟尘中出现英雄
英雄完成使命就会死去
而毡房,终于抛下锚
让一群猛士的后代
泊在了这僻静的山窝
喂!成吉思汗、忽必烈汗和他的铁骑
这些名字难道会忘记么
牧人们用喝酒掩饰悲哀
然后,慢慢地唱起了古歌
那悠长而凄切的长调
首先发自独眼老额吉喑哑的喉咙
随之引起一片乱哄哄的唱和
歌声里,古代升腾的烟尘
从我狭窄的胸腔汹涌地流过
牧人们唱着唱着,就动情地哭了
伟大祖先的豪勇、粗犷、天才和胆略
中亚细亚一个崛起的民族的激情
纵横驰骋欧亚大陆的风姿
通过这支歌传递过来
撞击着我渴望奋起的心啊
呵,活着或是悲壮地毁灭
但是绝不作命运的俘虏
我唱起古歌,望着牧人
我望着牧人,唱起古歌
这一杯燃烧数代人肝肠的烈酒呵
也点燃了我胸中的热血
我学着那些牧人的样子
用一只粗糙宽大的手掌
使劲地揉擦发红的眼睛
目光,开始变得深邃而果决
1982年6月29日
羊
农历戌辰年正月初一
他啃完
一只内容异常丰富的羊头之后
突然想到
在自己短暂渺小的半生中
已经整整吃掉好几群羊了
在这个大屠杀的节日里
他仿佛有些伤感
然而这并不能妨碍他正当的食欲
他接着又吃了二十串烤肉
灌下两瓶鲜啤酒
然后,他想赞美羊
记得去库什台草原的盛夏
漫山遍野的羊肉们
正低垂着头
它们吃草就像亲吻土地
它们亲吻土地就像朝他顶礼膜拜
他是它们的神
打马从它们当中飞驰而过
使它们惊恐四散
他像奴隶主对待群仆一样
骄横粗野
哈哈大笑
然后用
亲王挑选过夜的宫妃那样
淫亵的目光,一个个打量它们
伸出食指“就这只吧。”
他就是命运
他的食指就是生杀之矛
他的话就是使羊变成羊肉的界定
他从不懂羊的哭声和哀告
也不打算弄清它的社会关系和亲族
它被拖走的时候羊们都直楞楞地看着
一言不发
屠者念经
经曰:“真主,这不怪我”
念毕抽刀—人的利爪
贴近它柔软的颈子
喷血
溅红了刀子
屠者用嘴咬住溅血的刀子
细心地
老练的强奸犯那样跪在地上
剥开这只羊的衣服
露出那
鲜红和黑白相间的
第一次暴露的肉体
人是用水和火
使尸体发出香味的
来吧贵宾
羊头和羊耳朵属于你
吃呀女客
羊前腿的那条精肉属于你
在分食一具尸体的时候
是需要讲究等级的
所以可怜的孩子们这群小兽
只配吞吃煮熟的肠子
井绳一节节
放进雏鸟般大张的嘴里
而您贵宾
您肥胖而行动不便
您坐在花毡上的身躯endprint
是个完美的正方形
嘴和肚皮是您
最醒目、最豪迈的器官
羊在减少
羊在减少中不屈不挠地繁殖
羊依然有浓烈的腥膻之气
羊费力地吃草
草变成肉
肉被人吃成存栏数和价格
吃成人和土地之间达成的协议
羊费力地吃草
把草转换成肉
人说“快点儿!”
羊说“请稍等。”
羊说完就低下头
在沙漠里认真寻找每一棵草
羊在沙漠里走着
它们看起来都很善良
温顺
从不吃人
但是它们不会唱歌
它们没有地方发表自己的歌
只有努力地去完成
吃草的使命
吃草已经很累
然而它们从不交头接耳
直至这个世纪
它们还没有发明自杀
它们的嘴唇
磨出了厚厚的茧肉
这使它们永远不会说话了
牧羊人唱歌的時候
它们停住了吃草
抬起头
眼神悲哀
一动也不动
牧羊人的声音喑哑
有时却像石头一样
飞抛到空中,落下来
变成戈壁上的石头
牧羊人对羊的倾诉
羊礼貌地装出听懂的样子
不管听懂了没有
羊是尊重牧歌的
羊由衷地感激人
是人赶走了它可怕的天敌
是人在保护它
并且派狗维持秩序
为了表示感激
献身是值得的
羊的唯一的词语
是一声孩子式的讨好
羊群被赞美为白云的时候
它们在沙漠里走着
作为一支
与人的关系最悠久、最密切的种族
低头缓行
被习以为常
永远不会濒临灭绝
也永远不搞计划生育
直到有一天
人类毁灭
羊,还活着
(最近,人们正四处搜集各式的羊角
据说作为一种古老原始
且己完全退化的
武器
可以用来装饰墙壁)
1988年6月10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