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话语建构中民间叙事的功能意义及其局限
2018-01-29王玉珠
王 玉 珠
(西安财经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00)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现代性”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话语建构的基本追求和本质内涵逐渐成为学界共识,“现代性”成为审视和梳理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轨迹与历史线索的一个基本视角。在这一视角下,民间叙事话语在现代性演进历程中顽强存在的事实也得到关注,对民间叙事的讨论由此一直不辍。笔者试图在文学话语的本质层面对民间叙事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现代性话语建构中的功能意义及其局限进行分析,以期对民间叙事参与下文学现代性话语体系的建构路向与前景形成一种有效的探讨。
一、未完成的现代性:民间叙事的话语背景
就现代性的原初意义而言,按照被普遍接受的马克斯·韦伯的“祛魅”观,西方社会经历了一个“把魔力(magic)从世界中排除出去”,并“使世界理性化”的过程或行为运动[1],由此完成了从宗教社会向世俗社会的现代转型。因此,理性精神,以及从神权桎梏下解放出来的个体观念成为现代性的思想底色和其演进最为重要的立足点,现代性的这一基本内涵在东西方并无二致。有所差异的是,西方的社会现代性经过相当长时间的发展已经达到一个很高的阶段,它在营造无限人间福利的同时,也全面暴露出现代性的后遗症,因此西方的审美现代性是作为社会现代性的反命题而存在的,表现为对工业主义和理性精神的批判与超越。但这一情形显然并不全然符合中国社会的历史语境,中国社会全方位的现代转型刚刚开始,远未完成。因此,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话语就不仅仅包含对社会现代性和理性原则的批判与反思,同样也包含了对社会现代化进程和理性精神的歌颂与肯定,以及对于启蒙理性所带来的人的价值、尊严的探求与张扬。
然而,就实际情形而言,中国现当代文学以“个体的人”为基本面向的现代性追求实现得并不充分和完备,整体来看,这是由于现代性追求面对民族救亡的特殊历史语境造成的。由于19世纪中叶以后巨大而深重的民族灾难,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追求是在救亡图存的民族主义主旋律中启动和延伸的,它始终饱含着浓烈的感时忧国的民族情怀,有着非常迫切的现代民族国家寓言的表达诉求。在这样一种倾斜的历史语境中,必然导致在现代性话语建构中有关民族国家的文学想象对关注个人的价值面向的遮蔽、压抑乃至完全淹没。因此,即便是在标志着中国文学现代性确立的“五四”时期,以个人主义为核心的启蒙主义成为文学主潮,但“五四”作家对于个性解放与个体自由的呼唤仍是以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为旨归的,并最终在个人与民族和国家之间逐渐倾向了后者。这一趋势因民族危机的加深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学中得以强化,并在“十七年文学”中进一步恶性发展,民族生存与关于现代性国家的宏伟想象单向突进,最终在“文革”文学中完成了极端革命伦理话语和历史理性话语的表达。直到“文革”结束,新时期文学才重新接续上了“人的文学”的话语线索,并形成了关于个人主体的宏大叙事。不过,因受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的激烈碰撞与不断上扬的商品经济意识的强烈冲击,带有理想化色彩的启蒙话语最终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遭遇严重挫败,从而走向话语格局的边缘。因此,对新时期现代性话语的反思也成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创作和理论探讨的重要向度。
在理论界,这种反思向度跨越了新时期文学的樊篱,延伸到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话语建构的演进历程中。其中,陈思和等学者率先跳出了将意识形态话语与知识分子精英话语二元对立的阐释模式,在“庙堂”“广场”之外发现了“民间”,注意到了民间叙事话语在现当代文学话语建构中顽强存在的事实,并以民间视角对文学史及作品进行了重新阐释和解读。在《民间的浮沉——从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尝试性解释》[2]与《民间的还原——“文革”后文学史某种走向的解释》[3]两文中,作者设定了庙堂、广场、民间三分天下的话语格局,并主要在民间与其时居于主流地位话语形态的关系中描述民间文化形态的发展轨迹,前文是在民间与庙堂的关系中确认民间,后文则是在民间与广场的关系中考察民间。因此,尽管陈思和开辟了民间,但其论述逻辑实际上依然是对立的,过于强调民间与庙堂或广场之间的冲突性,缺乏更高视野之下的整合。同时,陈思和仅从抗战文学开始考察民间叙事也是不够的,由于其“民间”理论将抗战前中国文学的主要冲突化约为政治意识形态与知识分子的新文化传统之间的矛盾,从而忽视了此期被知识分子激烈排斥的民间文化空间。实际上,尽管处于话语格局的边缘位置,民间叙事依然渗透在作家的写作立场、价值取向、审美风格等方面,参与到抗战前文学现代性话语的建构中,并因其边缘性而获得某种冲击话语中心的力量,初步显示出民间叙事在现当代文学话语建构中的功能意义。
二、民间叙事的功能意义
整合至现代性的视野之下,在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话语建构的演进历程中,民间叙事始终以自身方式顽强存在和发展着,不仅创造出了独特、自在的民间审美文化空间,而且以其贴近基本生存与生命层面的本质特征,构成了对尚未完成的现代性话语多向度的解构与反思,显示了强大的功能意义。
“五四”伊始,知识分子借助西方文化建构了以启蒙为内核的话语体系, 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追求正式得以确立。 作为封建文化传统的遗毒, 民间文化空间自然成为启蒙者猛烈批判的直接对象, 民间话语在压抑中走向话语格局的边缘位置。 然而,边缘性也意味着反抗的必然性, 民间话语反而构成了对于处在话语高地的现代性启蒙话语的审视与批判, 这在鲁迅的乡土小说中有着突出体现。 作家呈现民间文化空间及民间社会基本生存状态的主观意图在于提供启蒙话语批判的对象,因此其“以冷峻的笔触”描画出“旧中国农村的凋败、闭塞, 农民生活的贫困和精神上的愚昧落后, 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隔阂”[4]。 但作为宗法制农村市镇传统文化牺牲品的“老中国儿女们”却在无意中显示出原本被遮蔽的话语力量, 实现了对启蒙话语的平等审视与有效叩问。《祝福》中,祥林嫂作为乡土民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典型形象是被同情、被启蒙的对象, 但在一场有关“灵魂”的问答中, 祥林嫂却扮演了居于高位的审问者的角色, 在无意中完成了对“我”所代表的现代知识者群体的灵魂审判。 面对祥林嫂关于“灵魂”的一再发问,“我”却以一句“说不清”来予以应对, 在含糊其辞之间始终无法直视和无力解决乡土民间社会的生存困境, 从而在来自民间的发问中昭示出了自身灵魂的浅薄与软弱, 推动“我”对自我灵魂的开掘, 以及对启蒙话语的质疑, 从而显示了民间叩问启蒙的话语力量。 在另一部小说《药》中, 作为被启蒙对象的市井民众依然是占据话语中心的主体, 其生存面貌与精神状态得到了最为直接的观照与描画; 启蒙者“夏瑜”被杀事件也是通过民间视角和民众话语予以呈现的。 民间话语不仅建构了与启蒙者平等对话的关系, 使民间平等地参与了对启蒙者生存意义的审视与质疑, 而且带有反讽意味地消解了启蒙者的生命价值与意义, 从而推动了知识分子对自身局限性的审视与反思, 使其显示出独特的表现意义。
民间叙事在鲁迅小说中实现的是对理性启蒙话语本身的质疑和反思,此后由于“现代性的延展”在革命文学和左翼文学中不断意识形态化,民间叙事实现了对这种倾斜的现代性书写的有力调适和反拨。在20世纪30年代“社会革命”主题的小说创作中,茅盾的“农村三部曲”旨在反映中国农村阶级矛盾的日益深化,揭示农民走向革命反抗的历史必然。但在革命理性言说的表层之下,作者却以工细的笔墨为读者呈现了一幅具有独特审美意义的江南蚕乡风俗画卷;在老通宝形象的塑造上,茅盾既以阶级立场写出了老通宝顽固不化的封建意识和因循守旧的历史惰性,也从民间视角深刻地体察到了老通宝在生存本能上对于土地虔诚的热爱与依恋,并以此显示了自身贴近民间基本生存与生命层面的话语倾向。同样是观照民间社会的历史变迁,李劼人的《死水微澜》不仅勾勒出了广阔而细腻的民间社会风俗史图卷,更在主人公蔡大嫂身上寄寓了张扬、泼辣的民间精神,作者对蔡大嫂有违世俗常规的生命历程的描写,充分展示了其炽烈的生命张力与充满了新鲜美感的生命精神,民间世界的生存意识与价值原则因此得到了彰显,从而构成了对缺乏个体生存体验的宏大历史叙事的有力反拨和解构。在老舍和沈从文等远离社会革命与时代风云的作家那里,这种反拨和解构显得更为着意和自觉。有着平民艺术气质的老舍在其创作中将车夫、裁缝、拳师、暗娼、溃兵、教员等来自民间社会底层世界的芸芸众生推到了前台,以一种宽厚和温情的民间立场叙写他们生存的艰难与无可奈何,并在字里行间融注了与民间世界相近相融的命运观念和悲剧意识,从中传递出老舍对民间深刻的理解与浓烈的情愫。同样是避开对宏大历史的直接铺叙,沈从文在《边城》《虎雏》《龙朱》《神巫之爱》《柏子》《丈夫》等湘西小说中,以“乡下人”的眼光呈现了湘西民间自由自在的生存状态与活泼、自然的生命形态,展现了湘西边地正直淳厚的民性、古朴健全的人性,以及旺盛的原始生命力,然而这一切却在现代文明的进程中逐渐遗失。沈从文对未被现代文明浸润、侵犯的边地人生形式的书写不仅表达了对传统民间的坚守与认同,更以此实现了对激进的现代性的质疑和批判。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的湘西小说又具有了审美现代性对于社会现代性原初的批判品性。
由于抗战的全面爆发, 民众成为民族救亡运动必然的主体力量, 这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作家自觉地向民间文化靠拢, 也意味着现代性话语在价值诉求上继续向着现代民族国家的宏伟想象单向突进。 同时,其建构理路则随着民间话语的崛起而实现了本土化转换。 在赵树理的创作中, 这种转换既得到了政治意识形态的认可, 又构成了对于意识形态的挑战。 站在国家意志的立场上, 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等小说无疑揭示了抗日根据地农村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歌颂了党所领导的乡村革命, 以及新生的民主政权。 然而回到创作的最初立场上, 赵树理则是从民间本位的价值立场出发, 观察和反映农民在现代革命的命运变迁与精神变革历程。 因此, 他以农民的实利意识来判断党的农村政策和基层干部的作为, 以农民的眼光来审视农民的利益冲突, 并最终按照农民的真实愿望来建构革命之后自由自在的新世界。 这种真诚而自觉的民间价值取向显然构成了对于意识形态化的现代性规范的挑战与解构, 最终不能见容于国家意志的权力话语。
随着政治意识形态在新中国成立后的高度强化, 民族国家文学成为唯一合法的文学现代性构想,《青春之歌》《红旗谱》《创业史》等主流文学作品的宏大历史叙事成为受到肯定和倡扬的创作范式, 知识分子话语被无情地批判和否定,民间文化形态也遭到了更为彻底的摧残与改造, 但是,来自民间的叙事话语依然隐匿在对于现代民族国家的乌托邦想象中。 在反映农业合作化进程的长篇小说《创业史》(第一部)中, 作家柳青对中国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历史原因与进程作出了高度符合政治意识形态的回答, 但在“中间人物”梁三老汉的形象塑造上, 作者却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自身坚定的政治立场而站在了民间叙事的立场上。 对梁三老汉在旧社会创业失败历程的追忆, 表达了作家对民间生活中个人发家致富理想的理解; 选择以梁三老汉讲究实际的视角来观察互助组的命运, 则体现了作家对于民间价值系统的尊重, 民间立场得以凸显,而《创业史》也留下了梁三老汉鲜明的“个性印记”。 同时期另一部同类题材的作品《山乡巨变》, 作家周立波侧重于表现合作化对清溪乡农村生活的影响, 生动地呈现了湖南乡村的风土人情与景观, 使民间生活的本真风貌与农民天然自在的性格情感得到了突出表现。 而作家对于盛佑亭等老一代农民所展开的心理描写, 使个体的生存状态与生命感觉在宏大的历史进程中得到观照,体现了作家隐匿在政治立场下关注大地的视野向度。总的来说,尽管民间的精神意识隐匿在“十七年文学”时期的意识形态话语之中,但却从内部实现了对主导作品的政治视角一定程度上的调适与整合。但是,政治意识形态的强化最终使文学的现代性构型在“文革”中走向了封闭,民间文化形态与知识分子话语一同被遮蔽与掩没。
直到新时期到来, 原本封闭的现代性构型被打破, 知识分子启蒙话语重新浮出历史表面, 并以居于话语空间中心地位的姿态引领了以理性和主体性为核心的现代性追求, 这使在本质上与其对立的民间话语仍旧静默地被囿于“地下”。 不过,随着精英话语在与政治意识形态的激烈碰撞中不断受挫, 民间话语也开始破土而出。 与“复出作家”言说“伤痕”“反思”和“改革”的精英话语有所不同, 史铁生、张承志等知青作家开始在社会政治视角之外重新审视和阐释“上山下乡”运动, 民间生命意识与能量得到了作家们充分的开掘, 并成为作家更新自我及社会精神的重要源泉。 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 民间形态更在其时较为引入注目的“寻根”“新写实”等小说思潮中不断生长, 从而进一步解构了启蒙话语对“大写的人”的辉煌设计。《棋王》《爸爸爸》《小鲍庄》等寻根小说对地域民间文化与乡土传统文化进行了充分的艺术表现,“对于人与自然的异化作出了乡土式的批判”, 从而使中国文学走出了“长期以来对于现代性/现代化绝对的崇拜”[5]。稍后出现的《风景》《刀客与女人》《红高粱》等“新写实”或“新历史”小说则进一步以民间视角观照民间生活及民间历史的本相,民间信仰价值系统逐渐引起广泛的关注。 20世纪90年代以来,余华、苏童、叶兆言、莫言、扎西达娃等先锋小说作家在从形式实验回转到意义本身的找寻时, 也主要以民间文化空间的开掘实现了方向的转换; 同时,贾平凹、陈忠实等作家也走向了对民间文化精神的重新体认与自觉探索, 民间叙事成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最为突出的文学现象。 总体来看, 民间话语不仅以其放弃寓言、关切基本生存与生命的价值面向规避了与政治的默契配合, 解构了有关“大写的人”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 而且以其广阔和深邃为退守边缘的知识分子精神信仰的重建提供了丰富的精神资源。 同时, 民间叙事还解构了新时期以来“西化”的现代化方案。 莫言、张承志、张炜等一大批作家自觉地以“乡土民间”为叙事视域,不断挖掘和体认民间生命能量与民间信仰价值, 有力地调适和反拨了现代性话语建构的“西化”路径, 为本民族文化结构的重新塑造和乡土中国的现代转型提供了丰富的本土内容与文化价值。 作家们的民间叙事实现了当代文学的现代性价值诉求与演进理路的巨大转换。 就整体水平而言, 应该说作家们较为成功地驾驭和把握住了自身的民间写作, 取得了引人瞩目的创作实绩, 也产生了较大的文学影响力。 但是,民间叙事在取得重大成就的同时也有着明显的局限性, 并可能对现代性话语体系的建构路向与前景产生一定的影响。
三、民间叙事的话语局限及其可能性前景
尽管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民间叙事在无主流、多元化的社会文化空间中愈发成为十分彰显的话语力量,作家贴近民间基本生存与生命层面的创作也取得了丰硕成果。然而,中国现当代文学话语中的民间叙事始终是以知识分子作家作为叙事主体的,因此作家先在的启蒙立场和现代性价值诉求并不因其对民间视角的自觉选择而坍塌和泯灭,反而会必然地使作家带有表达自我的话语意识,作家向民间的撤退与转换绝非是指对精英话语意识的完全舍弃,而是要作家搁置自身居高临下的话语姿态与“今夫天下”的话语方式,反思自身在话语格局中的权威意识与身份认同,重新审视对于民间的排斥与批判,最终走向宽容与尊重民间,并与之建立平等互动的话语关系。这种话语层面的平等关系在莫言表现“高密东北乡”民间世界的小说《檀香刑》中有着典型性的设置。小说运用了复调叙事方式,高密县令钱丁代表着知识分子话语,而孙丙、孙眉娘这对父女则代表着民间叙事话语,不同声部之间形成了平等审视、相互言说的话语关系。但是,话语地位的平等绝不表示知识分子话语与民间话语之间冲突的消解和二者在价值上的契合。
在话语属性这一根本层面上而言,在中国话语的时间系统中,传统农耕文明具有“前现代”的根本属性,相应地,受其滋养的乡土中国社会与民间文化空间必然呈现出“前现代”的种种特质,民间叙事在本质上也就成为前现代性的话语。所谓前现代性,原本指工业革命以前西方历史独特的规定性,是西方历史在古希腊和中世纪的基本特征。就中国历史而言,前现代性则指称从先秦到晚清数千年间不断绵延的封闭性循环,尽管其间历经朝代的不断更替,但中国历史却始终趋向或保持着自身的同一而未曾中断。因此,乡土中国在数千年的历史积淀中形成了穿越时空的相对稳定特征,始终囿于不断绵延的历史循环中,因此其历史走向是对过去的回归,而非向未来的敞开。同时,前现代性以身份、血缘、家族伦理、等级观念、神权崇拜等为主导性价值,与高度弘扬理性文化精神和“人的主体性”理念的现代性形成了鲜明的价值对立与冲突。作家们放弃了现代性立场下排斥和批判民间的话语霸权,固然显示了他们对民间文化空间中生命能量与生命意识的尊重;但是,以对民间文化形态的认可乃至张扬来进行现代性的自我反思,以重返“前现代”作为突破现代性历史语境中种种弊端的路径,则无疑是充满悖论与反讽意味的,这一路向选择不仅无法解构民间话语与现代性话语之间本质上的对立,也会使作家自身主体意识弱化,从而呈现出回避现代社会的创作倾向。而实际上,无论是现实民间如“清风街”者,还是理想化民间如“金牧场”者,抑或是魔幻民间如“东北乡”者,很难说还能对中国社会轰鸣向前的现代化历程构成有效的叩问与坚实的批判。同时,由于“发出话语,这并非像人们经常强调的那样是去交流,而是使人屈服”[6]。因此,在与民间平等话语关系的建构中,作家实际上面临着来自两个对立向度话语之间的冲突,在前现代的民间话语与作家的现代意识的对话与碰撞中,一方面是作家必然带有的对于现代性价值立场的固守,另一方面则是对民间立场的着意倾斜,以及对民间文化精神的价值认同,加之作家显然无法真正回避民间社会藏污纳垢的形态特征,他们也就纷纷走向了自身精神理念与价值立场的困惑与混乱。是对自身精英立场与民间立场进行平等整合,还是舍弃自身立场而倾斜于民间,抑或在二者之间挣扎浮沉?作家个人立场与民间立场的关系建构呈现出明显的差异性和多样态特征。然而,民间叙事在话语属性层面的前现代性特征却始终与现代性话语的价值诉求构成强烈的对立关系,而这也就意味着作家彻底的民间转向实际上会妨害文学的现代性构型。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看到不少作家在走向民间之后又往往不断协调知识者立场与民间立场之间的矛盾冲突,既下移叙事视点但又未放逐自身的价值立场。如果说在余华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张承志的《心灵史》及张炜的《九月寓言》等作品中,作家因其在对民间文化的开掘中找寻到了重建人文精神信仰与价值理想的丰富资源,因而在写作立场上明显地表现出对民间的倾斜、以致民间的地位明显地高于作家个人立场的话;那么在整体上来看,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作家集体性的民间转向中,更多作家显示出一种力求在知识者立场与民间立场之间构成一种既挣扎又和谐的对话关系的努力。正如雷达所论述的那样,“陈忠实在《白鹿原》中的文化立场与价值观念是充满矛盾的:他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7],而实际上,这样的论断也可以用于描述其他在知识者个人立场与民间立场之间不断挣扎与调适的作家创作。正是在这种集体性的探索中,作家们的民间转向创造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民间叙事也因此获得了多元化话语格局中较为显赫的位置。
在当下全球化趋势不断迫近的文化背景下,民间叙事更彰显出两面性:①出于同质化历史进程中自我走向迷失与消融的文化危机意识,“去西方化与寻找中国性”[8]成为一种普遍性的话语向度,面向本土化生存的民间叙事可以为现代性话语建构带来独特的民族性与极高的民族辨识度,从而为中国新型民族文学提供应有的身份,以期与其他民族开展日益频繁的文化与文学对话。②民间叙事本身所蕴含的反现代的价值理念也可能导致现代意识的弱化,以及文学视野与文学交融上的阻隔,从而使当下文学在本土化的现代性理路中逐渐走向封闭。如何实现知识分子现代立场与民间立场的平等整合与交融是走向民间的作家们在全球化语境下依然要面对的共同课题。在经过不断的理论探讨与写作实验之后,当下文坛一大批作家对于民间叙事价值立场的调适与选择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与更为成功的把握,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某种程度上正成为民间叙事具有示范意义的成功例证。其创作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其创作杰出的民间叙事的褒扬与激赏。莫言站在民间的立场观照故土“高密东北乡”所承载的民族历史与民间记忆,通过对一个个民间故事的魔幻书写探寻民族生活的独特性,表达对人类生命与基本生存体验的真切关怀,并显示出独特的个人性风格。实际上,在近年来文化多样化的历史语境中,以出色的艺术独创性而达到民间叙事“莫言水平”的作家并不在少数。贾平凹、张炜、李锐、张承志、陈忠实、余华、王安忆等作家站在民间叙事的立场上,观照乡土或都市民间世界所承载的民族历史生活与民族文化形态,在民间审美文化空间的建构中,较有力度地对人性、人的存在,以及人类心灵进行探寻和追问,并取得了突破性的文学成就。尽管作家的民间叙事话语还需要不断的探索与实践,要求作家既能面向自身历史文化传统又不被前现代性所拘囿和裹挟,既能追寻民族认同与民族辨识度又能避免现代意识的缺失,但放置在整个中国文学现代性话语建构的历程中来看,作家们集体性的民间转向显示出强大的功能意义,并很快以杰出的文学成就而受到人们的关注和“茅盾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等高级别文学奖项的嘉奖,从这一良好开端出发,有理由期待作家的民间叙事话语能在不断调适自身局限之后走向自我突破,最终创造出超越当下的经典性文本,占领多元化话语格局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