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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化发展问题的历史探索:以梁启超与梁漱溟比较为考察中心

2018-01-29郝保权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梁漱溟全集人民出版社

郝保权

(西北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72)

晚清以降,传统文化的地位在国人的心目中不断下跌。面对西方文化的凌厉冲击,梁启超和梁漱溟怀抱强烈的责任感,对中国民族文化的发展进行了深入地探索。时至今日,他们的文化建设主张犹有广泛的影响。故而,本文特对梁启超和梁漱溟两人的民族文化建设思想做一比较。

一、对儒家文化的认识

“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梁启超:《保教非所以尊孔论》,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770页。尽管对于孔子,梁启超并不盲目崇信,甚至曾进行过公开的批评,不过总体上他对孔子及其学说还是予以了肯定。尤其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梁启超对于孔子的评价越来越高。在他看来,孔子是世界的伟人,不仅对中国,就是对世界也具有重要的影响。“自我神州赤县,乃至西尽流沙,北极穷发,东讫扶桑日出之邦,南暨椎结鴃舌之域,二千年间所自产者,何一不受赐于孔子?其有学问,孔子之学问也;其有伦理,孔子之伦理也;其有政治,孔子之政治也。其人才皆由得孔子之一体以兴,其历史皆演孔子之一节以成。苟无孔子,则中国当非复二千年来之中国。中国非复二千年来之中国,则世界亦非二千年来之世界也。”*梁启超:《世界伟人传第一编·孔子》,载于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155页。此文为梁启超旧作残稿,全集附在《孔子》之后。在早年,出于政治活动的需要,梁启超曾经一度力倡“尊孔保教”。他认为孔孟学说并无不当,只是中国二千年来中国所传习的 儒家学说实际上是荀学而非孔学。中国秦汉以后的政治与学术,实际上都是出于荀子。但荀子仅得孔子的小康之教,未曾学得孔子的大同之教。荀子的学说一脉传延下去,遂使得后世儒学背离孔子学说的精意。

这种将孔学与后世儒学区别开来的认知,梁启超长期予以坚持。辛亥革命后,他还曾对孔子的学说与后世儒学之间的差别进行过梳理和考察。梁启超认为,两汉隋唐的注疏之学与清朝乾嘉诸儒,埋首耗神于碎义章句,虽然这些考据发明大有功于古籍,但是却忽略了孔学的义理。而宋明诸儒专言性命理气之说,又太重体轻用。至于新学的保教尊孔主张,由于采用六经注我的态度,对孔学来说必然会劳而无功。 因此,弘扬儒学,必须回到孔子那里去,忠实于孔子的原义,不能歪曲和误解孔学,妄自发挥。“综而论之,汉学一派,太欿然自不足,以为吾何足以语于孔子之道,吾惟设解其文字,以待贤于我者之阐扬其义理而已。然使学孔子者而皆如是,则举国遂终无阐扬义理之人。宋学一派与新学一派,则皆若以孔子为有所不足,必以其所新学得于外者附盖之,其流弊所极,甚则以六经为我注脚,非以我学孔子,殆强孔子学我矣。吾以为诚欲昌明孔子教旨,其第一义当忠实于孔子,直绎其言,无所减加,万不可横己见杂他说以乱其真,然后择其言之切实而适于今世之用者,理其系统而发挥光大之,斯则吾侪诵法孔子之天职焉矣。”*梁启超:《孔子教义实际裨益于今日国民者何在欲昌明之其道何由》,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812页。

不过,到了晚年,梁启超对荀子及其后世儒家代表人物的评价也发生了转变。他开始正面褒扬起荀子及后儒。“诚然历代帝王,假冒儒家招牌,实行专制,此种情形,在所不免。但是我们要知道,几千年来,最有力的学派,不惟不受帝王的指使,而且常带反抗的精神。儒家开创大师,如孔孟荀都带有很激烈的反抗精神,人人知道的,可以不必细讲。东汉为儒学最盛时代,但是《后汉书·党锢传》,皆属儒家大师,最令当时帝王头痛。北宋二程,列在元祐党籍;南宋朱熹,列在庆元党籍。当时有力的人,摧残得很厉害。又如王阳明,在事业上虽曾立下大功,在学问上到处都受摧残。由此看来,儒家哲学也可以说是伸张民权的学问,不是拥护专制的学问;是反抗压迫的学问,不是奴辱人民的学问。所以历代儒学大师,非惟不受君主的指使,而且常受君主的摧残。要把贼民之罪加在儒家身上,那真是冤透了。”*梁启超:《儒家哲学》,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958页。

与梁启超不同,梁漱溟则是对于孔子一直比较尊崇。他把孔子称作是“非常的天才”,认为孔子比西洋古时天才的天分还要高。在梁漱溟看来,中国文化发展到孔子那里是个枢纽,“孔子以前的中国文化差不多都收在孔子手里,孔子以后的中国文化又差不多都由孔子那里出来”*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72页。。只是非常遗憾的是,孔子学说一直被后世曲解。从先秦时代的荀子开始,历经两汉、魏晋、隋唐,孔子思想几乎“澌灭殆绝”。虽然宋人“对于孔子的人生生活,还颇能寻得出几分”,但宋学“忽于照看外边而专从事于内里生活;而其从事内里生活,又取途穷理于外,于是乃更失矣”*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73-476页。。至于元代,则只是承袭宋学,无甚特色。待到明代,王守仁强调“归本直觉”即“致良知”,方才补救了宋学“穷理于外”的弊端,不过他却又忽略了“照看外边”。不过阳明门下尽多高明之士,泰州学派更是气象不凡,孔家的人生态度已经颇可见。到了清代,孔学只有讲经一派,孔子精神消失殆尽。梁漱溟认为康有为、梁启超等是假借孔经,“把孔子、墨子、释迦、耶稣、西洋道理,乱讲一气;结果始终没有认清那个是那个”*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77页。。不过,梁漱溟认为,这种“杂引搅拌”虽然使得中国人数千年所形成的人生态度开始混乱,但也正因混乱,反而为中国人求得一新人生路向打开了新局面。

显然,通过对中国儒家学说史的梳理和评判,梁启超与梁漱溟都把孔子的学说与后世的儒学进行了区隔,从而既有效避免了“西化论”者对于孔子学说的攻击,也为重新阐释孔子学说、推动儒学的继续发展提供了极大的空间。但是,他们构建民族文化的主张并不相同。

二、儒家文化与传统文化

在梁启超看来,儒家思想是中国文化的主干。抽离儒家学说,就几乎无法谈论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偌大国家,有几千年的历史。到底我们这个民族,有无文化?如有文化,我们此种文化的表现何在?以吾言之,就在儒家。……自孔子以来,直至于今,继续不断的,还是儒家势力最大。自士大夫以至台舆皂隶普遍崇敬的,还是儒家信仰最深。所以我们可以说,研究儒家哲学,就是研究中国文化。诚然儒家以外,还有其他各家。儒家哲学,不算中国文化全体;但是若把儒家抽去,中国文化,恐怕没有多少东西了。中国民族之所以存在,因为中国文化存在;而中国文化,离不了儒家。”*梁启超:《儒家哲学》,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956-4957页。由此,梁启超公开表示要努力昌明孔学。“盖中国文明,实可谓以孔子为之代表。试将中国史与泰西史比较,苟使无孔子其人者坐镇其间,则吾史殆黯然无色。且吾国民二千年来所以能博控为一体而维持于不敝,实赖孔子为无形之枢轴。今后社会教育之方针,必仍当以孔子教义为中坚,然后能普及而有力。彼中外诸哲,微论其教义未必能优于孔子也,就令优焉,而欲采之以牗吾民,恐事倍而功不逮半。盖凡人于其所习知所深信之人,则听其言必易受而易感,我国民亦何莫不然。我国民最亲切有味之公共教师,舍孔子无能为之祭酒。然则当由何道使孔子教义切实适于今世之用,予国民以共能率由,以为国家为社会筑坚美之基础,岂非吾侪报国一大事业耶。”*梁启超:《孔子教义实际裨益于今日国民者何在欲昌明之其道何由》,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811页。

不过,梁启超并不只是在儒学之中打转,他对于孔学的局限性也有敏锐的认识,“孔学之不适于新世界者多矣”*梁启超:《1902年4月致康有为》,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936页。。为此,梁启超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其他非儒家文化资源予以了认真研究,并欲图有所借助。

梁启超对于墨学一度比较欣赏。“欲救今日之中国,舍墨学之忍苦痛则何以哉?舍墨学之轻生死则何以哉?”*梁启超:《子墨子学说》,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182页。他对于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的兼爱精神十分钦佩,为此,他干脆自号为“任公”和“兼士”*梁启超:《亡友夏穗卿先生》,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208页。。并主张要学习墨家以拯救中国。 “故吾国史迹中,对外虽无雄略,且往往受他族蹂躏;然始终能全其祖宗疆守勿失坠,虽百经挫挠而必光复旧物者;则亦墨子之怯于攻而勇于守,其教入人深也。而斯义者,则正今后全世界国际关系改造之枢机、而我族所当发挥其特性以易天下者也。”*梁启超:《墨子学案·第二自序》,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260页。对于佛学,梁启超把它看作是“我们国学的第二源泉”*梁启超:《治国学的两条大路》,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071页。,对其评价也很高。“一、佛教之信仰乃智信而非迷信;二、佛教之信仰乃兼善而非独善;三、佛教之信仰乃入世而非厌世;四、佛教之信仰乃无量而非有限;五、佛教之信仰乃平等而非差别;六、佛教之信仰乃有力而非他力”*梁启超:《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906-909页。。梁启超一度认为,佛教很是适合用来作为救亡图存的精神武器。因为,中国的前途决定于信仰的有无,而“信仰必根于宗教”。而中国历史上虽然有所谓的孔教,但孔教“教育之教也,非宗教之教;其为教也,主于实行,不主于信仰。”至于西方的景教,其不仅“与我民族之感情枘凿已久,与因势利导之义相反背也”,且“彼之有耽耽逐逐者盾于其后,数强国利用之以为钓饵,稍不谨而末流之祸将不测也”。另外景教“其教义非有甚深微妙,可以涵盖万有鼓铸群生者”*参见梁启超:《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906页。。为此,梁启超曾经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对于佛教的教义进行理性的分析、取舍和改造,以图实现其宗教救国的目的。至于老子学说,梁启超以其不利于“群治”,长期评价较低,常常对其消极、无为、不争等思想予以抨击。“老学虽偏激,亦南派一巨子,世界哲学应有之一义,吾虽恶之而不愿为溢恶之言也。但其魔业之影响于群治者,既若彼焉矣。无他,老子既以破坏一切为宗旨,而复以阴险之心术、诡黯权谋佐之,故老学之毒天下不在其厌世主义,而在其私利主义。魏、晋崇老,其必至率天下而禽兽,势使然也。”*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94页。不过到了晚年,梁启超的认知也发生了变化。他把老子的学说也当作中国“精神文明”的代表之一,转口尊称老子与孔子、墨子一起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三位大圣,开始对其进行正面的评价。

同梁启超类似,梁漱溟也把儒学看做是中国文化的主脉。对于儒家特别是孔子和孟子,他甚少否定,更多的是进行褒扬。“孔孟之道自有其真,中国民族几千年实受孔孟理性主义(非宗教独断)之赐。”*梁漱溟:《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七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12-313页。梁漱溟认为,不能以后世的腐儒、陋儒及那些偏执欠通之人来代表儒家,更不能把复辟倒退、反动等罪名强加给儒家。儒家学说之被利用为维护封建君主统治权威的工具,不能归罪于儒家。“任何事物(社会礼俗在内)总为人所需要而后能存在。它存在,而且存在如此之久,就证明它有用,有合于社会需要。”*梁漱溟:《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七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12页。在他看来,中国人的理性早启和文化早熟,孔子起了关键性作用。正是由于有了以理性主义为特征的中国文化,中国的民族单位才得到扩大,中国的民族历史才得以长久延续。当然,孔子和孟子也不是只有功劳,其不足之处就是理性主义的提出有些过早,以致于难以落实。由此,梁漱溟曾经指出,“孔子不单耽误了中国的科学,并且耽误了中国的德漠克拉西。”*梁漱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5-86页。

对于儒学之外的其他中国传统文化,梁漱溟也有自己的评判。“中国数千年以儒家治天下,而实际上人生一般态度皆有黄老气。”*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73页。梁漱溟对道家的评价不是很高。在他看来,尽管老子与孔子的学说都是意欲自为调和持中的文化,但是老子的学说偏于阴柔坤静,而实际上中国人应该具备的是孔子的阳刚乾动态度。至于墨学,梁漱溟则是更不大欣赏。“孔子代表中国,而墨子则西洋适例。”*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于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60页。在他看来,墨子两眼重视实际利害,只看外面物质,墨家学说与西方的功利主义相同,实际上走的是西方文化的路向。对于佛学,梁漱溟是很推崇。他甚至以佛教徒自居。“我自己承认我是一个佛教徒,如果说我是一个儒教徒,我也不否认。”*梁漱溟:《答美国学者艾恺先生访谈记录摘要》,载于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八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6页。在青年时期,梁漱溟曾经醉心于佛学,还一度欲图出家为僧。尽管后来由佛转儒,结婚成家,但他还是一直坚持长年素食。即使在享有儒学大师盛誉的晚年,梁漱溟也一再声称自己信仰佛教。*1987年,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成立时,94岁的梁漱溟第一个发言,他公开声言:“我是一个佛教徒,从来没有向人说过,怕人家笑话。一个人有今生,有前生,有来生。我前生是一个和尚,一个禅宗和尚!”(参见李璐、段淑云:《梁漱溟说佛》,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页。)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他曾经把印度的佛教文化看作是人类未来必至的“第三期文化”。此后,这一所谓西方文化、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将在世界格局中将“三期重现”的观点,梁漱溟始终没有改变。他甚至还曾经提出,“宗教之真唯一见于古印度早熟的佛教之内,将大行其道于共产主义社会末期。”*梁漱溟:《人心与人生》,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44页。不过,梁漱溟主要是在心灵境界内信仰佛家,他坚决反对当时要在中国倡扬佛家文化。“我敢告诉大家:使佛化大兴,中国之乱无已。”*梁漱溟:《唯识述义·初版序言》,载于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页。在梁漱溟看来,佛教是出世法,不能够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梁漱溟直言:“总而言之,佛教是根本不能拉到现世来用的;若因为要拉他来用而改换他的本来面目,则又何苦如此糟蹋佛教?我反对佛教的倡导,并反对佛教的改造。”*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37页。是以,梁漱溟尽管心仪佛学,但是坚持认为中国应当复兴儒家文化而不是倡导佛教。他明言, “就我自己说,我倾向佛教,想学佛可以。假如另外一个人,他这样子,我也赞成,我并且还可以帮助他。但对于广大的社会,就当时的社会,不需要这个”*梁漱溟:《答美国学者艾恺先生访谈记录摘要》,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八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63页。。

三、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

“近世史与上世中世特异者不一端,而学术之革新,其最著也。有新学术,然后有新道德、新政治、新技术、新器物。有是数者,然后有新国、新世界。”*梁启超:《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学说》,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030页。在梁启超看来,救助中国,文化建设才是根本。而要建设民族新文化,就必须学习和吸收他人文化。“大抵一社会之进化, 必与他社会相接触, 吸收其文明而与己之固有文明相调和, 于是新文明乃出焉。欧洲各国所以常进化无已,而我国所以数千年凝滞不进者,则与他社会接触之多寡难易使然也。”*梁启超:《莅广东同乡会演说辞》,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519页。是以,梁启超积极主张吸收和利用国外的文化资源,以促进民族文化建设。

“要之舍西学而言中学者,其中学必为无用。舍中学而言西学者,其西学必为无本。无用无本,皆不足以治天下。”*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后序》,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86页。早在1896年,梁启超就提出要学习和吸收西方文化。“旧学之蠢中国,犹附骨之疽。疗疽甚易,而完骨为难。”*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后序》,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85页。为了减少学习西方的阻力,戊戌前后,他大力宣传“西学中源”。“西人今日所讲求之而未得者,而吾圣人于数千年前发明之。……当知今之西学,周秦诸子多能道之”*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后序》,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86页。。实际上,梁启超心里明白,这种“中学西源”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在致严复的回信中,梁启超专门对此进行过说明,“实则启超生平最恶人引中国古事以证西政,谓彼之所长,皆我所有。此实吾国虚骄之结习,初不欲蹈之,然在报中为中等人说法,又往往不自免”*梁启超:《与严幼陵先生书》,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71页。。

戊戌变法失败流亡日本后,梁启超放弃 “西学中源”的做法,而是转为直接引介西方学说,以求助益民族文化建设。“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具之特质,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祖父传之,子孙继之,然后群乃结,国乃成。斯实民族主义之根柢源泉也。我同胞能数千年立国于亚洲大陆,必其所具特质,有宏大高尚完美,厘然异于群族者,吾人所当保存之而勿失坠也。”*梁启超:《新民说·释新民之义》,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57页。梁启超虽然积极引介西方文化,但是并没有走上“全盘西化”的道路。在输入西方文化的过程中,他明确提出不能妄自菲薄,盲从西学。在输入西方文化之际,梁启超特别强调,建设民族文化,必须立基于本民族的特性,要注意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既不能做西学的“奴隶”,也不能做古人的奴隶。面对输入西方文化的担忧,梁启超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引进和吸收其他文化不仅不会消灭中国传统文化,反而可以为传统文化的发展提供营养,更有利于中国民族文化的构建。“吾更欲有一言:近顷悲观者流,见新学小生之吐弃国学,惧国学之从此而消灭。吾不此之惧也。但使外学之输入者果昌,则其间接之影响。必将吾国学别添活气,吾敢断言也。”*梁启超:《近世之学术》,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19页。梁启超对中国文化转化外学的能力有着相当的自信。“美哉我中国,不受外学则已,苟受矣,则必能发挥光大,而自现一种特色。吾于算学见之,吾于佛学见之。”*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602页。为此,他曾经形象地将中西文化交流融合比喻成结婚。“盖大地今日只有两文明:一泰西文明,欧美是也;二泰东文明,中华是也。二十世纪,则两文明结婚之时代也。吾欲我同胞张灯置酒,迓轮俟门,三揖不让,以行亲迎之大典,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也。”*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63页。

与梁启超不同,在民族文化的发展方面,梁漱溟不赞成文化融合论。“大家意思要将东西文化调和融通,另开一种局面作为世界的新文化,只能算是迷离含混的希望,而非明白确切的论断,象这样糊涂、疲缓、不真切的态度全然不对!”*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1-342页。他认为文化是整体性的存在,每一种文化都有其好的地方,也有其不好的地方。中西文化的根本精神不同,是两种不同类型的文化,进行折中调和是不可能的。梁漱溟认为,人类文化形态划分成西方、中国和印度三大类型,其中的“西方文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为根本精神的”、“中国文化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的”、“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后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83页。。这三种文化虽然在横向上是并列的,但是实际上是人类文化发展的三个阶段。梁漱溟并不讳言西方文化的长处,他曾直言中国文化在三个方面不如西方文化。“第一项,西方化物质生活方面的征服自然,中国是没有的,不及的;第二项,西方化学术思想方面的科学方法,中国又是没有的;第三项,西方化社会生活方面的‘德谟克拉西’,中国又是没有的。”*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91页。不过,他并不认为这就表明中国文化比西方文化落后,只是由于中西文化的走向不同罢了。按照“三期文化重现”的逻辑,西方文化将来反而是会慢慢顺转到中国文化的路向上面来的。由此,梁漱溟自信地宣称,“质而言之,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有似希腊文化在近世的复兴那样”*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25页。。

梁漱溟虽然不仅从文化相对主义的角度出发肯定了中国文化的独特价值与意义,还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对中国文化的世界前景进行了充分的肯定,但是他对传统中国的文化的现状并不满意。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一书中,曾经归纳了中国文化的五大病症,即幼稚、老衰、不落实、落于消极再无前途、暧昧而不明爽,并对这些传统文化的弊端进行了激烈地批评。*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84-288页。不过他把这些不足归咎于后世之人没有很好地继承儒家的真精神。“一民族真生命之所寄,寄于其根本精神,抛开了自家根本精神,便断送了自家前途。自家前途,自家新生命,全在循固有精神而求进,而向上,不能离开向外以求,不能退坠降格以求。”*梁漱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9-110页。梁漱溟认为, “刚”可以统括孔子的全部哲学。这一所谓“刚”的态度最适合中国人进行弘扬。“只有这样向前的动作可以弥补了中国人夙来缺短,解救了中国人的痛苦,又避免了西洋的弊害,应付了世界的需要。”*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38页。梁漱溟虽然主张要通过复兴儒家的真正精神来建设民族文化,但是他也不排斥向西方学习。“中国文化的特征正是弱而无力。”*梁漱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页。梁漱溟意识到,中国文化由于过于早熟,结果在外在功用方面比较欠缺。故而与西方列强对抗是步步失败,长期受到欺凌。由此,他提出,西方文化的长处,即功用层面上的“科学”与“民主”,中国也需要进行学习,以弥补文化早熟所造成的缺陷。只是西方文化“向外逐物”的人生态度绝不能接受。科学和民主,“照我们的见解,这是有绝对价值的,有普遍价值的,不但在此地是真理,掉换个地方还是,不但今天是真理,明天还是真理,不但不能商量此间合用彼间合用不合用,硬是我所说‘现在所谓科学和德谟克拉西的精神是无论世界上那一地方人所不能自外的’。中国人想要拒绝科学和德谟克拉西,拒绝得了么”*梁漱溟:《答胡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四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41页。?

四、结束语

“方今四夷交侵,中国微矣,数万万之种族,有为奴之痛。三千年之宗教,有坠地之惧,存亡绝续,在此数年,学者不以此自任,则颠惨覆毒,宁有幸乎?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是在吾党。”*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后序》,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86页。显然,梁启超对于民族文化的发展有着高度的责任感。梁漱溟也是同样如此。他曾经声言,“我觉得我有一个最大的责任,即为替儒家作一个说明,开出一个与现代学术接头的机会。”*梁漱溟:《朝话》,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136页。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香港。时在香港主持民盟《光明报》的梁漱溟租船侥幸逃离虎口。临大难而不死,梁漱溟愈发坚定建设民族文化的信念。“孔孟之学,现在晦塞不明。或许有人能明白其旨趣,却无人能深见其系基于人类生命的认识而来,并为之先建立他的心理学而后阐明其伦理思想。此事唯我能做。又必于人类生命有认识,乃有眼光可以判明中国文化在人类文化史上的位置,而指证其得失。此除我外,当世亦无人能做。前人云:‘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人心与人生》等三本书要写成,我乃可以死得;现在则不能死。”*梁漱溟:《香港脱险寄宽恕两儿》,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六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3页。

梁启超和梁漱溟之亟亟于民族文化建设,都不是简单的情感留恋。“欲救今日之中国,莫急于以新学说变其思想。”*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77页。对于梁启超而言,救助中国是其文化主张的重要考量目标。而梁漱溟的儒家文化复兴思想也无疑有着深重的国家关怀。在《中国文化要义》自序中,他坦言,“我不是‘为了学问而学问的’。 我是感受中国问题之刺激,切志中国问题之解决,从而根追到其历史,其文化,不能不用番心,寻个明白。仕么‘社会发展史’,什么‘文化哲学’,我当初都未曾设想到这些”*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自序》,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

不过,这仅仅是一个方面。事实上,在民族关怀之外,梁启超和梁漱溟的文化主张都还带有世界主义追求,他们都希望中国的民族新文化能够为世界全体作出贡献。梁启超曾经明白提出,“我希望我们可爱的青年,第一步,要人人存一个尊重爱护本国文化的诚意;第二步,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去研究他,得他的真相;第三步,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补助他,叫他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系统;第四步,把这新系统往外扩充,叫人类全体都得着他好处。我们人数居全世界人口四分之一,我们对于人类全体的幸福,该负四分之一的责任。不尽这责任,就是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同时的人类,其实是对不起自己。我们可爱的青年啊!立正!开步走!大海对岸那边有好几万万人,愁着物质文明破产,哀哀欲绝的喊救命,等着你来超拔他哩”*梁启超:《欧游心影录节录》,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987页。。而梁漱溟则干脆认为西洋人未曾尝过人生的真味,需要用孔子的学说来开导他们。“我又看着西洋人可怜,他们当此物质的疲敝,要想得精神的恢复,而他们所谓精神又不过是希伯来那点东西,左冲右突,不出此圈,真是所谓未闻大道,我不应当导他们于孔子这一条路来吗!”*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43页。显然,梁启超和梁漱溟实际上所坚持的都是理性的文化民族主义主张,并没有走上狭隘的民族利己主义道路。

求实而言,尽管梁启超和梁漱溟为中国的民族文化发展殚精竭虑,提出了很多创见。不过他们的努力也面临着很大的困局。马克思曾经指出,“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象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载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页。。应该说,梁启超与梁漱溟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是以,他们在发展民族文化的时候都特别注重传统文化的继承。但问题是,传统文化是一柄双刃剑。“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在具有整合社会的作用的同时,也给传统的中国人带来了安分保守、不思进取等不良心理素质。”*皮明勇:《民族主义与儒家文化:从梁启超的民族主义理论及其困境谈起》,载李世涛主编:《知识分子立场:民族主义与转型期中国的命运》,时代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58页。要想能够凝聚全体民众应对国际竞争,就必须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扬弃,但是扬弃传统文化,又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民族成员的认同和团结。

为了有效化解这一两难困境,梁启超的选择是努力在西方文化与传统文化之间寻找平衡点。“吾侪以为道德无时可以蔑弃,且无中外新旧之可言,正惟倾心新学新政,而愈感旧道德之可贵,亦正惟实践旧道德,而愈感新学新政之不容已。”*梁启超:《复古思潮平议》,载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816页。不过,融合中西文化,创造新的民族文化,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应然的理想目标。金耀基认为,“中国文化之长处+西方文化之优点=理想的文化”只是一种可欲的想法,这一公式是不可以运转的,是不可以产生功能的*参见金耀基:《从传统到现代》,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6-147页。。梁启超虽然试图汲取两家之长,但在实践中却是在中西文化之间徘徊不已,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折衷主义者。“中国之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天然的不能外于其固有文化所演成之社会事实、所陶养之民族精神,而得解决。”*梁漱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6页。与梁启超的做法不同,梁漱溟的选择是光大儒学精神,走“从老根上发新芽” 的路子*梁漱溟:《精神陶练要旨》,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五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04页。。“明白的说,照我意思是要如宋明人那样再创讲学之风,以孔颜的人生为现在的青年解决他烦闷的人生问题,一个个替他开出一条路来去走。一个人必确定了他的人生才得往前走动,多数人也是这样;只有昭苏了中国人的人生态度,才能把生机剥尽死气沉沉的中国人复活过来,从里面发出动作,才是真动。中国不复活则已,中国而复活,只能于此得之,这是唯一无二的路。”*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39页。但是,这种说法回避不了西方国家的强势现实。于是,梁漱溟只好一面认为,中西文化是不同类型的两种文化,并且中国传统文化本质上比西方文化还要优越;另一面却又提出,对于西方文化的特长之处要“全盘承受”,只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第一,要排斥印度的态度,丝毫不能容留;第二,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第三,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载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28页。这样一来,梁漱溟实际上仍然是以“中体西用”的模式来处理中西文化,从而自觉不自觉地落入到中西文化融合论的窠臼之中。尽管如此,梁启超与梁漱溟的文化建设思想,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参考意义。也许,对于古老中华民族的现代转型来说,民族文化建设的问题根本就没有明确具体的答案。不管从哪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人的探索,都成为了传承与发展中国传统文化的宝贵思想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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