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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马克思主义:利奥塔“社会主义或野蛮”时期的批判理论

2018-01-29郑劲超

山东社会科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利奥斯托阿尔及利亚

郑劲超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暨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理论思想的可靠性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它对现实的解释,依赖于它与现实之间的丰富的联系,阿多诺曾谈到了这种思想与现实的关系:“今天,谁选择哲学研究作为职业,那就首先需要放弃(从前以此进行哲学构思的)幻想:用思想的力量足以把握现实的总体性。”*[德]阿多诺:《哲学的现实性》,王凤才译,《国外社会科学》2013年第1期,第36页。这不仅仅是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的一种基调,同时它也为法国后现代思想提供了某种原型*[美]凯尔纳、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张志斌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251页。,后者正是以批判现代性的、宏大的总体性哲学作为其理论的开端,利奥塔(Jean-François Lyotard,1924-1998)的后现代思想正是其中的代表之一。虽然对后现代的文化形式的讨论最早发韧于英美,但真正在哲学意义上提出了崭新的后现代观点并产生了更为广泛影响的却是法国的利奥塔,他在1979年《后现代状况》(LaConditionPostmoderne,1979)一书中所提出的“怀疑元叙事”的观点,通常被认为是与现代理性主义传统和思辨的历史哲学的决裂的标志。由于一般的后现代主义者缺乏对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现实内涵的了解,他们难免会简单地把马克思主义与历史哲学的元叙事等同起来,而事实上,提出“怀疑元叙事”这一观点的利奥塔并没有站在一般的后现代主义者的一边,他也没有真正地与马克思主义断裂开来,而是在他的理论道路上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反思和探索,在利奥塔理论生涯早期的大多数时间里,马克思的哲学都是最为重要的理论地平之一。

利奥塔的思想始终保持着与马克思哲学的关联,其最为显著的标志就是他对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点的独特理解,他早期在一个名为“社会主义或野蛮”(Socialisme ou barbarie)的理论组织中开始了他长达12年(1954—1966)的政治实践和理论探索活动,他后来在一篇名为《回忆马克思主义:为皮埃尔·苏伊里而作》的文章中写道:“我这里称作分歧(différend)的东西在马克思主义‘传统’中有一个‘尽人皆知’的名字,它导致了许多误解的发生,它就是实践或‘praxis’,是典型地被理论思想曲解的概念。苏伊里没有错,他没有把马克思与黑格尔混为一谈。如果存在着某种阶级实践,而这个概念却又不引发实践,那是因为普遍性不能通过文字来表达,除非它是单面的。历史主人公的角色不是在某种单一话语类型中完成的。”*Jean-François Lyotard, Pérégrinations, Paris: Galilée, 1990, p.116.可以看出,利奥塔并没有反对马克思意义上的“实践批判的”活动,而是反对把“阶级实践”普遍化和教条化的倾向,这是“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的一个理论主旋律。在二战后法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利奥塔从这种主旋律出发,对法国及其殖民地的政治和经济状况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对马克思以来的现代性问题提出了一系列批判与反思,并尝试建立一种崭新的哲学实践,这才是利奥塔从后现代的角度对资本主义体制进行批判的价值所在。

一、“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与利奥塔的马克思主义进路

“社会主义或野蛮”(Socialisme ou barbarie)组织是一个由卡斯托里亚迪(Cornelius Castoriadis)和勒福尔(Claude Lefort)在法国组建起来的具有托洛茨基主义性质的理论组织,它的名字来源于罗莎·卢森堡在监狱中写作的《社会民主党的危机》(又名“尤尼乌斯”小册子)中的一段话:“资本主义面临这样一个困境,它要么前进到社会主义,要么倒退到野蛮状态。”*Rosa Luxemburg, The Crisis in the German Social-Democracy(The “Junius” Pamphlet), New York: The Socialist Publication Society, 1919, p.18.在卢森堡看来,世界历史已经走进了这种困境,如果国际无产阶级不采取反对帝国主义及其战争的有意识的斗争,所有文化将随着帝国主义的统治而走向毁灭,卡斯托里亚迪斯、勒福尔和利奥塔等人在二战时期恰恰面临着这样的处境。

1945年底,卡斯托里亚迪斯来到了托派的中心——第四国际所在的巴黎,当时第四国际正在讨论苏联和斯大林主义的问题,卡斯托里亚迪斯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官僚主义在战后没有被削弱,反而被加强了,它仿造苏联的模式并且在东欧各国共产党的庇护下扩展着它的权力,“官僚主义并不像是一种‘寄生阶层’而更像是一个统治和剥削阶级,而且,它在经济和社会层面上被一种新的苏联政权的分析方法所认可”*Cornelius Castoriadis, The Castoriadis Reader,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David Ames Curtis,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97, p.2.。对于卡斯托里亚迪斯的这种观点,勒福尔回忆说:“他的分析让我感到震撼。在他还没讲到结论的时候我已经被他说服了。我永远无法清楚地讲出他为他的结论所提供的经济学基础。当时对我而言,卡斯托里亚迪斯的观点称得上是最好的马克思的观点,但托洛茨基主义者们认为这些是异端。”*Claude Lefort, “An Interview with Claude Lefort”, Telos, No.30, 1976, p.174.两人在第四国际会议上的相遇是“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建立的一个契机。当时对勒福尔而言,他的目标是寻找到一种“忠实于马克思的马克思主义,一种针对资产阶级社会各种形式的、与革命的行动相结合的彻底的批判方法,一种证明理论与政治相联合的马克思主义:一种反独裁主义的马克思主义”*Claude Lefort, “An Interview with Claude Lefort”, Telos, No.30, 1976, p.173.。他一方面对法国共产党的教条作风和民族主义倾向感到厌恶,另一方面也对苏联的军事化和官僚化社会产生了不满。

卡斯托里亚迪斯和勒福尔发现,他们之前所信仰的“彻底革命”的托洛茨基主义,实际上与他们反对的斯大林主义一样,有着某种改良主义的取向,因此,出于理论上批判第四国际中的托洛茨基主义的需要,卡斯托里亚迪斯和勒福尔成了一个派别“肖利厄—蒙塔尔的倾向”,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倾向派”,肖利厄和蒙塔尔是他们各自的笔名。在1947年,法国共产党达到它在战后最高的地位,然而它的内部也开始了分裂,一部分成员加入萨特所在的革命民主同盟,一部分接受现状,放弃参与政治活动。同年,法国大罢工以及冷战的标志——美国杜鲁门主义的出台,使倾向派不得不反思托洛斯基主义与现实之间的断裂。卡斯托里亚迪斯认为,目前的关键在于把无产阶级的自觉行动作为革命理论和实践的中心,而不是在概念上如何去定义社会主义如何管理生产与社会的问题,卢森堡的“社会主义或野蛮”表达的正是前者之意。勒福尔在他1948年的一篇文章《托洛茨基的矛盾与革命问题》中认为,托洛茨基并没有真正意识到斯大林主义的退化,他痴迷于民族化、集体化和计划化的概念是为了逃避对生产关系的分析,不愿意去揭开官僚主义的阶级本质。可以说,卡斯托里亚迪斯和勒福尔建立“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的主要目的是对托洛茨基主义的批判和祛魅,推动无产阶级革命意识的觉醒,打出官僚主义批判的旗号。然而,《社会主义或野蛮》杂志在当时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接受和反响,在知识界中长期处于边缘化的地位。

利奥塔是在二战后法国迅猛的现代化进程中成长起来的、深受当代哲学和社会理论影响的新一代知识分子,在战后的初期,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和现象学以及它们的综合性阐释在法国知识分子中占据了主导地位,直到60年代,这股潮流受到了具有语言学倾向的结构主义话语和精神分析方法的冲击,这两种思潮构成了法国思想领域的主流。利奥塔曾在1954年出版过一本名叫《现象学》的小册子,书中明确反映了青年利奥塔的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倾向:“……理解历史(对哲学而言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任务了)……这种集体意义是历史主体性把它们的意义在共存的基础上投射的结果,而主体性在一种取用的行动中重新获得的东西,使这种意义和历史的异化或物化得以终结,它通过自身改变了这种意义并宣告了一种历史的改造。”*Jean-François Lyotard, La Phénoménologi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54, p.117.利奥塔强调,这里所讲的历史的意义并非黑格尔意义上的同一性的历史,而是强调历史的意义是复数的,阶级意识必须辩证地与异质的历史过程结合在一起,这一方法论集中反映在利奥塔对法国及其主要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之中。

1954年阿尔及利亚战争的爆发、苏伊里与利奥塔等人的加入标志着“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的一个新的阶段。利奥塔是在君士坦丁的工会会议上遇见皮埃尔·苏伊里(Pierre Souyri)的,利奥塔这么形容他的这位精神导师:“他的马克思主义不是学院式的……我们这一代人和我们的后来者遭遇到的不过是马克思主义的死尸或幽灵、某个党派或官僚国家用来取代思想地位的临时纲领、由通俗和审慎的教条组成供应品。当伟大的马克思主义世纪衰落的时候,我有幸通过苏伊里了解到,历史的、唯物主义的辩证法不仅仅是某个大学教职或政治职位的头衔,而是一种解决方法的代名词。”*Jean-François Lyotard, Pérégrinations, Paris:Galilée, 1990, pp.121-122.苏伊里对中国的革命状况有过专门的研究,他让利奥塔知道如何从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中找到一条阶级分析的线索,深入社会的底层去寻找剥削的现象和证据,并批判与此相关的一切内容,从此开始,利奥塔走上了他的马克思主义道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反对剥削和异化的斗争成为了我的整个生命。”*Jean-François Lyotard, Pérégrinations, Paris:Galilée, 1990, p.40.

二、利奥塔对法国及其殖民地状况的分析

阿尔及利亚战争前所未有地把众多法国知识分子动员起来,它甚至被看作是一场“文字之战”*[法]西里奈利:《知识分子与法兰西激情》,刘云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30-231页。。1954年11月,争取阿尔及利亚独立的民族解放阵线开始武装反抗法国人的统治,法国知识分子继印度支那战争之后又一次介入到政治事件之中,萨特呼吁道:“殖民主义正在自行毁灭。但它还在空气中散发着臭味:它是我们的耻辱,它在嘲笑或者讽刺我们的法律;它在用种族主义毒害我们……我们的职责是帮助它死亡……我们惟一能做并且应该去做的——但也是今天的重要之处——是站在(阿尔及利亚人民)一边进行战斗,把阿尔及利亚人和法国人同时从殖民主义专制中解救出来。”*[法]西里奈利:《知识分子与法兰西激情》,刘云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40页。曾在阿尔及利亚生活和工作过的利奥塔,自然而然把批判殖民主义做为自己现实的理论任务。

《阿尔及利亚人的战争》(LaguerredesAlgériens,1989)一书重现了利奥塔这一长达十年之久的现实批判历程,其中最早的文章是写于1956年《北非的形势》(La situation en Afrique du Nord)。自1952年以来,马格布里地区(包括摩洛哥、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局势开始发生动荡,民族独立的呼声高涨。利奥塔认为这代表了法兰西帝国主义开始分解的一个新阶段。正是在1956年3月,法国先后承认摩洛哥和突尼斯独立,阿尔及利亚成为法国在该地区的最后一块殖民地,它也是法国投资最多、面积最大的地区。利奥塔分析道,阿尔及利亚之所以迟迟不能独立,一方面法国殖民者不愿意放弃它在阿尔及利亚进出口中获取的经济利益,以及对阿尔及利亚廉价劳动力的剥削;另一方面,“在阿尔及利亚,所有权的剥夺如此之深,殖民者的管理如此之直接,以致于事实上没有留给伊斯兰资产阶级任何发展的空间了”*Jean-François Lyotard, La guerre des Algériens:Écrits 1956-1963, Paris:Galilée, 1989, pp.46-47 .,弱小的阿尔及利亚资产阶级难以代表人民与殖民主义斗争和谈判,并且与殖民者联合起来打击斯大林工会主义的发展。如果考虑到国际的影响的话,无论是阿尔及利亚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最终获得权力,阿尔及利亚都会受到来自俄罗斯或美国任何一方的阻力。因此利奥塔认为,对阿尔及利亚的各种意识形态作出区分,重新认识独立斗争的革命道路的可能性尤为必要,他总结道:“必须理解和使大家理解,唯一的解决方案,不是这些在斗争中的党派所提出的空头支票,而是阶级的解决方案——那种直接适应于这片土地的、为农民所用的首要方案。”*Jean-François Lyotard, La guerre des Algériens:Écrits 1956-1963, Paris:Galilée, 1989, p.50 .可以看出,利奥塔对阿尔及利亚形势的分析,从一开始就使用的是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方法。

阿尔及利亚问题是与法国本身的国情紧密相连的。利奥塔认为,虽然1958年戴高乐重新上台,但战后法兰西第四共和国十多年留下的根本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法国资产阶级能否适应现代资本主义并继续前进?这一问题关系到整个法国的社会结构、政治经济以及国际和殖民地政策等基本问题。1958年的政治危机表明当时的法国资产阶级已经无法解决战后法国国内外的政治经济问题,“谁来管理法国”这一问题已经提上了议程,它不能再通过政治专家,而是需要通过包括无产阶级在内的所有社会阶层来进行解决。戴高乐之所以能重新执政,是因为他有能力在资产阶级允许的合法性范围之内遏制危机的扩大,他改革后的宪法能够给予国家机器一个相对坚固的、集中化和等级化结构,这种结构更有利于保护大资产阶级的利益。

利奥塔分析道,法国无产阶级在这场政变中并没有改变他们被剥削的地位,而且还要面临日常生活的重大变革。其一,随着工业生产的理性化程度加深,像泰勒制和福特制等运用了最新的心理学和社会学的生产理念融入到生产过程之中,从根本上影响了劳动者的节奏和行为。“劳动者彻底地融入到工作环境(我们强调的是,劳动者感觉到自身作为资本主义过程中的一个简单工序),与此同时,劳动者完全外在于他的劳动”*Jean-François Lyotard, La guerre des Algériens:Écrits 1956-1963, Paris:Galilée, 1989, p.189 .。节奏愈来愈快,要求越来越高,条件越来越苛刻,内容越来越无趣,劳动者越来越难以表达自己的声音。其二,随着资本主义更加精确地考量社会劳动力以及消费能力,生产不只是按照社会需要而生产,而是创造社会需要和消费能力的扩大化再生产,劳动中的异化将会在生产力动态发展的过程中进一步加深。其三,经济扩大化的结果将会改变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新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将无法用传统的方法概括,农民、商贩和手工业者的生活方式将会趋向于同质化。其四,现代资本主义进而将深刻地改变人类关系和日常生活本身,人们要在前往工作场所的路程上花费更多时间,日常生活的时间变得更加零散,生活失去其本身的意义和重建意义的能力。其五,日常生活的异化导致下一代(特别是以年轻人居多的法国)对社会价值漠不关心,对如何对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进行革命漠不关心。

随着1962年埃维昂协议的签订,阿尔及利亚在法国的承认下获得独立,开始组建政府和制定宪法,本·贝拉成为第一任总统,他一方面提出“我们要建立一个真正属于人民的社会主义民主社会”*Jean-François Lyotard, La guerre des Algériens:Écrits 1956-1963, Paris:Galilée, 1989, p.274 .,另一方面又保留了法国现有的的和本土的资产阶级发展的空间,本·贝拉的政策在当时的阿尔及利亚国情下是难以实现的,正如前资本主义时代的传统贸易无法简单地被抹去一样,尤其是对阿尔及利亚这个人口过剩的国家而言。利奥塔的判断是,这种想象的政治反映了阿尔及利亚新政府的官僚化倾向,这一方面是由于自民族解放阵线以来权力阶层的成分是混杂的,没有哪一个阶级有能力承担起整个国家的责任和解决社会危机,另一方面,阶级之间的矛盾也没有激烈到相互对立的程度,因此两极分化的官僚化政策不能实际地解决社会的问题。利奥塔认为,“资本主义并没有重新组建新的社会,而是分解的旧的社会”*Jean-François Lyotard, La guerre des Algériens:Écrits 1956-1963, Paris:Galilée, 1989, p.282 .,阿尔及利亚政府把失业者驱逐到法国和清除旧社会的做法,并不能有效地应对社会的危机。一方面从经济学和人口学上,本土的农业不足以支撑大量的人口,另一方面,对人民而言,他们无法真正告别一百多年来的生产关系、生活方式和家庭关系等等。阿尔及利亚还没有一个阶级能够真正对殖民的历史、当下的社会关系和危机作出总体的回应。

毫无疑问,利奥塔的分析细致入微地描述了阿尔及利亚战争前前后后各种意识形态斗争的具体状况和内涵,它代表了他与“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志同道合地批判官僚主义政治和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峥嵘岁月,代表了他关注无产阶级和第三世界革命事业发展的马克思主义信念,同时也表达了他对法国教育向阿尔及利亚下一代粉饰这段历史的做法的悲叹和遗憾。对利奥塔而言,“阿尔及利亚”这一名称不只是意味着一种革命的政治实践,更是他自觉的批判意识的觉醒。

三、“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内部的理论分歧

勒福尔认为,当苏伊里和利奥塔加入“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的时候,他们已经察觉到组织内部的党派倾向。勒福尔意识到,“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逐渐把自身看作是革命机构的胚胎,然而却没有正视自身的缺点,譬如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譬如某些团体的代表具有更高的话语权等等。在1958年戴高乐重新上台的事件上,勒福尔认为卡斯托里亚迪斯等人脱离现实,走向了等级制和小资产阶级机会主义的道路。卡斯托里亚迪斯则认为勒福尔并不相信一种彻底的社会转型和克服社会异化的可能性。因此,“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发生了第一次重要分裂,勒福尔等人退出“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而加入工人情报联络会。“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一分为二,一些与卡斯托里亚迪斯持不同意见者成立了“工人权力”(Pouvoir Ouvrier)小组,苏伊里和利奥塔也在其中,它意味着“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的另一次重要分裂。

分裂的基本原因还是在于他们在理解当代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上的明显分歧。在卡斯托里亚迪斯看来,马克思的经济学理论和关于帝国主义的经典概念,已经被简单地看作是通向社会主义的和继承资本主义技术成果的工具。卡斯托里亚迪斯还认为,他的反对者只是在热点问题上随波逐流,而不是致力于一种彻底的改革和解决矛盾比较突出的青年人和学生问题。*Cornelius Castoriadis, The Castoriadis Reader,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David Ames Curtis,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97, pp.14-15.《社会主义或野蛮》的出版一直持续到1965年,尽管有一些读众但却鲜有回应。卡斯托里亚迪斯认为,这是由于青年人总是希望用行动来表达他们的目标而忽略了理论的重要性,卡斯托里亚迪斯后来写作的一些文章是对总体的马克思主义概念的一种挑战,但这些文章被认为是抽象和难懂的。《社会主义或野蛮》已经不再反映他们集体思考的成果,“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也在分离化和边缘化中走向结束。

利奥塔1982年在苏伊里的《中国的革命与反革命》(RévolutionetContre-RévolutionenChine)一书序言中回忆了他们参加“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的这段历史,其标题为《皮埃尔·苏伊里,未完成的马克思主义》(Pierre Souyri, le marxisme qui n’a pas fini):“1954年我们获准参加出版《社会主义或野蛮》杂志的组织,参与它的实践和理论活动,在那12年里,我们为该组织和杂志的‘批判和革命指向’这个惟一的事业,献出了我们的时间以及全部能力去思考和行动。”*Jean-François Lyotard, “Pierre Souyri, le marxisme qui n’a pas fini”, Révolution et Contre-Révolution en Chine, Paris: Christian Bourgois Éditeur, 1982, p.9.当利奥塔回忆“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的第二次分裂时,他指出卡斯托里亚迪斯当时所提出的论题在于:“革命运动不能指望从‘工人’官僚控制下的、以经济性质的索求为中心的斗争获得什么;在所有发达国家‘充分就业’的条件下,劳动问题不再是中心问题;工会成为了‘体制的机构’;‘官员政治’仅仅只能引起‘人们’的冷淡;在生产之外,无产阶级不再像是‘有自身目标的阶级’;‘统治阶级已成功地控制了经济活动的水平并阻止了重大危机的发生’。”*Jean-François Lyotard, “Pierre Souyri, le marxisme qui n’a pas fini”, Révolution et Contre-Révolution en Chine, Paris: Christian Bourgois Éditeur, 1982, p.17.这些论题让成员们不禁思考,马克思主义还能否为资本主义批判提供一种客观的基础?苏伊里经过一番困惑和思考之后,他向利奥塔表露,他担心卡斯托里亚迪斯“把资本主义的稳固看作是一种事实,而它不过是一种注定要遭遇新的矛盾的倾向而已,还有,他把一个经济阶段与一种持续稳固的转型混为一谈。”苏伊里在重新研究列宁、卢森堡等人的经济学著作以及大量关于当代垄断国家资本主义体制的经济文献以后认为,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统治的基础依然是在资本与劳动的矛盾层面上,在国家与垄断资本的具体关系层面上:“在第一次大萧条(1874-1896)后,过度积累通过将资本主义重塑为帝国主义而找到‘解决办法’;第二次(1930-1950)危机则是多亏了所谓的混合经济,刺激了资本主义向垄断国家资本主义的转变。但是新的布局并没有办法防止由‘增长’本身所刺激的过度积累的危机的再次发生……当资本主义在今后陷入新的萧条,特别是由于过度的资本化,资本主义正在盲目地寻求权宜之计(或许是战争),并同时寻找新的结构,使它得以再次推迟它灭亡的时间。”*Jean-François Lyotard, “Pierre Souyri, le marxisme qui n’a pas fini”, Révolution et Contre-Révolution en Chine, Paris: Christian Bourgois Éditeur, 1982, pp.19-20.

利奥塔把苏伊里与卡斯托里亚迪斯之争看作是“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第二次分裂的缩影。毫无疑问,卡斯托里亚迪斯清晰地表达了人们对当代世界的忧虑和疑惑,质疑了我们习惯的资本主义批判的方式和语言,这意味着一种新的解释和方向,他也为这种解释提供了丰富的论证,然而由于他不再相信资本主义灭亡的客观可能性,他在清除经济主义的窠臼时连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也一同清理掉,把资本主义生产中的关系解释为社会和伦理的关系,严密的理论论证中反映的是他对现实的失望和理论上的无能为力。而被认为是“老派”马克思主义者的苏伊里,则是固执地坚持从马克思、列宁和卢森堡等人那里继承过来的历史和社会问题,并完全在这种理论和实践框架内解决问题,相比之下苏伊里的思路稍显陈旧,但依然具有很强的现实解释力,卡斯托里亚迪斯所提出的革命问题并不能超越资本主义矛盾的客观条件而存在。利奥塔承认,虽然他与苏伊里之间存在着分歧,但他在这场争论中显然更接近苏伊里一方,他讲道:“与倾向派的同志一样,我当然相信世界在变化,但它仍然处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框架之中,除非剩余价值的汲取、剥削和必然性已经消失。从一种非统治性的客观性的角度,依赖关系仍然存在于社会的局部之中,因而也存在于社会的整体之中。”*Jean-François Lyotard, “Pierre Souyri, le marxisme qui n’a pas fini”, Révolution et Contre-Révolution en Chine, Paris: Christian Bourgois Éditeur, 1982, p.22.

“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的分裂集中反映了法国托洛茨基主义的不同走向,成员们都或多或少通过托洛茨基主义开始批判斯大林主义和反思马克思主义基本问题,而且都最终告别了托洛茨基主义的道路。其一,正如卡斯托里亚迪斯那样,只是在短时间内接受了托洛茨基主义中关于官僚政治的批判思想,在与托洛茨基主义分道扬镳之后,开始对许多问题展开了激烈的批判:“列宁关于党的理论、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价值论、社会主义理论、劳动理论等”*[美]P.杜斯、P.奥斯本:《卡斯托列迪斯访问记》,张凤莲译,《国外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并继而“开始了对马克思主义的经济主义的批判”,对无产阶级的作用和经济问题的地位“进行了最彻底的批判”。马克思主义这一让卡斯托里亚迪斯从小就着迷的体系被认为是“行不通的”,这也导致卡斯托里亚迪斯走向一种哲学理性的内在批判,去探讨一些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尔哲学中的关于“想象”的社会历史因素。

其二,正如勒福尔那样,很早地意识到托洛茨基主义组织中的内在矛盾性,回到学院,并致力于把梅洛—庞蒂的思想扩展到政治哲学的领域,因对托洛茨基主义的失望而对马克思主义也一同失去了信心,正是由于托洛茨基主义组织中表现出来的极权主义因素,使勒福尔转向极权主义的理论研究。他的政治哲学离不开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基础,它的理论关键在于我们的身体与世界之间的交互关系,因此利奥塔也认为,“政治上的勒福尔主义”与“哲学上的梅洛—庞蒂主义”*Jean-François Lyotard, Lectures d’enfance, Paris: Galilée, 1991, p.93.有着某种共通之处。

其三,正如苏伊里那样,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马克思主义、列宁和卢森堡的理论框架,也不遗余力地投身于当代资本主义危机和第三世界革命现状的历史研究,强调从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中寻找出革命的辩证逻辑和客观基础,但正如利奥塔指出的,任何一种理论本身都必须面对历史运动中不断遭遇的危机和反动,社会主义阵营和第三世界革命失败的经验反映了沉醉于过去的马克思主义话语并不能有效地回应资本主义统治的最新内容。利奥塔认为,苏伊里的马克思主义道路注定是要被孤立的,因为它与其他话语类型之间存在着不可通约的分歧,这种分歧不能在马克思主义的内部消解,它必须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话语多样性中去解决,通过马克思的“实践”概念背后的那种批判的行动去解决。

四、结语:利奥塔的后现代语言实践哲学及其局限

利奥塔在回忆这段马克思主义思想经历时认为,“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的分歧对于理解当下的情形有着重要的意义,它不仅是私人或思想的问题,而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到底用哪一种马克思主义来理解和改变二战之后世界历史发展的新方向。“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对这些问题进行了讨论,譬如现代资本主义中的阶级斗争,利润率的下降,帝国主义和第三世界,无产阶级和官僚体制等等,但关键是以什么方式来表达这些内容,利奥塔写道:“但所谓的马克思主义这一表达方式作为内容之一,如何能够让它自身参与其中并为它自己进行辩论?这是一个逻辑问题。在其对象不能进入到辩论之中的确定范围内,分歧不仅仅是简单的不一致,除非我们修改讨论规则。当我们中的一个进行争论或怀疑马克思主义表达当代世界变化的有效性时,从那一刻起,我们的分歧便无法挽回。我们不再用同一种语言来解释自身或表达我们的不同意见。”*Jean-François Lyotard, Pérégrinations, Paris: Galilée, 1990, p.98.对利奥塔他们而言,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曾经是一种普遍性的语言,但在利奥塔看来,这种语言包含了抽象普遍性的裂隙和矛盾以及具体普遍性的悖论和无限运动,它正在面临着危险,日益被视为一种习惯用语,或者日益被当作是一种黑格尔式的同一性逻辑来运用,利奥塔认为“社会主义或野蛮”组织的分道扬镳实际上反映了一种深刻的分歧,而澄清这种实践中的分歧成为了法国现实中极为严峻的理论任务。

尽管利奥塔提出了“从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开始漂流”的口号以及在《力比多经济学》(ÉconomieLibidinale,1974)中,用弗洛伊德主义的语言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进行了批评和反讽,而且在《后现代状况》中出提出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值得怀疑的元叙事并试图与之告别,但是,利奥塔依然把马克思主义所揭示出来的东西看作是最为根本的政治性分歧。利奥塔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公式为例,在资本家的语言中,钱—物—钱是他们的基本公式,而在工人的语言中,物—钱—物才是他们的公式。两种语言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区别,而实际上存在着根本的差异,它使得工人在指称工资时,资本家完全不能辨识到工人对物质生活的需要,而资本家只能从自身的情境出发去考虑利润率的问题。这种分歧是不对称的、不平衡的和不可通约的,它也不可能通过所谓的中立的、共同的语言去解决,除非工人借用主流的话语,也就是背叛自己,否则他的语言将难以让人理解。在《分歧》(LeDifférend,1983)一书中,利奥塔详细地从哲学史角度对“分歧”在语言的实践活动中的表现进行了阐释,总结出一套关于措辞和话语的“分歧哲学”,尝试从宏大叙事走向微观叙事,走向细微的、异质性的话语实践的深处,毋宁说,这才是利奥塔面对资本主义现代化社会的知识状况时所作的真正有价值的哲学解释。

利奥塔写道:“资本自认为是普遍性语言,而正因为如此,它揭示了不可译的方言的多样性。在这些不可译的方言和价值法则之间,分歧不能在反思或道德中得到解决,它必须由‘实践’来解决,由马克思所说的批判的实践来解决,由反对法官一方的不确定的斗争来解决。”*Jean-François Lyotard, Pérégrinations, Paris: Galilée, 1990, p.116.利奥塔的这种后现代的语言实践哲学,抓住了现代化过程中语言活动的分化和碎片化的特征,肯定了过去被宏大叙事所压制的异质性和多元性,揭示了资本主义对语言活动的渗透作用,这种解释在法国二战后的这种特定的社会状况之下,确实有一定的解释力和影响力。但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由于利奥塔拒斥传统现代性理论的总体性框架,他把马克思的实践概念仅仅理解为语言的实践活动,这种活动脱离了社会经济系统的那些更为广泛的方面,它也就难以对社会结构、实践以及话语如何形成和相互作用作出有效的解释,也无法对所谓的现代与后现代之间的“断裂”作出历史的连续性的分析。更可怕的后果是,后现代主义对差异的过分颂扬,对语言游戏和艺术作品的强烈欲求符合了资本主义不断增殖的需要,这对于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反而带来了许多障碍。显然后现代思想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不能取代对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后现代主义也应当从知识分子在西方技术—资本主义社会中被分离化和边缘化的状况去理解,而不应该随意扩散到任意的历史环境和问题之外。利奥塔所揭示的这种总体性与异质性之间的张力,有利于我们触发新的思考和实践,掌握宏观理论与微观理论之间的度,把社会发展的总体性问题沉淀到具体问题的分析和诊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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