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魏晋卫氏书法文化管窥
——以卫觊、卫瓘为例
2018-01-29陈俊堂
陈俊堂
(山西大同大学美术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一、引言
魏晋学术文化博大精深。陈寅恪和钱穆等先贤认为汉代以后,中国的学术文化下移于家族门第,所以立足个案、长于动态考察的家族文化研究就成为洞察魏晋学术文化堂奥的重要切入点。研究山西魏晋书法文化,亦作如是观。
在魏晋时期物质层面、制度层面、思想层面、心态层面等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特别是在魏晋儒法经世观念以及玄学清谈等学术思想较为直接的影响下,逐渐在山西河东地区形成了卫氏这一新兴的文化士族。与魏晋时期作为社会经济、政治、乃至军事堡垒的传统世家大族相比,作为一个中小型士族,河东卫氏在本质上是一个累世以儒学经术的薪尽火传为基本特色的文化艺术型家族。作为河东卫氏一世祖卫暠的身份即是儒生,《晋书》卷36《卫瓘传》载其以儒学自代郡征,说明卫暠其人在汉明帝时依凭儒学之长在山西大同阳高一带被征召,先祖卫暠的儒生身份为卫氏一门的儒业相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二、卫觊书法文化发微
卫觊(约155-229),卫暠四世孙,是三国魏初的著名书法家,与梁鹄、邯郸淳、钟繇等人并称,为卫氏家族书学的重要奠基人,其代表作品为《受禅表》。
《受禅表》为黄初元年十月立,为魏文帝曹丕接受汉献帝禅让帝位而即位的表文,正文凡1560余字,碑文字体为隶书,无书碑者姓名。遍检陈寿《三国志·魏书》,“劝赞禅代之意义,为文诰之诏”[1](P611)的相关载录,只关涉卫觊一人;从《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辑录的卫觊相当数量的诏告文书看,卫觊在当时的台阁典章文书起草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汉魏禅代,他以汉朝侍郎的身份,起草了汉室禅让的诰书;又通览陈寿《魏书》纪传文字,明确称誉褒臧善书法者只有卫觊一人;另据闻人牟准撰《卫敬侯碑阴》所载之“《受禅表》,觊并金针、八分书也”,[2](P196)是距卫觊最近的史料,则卫觊撰写并书丹《受禅表》不但合乎情理,而且非其莫属。《受禅表》点画坚挺,波磔强劲,特别是波笔圭角粗壮突出;结体停匀方整、工稳大方,有《衡方》《华山庙》遗韵;用笔重涩,中锋取骨,侧锋取势;风貌方严洞达、奇崛遒劲;气象凝重浑穆、雍容朴茂。该书作为汉魏庙堂书法的代表,隶楷交融,实际上开启了魏晋六朝以后隶楷笔法的肇端,作为硕果仅存的几块曹魏碑刻之一的《受禅表》,对于研究汉魏历史和书法文化,具有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
卫觊善书法的背后是其卓越的政治文化素养。据《三国志》卷21,卫觊年少早熟,以才能学问扬名,在仕途前期,他时进谏言,显示出极高的政治素养,特别是他因经营关中时盐铁监卖的政治史识和质疑司隶校尉钟繇冒险讨伐张鲁诸事而引起了曹操的重视。在仕途后期,卫觊等四人被授予侍中的重要职务(侍中一职本为丞相属官,因服侍帝王左右,出入宫廷、应对顾问,故地位渐趋显重,魏晋以降,实际上已相当于宰相一职)。因旧的礼仪制度废弛不行,卫觊得以和王粲一同掌典制度、除旧布新。王粲为建安七子之冠冕,善作朝廷奏议,且文采斐然,能与王粲为同僚而共事,从侧面见出卫觊的过人才学。卓越的政治素养构成了卫觊人格学养的重要组成部分,进而为其书法艺术提供了有机的营养。
卫觊善书法的背后是其卓越的文艺才能。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28共辑录卫觊文章17篇,这些文献多为政论文章,以诏册类庙堂公文居多,涉及政治、军事、律令、礼制等内容。诏类公文泛指皇帝的命令或文告,册类公文专指古代帝王用于册立、封赠的诏令。在魏晋河东卫氏一门,仅有卫觊一人善诏册之文。该类公文计有《为汉帝禅位魏王诏》等6篇诏册,内容均为卫觊替汉献帝代言,紧密围绕汉献帝禅位于魏王曹丕的核心而展开。文章既有尧舜禅位历史因素之引述,又有汉献帝禅位现实因素之分析,二者相为表里、互为发明,既维护了刘协的帝王颜面,又突出了曹丕乱世英豪之才。文章叙述精简,论理通畅,更能于层层分析之后抉其指要,措辞得体,收放自如,文风古质峻洁,敦厚典雅,堪为古代庙堂公文之典范。奏疏多为臣下向君上进言、上书类文书,多涉政事,此类公文则更见卫觊的法理精神,著名者当推《奏请置律博士》一文。文章结构严谨,首先介绍了章律、刑法、狱吏的重要性,随后又归结到王政之弊的根源,最后卒章显志,提出了请置律博士、转相教授的观点,如此层层推进,显示了极强的论辩技巧。《请恤凋匮罢役务疏》则善用多重对比的艺术手法,既有民生凋敝和役务沉繁之比,还有魏武简朴和时朝靡费之比,更有攻伐兴兵和休养生息之比,凡此种种,显示了卫觊极强的论辩艺术和关注民生疾苦的人文情怀。
卫觊善书法的背后是其卓越的古文学养。陈寿《三国志·魏书》卷21载录其喜好古文、鸟篆、隶草等字体,且无所不善。传统书法史论中对卫觊古文书法的褒誉更是不一而足,卫恒《四体书势》、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王僧虔《论书》、江式《论书表》、张怀瓘《书断》、刘熙载《艺概》、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等众多史料均凸显了卫觊书法的古文学养。众所周知,魏晋时期是一个文字和书法极大发展的时期。依照西晋的书法文献《四体书势》,三代之前,文字变化不大,直到秦始皇统一六国文字,焚烧先朝文化典籍,古文于是禁绝。西汉武帝时,鲁恭王扩建宫室而拆毁孔宅时发现了先人藏于壁中的用当时古文抄写的《尚书》《春秋》《论语》《孝经》等典籍,但是已与西汉流行的文字相去甚远,时人不能辨识古文,而把它们叫做蝌蚪书,遂被汉世藏入秘府,很少有人见到。这些用古文传抄的典籍被时人名为“古文经”,由于古文经相对真实可靠,可用于校正勘验今文进而深入研究儒家经典,所以得到汉代学者的推重。魏初研习、传播古文者主要是邯郸淳,他是直接继承汉代古文研究成果的集大成者,卫觊师承邯郸淳研治古文,临摹书写邯郸淳的《尚书》,连邯郸淳本人尚不能辨真假。此细节说明卫觊不但能追随邯郸淳钻研古文经《尚书》进而继承汉代古文经学家校勘研究的优良传统,而且能把古文的学养渗透到书法艺术之中,去自觉临摹、抄写经典,这在汉代古文学者中尚不多见。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卫觊能把邯郸淳的书作临摹到极致,说明卫觊有着较深的临池工夫,对古文字体的用笔、结体、章法等形式要素谙熟于心,对古文字体的结构和意义有着极强的文字学解读,同时对于古文字体的审美趣味有着深入的体悟。卫觊古文书法的总体风貌,后人卫恒认为与汲县人盗发魏襄王冢而得的策书相仿佛。从魏初业已流行的字体来观照,卫觊对于古文这种并不实用的字体孜孜以求,正说明了他对古文学养的关注以及对古文书写艺术的自觉追求。
三、卫瓘书法文化发微
卫瓘(220-291),卫觊长子,历曹魏、西晋两朝,为卫氏家族崛起腾达、步入鼎盛的标志性人物,同时也是卫氏家族书法、政治和学术文化的代表性人物。
卫瓘善诸体书法。《晋书》卷36载录他与尚书郎索靖都善草书,故时人号为一台二妙。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张怀瓘《书断》等书法史料认为卫瓘书风很全面,章草、小篆、隶、行、草诸体兼善,是全能型书法家。卫瓘书法水准极高,张怀瓘《书估》把卫瓘等九人列为书家第一等,[3](P151)认为其可与书圣钟繇、王羲之等人比肩;庾肩吾《书品》把卫瓘列为上之下品[4](P88);就具体字体而言,其章草被张怀瓘《书断》列为神品,亦即书法境界的最高级别。最能代表卫瓘书法成就的当推“草稿”书。据羊欣和王僧虔的记载,卫瓘把张芝草法和卫觊笔法相融合,衍生出了草稿书,也叫相闻书,为简札尺牍一类比较随意的字体,据相关文献,张芝草书精劲灵动、长于意趣,而卫觊书法则恪守法度、古质浑穆,这些材料从侧面说明卫瓘草书能在法外求趣。此外,卫瓘草书得张芝之“筋”,“筋”是“骨”与“肉”的恰当组合,更多地表现了势和力,是书法用笔的高级形态。[5](P203)当然,卫瓘的草稿书不是孤立的书法现象,不少书法史料说明,“汉晋时期的士流阶层已经盛行草书尺牍”,[6](P110)这种风尚甚至逐渐演化为彰显个人才情和家族门第的特殊技艺,所以卫瓘的草稿书虽不无个性但又是时风的一个缩影。卫瓘草稿书的代表作为《州民帖》,此为唯一归于其名下的刻帖,首刻于北宋初年的《淳化阁帖》卷二,后亦为宋《大观帖》收录。纵观该作品,有列无行,字字独立,横笔欹斜倾侧、抑左扬右,捺笔纵引牵带、气息连贯。具体审视,则第一列前五字章草笔法醇厚,典雅遒竦,颇近索靖《月仪帖》,而以下几十字则近乎今草,自然洒脱,颇近王羲之《十七帖》。此帖在笔法、章法、意趣上与西晋的主流章草颇有相异之处,更凸显了率情流便、秀美清正的审美追求,因此卫瓘当为推动章草向今草演变的重要人物。
卫瓘善书法的背后是过人的政治文化素养。卫瓘十岁即丁父忧,随后承袭父亲的爵位,坎坷的少年和过早的仕宦生涯培植了其精警干练的胚芽,其性情识见正可谓《晋书》卷36所云之贞静有名理、明识而清允。魏灭蜀国,卫瓘作为监军,能斡旋于各怀异志的地方将帅之间,善于协调邓艾、钟会、朝廷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能够平衡新旧异同等各种矛盾,应对化解各种危机,显示出善借中央权力手段协调地方军政事务的过人才干和精于策划、把控一方大局的政治韬略。西晋武帝咸宁时,卫瓘荐人谨严尚法,不避高下、不避亲疏。虽然河内山涛家族与河东卫瓘家族交往颇密,但卫瓘二次奏议以没有专节之尚、有违公义的理由请退老臣山涛,而下属虞溥因学识渊博且崇尚先王之制而受到卫瓘的器重。武帝太康时期,卫瓘能见微知著,洞察时朝选举制度的积弊,主张“表请除九品复古乡议里选”,[7](P78)请求废除九品中正之制,他建议应当学习古代制度,使朝臣共相推举任职,这样既拓宽了选拔人才的路径,又可激发举荐者的责任心,凡此种种均充溢着古代朴素的民主观念。更进一步说,卫瓘的这些举措可谓忠介而远谋,他能不惜牺牲卫氏为代表的门阀世族的阶层之私而顾及国家制度建设的长远利益,彰显了超越一己之利而恪守制度公义的士人精神。卫瓘方直耿介,敢于忠言直谏,为固国家社稷,卫瓘甚至冒着极大的危险,就储嗣一事醉谏武帝,事实上,卫瓘为此忠言间接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代价之巨恐西晋一朝无出其右。谏嗣一事凸显了卫瓘能够置个人家族安危于不顾,却以社稷长治为己任的侠义型政治家品格。
卫瓘善书法的背后是“学问深博,明习文艺”。[8](P1057)他有专精的经学文化修养,曾为儒家经典《论语》作注。《隋书·经籍志一》、《旧唐书·经籍志上》、《新唐书·艺文志一》等史料均说明卫瓘对于儒学有相当程度的解读和研究。不止于此,卫瓘还是正始清谈派的重要人物,长于洛阳的新学风。据《晋书》卷36记载,卫瓘有宁武子遗风,有着审时度势、避祸韬光的道家修养,故能在权臣之间优游无碍。又据《世说新语·赏誉》等史料,卫瓘有“名理”,名理指刑名之学,具体指写文章有条理、谈论善用名辩之术。与卫瓘交善者不只位重权倾,还是当时玄学清谈的祖师和名士,他们崇心知、尚无为、任自然,在群体秩序和个体逍遥之间徜徉,可谓儒道兼综,由此可知,卫瓘是魏晋特殊文化生态环境中由经学向玄学转变的重要人物。卫瓘又善文学,其古文位列张怀瓘《书断》中的能品。[9](P173)据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其《全晋文》卷30辑录卫瓘文章6篇,代表作为《请除九品用土断疏》,疏文披镜前踪,承袭了汉经典奏疏文援经立意之体例,善用对比方法揭示土断之制与九品官人法的优劣短长,能在追根溯源中提出恢复古制的观点,治繁总要而层层推进,有着极强的论述技巧。
四、魏晋卫氏书法文化的历史地位
魏晋卫氏家族批判地继承了东汉以来的各种书法成果,并且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改革创新,特别是将古体书法推向了新的阶段,所以卫氏家族有着远超同时期其他家族的巨大影响力。据齐王僧虔《论书》,[10](P61)以卫觊为代表的卫氏书法曾广泛流行于“代”。“代”指北魏建朝初的代国(后改魏),也就是说,卫氏书法曾积极影响北方的大同地区,进而成为著名的云冈文化圈的一部分。魏晋卫氏就家族整体面貌而言,呈现出恪守传统儒学的风貌,他们重视维系内部家族秩序的礼法纲常,也重视维系外部社会秩序的忠君卫国之道,撰写了有关礼仪方面的著作,甚至为儒家经典《论语》作注,力求对于理想的社会秩序提出更为具体的看法。他们能够承继传统儒学的合理内核,这在儒学整体趋于衰微的魏晋时期,具有非同寻常的儒家文化学传承意义。魏晋卫氏又精于“古文”之学,以卫觊为代表的卫氏前辈能够上承邯郸淳研习古文,以卫恒为代表的卫氏后学能够参与汲冢古文的专门考证,卫氏家学能够以古文相传,挽救古文于危亡之际,[11](P110)可谓为前圣继绝学,为后学开先路,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