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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研究的意义、现状与可能

2018-01-29徐洪军

天府新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胡风回忆录丁玲

徐洪军

一、重新建构八十年代文学史——研究的意义

尽管不乏异议与争论,“当代文学历史化”、“重返八十年代”以及当代文学史料的整理与研究依然在洪子诚、程光炜、吴秀明、吴俊等著名作者的倡议与推动下积极沉稳地开展了起来,而且成了当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的一个热点。在 “重返八十年代”的学术思潮中,作家回忆录的写作理应成为不可忽视的一个领域。就超越新时期以来学术界对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认知框架而言,它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这些作家回忆录不仅有助于我们重新检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些重要问题,而且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整个八十年代文学的生态环境、发展脉络,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中国20世纪80年代文学史的想象与建构。

作家回忆录的写作在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十分突出的文学现象。创刊于1978年的 《新文学史料》甚至主要以发表 “五四以来我国作家的回忆录、传记为主”。①《致读者》,《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 “新文学史料丛书”、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 “中国现代作家论创作丛书”、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 “回忆与随想文丛”、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骆驼丛书”,茅盾、巴金、胡风、丁玲、冰心、夏衍、臧克家、阳翰笙、徐懋庸、陈白尘、赵家璧、曹靖华、许杰、王西彦、姚雪垠、梁斌、陈学昭等作家的回忆录著作和回忆鲁迅、郭沫若、茅盾、老舍、胡风、丁玲、沈从文、冯雪峰、瞿秋白、郁达夫、田汉等作家的文章、著作大量出现。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如此集中地、大规模地发表、出版作家回忆录,大概也只有20世纪30年代差可比拟。

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场域中,五四以来在现代文学史上辛勤耕耘的老一代作家及其大量回忆录著作一直处于被忽视的状态。丁玲当年就曾经抱怨说: “有些批评文章对新生作家爱之有余,对一些老作家很少关注。”①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下),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第729页,第731页。她创办 《中国》杂志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觉得 “老作家发表作品有困难,一些刊物对新老作家不一视同仁。”②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下),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第729页,第731页。以 “新启蒙”和 “现代派”为精神旗帜的20世纪80年代文学严重遮蔽了这些老作家的回忆录著作。这不仅造成了20世纪80年代文学批评对作家回忆录的忽视,而且至今依然支配着我们对20世纪80年代文学史的叙述。在我们的文学史中,八十年代文学几乎没有作家回忆录的位置。如果要以 “当代文学历史化”的学术理念切实 “重返八十年代”,就不应该至今依然对如此集中、如此大规模的作家回忆录写作不置一词。

以往的学术研究之所以会忽视这些数量庞大的作家回忆录,主要原因有二。一是这些回忆录本身的 “文学性”的确不高,二是我们对八十年代文学史的认识和理解依然受制于八十年代形成的认知框架。在20世纪80年代,进行回忆录创作的主要是五四以来的 “老作家”,他们撰写回忆录的主要目的不是进行 “纯文学”的追求,而是回顾、总结、反思、申诉甚至以此为手段争取自己在八十年代文坛以及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当年,他们的回忆录之所以没有引起太大反响,这与八十年代的文学生态密切相关。八十年代的文学主要以 “去政治化”和 “纯文学”为诉求目标,大家关注的是 “新启蒙”和 “现代派”。在这样的文学环境中,“文学性”不高而又往往具有一定意识形态色彩的作家回忆录自然很难引起批评界的兴趣。但是30年后,当我们 “重返八十年代”的时候,当我们希望能够对这段文学过往进行 “历史化”的时候,我们关注的焦点就不应该依然受制于20世纪80年代的认知框架,否则,这样的 “历史化”依然是当年文学批评的一种模仿和重复,我们就难以看到一个复杂多样、立体丰满的八十年代。在看到八十年代 “新生作家”、“新启蒙”、“现代派”文学“黄金时代”的同时,我们也应该对这些在八十年代文坛依然具有强大影响力的 “老作家”以及他们以撰写回忆录为主要手段参与文学史 “重构”的努力进行历史的检讨和总结。

从回忆录写作的角度考察 “老作家”们在八十年代文学场域中的存在是一个新颖而又重要的路径,它有助于我们考察这些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意识、文学实践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学生态。在20世纪80年代,作家回忆录的写作是许多老作家回归文坛的一种重要方式,也理应成为八十年代文学史不可或缺的一页。这些回忆录为我们提供了被以往的研究工作严重忽略掉了的 “另一半”八十年代文学的面貌:一个不一样的八十年代文学格局、文学思潮、文学生态和作家的精神人格。它们不仅在20世纪80年代的非虚构写作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历史地位,而且也为我们从整体上勾勒这些作家在人生暮年的精神状态提供了可能。在日益重视当代文学史料建设的当下,对八十年代作家的回忆录进行史料整理、文献考辨、综合研究,不仅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 “重返八十年代”的新视角,而且可以为以后的现当代文学研究提供史料支撑。

二、被严重忽略的文学史实——研究的现状

虽然杨正润、郭久麟、朱文华、辜也平等先生及其指导的博士生朱旭晨、郭小英、雷莹、韩彬等学者在中国现代传记文学领域的研究也不同程度地涉及20世纪80年代作家的回忆录,但是,由于问题意识的区别,他们更多关注的是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理论建设、文学史勾勒、文体分析及审美阐释,对于作家回忆录在八十年代文学场域中的位置及文学史作用却鲜有论述。

在以往的研究中,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回忆录主要是作为史料被参考引用的。真正将其作为研究对象的主要是一些个案研究,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鲁迅回忆录》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有关鲁迅的回忆录著作很多,仅以 《鲁迅回忆录》为题出版的著作就有作家出版社1961年出版的许广平著 《鲁迅回忆录》、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 《鲁迅回忆录》(一集)、1979年出版的 《鲁迅回忆录》(二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全六册 《鲁迅回忆录》和2010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许广平著 《鲁迅回忆录》 (手稿本)。其中,全六册 《鲁迅回忆录》分专著、散篇两部,各三册,共240万字。据鲁迅研究专家朱正说,这部回忆录 “收罗相当完备”,“几十年间所发表的重要一点的回忆文字,大体上都收齐了,选落的不多。”①朱正:《〈鲁迅回忆录正误〉为什么要印第三版》,《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2期。就此而言,关于鲁迅的回忆录现在应该是整理得已经相当完备了。但是关于鲁迅回忆录的研究著作却不是很多,迄今大概只有朱正的 《鲁迅回忆录正误》著作1本、文章20余篇,关注内容涉及许广平等人所著 《鲁迅回忆录》各版本内容的真实性、鲁迅形象的建构、手稿本与修改版版本的比较等。

巴金 《随想录》研究。在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中,最受关注的可能就是巴金的 《随想录》了。迄今为止,关于这部回忆录的研究,已经发表了论文120余篇,出版了专著、论文集6部。巴金的《随想录》之所以受到如此关注,一方面可能与巴金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界的影响有关;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 《随想录》中的内容不仅有回忆录,还有很多其他内容,可开拓的空间相对较大。这些研究成果主要涉及:巴金的忏悔意识、晚年思想,巴金的人格力量与形象建构,《随想录》的版本问题,作为见证文学的 《随想录》,作为散文的 《随想录》等。

《从文自传》初版于1934年,按说不属于我们的考察范围。但是,因为历史的原因,沈从文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就从中国文坛上消失了,当他在20世纪80年代复出时,已经有很多人不知道沈从文这个作家了。这就像他在重新发表自传时所说的那样:“如今说来,四五十岁生长在大城市里的知识分子,已很少有明白我是干什么的人;即部分专业同行,也很难有机会读到我过去的作品。”②沈从文:《从文自传·附记》,《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3期。就此而言,《从文自传》的重新发表几乎意味着一个作家的重新诞生。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关于《从文自传》的研究一直没有间断,发表有论文30余篇。主要关注的内容有:《从文自传》对于沈从文研究的意义,它的版本问题,它作为传记文学的价值,它与 《朝花夕拾》《少年时代》等作家传记的比较等。

关于杨绛 《干校六记》的研究论文多达40余篇,其中有三分之一是翻译研究,有三分之一是将其作为见证文学进行研究,另外有三分之一是将其作为散文文本研究。其他研究相对较多的作家回忆录还有丁玲的 《魍魉世界》《风雪人间》(论文7篇,主要是将二者作为丁玲人格塑造的文本进行研究)、茅盾的 《我走过的道路》(论文5篇,主要是沈卫威的 “正误”文章)、夏衍的 《懒寻旧梦录》(论文5篇,主要是将其作为见证文学进行理解)、陈白尘的 《云梦断忆》(论文5篇,关注其见证文学的价值)。

将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作为一种文学现象进行整体研究的,目前所见只有1篇:《八十年代老作家回忆录初论——以 〈新文学史料〉为例》(金鑫)。该文概括论述了20世纪80年代作家回忆录的写作意图、契约性、优越感、真实性、忏悔意识等。对于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的研究而言,这是一篇重要文章。但正如文章题目所示,这也仅仅是一个 “初探”,很多问题都未能深入展开。同时,就作家回忆录在八十年代文学场域中的生产机制与生成过程,作家回忆录与20世纪80年代文学场域的关系,作家回忆录的写作本身所反映出来的文学生态以及一代知识分子在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意识而言,这一领域中的很多重要问题还有待更为深入、广泛的研究。

由以上综述可知,与20世纪80年代大规模出现的作家回忆录相比,关于它们的研究少得可怜。综合性研究论文仅只1篇,其余不到200篇的研究论文和总数不到10部的研究著作也主要是关于鲁迅、巴金、沈从文、杨绛、丁玲等人的。这样的研究现状与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集中、大规模的出现显然是不相称的。之所以会出现这样一种尴尬的现象,其主要原因在于,我们一直没有把它们作为一种文学现象进行整体考察,而仅仅是作为文献资料进行考证和运用。如果把它们放置到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场域中进行整体研究,不仅会打开这些作家回忆录的内在空间,而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推进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历史化进程。

这一工作仍然应该以文本细读为着力点,同时参照、校阅其他相关史料,但是又与以往对这些作家回忆录的运用大不相同。以往的学术研究很少以这些回忆录本身为研究对象,更多的是在研究某一具体作家或文学事件时,引用这些回忆录作为论据。而我们的研究则别有追求。我们希望将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作为一个完整的文学对象进行分析,而不是寻章摘句式地寻找证据。我们希望把作家回忆录作为一个完整的文本进行解读,却又不把自己的目的局限于阐释它们的文学性。我们的研究是一种基于文本细读、史料考证而又通往文学生态和文学环境的外部研究,它将超越之前仅将回忆录作为论据加以运用的思路,也不局限于通过文本细读阐释其文学性的 “纯文学”做法。作家回忆录并不仅仅是文学研究的论据,它也可以成为独立的研究对象;文学史研究也不仅仅是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分析,它也应该包括对文学场域、文学生态的还原与建构。我们希望能够将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的写作作为一个在场的文学现象,以回忆录文本作为自己分析问题的出发点,结合作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身世起伏及其在新时期文坛上的状况,通过对这一文学现象的考察呈现立体丰满、复杂多样的八十年代文学史。

三、概念界定·史料整理·文本分析·历史建构——研究的理路

如果要开展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的研究工作,我们认为以下几个方面或许可以成为关注的重点。

(一)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的界定与范围

就其界定而言,主要解决两个问题:在中国当代文学语境中,作家回忆录与作家自传之间是什么关系;根据文学创作的要求,回忆录的细节可否虚构以及如何虚构。

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至今没有一个基本的整理,散落在各种报刊中、作家的文集中、专著的序跋中、书信的注释中。就其文体而言,可以是史料,也可以是散文,还可以是注释。就其范围而言,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大致可以包括以下几种情况:(1)自传性回忆录。这种情况在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中占大多数,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 “新文学史料丛书”、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 “中国现代作家论创作丛书”等。(2)他传性回忆录。就是回忆作家的文字。与第一种情况比较起来,这种回忆录一般篇幅较短。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纪念文集 《忆秋白》,《新文学史料》组织发表的 “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特辑”、“纪念郁达夫殉难四十周年特辑”、“纪念冯雪峰逝世十周年特辑”等。(3)回忆文艺社团、文艺运动、文艺报刊或重大文学史实的文字。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 《左联回忆录》(上、下),《新文学史料》组织发表的 “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系列文章13篇、“左联成立五十周年纪念特辑”系列文章16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上海 “孤岛”文学回忆录》(上、下)等。

有两种文体我们认为不宜放在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的范围。一种是日记,另一种是传记。不将日记包括在作家回忆录的范围,主要是因为日记相对缺少回忆录那样一种长时段的反观性视角和反思性视野。一般的传记当然不能包括在回忆录之内,即便是作家亲友撰写的带有回忆性的传记,我们认为也不宜于包括在回忆录里面。因为传记与回忆录在性质上有着很大的区别。传记的基础在史料,它是在史料调查研究基础上进行的一种文学书写;回忆录的基础是回忆,它是基于对回忆的主观性自信而完成的一种历史建构。

(二)“进步”作家人生经历、创作生涯的回顾与总结

就自传性回忆录而言,交代人生经历、回忆创作历程的著作占大多数。茅盾的 《我走过的道路》、丁玲的 《风雪人间》、夏衍的 《懒寻旧梦录》、臧克家的 《诗与生活》、阳翰笙的 《风雨五十年》、姚雪垠的 《学习追求五十年》、杨绛的 《干校六记》、陈白尘的 《云梦断忆》都属于这一类。如果把这类回忆录放置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场域中进行考察,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如果把它们理解为一种见证文学,在回忆自己的人生经历与创作历程时,作家强调了什么?又回避了什么?他这样强调与回避的初衷是什么?这与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环境有什么关系?比如茅盾的 《我走过的道路》,作者自称,“所记事物,务求真实。言语对答,或偶添藻饰,但且不因华失真。”①茅盾:《我走过的道路·序》,《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页。但是,据沈卫威教授考释,茅盾这三册回忆录的错误却不下百处,其原因既有记忆之误,也有刻意的回避与掩饰。②沈卫威:《茅盾 〈我走过的道路〉错误略说》,《浙江学刊》1990年第5期。一部以 “务求真实”为书写标准的回忆录为什么会有这些刻意的回避与掩饰?如果考虑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文学环境,我们又应该如何解读这些 “回避与掩饰”?

对作家的人生经历、创作生涯进行回顾和总结的不仅有自传性回忆录,而且包括他人回忆作家的文字,这样的文字在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中也占有很大比重。亲友回忆怀念作家的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表彰他们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贡献。这里面有些情况值得关注。有些回忆录是在作家正面形象已经确立后又做部分修正的,比如鲁迅,从文革时期的神化、割裂甚至扭曲到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思潮中的 “人间鲁迅”,鲁迅的形象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这些变化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鲁迅回忆录的发表对于20世纪80年代鲁迅形象的重新建构具有怎样的影响?与之后的史料相比,20世纪80年代的鲁迅回忆录具有什么样的特点和局限?这对鲁迅形象的研究和传播具有什么影响?有些回忆录是属于全面介绍性质的,这样的作家往往被认为在以往的文学史上书写得不够全面,比如李广田、李健吾、许地山、沈尹默、钱玄同、刘半农等。那么,这样的作家在之前的文学史上被强调、突出了什么?遮蔽了什么?在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回忆录中又 “恢复”了什么?其原因何在?另一种情况是更多强调作家的革命贡献,如关于萧三、潘汉年、冯乃超、胡愈之等人的回忆录。以作家的身份强调其对革命的贡献,这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什么样的文学生态?

这样的回顾与总结在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中有时还会以纪念专辑的形式组织系列文章进行发表。比如在20世纪80年代,《新文学史料》曾开辟专栏组织文章对9位刚刚去世的作家进行悼念,对12位作家逢五逢十的诞辰或去世周年进行纪念。但是,他们之间也有所区别。郭沫若、茅盾、丁玲、曹靖华、叶圣陶、沈从文、萧军的悼念专栏使用的词汇是 “悼念”或 “怀念”,而聂绀弩、胡风的悼念专栏使用的词汇却是 “研究”。鲁迅、郁达夫、冯雪峰的纪念专栏是 “周年特辑”,郑振铎、田汉、老舍、王任叔的专栏是 “研究”,徐志摩、杨刚、耿济之、何其芳等作家的纪念文章甚至没有设置专栏,而是与其它回忆文章一起放在了 “作家作品”栏目中。对作家怀念性文章的不同处理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生态以及学术界对不同作家的价值判断。

(三)“问题”作家人生清白的证明与文学地位的回归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有些作家因为历史的原因,被认为存在 “问题”,受到不同程度的批判,甚至被长期剥夺文学创作的权力,排除在作家队伍之外。 “文革”结束后,随着意识形态的转型,这些作家的历史问题逐步得到解决。在此过程中,作家回忆录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它们不仅为文学史书写提供了史料支撑,也为作家正面形象的传播提供了感性基础。

有些作家主要是通过创作回忆录进行自我辩诬。丁玲创作 《魍魉世界》的一个主要目的就在于撇清泼在自己身上的污水。有关 “南京变节”的流言一直困扰着丁玲,并成为她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被批判的一个把柄。1933年康生就有意散布 “丁玲曾在南京自首”的流言;1955年又有人以此为武器参与批判 “丁、陈反党集团”;1957年 “反右”运动时此事被再次提出,丁玲也因此被开除出党,撤销职务;“文革”期间丁玲又以叛徒的罪名锒铛入狱。“文革”结束后,丁玲极力要求 “改正这一重大历史错案”,却遭到 “干扰和阻挠”,于是 “她决心写出这本回忆录,把当年的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写出来,诉说给人们”。①陈明:《题记》,《魍魉世界·风雪人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4页。《胡风回忆录》撰写的初衷也带有为自己作证的意思。“文革”结束后,胡风一直期待着自己的历史问题能够早日得到解决。1980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得到平反,但是胡风的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因此,直到去世,胡风都在为自己的彻底平反做出各种努力,撰写回忆录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式。在这部回忆录的开头,胡风就十分直白地陈述说,“关于左联,大家提供的情况需要补充和相互校正。我是一段时间的当事人,得提供我所经历的情况。”②胡风:《回忆参加左联前后 (一)》,《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1期。

有些作家则选择了重新发表之前曾经发表过的回忆录,比如沈从文。从1948年在香港 《大众文艺丛刊》受到批判开始,沈从文在大陆文学界的处境日益严峻,终至销声匿迹。在20世纪80年代重新复出时,沈从文重新发表 《从文自传》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目的恐怕就是重新树立自己的文学史形象。胡风 “三十万言书”在20世纪80年代的重新发表也可以归入此类。“三十万言书”曾经给胡风及其亲友带来了灭顶之灾,在批判胡风的过程中多次被断章取义或曲解原意,成为其 “反革命”罪名的重要证据。要从人们内心深处彻底改变胡风的 “反革命”形象,为其证明清白,就必须让人们看到 “三十万言书”的本来面目。于是,在1988年6月18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发出 《关于为胡风同志进一步平反的补充通知》之后,《新文学史料》1988年第4期用近120页的篇幅重新发表了 “三十万言书”的一、二、四部分。从一定意义上讲,“三十万言书”就是一份带有很强的理论总结性质的回忆录,而这个回忆录的重新发表在很大意义上是为了给胡风证明清白。

除了作家自己撰写回忆录或者重新发表作家之前的回忆录外,一些个人或组织为了证明作家的清白、恢复作家应有的历史地位,也纷纷撰写回忆录,为作家重新树立历史形象。如发表于 《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3期纪念瞿秋白的回忆文章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纪念文集 《忆秋白》。在这些回忆录中,如瞿独伊的 《怀念父亲》、周扬的 《“为大家开辟一条光明的路”——纪念瞿秋白同志就义四十五周年》、茅盾的 《回忆秋白烈士》、丁玲的 《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叶圣陶的《回忆瞿秋白先生》等,这些文章不仅为瞿秋白重新树立了革命者的伟大形象,而且肯定了他作为“我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的主要奠基人之一”③周扬:《“为大家开辟一条光明的路”——纪念瞿秋白同志就义四十五周年》,《忆秋白》,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页。的文学史地位。与瞿秋白回忆录官方组织的性质不同,有关 “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的回忆录则主要是由胡风的女儿晓风组织起来的,其出版也充满了曲折。据晓风自己说,20世纪80年代末,她 “约集当年受 ‘胡风反革命集团’一案牵连的当事人撰文回忆自己与胡风之间关系的渊源,所受到的影响,以及被打成 ‘胡风分子’之后的遭遇”,将收集到的文章 “编成一部多人集,以给后人留下一些第一手的资料”。这是在 “胡风反革命集团”彻底平反以后,胡风家属在文学上为胡风以及受其影响的作家重新建构文学史形象的又一次努力。但是,由于20世纪80年代时代环境的复杂性,这种努力有时候会变得十分困难。这部 “多人集”的出版过程很不顺利。“由于客观形势的变化,原来很热心的出版社忽然不再提了。此事就只好搁置一边,一搁就是三、四年。”④晓风:《我与胡风——胡风事件三十七人回忆·编后》,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第848页。最终,这部在20世纪80年代末就已编好的回忆录文集直到1993年才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

有些作家回忆录的发表有点类似于 “遗失”作家的重新发掘。这类作家与上一类作家不同的地方在于,上一类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文坛或学术研究中是 “存在”的,只不过是以反面的形象出现的而已,而这一类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文坛上或文学史叙述中几乎就是被遗忘的对象,他们的名字几乎已经被大多数人忘记。但是在重写文学史的思潮中,他们的文学史价值受到重新评估,他们的名字也因为自己亲友的回忆录而逐渐被读者了解。这里面有英年早逝的朱湘、梁遇春、穆时英、王以仁、王思玷;也有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而被历史 “遗忘”的沈从文、张恨水、陈梦家、徐訏、王文显、黎烈文等。朱湘的 “消失”,意识形态的原因是有的,但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其英年早逝,而他能够在20世纪80年代重新进入读者的视野,时代环境的变化自然是至关重要的因素,而罗念生等人在朱湘形象的传播、文学价值的评价等方面所做出的努力也不可小觑。罗念生不仅与罗暟岚、徐霞村等人在 《新文学史料》上发表文章传播朱湘的形象,而且在推动朱湘的重新评价、出版朱湘的遗著方面也花费了大量功夫。

(四)缺失的回忆录与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场

在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的写作热潮中,一些在现代文学史上十分重要的作家,如周扬、曹禺、张爱玲、穆旦等,回忆录的数量却十分稀少。这是一个十分值得注意的现象。从 “左联”成立到20世纪80年代前期,除开 “文革”期间,周扬一直是中国左翼文学的重要领导人。当胡风、丁玲、夏衍、阳翰笙等人都发表、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时,周扬回忆录的 “缺失”以及 《周扬文集》的 “难产”不禁让人感到意味深长。从这一现象入手,我们或许能够触摸到20世纪80年代文学场域中的关键内涵。从王瑶的 《中国新文学史稿》到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史书写,曹禺一直是一个重要的存在。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有关他的回忆录文章却并不多见,发表作家回忆录最重要的期刊 《新文学史料》上竟然没有他的一篇回忆录。这种现象颇为耐人寻味。由于历史原因,张爱玲、穆旦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文学史上几乎一直 “阙如”,随着意识形态的转变,20世纪90年代之后他们一时之间又大红大紫。就其文学史地位而言,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转折期。但是,与曾经“附逆”的周作人相比较,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这两位作家的回忆录数量还是过于稀少,其间的意味值得探究。

(五)文学史料的保存与文学史实的辨证

就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的内容而言,除了进一步确立或部分修正 “进步”作家的文学史地位、给一些 “问题”作家平反昭雪树立新的文学史形象之外,还有一大部分回忆录是关于文艺社团、文艺报刊和文艺运动的。这些回忆录的主要目的一个是给新时期的文学史重写提供史料支撑,再一个就是对之前被 “扭曲”的文学史料进行辨证。

保存史料的作家回忆录主要包括文艺社团回忆录、文艺报刊回忆录、文艺作品回忆录、文艺活动回忆录。20世纪80年代发表的文艺社团回忆录主要涉及左联及其下属机构、解放区文艺社团以及其他20~30年代的进步文艺社团。如:赵铭彝的 《左翼戏剧家联盟是怎样组成的》《回忆左翼戏剧家联盟》,杨纤如的 《北方左翼作家联盟杂忆》,王志之的 《忆 “北方左联”》,钟敬之的 《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概貌侧记》,陈明的 《西北战地服务团第一年纪实》,马烽的 《晋绥边区文联培养青年作者的一些情况》,冯乃超的 《鲁迅与创造社》,郭绍虞的 《关于文学研究会的成立》,任钧的 《关于太阳社》等。

20世纪80年代发表了不少关于中国现代文学重要文艺报刊的回忆录,但也有不少重要的文艺报刊回忆文章很少,如创造社的 《创造季刊》《创造月刊》《创造周报》,太阳社的 《太阳月刊》,“七月派”的 《七月》《希望》,以及其他进步文艺报刊 《论语》 《语丝》 《新月》等。关于文艺作品的回忆录主要涉及在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影响或者对作家而言具有特殊意义的作品。这类回忆录最有代表性的是 “中国现代作家论创作丛书”。这套丛书收集的回忆录自然有很多都不是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但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也占有不小的比重,而且从重写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即便是之前撰写的回忆录,其实也参与到了20世纪80年代文学史重构的学术思潮中。

如果具体划分的话,关于文艺活动的回忆录大体上又包括以下几种:编辑出版、文艺运动、文学事件和文艺演出。20世纪80年代,著名文学出版家赵家璧先生撰写了多篇回忆录,重新建构自己为现代文学的出版发行做出的努力。文艺运动方面的回忆录主要是关于解放区的,如丁玲的 《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雷加的 《四十年代初延安文艺运动》 (一至四)、王亚平的 《冀鲁豫解放区文艺活动》等。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回忆录中,比较值得关注的文学事件主要是胡风事件和丁玲事件。因为事件本身的敏感性,关于这些事件的自发性回忆录并不多见,比较重要的有林默涵口述、黄英华整理的 《胡风事件的前前后后》,李之琏回忆1955—1957年处理丁玲问题经过的 《不该发生的故事》。文艺演出是共产党进行文艺宣传的重要手段,关于现代文学史上一些由共产党领导的文艺演出的回忆录在20世纪80年代也得以发表,如郑达的 《演剧队海外播种记——忆中国歌舞戏剧社在南洋的巡回演出》《战斗在国门内外——杂忆演剧五队在滇缅的活动》、吴强的 《新四军文艺活动回忆》、戈枫的 《忆抗敌剧社一次非寻常的演出活动》、岳野的 《长风破浪梦犹馨——忆南洋演出三年》等。

对于同一段文学历史,不同的作家因为立场不同、参与程度不同、记忆内容不同,很自然地会有不同的回忆。于是,当一个作家的回忆录发表出来后,其他作家往往会对其进行订正、补充甚至反驳。为此,自第3辑开始,《新文学史料》就开辟了 “来信摘登”栏目,专门发表对往期回忆录进行商榷的信息或文章。这里面有不少是学者根据研究或考证对作家回忆录的部分事实进行订正的,也有不少内容是相关作家根据自身记忆对有关事实提出质疑的,更有作家对涉及自身的内容进行严肃反驳的。例如,茅盾为了澄清三十年代 “两个口号”论争中的一些情况,在 《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辑发表了 《需要澄清一些事实》。20世纪50年代在河南省文艺界担任领导职务的李蕤为了反驳姚雪垠 《学习追求五十年》中的一些内容,发表了 《对姚雪垠同志 〈学习追求五十年〉中的一章的声明》,后来,姚雪垠又发表了 《请澄清事实》,对李蕤的声明进行了反驳。

(六)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的生产机制

在梳理总结过大量的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文本之后,我们还需要对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的生产机制进行深入的探讨和分析,并希望以此了解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生态。在此,我们需要考虑以下几个问题:

首先是为什么写作、发表作家回忆录。就官方的目的而言,主要是收集整理史料,以备分析研究,发展社会主义文艺。具体到作家则各有不同,或自我辩诬、证人清白,或记录时代、反思历史,或交代经历、回忆创作,或诉说苦难、彰显品格。回忆录写作不仅是新时期党和政府拨乱反正的体现,也是作家重新进入历史、在新的历史时空中获取文学史地位的努力。

其次是哪些作家需要或可以发表回忆录。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能够发表回忆录的主要是左翼作家,需要发表回忆录的则是在文革或反右期间被错误批判的作家;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随着文学史观念的变化,一些具有重要文学史影响的非左翼作家的回忆录也得以发表。

最后,作家回忆录可以写什么或作家愿意写什么。由于意识形态原因,并非所有回忆录的内容都可以发表;因为顾虑到自身的形象,有些史实虽然重要,但作家却不愿回忆,或在回忆时有意造成不同程度的扭曲。这里不仅涉及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生态,而且反映了一代作家在人生暮年的思想意识。

以上仅是我们在深入阐释八十年代作家回忆录之前,对这一领域的研究意义、现状及可能进行的初步考虑。或许,随着研究的进一步深入,部分内容会得到修正甚至否定,一些新的内容也会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我们期待着这一领域新的史料和成果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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