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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放-封闭到人化-物化
——论资本的文化逻辑

2018-01-29刘志洪牛思琦

天府新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物化逻辑资本

刘志洪 牛思琦

文化逻辑是晚期资本主义最引人注目的逻辑形态之一。随着资本成为统治现代世界的主体性力量,其作为 “普照之光”渗透进而贯穿于人、社会和自然的方方面面。文化一开始不过是资本统治的一隅。但随着统治的运演,文化越来越成为资本增殖的高级载体。资本与文化发生了丰富而复杂的耦合效应:资本形塑、规约文化,文化映照资本,二者互为表里,建构了当代文明的整体风貌。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逻辑”指事物存在和发展的规律、秩序、法则等,是一种必然性及其在观念上的反映。资本的文化逻辑即资本控制下文化生成、存在、演化的必然性,或精神观念中所映射的资本运动规律。

从开放和封闭的视角反思资本控制文化的生成进路,厘清文化运演的作用指向,是研究资本与文化的关系,进而在文化建设中超越资本逻辑的有效路径。以往研究多集中于某一层面或某一指向的具体作用,或以现代性和世俗化为考察背景,关注文化开放与封闭的辩证关系;①参见张容南:《封闭抑或开放:世俗时代的选择难题》,《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5期。在作者看来,资本主义造成现代性的兴起和世俗化的进程,产生了无求于外的人本主义文化观念,将人类置于一种封闭的内在框架之中,并由此导致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人类及其文化在封闭与开放之间面临着选择。或以文化的衍变过程为视角,作学理化分析,提炼出人化与物化的变化路径;①李鹏程:《文化衍变:外化、物化、异化、人化和内化》,《西安交通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或着眼现实发展,提出当代资本主义 “从经济 ‘物化’到心灵 ‘支配’”②张一兵:《从经济 “物化”到心灵的 “支配”——析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求是学刊》1995年第4期。,“意识形态的 ‘物’化与 ‘物’的意识形态化”③王晓升:《意识形态的 “物”化与 “物”的意识形态化——资本主义后现代社会意识形态状况分析》,《哲学动态》2016年第12期。等观点。但这些研究尚未触及开放-封闭与人化-物化之间的联系。因此,我们有必要敞开这两个层面间的关联,更为深入地审视资本支配下文化所呈现的四重指向。

一、开放:资本文化逻辑的起点

探寻资本文化逻辑的起点,构成研究该问题的前提。通常意义上,这种考察或奠基有两条进路:一是系统论的方式,即利用怀疑与批判找到一个逻辑支点,并以此支点为原点,通过推导与演绎得出相应论断,展开一系列工作,相关论断及后续工作的有效性取决于支点的确证性;二是生成论的方式,即通过历史回溯,找到一个可以从头开始的原初点,这既是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原点,又是以此来分析和评价之后人类历史现象 (包括文化现象)的参照点。比较起来,系统论的奠基方式存有极大风险,它受到的最大质疑来自对逻辑支点的不信任。而生成论的奠基方式依照历史逻辑进行,因其客观性而较少思维上的纠偏。对于资本文化逻辑的研究,两种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均适用,但两相结合会有更好的效果。从系统论和生成论的双重维度看,这个既是逻辑支点又是历史原点的结合点,更是研究资本文化逻辑的起点。这个起点是开放。

于资本而言,开放是增殖的手段。从一般性上考量的资本的开放,是指资本之世界运行逻辑,即通过在全球范围的流动获取尽可能广阔的增殖空间。在通过开放拓展增殖空间的过程中,资本由地方性和区域性的存在,最终形成一种世界性的存在。起初,这种开放只是单纯的经济行为,因为资本仅仅是在谋求增殖价值的经济利益,这就是普遍所言的 “经济全球化”,即资金、技术、管理等器物性存在在全球范围的配置。但经济行为绝非一种简单的生产劳作事件,基于经济活动之上的文化活动也会被包括其中。久而久之,这些经济的、文化的、器物性或制度性的因素结合在一起,建构出一个看似有 “理性”的社会文化体系时,作为原动力的资本也就获得了存在的合理性。确切地说,是开放使资本获得了在全球范围存在的合理性,让它拥有了长盛不衰的生命力。这也就可以解释,尽管遭遇了当前反全球化浪潮的有力抵制,但全球化仍旧是现代不可否认的基本特征,是现代化的主流。进而言之,在资本获得在全球范围存在的合理性的过程中,文化是关键一环。因此,我们可以说,文化全球化是比经济全球化更为深入的层级,它意味着真正全球化时代的到来。

究其本质而言,全球化是资本的全球化,文化全球化实则是资本逻辑在文化上的展开。文化全球化是一种以开放为指向的文化生长。开放提供了资本扩张和资本文化逻辑生存的空间。这引出了开放的另一重含义,即资本增殖方式的革新。从工业资本、商业资本、生息资本等到文化资本、社会资本、金融资本的演进,资本形态处于不断变幻中。文化资本是当代资本增殖的一个重要形态。但资本与文化的融合渐进并非当代的产物。一个半世纪之前,马克思提出了 “世界历史”和 “世界文学”的概念,以将资本的 “物质生产”和 “精神生产”相联系。只不过当代以后,由于资本增殖的介入,开放力度增强,让这种融合变得更加紧密。

于文化而言,开放是其得以维系的根本。文化不是一种静止、封闭的实体性存在,它在传承中创新,在转化中发展。其实,“人类存在从本质上说,是不可避免的外在化活动。在外在化的过程中,人向实在注入了意义。”①彼得·贝格尔:《神圣的帷幕:宗教社会学理论之要素》,高师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5页。“外在化”即开放,它使文化获得了生生不息的存在价值。从历史背景看,文化演进是一个渐趋开放的过程,表现为三个方面:首先,文化发展快速化。前资本主义时代的文明已经存在了数千年,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至今只有几百年的历史,但这短短几百年却产生出了比之前更多的文化成果。究其原因,资本主义社会起决定作用的是资本,为维持自身生命,资本总是一刻不停地快速运转,不断进行文化的创造与整合,给下一轮扩张提供丰富文化资本。其次,文化样貌世界化。在前资本主义的传统社会中,人们交往方式和社会联系的有限性使得人类的视域范围较为狭小,认识能力也受到局限,文化相对封闭,地域性成为其最明显的表征。资本的开放逻辑,一方面加强人类的 “互相往来”与 “互相依赖”,造就人类联系、社会关系的普遍与丰富,为 “世界文化”的形成创造条件;另一方面,使得 “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4页。,在原有地域性文化的基础上生成世界性文化。最后,文化表达多元化。前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开放程度的有限与文化专制有关。在前资本主义社会,文化的规则往往 “就是独裁政府的规则,这些规则指导人的任何一个行动,为他预先确定目标,并为他提供实现目标的手段”③鲍德里亚:《生产之镜》,仰海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131页。。无论是文化的创造者还是接受者,都受到统一准则的约束,表达相对单一。资本敏锐地抓住这一点,以自由、包容来反抗文化专制,在已有文化形式之上不断拓展文化表达的样态,创造出多样的文化产品。

二、封闭:资本文化逻辑的另一面

但在资本宰制下,文化的开放亦是封闭,二者一体两面、两极相通。甚至可以认为,封闭是资本文化逻辑中隐藏于开放背后的更为本质的向度。价值增殖是资本的核心逻辑,它塑造了文化的开放,同时也是文化封闭的源头。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文化作为资本增殖的方式,资本实现了价值,文化得以生成、存续、发展。若与资本增殖相悖,文化要么被资本霸权消解,要么被改造或同化,最终呈现的只会是符合资本增殖需要的开放性文化样态。更进一步说,在资本的文化逻辑中,无论文化的原初样貌如何,或现阶段出现何种表层特征,都会为增殖价值的核心取向服务。所以,开放性恰恰是资本增殖这一封闭性的展现,在根本的意义上起决定作用的是封闭性。

资本文化逻辑的封闭性,形成了以资本为主导的文化利益闭环。在以资本为主体关系的社会中,文化本质上不再是精神活动而是资本活动。统观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文化及其活动,不论是主体还是客体,无论是创造文化的一方还是接受文化的一方,“每个个人、每个消费者都被封闭于对商品的利益操控和为自身利益的符号中”④安贝托·艾柯:《开放的作品》,刘儒庭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18页。。然而,追逐现实利益的自我封闭,是文化退化的先兆。在这里,文化已失去它精神价值的 “光环”,完全衍变成了维护资本利益的符号。不可否认的是,资本的文化闭环在量上发展了文化,但在质上却贬抑了文化。所谓 “文化的发展”,其 “成果”也符合资本利益,甚至直接是资本利益的描画。

资本操控文化的利益闭环,加剧着异质文化间的断裂。在资本运动中,价值总是流向资本而非价值创造方,造成经济生活中的两极分化。在文化生活中,利益流向的不对等性同样存在。资本在传播文化的同时,迫使先进-落后、主导-从属两种不同质的文化形态逐渐分离,并拉大差距。资本在整个社会运行中处于主导性和优先性的地位,文化始终朝着有利于资产者的方面发展,主动方愈发主动,被动方更加被动。简言之,文化断裂让资本文化占据主动,并愈加强大;大部分非资本文化处于被动地位,并愈加式微,以至陷入主体与依附的尖锐性、非等向关系。

资本文化与非资本文化的分化,促使 “超文化”形成。“超文化”即占有绝对主导地位、享受绝对主动权的终极性主流文化,是资本文化的集中体现。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主义 “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05页。。资本统治下的文化格局亦呈现出主导与从属关系。资本文化占据主导,发展成主体性文化,非资本文化处于从属,沦为依附性文化,造成两种异质文化间的断裂。主体文化为维护自身的统治及资本利益,不断创造或改造出丰富多样的文化形态,但深层机理中隐藏的却是 “文化殖民主义”的心态。主体文化在形式的变幻与多样中强化自身,文化虽表面分化本质上却渐趋归一。这是形成 “凌驾”一切之上的文化的过程。从 “超文化”的逻辑范式讲,绝对统治代表着同一化、齐一性,意味着相对性的丧失。眼下愈演愈烈的文化全球化、文化多元化实质上是文化的同质化,即文化逐渐同化的过程。

就现实而言,“超文化”的形成是当今世界文化格局的生动注释。西方国家利用自身优势向他国输出文化,资本文化成为 “超文化”的代名词。它瓦解了文化本应承载的 “文以载道”价值传统,使之转而承担起资本的符号职能,变成了资本主义观念形态传布的工具。在文化渗透的过程中,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始终掌握着国际文化秩序建构的话语权;发展中国家或难以构筑自己的话语体系,或只是在文化意识形态的塑造下,对资本主义强势话语权进行归附与另类诠释。最终,资本链条末端的国家在国际话语建设中罹患 “集体失语症”。这一困局,在实践层面深化了资本的文化闭环效应。

上述资本文化逻辑的封闭特性,进一步巩固了资本的权力,即资本在社会中的支配力量。马克思说 “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9页,第589页。。伴随资本统治力的强化,资本权力的扩大与泛化,资本已 “意识到自己是一种社会权力”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 (上册),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17页。。由经济权力到社会权力的延展,突显出资本文化权力的意义。从一定意义上说,占有了文化权力,才能使资本全部的力量关系真正发挥出来,完全掌控现代世界。换言之,也唯有实现由 “经济帝国”到 “文化帝国”的升华,完全地支配整个人类社会,资本才达到其权力巅峰,成为现代社会的 “本体”。在文化权力拥有至高地位的 “资本-文化帝国”中,文化权力不过是资本权力的映射,文化执行的是资本的职能,文化的表现形态即是资本的表现形态。因而,文化是资本的 “文化化”或资本的 “化身”,文化权力不过是资本权力的一环。资本文化权力的生发,有力支撑起文化的持续封闭。

资本对经济生活的统治贯穿于生产、交换、分配、消费的全过程。④刘志洪,王赢:《支配现代世界:马克思对资本权力的澄明》,《湖北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同样,资本的文化权力也横亘于文化生产、文化交换、文化分配和文化消费的整个过程之中,并在各个环节都深度标注了文化的封闭性。

首先,文化生产的非需求性。不停地扩大再生产,是资本得以存续的重要基石。资本的文化逻辑也必须不折不扣贯彻之。为此,资本在文化生产中努力 “创造一种与自己相适应的生产方式作为自己的基础”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9页,第589页。,这就使得生产的溢出效应在所难免,同时陷入生产过剩的资本主义固有矛盾之中。换言之,文化生产受制于资本之本性,并非衡量供需关系之上的理性选择。或者说,正因为文化及其生产在整个生产方式的体系架构中居于顶层,从而资本的文化生产愈加呈现出无限扩大的趋向。但是,生产过程中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约束力,即资本封闭性造就的文化封闭性。故而,文化生产更是在朝向文化同一化的 “灰色”状态叠加,加深了虚假繁荣的生产幻象。

其次,文化交换的非平等性。在文化交换中,一方面,资本创造文化,但其不为创造者所用,而是被交换到资本回环的外围。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以交换为手段,向外倾销文化产品便是鲜明的例证;另一方面,非资本所创造的文化,无法向资本之文化体系输入,彻底失去了文化交换的能力。广大第三世界国家的 “集体性失语”就体现着文化交换权由不对等而至弱化的过程。文化交换的这种不平等根源于文化生产。生产过多决定了文化交换的转嫁性,主导方要将结构内部的剩余产品转移出去,向体系外端的从属方输出,这是资本调整供需关系以规避危机的自纠机制,演映为上述第一个层面。生产过多还决定了文化交换的排他性。资本的文化体系内没有再容纳其他文化的空间,本就处于弱势的非资本文化不存在破门而入的可能,必然呈无力之势,即上述第二个层面。总之,文化交换的不平等是对文化封闭的又一层体认。

再次,文化分配的非均衡性。受不平等交换的影响,文化分配也展现出两种特征。一是文化发展水平两极分化。如前所述,资本的文化逻辑中存在主体-依附之矛盾关系,矛盾的主要方面已先期利用交换优势占据主导,发展成优势文化,矛盾的另一方则加速沦为弱势文化。两种文化的界分逐步拉大,文化利益分配不再等效均齐。二是文化组成的结构占比不协调。强大的资本逻辑总能先发制人,将多余文化产品强行分配出去,于是,形成一种偏斜的背反性局面:某些落后地区享有的资本文化并不在少数,在特定领域甚至比发达地区更多、更强势。需要注意的是,这不是体系末端的落后地区主动选择的结果,而是由文化分配引发的被动接受,呈现出封闭逻辑的力度。

最后,文化消费的非自主性。消费本是人之生存与发展中主观自觉性的行为方式,可受思维、意识等人脑机能调控,让人在消费中得到主体自身的满足和提升。而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随着生产、交换、分配方式的改变,消费也发生了变异,它的 “目的已经不再是仅仅满足人自身的需要,而是为了使资本获取更大的利润”①丰子义:《全球化与资本的双重逻辑》,《北京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换言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消费已不再被人所控制,而是被资本掌握,渐渐丢失了理性自主的内核,消费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主要是作为实现资本增殖的手段。“在量上扩大现有的消费”、“造成新的需要”、“发现和创造出新的使用价值”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88页。都是其题中应有之义。受资本支配的文化消费,既是资本用以扩大和创造消费需求、拓展资本增殖空间的手段,其本身亦是资本增殖的重要空间。当代经济生活中强调高附加值的文化产业化趋势,便是为增大文化消费量的 “包装”。

“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69页。随着消费的完成、增殖的实现,被刺激扩大再生产,资本文化开始新一轮从生产到消费的权力统治。继而,在资本之文化权力统摄的内部,又形成一个封闭结构,让文化在封闭性桎梏中越陷越深。

三、人化-物化:资本文化逻辑的归宿

广义的文化即 “人化”,这是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的共识。然而,资本的文化逻辑,既具有开放的向度又内含封闭的特质,呈现出开放与封闭并置的特殊格局。资本统治下的文化总是面临与自身本质相类或相背的双重归宿。伴随资本文化逻辑的凯歌行进,由开放和封闭所促成的人化与物化的悖论愈发凸显。文化与人实质相通,而人在其现实性上又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对资本之文化逻辑的理解,可以从文化、人 (人性)、社会关系三位一体的视域加以综合展开。资本的文化逻辑中充满辩证而繁复的矛盾,它以开放-封闭为起始,在通往人化-物化的道路中,出现诸多相反相成的具体矛盾,形塑了资本文化逻辑的作用旨归。

第一,于文化而言,人文精神与科学理性的矛盾促成人化-物化之分异。人文精神是文化的题中之义,体现着文化的本质。在许多学者的研究中,都将文化视为一个整体性范畴,如泰勒在 《原始文化》中将文化定义为 “复杂的整体”,本尼迪克特在 《文化模式》中强调 “文化的整体意义”。如此,人文精神也必然显示出整合的属性,以呼应文化概念之内涵。然而,随着资本社会的发展,科学技术突飞猛进,而科学的理性精神讲求专业化,造成人类社会的种种分化,消减作为有机整体的人文精神。由此,在文化内部同时出现整合与分化的矛盾。

人文精神的整合性提升文化深度。创造性想象是文化整合与创新的重要环节。如赖特·米尔斯所言,“想象力是一种心智的品质,使人们能看清世事,以及或许就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的清晰全貌。”①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陈强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9页。这种 “想象力”在书中被赖特·米尔斯称为 “心智品质”,实际也是一种人文精神。通过想象力的作用,人类将整个社会作为一个总体性范畴而加以考量,关注事件背后的普遍联系,进而建立起视角转换关系,从具体的、个别的浅层化思考,上升至对社会生活意义的总体性沉思。在深度“想象”的基础上,文化创造的视野和广度大大拓展,促进了文化发展;而文化的创新发展又为文化深度的进一步升华打下铺垫。

科学理性的分化性降解文化深度。科学品格与资本精神具有高度一致性,资本逻辑在价值增殖上锱铢必较的精算思维,与自然科学要经受实证检验、讲求确定的理性品格结合,深刻作用于现代文化的样貌。科学理性的这一特质造成了文化的分化意识,将整个文化体系划分为若干门类,各部分因分化而被人为贴上标签,使彼此之间的界限泾渭分明,仅仅关注重点领域及关键环节。就此,受科学理性精神的影响,文化的分化性让它与自身整全性的本质逐渐背离。对细枝末节的过分强调,像显微镜般深刻、细致观察事物的具体纹路,很容易忽视事件间的彼此联系,仅看到狭隘视域内的表象,实质上与真相渐行渐远。

分化性对文化深度的降解,造就文化的物化趋向。在资本和科学精神的规约下,固有文化被看作一个实证的、既定的存在,文化中的物化现象被当成自然事实。在这种物化意识的作用下,不仅仅外部各种类文化分离、内部文化属性断裂,更会导致总体性透视能力的消失,只能产生文化碎片。由于丧失了总体性透视能力,人类无法从整体上触及文化本质,也就看不到文化所连接的过去与未来,对未来的可能性蓝图缺失信心,成为物化结构中的人。质言之,人被文化的分化性、浅层性束缚,就是陷于物化的泥沼中不能自拔。

第二,于人或人性而言,解放与奴役、自由与束缚的矛盾加深文化的人化-物化之界区。资本文化的开放逻辑促进人的解放与自由,实现人化;而资本的封闭逻辑使人遭受奴役与束缚,加重物化。

求知是人类解放与自由的重要源泉。文化在原点上可比喻为黑暗的 “洞穴”②可以根据柏拉图的 “洞穴”隐喻,将文化视为一个 “洞穴”,人是黑暗洞穴中被捆住手脚的囚徒,获得的只是影像和回声中的虚假现实。若想获得人身发展与文化进步,应打开束缚在人身之上的镣铐,不再满足原有文化的狭隘范围。,其发展过程就是人类挣脱 “洞穴”不断求知的过程。于本性上说,人总是一种好奇的生物,完整人性的获得必须超越已有文化,在求知欲的推动下开拓出新领域。基于此,与求知相伴的文化开放是构筑完整人性的通路。前资本主义与早期资本主义时代,求知的人类创造出丰富文化成果,为处于奴役状态中的人身解放奠定基础。相反,摒弃知识的 “冷漠开放”③参见艾伦·布卢姆:《美国精神的封闭》,占旭英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导言第16页。书中将开放定义为两种形式,即“冷漠的开放”和 “鼓励探索知识的开放”。阻滞了探索的欲望,是人类自由之路的障碍。伴随资本统治的深入,其增殖逻辑生产出的过剩文化产品,消减了求知开放的欲望,并由此造成一种精神和文化上的封闭,成为诸多现实危机的根源。故而,求知向反求知的转换将文化推向 “人化”的反面,促动 “物化”因素的生成。

反求知衍生出文化的相对主义、虚无主义。从某种意义上讲,求知是在找寻抵达真相的可能性,探索确定性是其真实目的;而反求知则无意于寻求真理,将事物的确定性不置可否。资本逻辑的反求知倾向建立在资本文化的高度发达之上,即承认求知促进人化并造就了文化大发展。那么,人的“解放”与 “自由”便为相对主义的确立带来保障。以自由主义和人性解放为名,人类可以进行不被施加任何干预的自主选择,让文化的确定性求知失去存在的前提与必要性。没有对错、是非、善恶之分,一切都是具有 “确定性”的正确和至善;即使与真理相悖,只要掩饰得当也依然完美无瑕。缺少对知识的追求,使虚假得以大行其道,让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和虚无缥缈。至此,文化表面上呈现多元融合、包容共生的良性互动,其实是在朝同一化、均质化的方向滑落。

文化的相对与虚无加重本体之物化危机。价值选择上相对主义与虚无主义的文化表象,促使本体自身的文化与 “人化”之本质渐趋脱离而出现 “物化”之势。由于求知欲衰竭导致价值失范,人类失去了价值判断的理性标准,也丢掉了打破自身束缚的能力,造成文化内部之断裂。如若将文化简要分解为 “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与 “人的本质力量异化”两种存在形式,当作为文化创造主体的人不受任何约束之时,人本身的自然正当性皈依于基本物质欲望,人化向物化的靠拢让人无法走出现实物欲世界的自我封闭。人性的异化和人的整体性的丧失,深邃精神向度的消解,让非人化的异质性能量占据统治地位,文化向自然复归,文化价值中精神性的部分日渐减少。当文化的精神内核中只剩下物质成分的时候,文化会最终倒退为本能或自然。

第三,于社会关系而言,优化与退化的矛盾构造文化的人化-物化之歧路。资本本质上是一种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它在现代社会逐渐深入的过程,就是社会关系丰富与完善的进路。前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只是在 “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 (上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04页。,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较为有限,社会关系相对单一,致使偏狭领域内的人身依附性加强。以此而论,人的依赖性正是对人化的束缚,造成社会关系的长期孤立、文化发展缓慢。与资本之开放性相伴,资本关系将人从以往的依赖关系中解放出来,使人的社会关系得到普遍性的发展。社会关系不断完善的进化之路,体认着资本支配现代世界的“变革”进程,也映照出文化之 “人化”属向的增进。

资本在完善社会关系的同时也摧毁社会关系。确切地说,资本 “是一种以物为中介的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关系”②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77-878页,第940页。,天然地具有物的属性。在资本扩张中,固然创造出人与人丰富的社会联系,促进人一定程度的自由发展与文化进步,但这并不是资本的真实目的,而不过是资本运动的一个附属品,建立物的社会关系才是资本统治的归宿。为此,资本必须使社会关系破旧立新,“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4页。,“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 ‘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3页。对传统社会关系的抛弃与新型“金钱关系”的确定,是资本改变社会关系的两个方面。

物化是资本控制社会关系的最终指向。资本攫取了现代世界的最高权力,表面上是人统治世间万物,内里则是资本作为物统治着一切,形成了资本社会中以物为主导的核心架构。资本的物化逻辑从根本上 “把人当作既在精神上又在肉体上非人化的存在物生产出来”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82页。,人不过是资本或物的存在形式。进而,作为人本性体现的社会关系亦是资本衍化成的 “符号”,并渐趋变成一种对立物生成,展现出与自身相异的特征。如马克思所言,“这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⑥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77-878页,第940页。,由物化乃至异化,社会关系→人→文化的运作机理,构成资本文化更为真切的样貌。

四、资本文化逻辑的实践启迪

对资本的文化逻辑的研究,不仅是为了从理论上使这种逻辑显露出来,更重要的是为了在实践中更合理地对待和处理资本文化逻辑。从导控继而驾驭、超越资本逻辑的角度看,充分利用开放-人化的向度,妥善规避封闭-物化的缺陷,始终秉持对资本的超越,是引导现代文化持续健康发展的关键。对此,可从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面系统考虑。

宏观上,把握文化开放与封闭间的张力。开放是资本逻辑的固有本性,也是资本运动的基本趋向,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在现实层面昭示了资本之开放性。在全球化进程中,关键是要在实践中把持开放的度,坚持适度开放,处理好文化的全球化与本土化、现代与传统、时代性与民族性之关系,自觉培育适应时代需要、富有创造力的主体文化。空间上,要加强与他国优秀文化的交流互鉴。改革开放后的当代中国,以海纳百川的胸怀逐渐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央,意味着在世界范围多元融合的机会增多,应主动吸收西方先进文化,以兼收并蓄、博采众长的心态汲取其有益因素,让他国文化 (包括受资本统治的文化)的优秀基因在本民族文化的血液中相融共生。时间上,要深度挖掘本民族传统文化的精华成分。传统文化诞生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境遇中。让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相衔接,实现其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对于超越资本主义的异化状态,完成资本逻辑统治之下文化的自我反拨与救赎,有着深刻的启示意义。同时,无论是异国文化还是本民族文化,在开放吸纳之际也要有充分的自觉。一方面,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世界文化不可盲目接受、以洋为尊,要以批判思维辩证对待之,提升文化甄别能力;另一方面,针对传统文化热度的持续升温,切忌文化保守主义的回归,防止过度复古。

中观上,注重文化建设中人文精神的养成。资本逻辑的理性化特质促进文化发展,但由理性化衍生的分化性也有消极的阻碍作用,造成文化碎片化与人文精神衰减。因此,亟须用人文精神提振文化深度。这是实践文化之本质内涵的理论路径。文化以人为本,人是文化的主体、文化活动的轴心,培育文化中的人文精神,着眼点应该在人。内在看,塑造健康人格是生成以人为中心的人文精神之关键。只有充实人的精神世界,具有立足人性的终极关怀与深刻思想,主体人格才能在现实的 “唯物质”冲击下保持定力,不沉湎感官欲望的占有。外在看,道德与法律的约束是人文精神得以存续之保障。文化的物化性使人呈现出不受任何限制的 “自由”,在减弱道德与法制规约力的同时也消解着人文精神,因此,加强德法双重约制是树立现代人文精神的应有要旨。“法律是成文的道德,道德是内心的法律”,二者的相辅相成、互为补充构筑起人性的底线,促进文化良性发展。

微观上,以家庭关系作为生成社会关系完整性的基础。家庭是社会的最小单位。马克思、恩格斯曾特别指出,“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3页。,以此揭示资本主义统治逻辑对家庭关系的改变。从资本简化、同化社会关系的逻辑出发,个人及文化完整性的建构,需以家庭关系的 “恢复”为出发点,用优良家风和精神传承使被金钱侵蚀的家庭关系得到丰富与完善。作为人的社会属性彰显的具体空间,家庭关系重构是社会关系健全的基础,社会关系因家庭关系的恢复而渐趋激发出活力的过程,也是人的本质得到回归的过程。从这个维度上说,当前需大力倡导良好家风家训的弘扬与承续,这是重建被资本异化的家庭关系,进而重塑文化整全性的必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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