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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创作中的鲁迅因素
——以《风景》为例

2018-01-29

广西教育·D版 2018年10期
关键词:方方阿Q风景

谢 秋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方方曾经在一篇访谈中说:“我们这一代人是读鲁迅成长起来的。”“我发现,在不同的年龄层读鲁迅,会有不同的收获。”“相信现在,我再去读一遍鲁迅,感觉会更深刻。”鲁迅在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很多作家都曾直接或间接地受到鲁迅其人其文的启发,方方这么说并不奇怪,而且在方方的小说创作中的确也表现出了这种启发性。在此笔者就以方方的《风景》为主要分析对象,浅析方方小说中的鲁迅因素。

一、鲁迅式情节设置

《风景》中的五哥因为做生意用阴招被人打,“父亲闻知后,鼻子一嗤说五哥是笨蛋加癞皮狗一个……父亲委实感叹一代不如一代。”[1]这样的话听起来耳熟能详,鲁迅小说《风波》中九斤老太的名言就是“一代不如一代!”[2]

而在方方的另一本小说《奔跑的火光》中,英芝不堪忍受丈夫的威胁一怒之下杀死丈夫,被枪毙倒下的瞬间“看到了刑场的土地上竟然四处开放着野花”[3]。刑场本给人的感觉是恐怖、肃杀,但在这里竟然绽放了满地的野花,这不得不说有点匪人所思。而鲁迅在《药》里也写道,夏瑜的坟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4]寒冬时节,田野里怎么可能绽放出“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的红白的小花来!在《呐喊·自序》里,鲁迅曾说“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关于“曲笔”的使用,可以说,方方在此处理的方法是有些对鲁迅的借鉴在里头的。

《风景》中的七哥(即小七子),小时候不被大家当作人看待,在通过自己的努力发达了之后,家里人就变得“关心”起他来。不光关心小七子的生活,还关心七哥的后代问题。七哥的妻子不能生育,他的姐姐们就开始打起了过继的主意。而当七哥的父亲告诉他,他的姐姐大香和小香都要请他吃饭,“叙叙姐弟之情”时,七哥的第一反应不是温馨,而是“听得大吃一惊”。片刻之后才“冷笑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哪有好心。’”大香小香从小欺负七哥欺负得最厉害,七哥小时候甚至暗暗决定长大一定要“强奸”她俩来报仇,这样的亲情怎么可能让小七子感受到感动。而最终七哥答应吃饭,大香和小香又为了在谁家吃而“争吵得互相骂了祖宗”,其实她俩只是想先占得先机,好让七哥对她们更亲近一点,以便过继她们的儿子罢了。小时候她们对七哥非常恶毒,故意陷害他挨打,以至于在七哥成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七哥都以强奸家中的全部女性为泄愤目标,但是就是这样的一对姐妹,在七哥发达之后,竟然不顾脸面,争前恐后地把自己的儿女过继给七哥,她们的目的自然不是弥补缺失的亲情,而是算计七哥死后的财产和地位,这跟《孤独者》魏连殳的远房亲戚们的嘴脸何其相似。但是不同的是,魏连殳的亲戚更加冷酷无情,而魏连殳相较于小七子,他的选择与行为也更加决绝。

《风景》中,“父亲说:‘得有儿子。要不你费老命奔的前途有谁能接着走下去?’……父亲说:‘七子,你可以过继一个儿子。’”小香姐姐立即说:“我的老二……为了弟弟到老有依靠,我豁出去把他交给你了。”大香姐姐说:“我那个老三……过继给你也合适。”而七哥听着二人的话只是“吃了一惊,又“吃了一惊”,”大香和小香的互相攻击和吵闹只为得到七哥的财产,他们从未想过小七子是他们的家人,而非利益工具。七哥不堪忍受家人的丑态出门就走,而他一出家门,“大香姐姐和小香姐姐的声音便在身后炸起。走了老远,还能听到她俩尖锐的叫喊。这一切使七哥恍若又回到了他过去的日子。七哥恐惧地加快了脚步,而心底里却一忽儿一个寒噤。”过去的日子对于七哥而言是一个噩梦,他对于这个家和家里的人从心底里感觉到“恐惧和寒气”,因为“家里过去又在什么时候承认过我这个儿子的呢?”

家人的冷漠以及贪欲都让人为七哥悲哀。而鲁迅《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不也是这样吗?但是鲁迅的笔触显然要比方方来得更老练和更冷酷,七哥成为省里干部之后,家人才参与夺取他财产的计划;而魏连殳穷苦潦倒,最后不过为求生计做了幕僚,家族里的人也要硬塞给他一个儿子,为的却是老家里魏连殳借给年老女工的一间寒屋!“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他们其实是要过继我那一间寒石山的屋子……他们父子的一生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5]一群人紧密筹划,只是为了夺取穷困之人的一间老屋!鲁迅并没有去写魏连殳内心的孤独和绝望,只是写了魏连殳给了族人小屋,但有钱之后如何的挥霍财产,如何的糟践自己而死,最后什么都没有给亲戚留下,决绝的和族人划开了界限,也杜绝了再看到他们以亲情为借口做出的丑恶的行径。

在决绝这个层面上,方方的小说中表达要显得柔和一些,七哥虽然反感家人势力但并最终并没有选择与家人决裂;七哥不想要姐姐的孩子,最终还是有了儿子——他从孤儿院里领养的。生活虽然不温暖,但七哥还是想活下去的,而且想好好活下去。尽管生活对七哥来说,并不比他小时候睡的床底下的地板更好,但他总还有些希望,而《孤独者》并没有给魏连殳这样一种希望。

二、鲁迅式看客和双重叙事视角

《风景》中有一段关于“看客”的描写,十分生动有趣:父母因琐事吵架,“于是左邻右舍来看热闹,那时正是晚饭时候,一个个的观众端着碗将门前围得密密匝匝。他们一边嚼着饭一边笑嘻嘻地对父亲和母亲评头论足。母亲朝父亲吐唾沫时,就有议论说母亲这个姿势没有以前好看了。父亲怒不可遏地砸碗时,好些声音又说砸碗没有砸开水瓶的声音好听。”[6]

小说中虽然已经是80年代,但是这些“看客”们给人的感觉还是那么的不舒服,一旦有什么“热闹”发生,闻风而动的永远都是“看客”。密密匝匝,伸长脖子,去探听别人发生的不幸,而且还要依照自己的喜好对眼前的热闹指指点点,丝毫没有联想到这也是他们自身所正在经受着的苦难,他们只是麻木,只是隐约的觉得有趣,好暂时忘却了自身的烦恼。方方对此的描写并没有鲁迅那么刻薄尖锐,似乎只是如实的描写了家长里短,而鲁迅则是用冰冷的眼光一瞥,随即就照出了日常生活下的人心之冷酷。

在《阿Q正传》中,众人围观阿Q和小D打架。围观者“‘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7]这些围观的闲人,嘴上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好像在看两只小狗在打架,劝解着,怂恿着,却看得津津有味,而阿Q被枪毙之前的游街,无数看客跟随到刑场,只为看一个死囚最后带给他们的“表演”,而阿Q终究没有唱一句,这些看客们却愤愤不平了,颇受了委屈似的:“他们多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8]

“愤愤不平”“委屈”“白跟一趟了”……鲁迅不动声色的转述“看客”们的想法,却把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冷酷表露无遗。鲁迅笔下的“看客”围在一起,密密匝匝,伸长脖子去探听别人发生的不幸,而且还要依照自己的喜好对主人公指指点点,丝毫没有联想到他们自身也是这穷苦人中的一个,被看之人遭受着的痛苦也是他们正在经受着的。“看客”只是麻木,只是隐约的觉得有趣,好暂时忘却自身的烦恼。鲁迅的这些描写是有“国民性批判”的意味在里头

方方的《风景》里对“看客”的描写并没有鲁迅那么刻薄尖锐,似乎只是如实的描写了村民们的精神空洞,以至于对于别人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异常热情和关注。“看客”面对夫妻之间寻常的争执时仿佛在看一场“秀”,他们肆意嬉笑和评论,正显示了他们内心的空虚和无聊。鲁迅的作品对方方创作上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方方并没有硬套鲁迅的模式,她学不到那么出神入化,而结合她自己的风格也不用学得那么像:天生对周围人事感兴趣,也爱调油加醋转述自己的见闻,一个喜欢打探家长里短的妇女视角,正是《风景》里面所想让大家看到的,生活粗鄙而无聊。

《风景》之所以能够把日常琐屑的生活展示得那么淋漓尽致,一定程度上在于双重叙事视角的运用。全篇都以家中仅存活了十六天便夭折的小八子的视角为第一叙述视角,而作品中读者又通过小八子的视角去看整个故事,这样一来,这个叙述就有两重,一是小八子看到的整个故事,二是读者通过小八子的叙述对全局的另一种把握。小八子的视角选择之所以如此成功,就是因为他已经死了,死者当然不会再有立场,他所看见的喜怒哀乐都是活人的,与他没有关系,这就给读者造成了一种死者讲的故事更加“真实”的错觉。读者由于小八子亡灵的身份对小八子的叙述绝对信任,效果自然要比作者直接去进行全知视角下叙述要好得多。

《风景》里的小八子“冷静而永恒”地看着一家人,仅仅是看着,并不参与其中,“我宁静地看着我的哥哥姐姐们生活和成长,在困厄中挣扎和在彼此间殴斗。”[9]“原谅我以十分冷静的目光一滴不漏地看着他们劳碌奔波,看着他们的艰辛和凄惶。”[10]“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冷静而恒久地去看山下那变幻无穷的最美丽的风景。”小八子眼中看到的一家人混乱琐碎的生活场景就成就了方方独特的写作技巧。

鲁迅在《死后》一文中也用死尸作为第一叙述视角,虽然小说中的“我”只是梦见自己死了,但是在梦中“我”却实实在在是以一个尸体的眼光去看待日常的人事和生活的,虽然已经死了,但是还能看到周围的人和事物,还能感觉和思考,并且故事也隐含了第二重视角,就是潜在的读者视角。小八子和“我”已经死了,和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关系,世上的纷纷扰扰对她们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用他们的眼光去看待作家想展示给读者的事物才会显得真实自然,不让读者生疑。他们既是经历者,又是局外人,双身份下对事物的看法便给了读者不一样的感受。在这一点上,方方和鲁迅是有某些共同点的。

在方方的写作上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即很强的思维跳跃性。《风景》中写父亲回忆自己的光辉事迹,“他望着浩渺长江,脸上像拿破仑一样毫无惧色。父亲手上拿的是扁担,父亲每次用的都是这根,深棕色油光油光的。他挥动起来得心应手,他觉得这玩艺儿不比关公的青龙偃月刀逊色。”[11]从拿破仑跳跃到关公,又从扁担跳跃到青龙偃月刀,拿古今中外毫无关系的两个人物一起叙述一个连续的片段,而且这种跳跃放在一个写鸡毛蒜皮的故事中产生了一种意外的滑稽感;而鲁迅作品中思维的跳跃更是随处可见,《故乡》他把一位瘦削的乡下女人杨二嫂比喻成一个 “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12],在《阿Q正传》中又把阿Q和小D打架时的倒影说做一个“蓝色的虹形”,将猥琐、渺小之物与高尚,壮观之物相联系,不仅让二者和谐的关联到一起,而且还能让读者领悟到字面之外的滑稽和荒诞。

综上可以看出,方方在其小说创作中,某些程度上的确受到鲁迅创作的启发和影响,无论是人物、情节的安排,还是视角的设置,二者都呈现出了一定的共通性。但这种共通性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建立在方方对鲁迅创作思想和她自己当下生活的思考上,进行的一种艺术再创造,应该说,这正是方方小说的魅力之一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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