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根浮萍到落地生根
——我的身份认同与离散写作
2018-01-29加拿大陈浩泉
加拿大 陈浩泉
身份认同的转变
我出生于中国沿海的华侨家庭,祖父十二岁就离乡别井,远赴南洋的吕宋岛(菲律宾)谋生。父亲与叔叔都在菲岛出生,但因祖父的传统观念,他们要回到唐山娶妻,就这样,我“错误地”在中国大陆出生。然而,我们的血液中似乎已遗传了远离故土的基因,家族的命运注定了我们将会与祖辈一样,漂洋过海,到另一片土地去追寻自己的梦想。终于,在十三岁那年,我也独自离开家乡,到香港和菲岛与父母团聚,从此,又开始了我们这一代和下一代的流徙生涯。
我们家族的迁徙图大致上可以这样勾画出来:
祖父辈:从中国大陆到菲岛,退休后告老还乡回归中国大陆。父辈:在菲岛出生,直至终老。我这一辈:中国大陆出生,到香港,再移民加拿大;部分家族成员在菲岛出生,其中有的也移民加拿大。下一代:香港出生,移民加拿大,目前回流香港;部分家族成员移民新加坡。现在家族成员分居地球东西两边五地:中国大陆、中国香港、菲岛、新加坡、加拿大。
少年时在家乡,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是中国人。到了当时还是英国殖民地的香港,出外旅游时,我们没有护照,拿的是一本绿色封面的“HKCI”(香港身份证明书),几乎到哪一个国家都要签证,各地机场的移民局人员看到这本绿色怪物,都会皱起眉头。严格来说,那时候我和过半数非土生的香港人一样,是无国籍人士。直到移民加拿大,入了加籍,我成了加拿大人。有人说,我们是“加籍华人”(Canadian Chinese),但我还是比较认同“华裔加人”(Chinese Canadian),我觉得这个称谓更为适合。虽然一般人认为两者没有分别,但我觉得在主客心态上还是有差异的。(请参阅陈浩泉:《香港作家在加拿大》一文,黄维梁主编:《活泼纷繁的香港文学》,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当然,作为一个“华裔加人”,我的国籍是加拿大,但在文化层面,我同时还是一个中国人,我们不可能与五千年的中华文化割裂。幸运的是,在奉行多元文化政策的加拿大,我们可以保留自己的中华文化,更可以通过自己的双重身份去促进中西文化的交流,这是我们应该感到欣慰的。
离散主题的写作
加拿大阿尔伯特大学的梁丽芳教授说,读了我的一些小说,觉得它们贯穿着一个离散的主题。事实的确如此。
出生于华侨家庭的我,直至二十一岁成人的年龄才第一次见到父亲。从几岁大刚开始认字的时候起,我就得学习给海外的父亲写信。也许,从写信到后来的写日记,我的写作兴趣就是这样逐步形成的。
个人作品中的离散主题主要表现在小说中。
《海山遥遥》写的就是南洋的华侨家庭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开始的离散故事,里面不少是自己家族的经历,所以,把它看成是半自传式的小说也无不可。这部小说描述两代华侨从中国大陆远涉重洋到海外谋生,侨眷离开家乡到香港和南洋千里寻夫寻父,其间的艰辛险阻,血泪斑斑,这种人生的悲欢离合,是家庭的伤痛,也是时代的悲剧。
《天涯何处是吾家》是另一族群与另一时空中的离散经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印尼等东南亚国家排华,大批华侨回到了祖国的怀抱。然后,他们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身心巨创,大失所望,最后还是离开了中国。原来的侨居国把他们拒于门外,这些人就只好滞留香港,开始他们另一段艰辛的人生历程。
《断鸢》写的是投奔怒海的越南难民。20世纪70年代,越南战争结束,美军撤出越南,南越被北越统一,大批难民从海陆两路出逃,成为震惊国际的越南难民潮。这部小说的主角是来自堤岸的一个华裔少女,她登上难民船,开始了惊心动魄、痛苦悲惨的逃亡旅程。从茫茫大海上的生死搏斗,到香港难民营的困苦压抑,最后踏上前往法国的飞机。这是一段特定时空中,另一个时代悲剧的离散书写。
《香港九七》《寻找伊甸园》两部小说,与《海山遥遥》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我们在香港停留下来后,一住就是三十年,早已视香港为家了。然而,“九七”问题来到眼前,我们又得收拾行囊,再次成为现代吉卜赛,重新在地球上流浪,去寻找自己的新家园。《香港九七》与《寻找伊甸园》里面都有我自己的影子。《香港九七》中,六百万人在那个历史的转折点,仿如站在十字街头,彷徨惊恐,四处找寻安身之所,这就是令人侧目的香港移民潮。这部小说了描述当时香港人面对关系自身前途的“九七”大限的心态与感受,还有他们各自不同的抉择,为历史留下真实而感性的一页。
写完《香港九七》之后,我就希望将来有机会能写个续篇。虽然续篇至今未动笔,然而,《寻找伊甸园》却有一点续篇的成分。香港人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大举移民美、加、澳各国,实际上就是“九七”问题的延续。在这十年间,离开香港的人数在七十万至一百万之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当然,这部小说写的不单是香港移民,还有来自台湾和中国大陆的。他们都是到“枫叶国”寻梦的炎黄子孙,为的是追寻一个理想的社会和美好的生活,寻找他们心目中的世外桃源。他们在异国他乡寻觅摸索、奋斗挣扎,付出了不少代价。移民岁月中的悲欢离合、家国情怀,人们的汗水与泪水,失落与收获,我都希望能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好好地表现出来,引起读者的共鸣,也能引发一些思索——为什么世世代代的华夏子民都要离乡背井地在地球上漂泊?什么是世上真正的理想国?什么是我们心中的伊甸园?……
我的小说中,有离散主题元素的还有《青春的旅程》和《扶桑之恋》《追情》。前者写一个海员的经历;后者则是通过一个留学日本的香港学生的遭遇,带出一个牵涉中日两代恩怨情仇的故事,情节曲折,感性的爱情故事中有大时代的投影,儿女私情中有正义与大爱的人性光辉。我期望这部小说能有一个比较高层次的道德与价值的立足点,是否做到,就得留待读者评价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离散的悲剧效果在这部小说中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发挥,希望它能感动到读者。
现在,我正计划写另一部关于华侨与侨眷的长篇小说《杏山烟雨》,也是一个离散主题的故事。
在我的散文与诗作中,同样会涉及离散题材,如《漂泊的梦》和《望夫山》这两首诗。前者谨录如下:
我们的祖辈/漂浮过太平洋/如一朵孤苦的萍/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们仍然要漂泊//梅花——/在北美的气温中能开放吗?/澳大利亚可有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