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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与落霞
——清诗漫谈(上)

2018-01-29湖南李元洛

名作欣赏 2018年13期
关键词:乌江项羽青春

湖南 李元洛

有人说,在中国古典诗歌的百花园里,清诗是最后的一度芳菲;我要说,在中国古典诗歌的长河中,清诗虽是大江东去的晚潮,却是殿后的声势与光彩均超过前潮也即明朝的后浪。晚潮澎湃,我们的耳边仍回荡着撼人的潮音;后浪横天,我们的眼前至今也仍然浪花四溅。

清诗的整体成就和名声虽然不及唐诗宋词元曲,而且诗名还往往为《红楼梦》等小说之名所掩,但清诗可说是唐宋诗之后的又一座高峰,不仅是大江晚潮,而且是高峰落照时分的绚丽晚霞,有待我们游目骋怀,倾心欣赏。本文所记并非晚潮或落霞的大观,而只是速写它的几幅小景,即摘取几朵浪花,剪取几片霞光。

秦始皇嬴政当年一统天下,称“皇”而曰“始”,大行焚书坑儒之暴政,造成中国历史上第一场空前而未绝后的浩劫,妄图子子孙孙无穷匮地以天下而家之;不料,秦代仅历二世至秦二世胡亥而绝,成了中国历史上最短命的仅十有五年的王朝。而且为秦始皇所始料不及的是,他自鸣得意的“焚书坑儒”创举,自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立案存照之后,尽管后来有人力图美化和翻案,但历代诗人与百姓对之却均是口诛而笔伐。

写作时间不算最早却是最早咏始皇霸业的名篇,当推诗人章孝标之子晚唐章碣的《焚书坑》:“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全诗堪称上乘,结尾尤为警策。宋代萧立之《咏秦》诗从“愚民”着笔,反之复之,也颇可一读:“燔经初意欲民愚,民果俱愚国未墟。无奈有人愚不得,夜思黄石读兵书。”明代袁宏道《经下邳》接踵而来,另辟蹊径:“诸儒坑尽一身余,始觉秦家网目疏。枉把六经灰火底,桥边犹有未烧书。”相传张良游下邳(治所在今江苏睢宁县西北古邳镇东)圯上,于桥头遇圯上老人黄石公,授以《太公兵法》。以上二诗,所咏为同一题材,却各开生面,好像同一歌词,不同的作曲家谱写的乐曲各不相同。时至清代,虽然文网森严,但仍有不少作者忍不住于此一试身手:

儒冠儒服委丘墟,文采风流化土苴。

尚有陆生坑不尽,留他马上说诗书。

(陆次云:《咏史》)

谤声易弭怨难除,秦法虽严亦甚疏。夜半桥边呼孺子,人间犹有未烧书。

(陈恭尹:《读秦纪》)

太息咸阳焚突如,文章都付劫灰余。六经诸子元何用?一卷亡秦黄石书。

(沈端:《读〈史记〉偶题》)

报韩亡命泇沟里,大索犹怜秦网疏。燔尽六经诛偶语,野桥又授一编书。

(金慰祖:《泇沟过留侯受书处》)

百里骊山一炬焦,劫灰何处认前朝?诗书焚后今犹在,到底阿房不耐烧。

(丁尧臣:《阿房》)

以上诸诗均写“焚书坑儒”之历史旧事,多引《史记·留侯世家》所述张良在江苏下邳遇黄石老人授《太公兵法》,遂助刘邦推翻秦朝的典故;或引《史记·陆贾列传》所记陆贾在刘邦面前称说《诗经》与《尚书》的故事。不读书的刘邦认为汉朝天下是“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贾传之后世的回答是:“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虽然以上所引诸作各有千秋,但我以为丁尧臣的《阿房》后来居上,更具新意。《史记·项羽本纪》说“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杜牧《阿房宫赋》也说“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但今人考证阿房宫当时并未完全建成,也未经项羽焚烧,不过,这是考古学家的事,我们且不必去管它。丁尧臣明写阿房宫,实写焚坑之事,妙就妙在以阿房宫之“不耐烧”反衬“诗书”即“文化”之长在,令人耳目一新。读诗至此,我想起余光中《不朽的P》一文中的妙语:“精神的力量,是世界上最柔弱同时也是最坚强的力量……秦始皇的劫火,烧不掉屈原的胡子;安禄山的兵燹,也烧不掉杜甫的那间破草堂。同样地,纳粹的重吨战车也碾不死康定斯基和贝克曼。”

在中国众多的河流中,小小的“乌江”本来是寂寂无名之辈,但因为有一位失败的英雄将它做了自己最后的归宿之地,竟然名闻遐迩,且波浪溅湿了两千多年的历史和自唐代以来许多诗人的诗章。

公元前202年,刘邦率兵三十万,追击围困西楚霸王项羽于垓下。“垓下”又称古垓下聚,在今日安徽灵璧县东南沱河北岸。韩信设“十面埋伏”,张良令各营夜奏楚乐,以致“四面楚歌”的成语流传至今。美人虞姬在一曲《垓下歌》之后,引剑自刎而香消玉殒。今日灵璧县东之宿泗公路旁有一座坟茔,墓前的石牌楼横额为“巾帼千秋”,左右两侧联语是“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姬耶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乌江,在今安徽和县东北四十里,今名乌江浦,项羽垓下兵败突围至此而自杀。后人于北岸建乌江亭,于乌江镇东南凤凰山筑霸王墓,立霸王祠,以作纪念。

作纪念的,还有历代有关的诗篇,其中的名作,首推晚唐大而咏历史见胜、小而叹爱情见长的诗人杜牧,他任安徽池州刺史时过乌江亭而作的《题乌江亭》一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他宣扬的是真爷们能屈能伸的海量和卷土重来不向命运低头的硬汉子精神。北宋的拗相公王安石却同他唱反调,也作有《叠题乌江亭》一诗:“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杜牧是诗人兼业余史学家,见解虽然不俗,但未免有些感情用事;王安石是大政治家兼诗人,他从政治上的人心向背与军事上的强弱对比,指出已经崩盘的项羽无法触底反弹,东山再起。这是一场隔代的诗的辩论会,正反两造不仅舌花灿烂,而且笔锋为剑,他人似乎是无法置喙的了。但是也不尽然,南宋女词人李清照有感于国破家亡而巾帼无用武之地,她对于项羽的歌颂有一种特定的时代感与当下感,既不同于杜牧,也有别于王安石,颇有“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之意,其《绝句》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以婉约词名世的词人,竟然也有喑呜叱咤之声;纤纤素手之下,竟然也有风号雷奋的交响。时至明代,王象春秉持的似乎是今日美称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原则,对刘邦、项羽各打五十大板,其《书项王庙壁》有云:“三章既沛秦川雨,入关又纵阿房炬,汉王真龙项王虎。玉玦三提王不语,鼎上杯羹弃翁姥,项王真龙汉王鼠。垓下美人泣楚歌,定陶美人泣楚舞,真龙亦鼠虎亦鼠!”即使是伟大人物,也有渺小的一面;即使被尊崇为英雄,有时也难免实为狗熊。小仲马曾经说过:“大人物不宜近看。”时至明代,对刘邦、项羽应该是远观了,王象春主动充当龙虎相争的裁判,执法应该说颇为公正和高明。

在前代诗人咏唱项羽及其祠墓的众多诗作之后,后来者已经很难突破前人的藩篱而自出新意了,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或意外,才、学、识、胆俱备的诗人,即使是对前人写过许多次的题材,他们也仍然会有自己的发现和表现。如晚唐李山甫《项羽庙》曾经写道:“为虏为王尽偶然,有何羞见汉江船。停分天下犹嫌少,可要行人赠纸钱?”明末周清原所著评话小说集《西湖二集》,也记载了一位狂士无名氏的《项羽庙》:“君不君兮臣不臣,缘何立庙在江滨?(又作‘嗟今空自作威灵’)平分天下曾嫌少,一陌黄钱值几文?”时至清代,冷饭热炒的诗人仍然不少,其中不乏佳作,如:

一炬咸阳火未残,楚人真是沐猴冠。

英雄岂学书生算,也作还乡昼锦看!

(汪绎:《项羽》)

骓马虞兮可奈何,汉军四面楚人歌。

乌江耻学鸿门遁,亭长无劳劝渡河。

(汪绍焻:《项王》)

无论是批评还是赞赏,或是讽刺与叹惋兼而有之的冷幽默,它们切入的角度均有所不同,表现的手法也因作者而异,和前人绝不雷同,总能让读者得到一些新的思想启示和艺术感受,有如鲜桃一口,而绝非烂杏一筐。

清人的同类诗作中,还有两首更可说木秀于林,出类拔萃:

落日乌江系小船,拔山气势想当年。

一间古庙荒烟外,野鼠衔髭上几筵。

(宋荦:《乌江》)

喑呜独灭虎狼秦,绝世英雄自有真。

俎上肯贻天下笑,座中唯觉沛公亲。

等闲割地分强敌,慷慨将头赠故人。

如此杀身犹洒落,怜他功狗与功臣!

(蒋士铨:《乌江项王庙》)

宋荦(1634—1713),字牧仲,号漫尘,河南商丘人,官至吏部尚书加太子少师,有《西陂类稿》与《漫堂诗话》。他的诗与王士禛齐名,实际却相去甚远,但其《乌江》一诗,却让我玩味再三。“古庙”即霸王祠,最早至少建于唐代,祠前有唐代当涂县令李阳冰篆额之“西楚霸王灵祠”字样。据说祠内原有宫、殿、室九十九间半,至宋荦来时,已颓败不堪矣。诗人笔走偏锋,不正写而侧写,虚写项羽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之伟烈,实写凄凉的乌江落日、寒凉的荒烟古庙,尤其是结句的“野鼠衔髭上几筵”之侧笔细节描写,如同大红大紫之后的一脉冷火凄烟,鼓吹喧天之后的一派幽沉静寂,满天焰火之后的一片凄清幻灭,其蕴含的历史沧桑感和威势难久富贵几何的人生况味,有余不尽也令人思之不尽。蒋士铨(1725—1785),字心馀,江西铅山人,乾隆年间短暂出仕,后以病乞休,晚年曾主讲绍兴蕺山书院。他与袁枚、赵翼并称“江右三大家”,或称“乾隆三大家”,同时又是撰有《临川梦》的著名戏曲家。《项王乌江庙》一诗,以豪气干云的笔墨,美其灭秦之功、盖世之业,歌其纯真之情、磊落之性,“如此杀身犹洒落,怜他功狗与功臣”一结尤为名句。《史记·萧相国世家》说刘邦大封功臣,以萧何封最厚,诸将不解亦不服。刘邦曰:“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于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诗人极赞项羽为“绝世英雄”,而于“功狗”“功臣”则冠以“怜”字,他认为项羽即使兵败自杀,方式仍然潇洒磊落,远胜“功狗”“功臣”之后来被江山已定的刘邦一一屠戮。诗人的这一结句,是对汉王朝“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高度概括,但其普遍意义何止是有汉一朝而已?

青春啊青春,中华词典中最美丽的词语,短促人生中最美好的季节,猛然回首就已经一去不返的最美妙的时光。

年轻时拥有韶华在握的青春,像一位超级富豪拥有取之不尽的宝藏不虞挥霍,像一位顶级银行家拥有用之不竭的财富不惮支取,总以为朝阳刚刚出海,人生的帷幕刚刚拉开,一切都还来日方长。谁知似乎只是在转瞬之间,青春早已不知去向,富翁已经败落,银行已然破产,初升的红日已化为一丸夕阳,人生的舞台不久就要谢幕。这时,“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天还是一样地开。我的青春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你也许会想到你年轻时唱过的现代歌曲;“百川东至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年轻时读过的那咏叹青春的汉代诗句,也许会蓦然重到心头。

远在周代中期名为“吴尊”的酒器上,就有了“青”字的金文,它由上“生”下“丹”组成,本意是草木萌生及其颜色;在甲骨文中登场的“春”由三个木字和一个日字组成,原意为春阳临照,万木繁茂。早在《楚辞·大招》里,就有“青春受谢,白日昭只”的诗句,遥启了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的先声。在中国古代诗人中,对青春时光的珍惜、留恋与歌唱,可以汇成一阕宏大的“青春之歌”或“青春交响曲”。且不要说《召南·摽有梅》中“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的关于青春与爱情的吟咏;且不要说李白《将进酒》中“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青春易逝壮志难酬的伤感;且不要说岳飞《满江红》中“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慨当以慷忧思难忘的高歌低咏,仅仅是“青春”与“黄金”的关系,古代诗人就曾经多次慨而言之了。

最早吟咏这一命题的,大约是中唐诗人雍陶的《劝行乐》:“老去风光不属身,黄金莫惜买青春。白头纵作花园主,醉折花枝是别人。”诗的主旨亦是它的题目,劝人及时行乐,用今日的时髦语言就是“享受生活”。“黄金莫惜买青春”,照他看来,青春不论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他人,是可以用黄金买到或交易到的。时至金元之交,元好问与他唱的则是反调,其《无题》诗说:“七十鸳鸯五十弦,酒熏花柳动春烟。人间只道黄金贵,不问天公买少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即使贵重的其价仍不断飙升的黄金,也无法向造化买回少年的时光。元好问的这一说辞,无法不得到别人的认同,在他之后,元代剧作家薛昂夫就在《中吕·山坡羊·叹金身世》中,投了他的赞同票:“列金钗,捧金台,黄金难买青春再!”

我常常感叹,不甚著名的诗人的佳作,往往远胜那些“著名诗人”的某些作品,而且真正优秀的作品,往往能超越具体的时空而具有普遍的甚至普世的意义。时至清代,屈复(1668—1745)接踵而来,而且后来居上。他字见心,号晦翁,陕西蒲城人,八岁即能诗文,十九岁得童子试第一后,弃家出走而游历四方,终身布衣。他是学者兼诗人,有《楚辞新注》《杜工部诗评》《李义山诗笺注》等著述。诗集名《弱水集》,多故国之思与恢复之志,作品于赋比兴之外,多所寄托,时露奇气。如少为人知的《偶然作》,我以为实在堪称青钱万选之作:

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

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

“百金”“千金”与“万金”,“骏马”“美人”与“高爵”,层层递进而步步升级,此乃“层递式”修辞,一个肯定句式的“买”字贯穿其中,最后逼出疑问句式的“何处买青春”一语。虽故作有疑而问,却问得出人意表,如同一记警世之钟,振聋发聩。清人沈德潜《清诗别裁集》选录此诗,并评点说:“欲觉晨钟,但恐买骏马买美人买高爵者俱不闻耳。”此钟之袅袅余音传于今日,仍然颇具当下感与现实意义:往日的“骏马”,成了今日的奔驰、保时捷、法拉利;昔日的“美人”,成了今日的“二奶”;过去的“高爵”,化而成为今日的科级、处级、厅级之类。种种皆已与时俱进矣!

顺便一提的是,道光年间的诗人与诗论家、《射鹰楼诗话》的作者林昌彝,曾作有《古意》一诗:“千金买美妾,万金买园廛。十万买高爵,无钱买少年!”不仅在语言与构思上因袭前人,而且可谓点金成铁。同是清代诗人,姚燮的《南门行》曰“黄金日多,年岁日少。岁月如宝,黄金如草”,他也许受到过屈复诗的影响,但长情短语,节促气盛,比林作强出多矣。不过,林昌彝之效颦,也说明他对屈复之作的心仪,今日诸种清诗鉴赏辞典与清诗选本,对屈复之作多付之阙如,联想到沈德潜在其选本中都选屈复之诗八首而予他八席之地,不免令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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