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唐代“墨策”考

2018-01-28费习宽

铜仁学院学报 2018年10期
关键词:残片经文考试

费习宽



唐代“墨策”考

费习宽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墨策是初盛唐时明经科最重要的考试办法,由于传世文献极少,以前对墨策的“内容体制”一直缺乏较为具体、深入的理解和客观评价。结合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论语郑氏注》“对策残卷”以及唐代明经考试发展、变迁的史实,认为墨策具有“问”、“对”、“谨对”等一般“策体”的形制特点,其中对策内容包括经文解说、引据经文、引据注文、解释注文、点出篇名五个部分。据经书分配道数和残卷“问对”数量推测,“残片”很可能是一般的习业读本,而非正规官试墨策文。墨策源于汉代的“射策”,“口问”和“墨义”是墨策的延续和发展。墨策体现出儒学与选官相结合的核心价值,墨义只重死记硬背,不容臆说,越来越脱离现实需要,已无法承担吏才选拔的功能。

墨策; 《论语郑氏注》; 对策残卷; 调整与转换; 墨义

“策”是唐代科举考试的重要文体。制举就是以策试士,进士科考试,除有诗、赋、杂文、帖经之外,也考时务策五道。以往关于明经的研究,则以为只试帖经,而对这科的“策试”关注不多。“策”实际是明经科最早试行的考试办法,以开元二十五年(737)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试墨策,后期试时务策三道。由于唐代明经试策文本传世极少,且残缺不全,其内容体制多不得其详,不免遗憾。现存的文献中,几乎没有一篇单纯的时务问目,多是与经义结合比较密切的策问,陈飞先生《文本所见唐代明经试策内容体制》[1]、《唐代明经试策文本所见相关制度考释》[2]是这方面的代表成果。然而,墨策作为唐代明经曾经的唯一试项,似未见专门、深入、详细的探讨。本文拟从有限的文献材料入手,勾勒出墨策的流变轨迹,探索它与口试问大义、墨义的关系。

一、墨策试的制度依据

《新唐书·选举志》云:“凡明经,先帖文,然后口试,经文大义十条,答时务策三道,亦为四等。”[3]1161此说多为后世所据,然而《新唐书》只说了大概,并没有具体指出明经科考试科目的具体由来和方式。明经科分帖经、口试、时务策,这是开元二十五年(737)才确立的考试传统,就是说,自唐立国至开元二十五年(737)这百余年的时间,墨策始终是明经的考试项目之一,《新唐书》则阙而不陈。晚唐五代人王谠表述唐代明经试制时颇得要领,其《唐语林》云:“唐初,明经取通两经,先帖文,乃案章疏试墨策十道……开元二十四年(736)冬,遂移贡举属于礼部,侍郎姚奕颇振纲纪焉。其后明经停墨策,试口义,并时务策三道。”[4]713-714从王氏表述来看,明经科试两项:帖经和墨策,其所说的“唐初”表述不够确切,根据明经试项知其在永隆二年(681)至开元末之间,这还不是明经科“最初的”试制。

有关明经进士初唐时试策的文献,杜佑《通典》有较明确的表述:“(明经、进士二科)其初止试策。贞观八年(634),诏加进士试读经史一部。至调露二年(680),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始奏二科并加帖经,其后又加《老子》《孝经》,使兼通之。永隆二年(681),诏明经帖十得六,进士试杂文两篇,识文律者,然后试策。”[5]354根据杜氏的说法,唐代明经进士试制前后变化的轨迹不难辨析。其一,“其初止试策”,也即只有一个试项:试策。需要说明的是,明经所试之“策”和进士所试之“策”,有很大的不同。明经科主于经,故其策试重在经义、章句、注疏、正义等方面,更强调“经义”的内涵、“章句”的功夫等方面,故称之为“墨策”“经策”。而进士科重在史传、文词、文理上下功夫,且与国家时事政务密切关联,故亦名“时务策”。是以,墨策为明经科永隆二年(681)以前唯一的试项,这是明经考试的初始阶段。其二,调露二年(680),考功员外郎刘思立奏请明经“加帖经”,自此明经科变为帖经、墨策两项试。永隆二年(681)的“条流”制度稳定施行近六十年,开元二十五年(737),朝廷颁布《条制考试明经进士诏》,明经科的重要变化是停墨策,改试为口问大义,新增时务策三道。[6]377可见,墨策是初盛唐时期最稳定、最有代表性的考试项目,在明经科试制中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那么,墨策的考试办法和成绩等级是如何评定的呢?《唐六典·尚书吏部》“通两经”条注云:“诸明经试两经,进士一经,每经十帖。……每帖三言,通六已上,然后试策:《周礼》《左氏》《礼记》各四条,余经各三条,《孝经》《论语》共三条。皆录经文及注意为问。其答者须辨明义理,然后为通。通十为上上,通八为上中,通七为上下,通六为中上。”7[45]同书卷四《尚书礼部》亦有同述,其“凡明经先帖经,然后口试并答策,取粗有文理者为通”条注云:“旧制:诸明经试每经十帖,《孝经》二帖、《论语》八帖、《老子》兼注五帖,每帖三言,通六已上,然后试策十条,通七,即为高第。”[7]109《唐六典》始修于开元十年(722),成于二十七年(739),李林甫亦将开元二十五年(737)科举改制的成果吸收进去了。“凡明经先帖经,然后口试并答策”即明经科三项试的内容,姑且称之为“新制”,而条下注云“旧制”显然与“新制”有明显区分,也就是说“旧制”反映的是永隆二年(681)“条流”制度成果,从其试项(帖经和试策)亦可说明此言属实。《唐六典》这两段对明经墨策试的内容和方式讲得非常清楚。其一,试墨策,《周礼》《左传》《礼记》各四条,《毛诗》《仪礼》《周易》《尚书》《公羊》《谷梁》各三条,《孝经》《论语》并须兼习,共三条,正合十条之数;其二,试题据经文注文设问,答题要求辨明义理;其三,考试的成绩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四等,通七高第,通六及格,以下为不第。但这只是规定如此,明经高第者并不多,据《通典·选举三》记载:“自武德以来,明经唯有丁第,进士唯乙科而已。”[5]357墨策试之难度可见一斑。

二、墨策文本分析

关于明经墨策试文本,地上的文献,至今尚未见其例,其具体内容如何,后世一直语焉不详。1964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27号唐墓出土有《论语郑氏注》对策残片,整理者王素先生“认为它原是唐代前期西州地区流行的一件《郑注》对策范本”。[8]王先生根据墓中所出纪年文书断定该残片写成时间当在中宗景龙二年(708)至玄宗开元十三年(725)之间[9]259。这恰好是永隆二年(681)“条流”制度执行时期。进士试策五道,三道时务,一道方略,一道征事,有唐以来,进士科都不曾单独策试《论语》。高宗晚年以后,明经科试帖经和墨策。《通典·选举三》:“帖经者,以其所习经掩其两端,中间开唯一行,裁纸为帖,凡帖三字,随时增损,可否不一,或得四、得五、得六为通。”[5]356简言之,让应试者填空。显然此残卷也不是帖试题。如此,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即此残片应属墨策性质。据王素先生考证,《残卷》共七问七对。玆录全文如下:

残片(一)

一 □:□□危致命。对:此明子张〼

二 〼忠,祭思宿(肃)敬之心,丧〼

三 〼士见危致命,见得〼

四 〼可〔也〕〼

残片(二)

(前缺)

一 〼归也。德(得)谓利禄。仰明〔由〕者〼

二 〼篇者,《子张篇》也。谨对。

三 □:□□问主。对:此明哀公失□□〼

四 〼社无教□人,而人事之,故问〼

(后缺)

残片(三)

(前缺)

一 〼〔佾〕〔篇〕》也。□(谨)□(对)。

二 问:祭肉〼。对:此明

三 〼〔论〕其祭祀若用〔祭〕〔肉〕,不

(后缺)

残片(四)

(前缺)

一 不出三日,三〼

二 意,是亵于〼

三 问:乡人〼

四 谦。谨按:〼〔出〕,斯〼

五 云:“乡〼谓〼

六 饮〼

(后缺)

残片(五)

(前缺)

一 □出,孔子从而后出〼。”〼

二 〼于何者,六十杖于〼

三 〼〔何〕〔文〕者,《王制》文也。〼

(后缺)

残片(六)

(前缺)

一 年六十杖于乡〼

二 于国,八十杖于〔朝〕,〼

三 党篇》也。谨对。〼

四 对:此明天子班历〼

(后缺)

残片(七)

(前缺)

一 君也,何〔篇〕〼

二 问:曰山梁〔雌〕雉〼

(后缺)

残片(八)

(前缺)

一 返为殿,是其〔功〕。□□城门,〔乃〕〔策〕其马,为马不〔进〕,

二 夫子叹之,因说〔此〕□□。〔子〕曰:“孟之返不伐,奔而殿,

三 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马不进。’”注云:“孟之返,鲁

四 大夫,名之〔侧〕。不伐者,不自伐其功。军在前曰

五 启,在后曰殿。时鲁有(右)师为齐国书所败于〔郊〕,

六 右师奔而之侧返殿之,是其功。□〔入〕〔门〕,乃策

七 其马,为其马不进之辞,是其不〔自〕〼

(后缺)①[9]260-264

这七组“问对”内容涉及《子张》“士见危致命”句(残片一至残片二第2行)、《八佾》“哀公问主”句(残片二第3行至残片三第1行)、《乡党》“祭肉不出三日”句(残片三第2行至残片四第2行)、“乡人饮酒”句(残片四第3行至残片六第3行)、“曰山梁雌雄”句(残片七第2行);另外两对策属《乡党》(残片六第3行“〼”至残片七第1行,策问何节何句不详,对策内容残缺)、《雍也》(残片八,策问何句何节不详,对策内容残缺)。这些残卷作为明经墨策试的文本,弥足珍贵。其共同特点如下:

其一,在形制上,以“问”自发端,顶格书写。回答时,以“对”字开头,空格接写,再以“谨对”二字作结。这种问答形式在唐代其它诸科很常见,应是通例。当然也有特例,墨策在回答时常以“此明”二字,表明对“问语”意义的解释,最后点出篇名,如“《子张篇》也”、“《〔乡〕党篇》也”。

其二,在内容上,对策重在解说发问的涵义。如“士见危致命”,解释为“此明子张……忠,祭思肃敬之心,丧……”。解释后,引本章经文、注文,“……士见危致命,见得……可〔也〕……”此章经文为:“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也矣。”正与残卷同。“……归也。德(得)谓利禄。仰明〔由〕者……;”系引郑氏注文。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解说经文,还是引用经文、注文,对策者往往引全章或全节,这应是想借此说明自己对策问句的全面了解。另外,对策还有解释疑难词、句的特点。如“祭肉不出三日”,“……不出三日,三……,……意,是亵于……”,系解释郑氏注文,P.2510号《郑注》写本此节注文为:“自其家祭肉也,过三日不食,是亵鬼神之余。”[10]30与残卷基本相合。又如“乡人饮酒”,“……于何者,六十杖于……;〔何〕〔文〕者,《王制》文也。……;年六十杖于乡,……;于国,八十杖于〔朝〕,……”这应是重点解释郑氏注文“六十杖于乡”句的含义和出处。“六十杖于乡”出自《礼记·王制》,原文为:“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以珍从。”[11]383

由此看来,墨策对策大致包括五个部分:即经义解说、引据经文、引据注文、解释注文、点出篇名。其他对策文大抵也如此,这应是其体制性要求。

其三,问语均较为简略,如“士见危致命”、“哀公问主”、“曰山梁雌雄”、“乡人饮酒”等。这可能也是当时经义策问的常例。如贞观十八年(644)三月孝廉考试策问《孝经》举:“‘夫子何以为曾参说《孝经》?’孝廉答曰:‘夫子以弟子之中参称最孝,所以为说。’”[12]7425亦问语极短。墨策试往往以核心句策问,考生据此解说经文,并背诵经文、注文的全章,重点解释疑难词句,确实具有相当的难度。

其四,推测之下,每道策问的字数恐怕不少,如残片(八),根据对策内容,似乎没有字数的限制。

整体来说,墨策以经文及注疏设问,亦即《唐语林》所说的“案章疏”应答,其主要考察记诵的功夫,策问条目只言片语,对策内容有条不紊稍嫌呆滞,但也涉及一些义理,如对策中的经义解说,注文解说,未限字数,考生有一些发挥的余地。但据上分析,明经试策十条,《礼记》《左氏》《周礼》各四条,余经各三条,而《孝经》《论语》仅占三条而已,而“残片”有七问七对,远超三条,其为何故呢?陈飞先生也曾注意到这个问题,他认为:“这些经问策很可能是一般的习业读本或私试练习,而非正规的官试策文,因为在正规的考试里不可能只就《论语》一种经、一家注同时出数道策问。”[13]143我们认为其推理颇有道理,今可补充一证据,证实传写唐代传抄策文作为“习试范本”的现象普遍存在。独孤及《唐故朝散大夫中书舍人秘书少监顿邱李公(诚)墓志》云:“公以俊造,文赋皆第一,京师人传写策稿,相示以为式。”[6]4488

三、墨策的调整与转换

开元二十五年(737)明经停墨策,改试口问大义,这似乎是墨策试的截止时间。考察发现,墨策有一个源起与转换的过程,其最初可追溯至汉代的“射策”,开元科举诏并非意味着“墨策”的终结,“口义”和“墨义”并非“新增试项”,应是此前“墨策”的变化形式。

(一)从射策到墨策

我们知道,唐代试策始于汉代。汉代策试分射策和对策两种。为便于讨论和观察,玆将几条重要的文献引录如下:

《汉书·萧望之传》述萧望之“以射策甲科为郎”,颜注:

“射策者,谓为难问疑义,书之于策,量其大小,署为甲乙之科,列而置之,不使彰显。”[14]3272

《后汉书·徐防传》载徐防永元十四年(102)上疏:

“臣以《五经》久远,圣意难明,宜为章句,以悟后学。上疏曰:‘臣闻《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臣以为博士及甲乙策试,宜从其家章句,开五十难以试之。解释多者为上第,引文明者为高说。若不依先师,义有相伐,皆正以为非。’”[15]1500-1501

《唐摭言》卷一《试杂文》:

“进士科与隽、秀同源异派,皆所谓答策而已。两汉之制,有射策、对策。二义者何?射策者,谓列策于几案,贡人以矢投之,随所中而对之也。对策则明一策问授其人,而观其臧否也。”[16]9

根据这些文献材料载述,汉代射策试制不难分辨。其一,“射策”和“对策”往往相对为义,二者区别在于受题方式的不同。“射策”问题往往是事先写在策上,“暗”列于几案,应试者以矢投射,投中的题就是所要考试的题目;而“对策”则是将问题直接授予考生。其二,射策有甲乙二科,主要是考“难”,所谓“难”应是就所习课业(如儒家经典等)提出歧说、疑问等令应试者加以辨析解答。徐防谓“解释多”、“引文明”者为高第,表明射策主要是引用材料,解释章句,而且是从“某家章句”来解释问题,无须或不许自由发挥,这就需要精熟经书,否则难以应对。这种“问难经义”亦常见于在唐代学馆举办的学术活动中,如《旧唐书·礼仪志》:“(开元)二十六年(738)正月,敕:‘诸州乡贡见迄,令引就国子监谒先师,学官为之开讲,质问疑义。’”[17]919这里“质问疑义”活动和“难问疑义”是一样的。而这些“残片”通过引据原文、引据注文来解说策问句,这正是“章句”的通常体例,与“射策”大抵相近。

至于“射策”是否在唐代施行过,缺少直接的文献记载,但在传世文献中,透露出一些情况。如永隆二年(681)的《条流明经进士诏》云:“如闻明经射策,不读正经,抄撮义条,才有数卷。……至于不辨章句,未涉文词者,以人数未充,皆听及第。”[18]549从“不读正经,抄撮义条”的指责来看,当时的“射策”指的就是“墨策”,由于考生惟诵“义条”,大约是“模拟试题”之类,才有下文“不辨章句”之说。唐人常以“射策”代指明经考试,这在出土文献中有不少记载。如李诏“年廿明经举,射策高第”[19]191;颜仁楚“弱冠州举孝廉,射策高第”[20]445;薄仁“微言一览,洞晓三经,射策甲科,词锋颖脱,选众而举,爰授忻州参军”[20]1150;王师协“若冠,明经射策高第”[19]17;高隆基“弱冠以国子监明经,射策高第”[20]1021;刘寿“麟德二年(665),三经应举,射策擢第”[21]394;崔韶“寻举□□明经,射策高第”[20]932;房逸“上元三年(676),以明经举,射策甲科”[20]940;寇钊“年十八,郡举孝廉,射策甲科”[20]1283;等等。我们发现,唐代以“射策”指代“明经”大致在初唐时期。据《登科记考补正》记载,上述明经及第时间分别是:李诏武德四年(621)[22]3,颜仁楚贞观十八年(644)[22]22,薄仁贞观二十一年(647)[22]35,王师协永徽元年(650)[22]40,高隆基永徽三年(652)[22]42,刘寿乾封元年(666)[22]63,崔韶咸亨四年(673)[22]70,房逸上元三年(676)[22]75,寇钊开元六年(718)[22]223。除寇钊外,其余都在盛唐以前明经及第,开元以后,明经几无称“射策”的情况。这应不是偶然的现象,盖李氏王朝创业未久,仍沿用汉代“射策”指代明经,在某些特定场合下仍有存在的可能,其后科举制度日臻完善,便逐渐弃用矣。

但是,是否唐代明经科仍以“以矢投射”考试呢?从唐代明经的规模看来,答案是否定的。韩愈《赠张童子序》云:“天下之以明二经举于礼部者,岁至三千人。”[23]250明经作为唐代最大的常科,每年应试和录取人数都是最高的。如果让应试者一个一个地投射答题,费时耗力,几乎没有操作的可能,目前也没有见到这样的文献材料。笔者以为,之所以用“射策”代指明经考试,是从考试内容上来看的,射策的“难问疑义”、“章句”之类的内容,在明经科中仍有所保留和发展,亦即体现在“案章疏”试的墨策上。

(二) 墨策的调整与转换

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条制考试明经进士诏》云:“其明经,自今已后,每经宜帖十,取通五已上,免旧试一帖。仍案问大义十条,取通六已上,免试经策十条。令答时务策三道,取粗有文性者与及第。”[6]377关于明经科考试,有一些近乎定论的说法,如认为经科试帖经、口试问大义、时务策三道,后世论明经试制多以此说为本,而“墨策”几乎被忽略,或将墨策、问义截然对立。实际上二者并非毫不相关,而是密切联系的。诏文内容明确表示,“仍案问大义”,这里“仍”是仍旧、仍然之意,也就是“口试问大义”和“墨策”一样,都是考问经文大义,二者内容上并没有什么本质改变,条数和成绩标准仍旧。口问大义看似增加,实则是对墨策的调整和改造。当然也不能将二者完全等同,否则就失去了改制的意义。墨策就是用笔墨的形式进行问答的试策,问义当是以口头的方式来进行“章句”的回答。口试性的问义,其优势在于使经义考试变得更加灵活、更加直接的同时,也给主司和考生双方以更大的自由度和发挥空间,有利于促进个性化,避免诸如死记硬背等弊病;而且不仅需要对经书有一个透彻的理解,还须具备良好的表达能力和思辨能力。这和墨策比起来,确是有其进步可取之处。

然而,口试性的问义亦有其明显缺陷。开元二十五年(737)诏文规定明经口试之日只是单独对应举者考试,缺乏公众监督,无可避免地存在主司“暗箱操作”的情况。而其最明显的弊端在于不形诸笔墨,没有文本遗存,便不能“事堪验证”。朝野上下对这种考试方式颇有不满,发榜之后,常有喧闹,指责考官徇私舞弊的情况时有发生。建中二年(781),中书舍人权知礼部贡举赵赞奏请“问义”录于纸上[24]1374,既然形诸笔墨,也就可称之为“墨义”了。赵赞的建议得到朝廷批准,但未得以严格施行,中间有过反复。贞元十三年(797),权知贡举顾少连就问义试“覆试无凭”之失,请准施行建中二年(781)赵赞的建言,采取笔试墨义。中晚唐时,围绕笔试和口试孰优孰劣的问题长期存在争论,表现在口义和墨义的交替测试上。如元和二年(807)十二月,“请罢试口义,依前试墨义十条。”[12]7399,元和七年(812)十二月“依旧格问口义”[12]7399;文宗大和二年(828)十二月,“以墨义代口义”[12]7402,大和三年(829)八月又出现反复,“明经例问十条,仍对众口义”[12]7402。

实际上,不管口义、墨义怎样反复,二者只是在考试形制上不同而已,在内容上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我们从建中二年(781)赵赞的奏文即可明白,赵氏云:“请以所问,录于纸上,各令直书其义,不假文言。”亦即直白地将“问义”写出来,而不需要进行文字上的修饰加工,也可以说只看其“义”,不看其“文”。总之,明经所试“口义”或“墨义”应是此前“墨策”的延续和调整,不应视为“新增的”试项。

四、墨策、墨义辨析

墨策与口试问义是很容易辨别的,但墨策、墨义的区别在哪里呢?学术界对此似乎还缺乏清楚的辨析,或以为完全是同一种东西。如俞钢《唐代明经科试的体系、方式及其地位变化》认为“墨策,也即墨义,就是用笔墨文字问答经文大义”[25]。从形式来看,二者确实一样,但从内容结构和考试旨趣上分析,则仍有一些微妙的不同。唐代墨义未见文本传世,元人马端临曾说他曾见到浙江东阳吕氏家熟刊有吕夷简应本州乡试时的试卷,“因知墨义之式,盖十余条”,如:

有云:“‘作者七人矣’,请以七人之名对。”则对云:“七人某某也。谨对。”有云:“‘见有礼于其君者,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请以下文对。”则对云:“下文曰见无礼于其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也,谨对。”有云:请以注疏对者,则对云“注疏曰云云,谨对。”有不能记忆者,则只云对未审,盖既禁其挟书,则思索不获者,不容臆说故也。其上则具考官批鉴,如所对善,则批一“通”字,所对谈及未审者,则批一“不”字。[26]283

吕夷简是北宋太宗至仁宗时人,去唐未远,端临据此推知“墨义之式”,不妨作为我们认识唐代墨义的一个参考。概况而言,这三组墨义有以下特点:(一)在形式上,每道墨义应具备“问”、“对”、“谨对”等固定体例,这与墨策并无区别;(二)明确限定策问的内容,如“请以七人之名对”、“请以下文对”、“请以注疏对”等。对策时,“不得臆说”,即对于能对答的问题,则必须按照规定要求回答,不允许自由发挥,更不允许随便乱说,对于不能回答的问题则要求回答“对未审”;(三)考官批阅试卷时,若对“义”合乎实际,则批一“通”字,若不合格,则批一“不”字。以往的研究似乎很少注意到这一点,这也应是墨义试的体制性要求;(四)对策内容一般有三类:1.知识题,如“作者七人矣,请以七人之名对”,不必按人名次序对答,只需对出人名即可;2.经文题,如“见有礼于其君者,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请以下文对”,须按经书原文回答;3.注文题,如“请以注疏对”,须按经注原文回答。

由此看来,墨策、墨义十分相似,都侧重于记诵的功夫,要求按经文、注疏对答。但是,它们似乎存在一些差别。其一,上述赵赞请奏问义形诸笔墨时云:“既与策有殊,又事堪征证,凭此取舍,庶归至公。”[24]1374这种墨义“既与策有殊”,则更不可能是墨策了。其二,墨义的对策内容有知识题、经文题、注文题三类,但它们是分别进行的,而墨策对策内容包括经义解说、引据经文、引据注文、解释注文、点出篇名五个部分,这些内容是混在一起的,需要融会贯通经文旨义。其三,墨策对策不限于一句一节,往往引据本章经文、注文,以显示自己对问语的全面了解。难能可贵的是,它还包含“经义解说”和“解释注文”的内容,对其中生僻或不易理解的字句加以解释和发挥,且对策文似乎没有字数的限定,这些都给应试者一定的发挥空间。而墨义则给对策人以明确规定,一方面是提示考生可以如此,另一方面是约束他们只能如此,不得超越此限定,无论是能与不能,皆不容臆说,绝不允许随意发挥。

墨义的种种限定,是“经义试”走向僵化的表现,其存在对国家选拔人才已无多大的意义。唐德宗贞元末年(805),柳冕在写给权德舆的书信中指陈墨义试的缺陷时云:“自顷有司试明经,奏请每经问义十道,五道全写疏,五道全写注。其有明圣人之道,尽六经之义,而不能诵疏与注,一切弃之。恐清识之士,无由而进,腐儒之生,比肩登第,不亦失乎!……且明六经之义,合先王之道,君子之儒,教人之本也。明六经之注,与六经之疏,小人之儒,以求清识之士,不亦难乎!”[6]6136从柳冕叙述看来,当时明经墨义五道疏五道注,内容规定明确,可谓以“诵”取士,却把懂得经书义理和合先王之道的“君子之儒,教之本也”尽皆弃之,由此明经取士之道“未尽其术”,这是造成“腐儒之生,比肩登第”的原因。明经作为常科之首,唐统治者始终维护其首重地位,但由于自身考试缺陷和社会的变化,统治者对明经的看法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唐文宗讥讽明经“只念注疏,何异鹦鹉能言”[27]24,《文献通考》卷三五《选举八》“输财得官”条载肃宗甚至许人纳钱授明经出身[26]335。对封建统治者来说,明经是培养吏治人才的。据傅璇琮先生统计,仅以高宗、武后朝,明经出身做到宰相的,就有杨再思、祝钦明、王晙、张文瓘、徐有功、裴炎、李昭德、陆元方、狄仁杰、杜景俭、韦安石、唐休璟等数十人[28]127。中唐以后,明经地位明显下降,不能不说与其自身考试的缺陷密切相关。高宗、武后时期,明经试墨策、帖经二项,帖经全在死记硬背,所以“明经义理”的任务只能由墨策担当,从《论语郑氏注》对策残卷来看,这种考试方式正体现了儒学与选官相结合的核心价值。而中唐明经或试口义,或试墨义,口义“覆试无凭”,墨义背诵注疏,难以凭此选拔吏才。大历时人赵匡把“当官少称职之吏”的原因归结为“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习”[5]420,即指明经问义试越来越脱离现实需要,致使选拔出来的官吏无法“临人决事”,鲜有称职者。

五、结论

以上我们对唐代明经墨策试制进行了简要考述,统而言之,本文结论有如下四点:

其一,墨策是明经科初盛唐时期长期施行的考试办法,并且是永隆二年(681)以前明经科唯一的试项,在明经科试制中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墨策的考试方式和考试评定都有明确规定,共试十条,根据经书篇幅、地位大小,按一定比例分配各经策试的道数,应试者须引据经文、注疏对答,辨明义理为通。

其二,“残片”的发现,有助于对宋以来即语焉不详的墨策有一个具体、深入的理解。墨策具有唐代试策一般通例,如“问”、“对”、“谨对”等在其他策试中亦属常见,其特殊性在于,侧重于“章句”的功夫,对策者往往引据经文、注疏,应答中也会适当涉及其他儒家经典,以表现自己对“问语”的全面掌握。根据墨策道数分配和唐代传写策文的现象,认为此“残片”很可能是一般的“模拟范本”。

其三,墨策发源于汉代的射策,从传世文献和出土墓志来看,明经试策不可能以“以矢投射”的形式考试,初唐时常以“射策”代指明经,是从考试内容上来看的。开元二十五年(737)“停墨策”并不意味着墨策的终结,“口问”和“墨义”是其延续和发展,不应视为“新增试项”。

其四,引据经文、注疏对答是墨策、墨义共通之处,但不应将二者视为等同,它们略有差异。总体来说,墨策体现了儒学和选官的相结合的核心价值,对国家选拔吏才具有重要的价值,但墨义全主记诵,不容臆说和自由发挥,实际上是另一种形式的帖文,是“经义试”走向僵化的表现。

注释:

① 按:“〼”,表示不详字数的缺文,“□”表示详字数的缺文。亦见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武汉大学历史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第8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324-330页。

[1] 陈飞.文本所见唐代明经试策内容体制[J].文学遗产,2014(3):45-56.

[2] 陈飞.唐代明经试策文本所见相关制度考释[J].文献,2014(6):164-173.

[3]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 王谠,撰.周勋初,校证.唐语林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7.

[5] 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8.

[6] 周绍良.全唐文新编[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

[7] 李林甫.唐六典[M].北京:中华书局,1992.

[8] 王素.唐写论语郑氏注对策残卷与唐代经义对策[J].文物,1988(2):56-61.

[9] 王素.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

[10] 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11] 孙希旦.礼记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2] 王钦若.册府元龟[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

[13] 陈飞.唐代试策研究——唐代官人文学研究第一卷[D].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2000.

[14]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4.

[15] 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6] 王定保.唐摭言[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7] 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8] 宋敏求.唐大诏令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19] 吴钢.全唐文补遗:第五辑[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

[20] 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21] 吴钢.全唐文补遗:第四辑[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7.

[22] 徐松,撰.孟二冬,补正.登科记考补正[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

[23] 韩愈.韩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4] 王溥.唐会要[M].北京:中华书局,1955.

[25] 俞钢.唐代明经科试的体系、方式及地位变化[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0(9):65-72.

[26] 马端临.文献通考[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7] 钱易.南部新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2.

[28] 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

A Study on ‘Moce’ in the Tang Dynasty

FEI Xikuan

( School of Literature,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25, Guizhou, China )

Moce is the most important examination method in the early Tang Dynasty. Since there are very few documents handed down, there has been no specific and in-depth understanding and objective evaluation of its “content system”. On the basis of the combination ofinfrom the tomb of Astana in Turpan, Xinjiang, and the historical facts of the development and changes of Ming Jing tests in Tang Dynasty, it is believed that Moce has the following characteristics which the general testing forms bear, such as ‘ask’, ‘answer’, ‘prudential answer’, the contents of which generally include five parts: namely the interpretation and the citation of the classics , the explanation and quotation of the annotations and the naming of the titles. According to the number of words allocated in the book and the number of "questioning" of the residual volume, the’is likely to be a general reading book, rather than a regular official test paper. Moce originates from the ‘Shece’ of the Han Dynasty and ‘Kouwen’ and ‘Moyi’ is its continuation and development . Moce reflects the core value of the combination of Confucianism and the selection of officials. Mo Yi only focuses on memorizing, not allowing innovation,which is more and more divorced from the need of reality, and has not been able to undertake the function of selection officials.

Moce,the fragmental volume of countermeasures, adjustment and transformation, Moyi

2018-05-07

贵州师范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唐代科举考试帖经研究”(YC[2017]040)。

费习宽(1990-),男,贵州赫章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代文学,科举文化。

K242.205

A

1673-9639 (2018) 10-0120-08

(责任编辑 郭玲珍)(责任校对 黎 帅)(英文编辑 田兴斌)

猜你喜欢

残片经文考试
经文
盖经文:一个基层人大代表的日常故事
《圣经》经文中国化
俄藏Инв.Νо.5448号残片考补
英藏西夏文《庄子》残片考释
俄藏Инв.No.6239号《天盛律令》残片考补
两则未刊俄藏《天盛律令》残片考释
黑城本《弥勒上生经讲经文》为词曲作品说
Japanes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Robotto Take Entrance Examinations
你考试焦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