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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不开的鸡家庄

2018-01-28韩勋

金秋 2018年8期
关键词:家庄知青村民

◎文/韩勋

每个人的记忆篮子都一样大小,区别在于篮子缝隙不同,年代越久,缝隙越大,到头来芝麻大都从缝隙流走了,只留下几个西瓜。但是西瓜与西瓜又有区别,有的西瓜杀开来,黑籽红瓤清晰可辨,吃起来依然香甜可口;有的西瓜却一直没有熟透,空留一包谜语。如此说来,鸡家庄就是我们记忆篮子里的一个生西瓜。没有熟透,却能一直保留到今天,说明今生的记忆绕它不开,说明与它的缘分还没到尽头。

鸡家庄是宝鸡市陇县一个小山村,是50年前我们11个人下乡的地方。就因了记忆篮子里剩下的那个西瓜,我们退休后经常在一起聚会吃饭,谈论得多了,越来越发现当年还有许多问题没有看清楚,许多问号还没有打开,不如趁下乡50周年之机,把下乡那两年时光慢慢地梳理一下,用老人的、现在的眼光再把鸡家庄回望一遍,看看有没有新角度、新发现。11人当中,如今已有三人年过七十,三人刚到七十,时间不等人,是时候给那两年做一个交代了。

1968年11月起,西安市十多万中学生相继注销了城市户口,分散到各地农村安营扎寨,变成了挣工分讨生活的农民。多年后说起农村那两年,有人说那是人生的虚惊一场,有人说那是野营拉练,磨炼筋骨。有人扳起指头算账:失去了两年就学机会,尤其是高六六级,好多人离大学门口只差一步;在农村吃了许多苦,学到了一些农业基本知识;后来单位里计算工龄,下乡这两年都记在了档案里。

我们11个人的档案工龄里,就都有那两年的贡献,所以仅从这一点来看,下乡两年也算值了。

鸡家庄位于陇县县城南边,如果走小路,翻越后槽山,距离是30里。如果走大路,绕过后槽山,则是40里路。1968年11月8日,我们11人从西安坐火车,宝鸡换公交车,在陇县某个浴池住了一晚,第二天看见鸡家庄的马车来接我们,心中一喜,因为其他生产队好像都没有装备马车,接人用的是架子车。

马车拉行李,我们步行,走了大半天,看到左边河滩上有一片小树林,树林后面有一个小村庄,再往后看是黑黝黝的大山。带队老师说,那儿就是鸡家庄了。

刚好社员们干完活往家走,与我们碰了个面对面。没有问候,没有寒暄,社员们脸上写的都是茫然和无奈。对于双方第一次见面,我几十年来总是捉摸不透。我们下乡到他们村他们预先是知道的,想来并不被他们看好。可能一,全村只有14户,我们一下子就来了11个人,来了就要到各家吃派饭,增添了多少麻烦。正是初冬,家家都没有多少麦面,但客人来了总要做些像样的饭吧,后果是自家的饭食水平降低了一截子。可能二,11个人来了,干活儿多少无所谓,问题是到年底参加村上分红不?如果参加,村民的红利必然要分得少一些。

无论心里怎么想,村民和知青,两拨人共同书写了此后两年的鸡家庄历史。鸡家庄袖珍,却分为上下两个村落,相隔一里来路。记得全部村民为98人,其中担任“公职”的有队长、副队长、马车驾驶员、饲养员、会计、保管员、民兵连长、贫协主席,组成一个最基层的小社会。下乡两年,没见过县、公社干部来村里,起码说明这个小社会运转还算顺溜儿。

上下各有饲养室,共有牛20来头,骡马4匹,骡马是为马车配备的,偶尔也担负驮粪任务。有羊圈,三四十只羊。下乡两年,没见杀一只、卖一只,至今没搞明白养羊是为了啥。

鸡家庄属于浅山区,三四百亩地都在山坡上。常年作物为小麦玉米土豆三大类,偶有荞麦、胡麻种植。小麦产量很低,亩产三四百斤,可能与没钱买化肥有直接关系。

鸡家庄离西安有四五百里,当时西安市民的生活也很拮据,但鸡家庄却又比西安落后了起码50年,让我们吃惊不小。

城乡差别古来有之,但鸡家庄的落后里包含有浓重的政治味道。政策不允许村民买卖核桃、柿子、药材等山货,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而生活的必需品,比如盐、煤油、布等,又必须用货币购买,一分钱难倒了村民。经常看到的情形是,农民用手帕包两三个鸡蛋,到邻村的供销社换取生活必需品。我们下乡两年,没能让地里的庄稼增产一斤,对鸡家庄最实际的贡献可能只在于,偶尔以一个鸡蛋5分、一只鸡1元的价格收购,村民手里有了现钱。

鸡蛋换来盐,村民家就可以开伙了:粮食、土豆是地里打的,辣子是屋后的小片自留地里种的,油是队上分的,一年一户大概两斤左右;醋是自家用柿子酿的,碱是从草木灰里提取的;酱油没见过,花椒等调料没见过,没见过就不是必需,能吃上包谷糁、面条、蒸馍,生活就可以过下去。

山区天冷,鸡家庄村民身上的标配是棉衣棉裤,里面没有衬衣毛衣棉毛衫。脚蹬草鞋,脚上裹着用毛线织的“毛帘子”。到了三四月换季时分,谁最先穿上新单衣便是全村的有钱人了,各家的头等大事都是筹钱买布做单衣。单衣一夏天没有备份,所以到了秋天换棉衣时,单衣被夏天的汗水湿透了几十回,已经沤烂,所以又要筹钱做棉衣——每年做两身新衣服,每年穿烂两身新衣服。

夏天好说,冬天靠烧炕取暖。炕上一领席,没有褥子,一床被子盖两三个人。

不通电,所以收音机电灯都谈不上了。村里没有自行车、缝纫机,也没有生活服务机构,比如托儿所、理发室、小卖部。

除了盐和煤油,村民生活自给自足。大家都一样的贫穷,心里也就没有啥想法,安居听命,相互和睦相处。

生活贫困,文化生活自然贫困。据村民说,“文化大革命”前偶尔可以看到秦腔演出,有的村民嘴里也能唱几段。我们下乡的时候旧戏不让演了,新戏却从来没有到村里演出。两年里没见过电影放映队,没见过文艺宣传队。唯一的一次文艺演出,是邻村小学生组织的宣传小组来到鸡家庄,20来个娃娃,一个老师领队。村里由队长负责接待,用公款买了两盒“羊群”烟招待老师,一盒烟8分钱。冬天天短,为了省煤油,村民一吃过晚饭就睡了。

现在都说非物质文化传承,有市民开车到陇县看社火。但是我们下乡时候没有见过社火,村里也见不到任何手工工艺品。唯有一村民自己做了一把板胡,咯吱咯吱,也能拉几句秦腔曲子。

可惜的是,我们11人从大城市来,从全省文化中心来,却没有给村民带去啥文化信息。我们闲暇时看小说,没有一个村民来借阅。

实际上,下乡两年,我们与农民没有太多的交流,基本上没有村民来我们这里串门拉家常,我们也很少到村民家走访,收了工,各回各家,不相往来。有一年过端午节,我们炸了油饼庆贺,下午上工就问村民过节吃什么,答说炸油饼是不敢想的,缺油少面,能把饭吃饱就满足了。

想起来我们还在一个方面给农民帮了忙,就是出公差,到县里、公社开会,或者去修公路、修水库等。比如上面规定鸡家庄出10个人去开会,农民都不愿去,却正中我们下怀,在我们看来开会就是出去玩儿,不用在地里劳动,工分照记,到现在我们也没弄清村民不愿意开会的原因。修水库、公路,是一去一两个月的差事,村民更不愿意去,所以工地上几乎全部是各公社、各生产队的知青,知青聚到一块儿难免惹是生非,很热闹。

知青来到农村,主业当然是下地干活,春天种土豆,担粪上坡,很费力气。初秋锄玉米,玉米比人高,地里像蒸笼一般。诸如此类的重活儿,我们倒不怯场,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到底年轻。但是实事求是地说,当年的农活也让我们长了不少见识,好玩的活路也不少。比如使唤两头牛犁地,力由牛来出,犁地的人只是跟在后边散步就是了,勉强可以算作一个驾驶员,掌管犁地的方向。一大片地,四五张犁,一个上午就犁完了,驾驶员很有成就感。再比如夏天麦收摞麦草垛子,是个很有科技含量的技术活,队长是不会交给我们知青干的,我们也不敢接,只配在下面给工程师递麦草。工程师都是4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事先要在心里计算好垛子的底面积,一层层码上去,需掌握好垛子的坡度,弄不好摞着摞着垛子就崩塌了。一直摞到预先设计好的高度,比如5米,就要拿出绝招了——用麦草给垛子搭一个屋顶。屋顶要经得住积雪,不能被雪压塌;又要经得住连阴雨,不能让雨水渗进垛子,导致麦草发霉变质,那样牲口就没有口粮了。麦草要一直用到来年麦收,摞垛子的人压力很大,如果几个月半年后垛子倒了,面子也就倒了。

还有就是帮队上聘请来的师傅做砖、瓦,烧窑,都是我们愿意干的活路。师傅潇洒,和泥、踩泥、制坯,像我们小时候玩和泥游戏一般,不紧不慢,胸有成竹,各个都是雕塑大师。土坯做好,到了垒窑烧砖环节,更显大师神韵,每一步都踩到点子上,每一步都毫厘不爽。待到开窑那一天,我们看到一摞摞青砖从窑里变出来,一个个大惊小怪,师傅却好像没事人似的,蹲在一旁抽旱烟。

下乡两年,割了两次麦子,到头来也没有学会,现在每每回想起来仍觉惭愧,因为农村七八岁的孩子都会割麦。割麦,讲究的是手脚并用,割下的麦子要让它往左边倒,倒在左脚面上,这时候左脚就要带着麦子往前挪,挪的同时右手又割,又往左边倒,如此反复,反复上十来天,全村的麦子就割完了。我的短板在于左脚笨,担不起那个重任,跟不上那个节奏,一两个回合下来就乱了分寸,跟不上大家的进度。半个小时下来,队长便发现我拖大家的后腿,手把手教了一会儿,叹一口气,说你回去担水给大伙喝吧,正中我下怀,只要不割麦,干啥都行。

知青们都干不了的活路要算抱粪,这是种土豆时的一个关键点。耕过的地上用铁锹挖一个坑,扔两块儿切好的土豆下去,覆土之前先要施肥。粪堆离得很远,就要靠抱粪人来运输了。就像如今女士上街防小偷把双肩包倒着背一样,抱粪人的包也在胸前,只不过包是柳条筐,半人高,可装六七十斤。往筐里装的时候,人要跪在地上,装满了起身,便是考验人的背肌、腹肌的时刻,知青无一人能站起身,农民也要挑选精壮者才能胜任。

最惬意的活路是放羊、看苜蓿,跟修公路水库一样,是我们主动向队长申请的。放羊,一次只能去一个人,因为只有三四十只羊。所以就要拿一本小说,或是一支笛子,还真有一丝田园牧歌的意思。开始还有顾虑,草地在哪里?把羊往哪里赶?可是把羊圈门一打开,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羊们争前恐后,挤着挤着往外跑,下坡、过小河、抄小路,最后来到南沟的一面草坡上。说是放羊呢,倒不如说是羊放人,我们只要跟在羊屁股后头跑就是了。农民放羊,手不闲着,半天工夫能割大约100斤蒿草,背回去可以烧火做饭。我们则躺在草地上看书,看烦了就看天,天不知道比现在西安蓝了多少倍。一天轮到我放羊,躺在草地上睡着了,醒来数羊,数来数去少了一只,头一下子就大了。明朝皇帝朱元璋小时候放牛,与小伙伴儿们捣鬼,烤吃了一头小牛,后来对地主说小牛走丢了,被地主毒打一顿。但是我没偷吃羊呀,羊跑到哪里去了?走丢了?被狼吃了?吓得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翻过好几座山坡,看不见羊的踪影,心里就开始编造向队长检讨的稿子了。回到羊群再数,咦,数字刚刚好,羊没有丢!

看苜蓿的看,是看守的意思。春天,队上在对面后槽山上的十来亩苜蓿长出嫩芽,便成为村民的时鲜蔬菜,小偷小摸年年发生,我们队上每天要派两个人看守,晚上还要值夜班,皆因晚上是偷摸的最佳时机。派农民去上班,可能小偷里就有亲戚朋友,可能睁一眼闭一眼,甚至有意放水。派知青去最好,知青六亲不认,当然也谈不上啥六亲。小偷知道知青个个愣头青,打架不要命,所以都躲得远远的。一半个月下来,苜蓿长成了,收割了,一捆捆担下山来,便是牲口的美餐了。

在鸡家庄干了两年农活儿,出了不少力,流了不少汗,闹了不少笑话,这就叫苦么?用现在的眼光看,出力流汗不算苦,年轻时出力流汗其实是好事,起码强壮了身子骨。

如此看来,下乡两年应该有所收获了。那么,到底我们11人的人生账本上有几笔进账?

第一笔进账,从城市到农村,接触到新鲜事物,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原本只知道农民生活苦,不知道竟然苦到了那种地步,坚定了不能在农村恋战的决心。所以后来,我们公社200多名知青都走了,走得高兴,义无反顾,没有一个人对农村依依不舍,痛哭流涕,看来农村并没有把知青喂熟。

下乡两年,算是初步掌握了许多农活的要领,对农村气候、环境、地理等方面知识有所领会,对鸡家庄村民的分工有了直观的认识。完全可以这样说,如果两年后没有招工,而由队上给我们11人分三四十亩地,放开手让我们自己耕种收获,我们基本上是可以胜任的。

下乡两年,似乎可以说鸡家庄农民没有从我们身上得到益处。说“似乎”,是因为没有从村民嘴里得到相关评论,不了解他们的真实感受。但我们却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坚韧、从容、不畏困难的品质,这对于我们离开鸡家庄后的工作、生活、处事等方面多有帮助。品质是非物质的,属于精神层面,而我们却从中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离开鸡家庄50年里,我们先后两次回村探望,尤其是2008年40周年那一次,看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是体制变了,村民加入到市场经济潮流里,干自己所想干的,没有顾虑,不怕受批判,精神解放,生产力解放。二是水泥路一直通到了村里,三是电早已经通了,有了电,各类家用电器开始陆续走进村民家中。四是产业架构大变,一半土地种了烟叶,是给宝鸡卷烟厂种的,所以不愁销路。为啥改种烟叶,肯定是烟叶比小麦玉米收入高。所以村民的经济收入必定有较大的增长。美中不足,村里环境太差,甚至没有了50年前那个原生态小山村的自在从容,变得脏乱无章,无所适从,不知道村容村貌该朝哪个方向发展。当然这是10年前,可能是农村发展中一个必须经过的阶段,如果现在去鸡家庄,可能又会给我们一个大吃惊。

到了2018年11月,下乡的正日子,说不定我们还会再返鸡家庄。前几次我们聚会吃饭,已经有人开始提出动议了。

《金秋》上半月刊2018年05期精彩内容预告

☆2018全国两会关注:我们该如何健康养老

☆“保险养老”,高品质养老门槛太高

☆2018大西安都要做些啥?

☆老年消费升级,拥抱品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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