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泰山诗歌论略
2018-01-28沈广斌
沈 广 斌
(山东农业大学 文法学院,山东 泰安 271018)
“在历史的长河中,泰山承载了丰厚的中国传统文化”。[1]宋代泰山诗在数量、规模上都超过了唐代,是泰山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据笔者不完全统计,目前两宋泰山诗约有380余首,其中明确作者的有138人留诗360余首,佚名者22首。[2]从目前的研究状况来看,学术界对宋代泰山诗歌已经有所研究。[3]笔者拟在前贤研究基础上继续关注此题,希望能够理清并细化宋代泰山诗的研究,彰显其文化意义与学术价值。
一、宋代泰山诗的整体风貌
宋代人文昌盛,两宋名臣耆旧、文人墨客登临泰山,留下了大量的泰山诗歌。整体看,两宋泰山诗创作呈现出前多后少,也即北宋繁荣、南宋减少的特点。宋代泰山诗大多集中在北宋尤其是北宋前期。这一时期,文坛盟主欧阳修、理学先驱石介、名臣文彦博、张方平、刘敞、诗人梅尧臣、宋祁、宋痒等皆留有泰山诗。尤其是宋真宗封禅泰山前后,泰山声望更隆,灵岩诗的创作也日益繁荣。进入北宋中后期,泰山诗坛更是名家辈出,司马光、王安石、苏轼、苏辙、刘挚、黄庭坚、晁补之、晁说之、张耒、李廌等皆有名篇传世,成就声望不减前期。南渡之后,泰山诗坛几近荒芜,涉及泰山的诗歌数量大量减少,且缺少名家大作,影响有限。但陆游、叶适、吕宏、刘克庄、文天祥、汪元量、王奕等诗人在创作中,还是对泰山有所涉及。这些诗作大多流露出共度时艰、恢复中原的情愫,奏出了宋末诗坛的爱国主义遗响。
二、宋代泰山诗的题材内容
较之前代,宋代泰山诗不仅在固有题材上有所加深,而且在范围上又有拓展,举凡封禅祭祀、山水纪行、酬唱赠答、咏史怀古等传统题材均有所涉及,且内容丰富多彩,体现出宋诗题材范围的扩大。
(一)封禅祭祀
此类诗歌围绕封禅活动展开,或表达对封禅活动的仰慕,或记录封禅活动和仪式的过程,是宋代泰山诗的重要类型。
大中祥符元年(1008)十月,宋真宗东封泰山,由其亲自导演的“降天书”与封禅闹剧终于达到高潮。他登顶祭天,社首祭地,登朝觐坛,接受百官朝贺。后又下诏大赦天下,改泰山脚下乾封县为奉符县,作《庆东封礼成诗》,并下令群臣唱和。回京后,诏定“天书”降于泰山之日为“天贶节”,并命人将其封禅泰山之行编成《大中祥符封禅记》一书。当时重臣寇准、王钦若、夏竦、郭贲、查道等皆有诗记录此“盛事”,有些在艺术上尚可,如查道《登岱》:“凌空叠嶂绝凡埃,青帝高居绛节开。捧出海天红日近,迓将蓬岛碧霞来。石闾闪烁迎阳洞,玉简光华封禅台。一自祥符禋祀后,太平顶上最崔巍。”郭贲《登太山》:“双屐冲烟上泰台,欲将老眼傍天开。春深叠嶂晴看雪,雨后飞泉夜听雷。玉节攒苍烟浩渺,群山裂翠壁崔嵬。目前齐鲁何须问,千古登封只草莱。”王钦若《登泰山》:“四顾无云道路开,黄麾迎从六龙来。三神合祭光千古,万旅传呼动九垓。幽鸟似通昆阆信,真松深隐栋梁材。已知身世非常事,曾到天门十二回。”其他如寇准《天安殿酬献天书》,还有封禅敬神所用《封禅十首》、《祗奉天书六首》、《加帝号祭告八首》,或为应制之作,或为颂诗,风格沉闷,在艺术上并无值得称道之处。
(二)山水纪行
汉魏以来,摹写泰山胜景的诗作渐多,入宋以后更是进入了一个高峰期,尤其是北宋名家名篇辈出。
宋人首先关注的是泰山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其中泰山日出最受关注,如梅尧臣《登泰山日观峰》、苏轼《送杨杰》、范致冲《日观峰》等都描写了泰山日出的壮观景象。晁补之《谒岱祠即事》、王奕《宾日歌》则全面描写了泰山胜景,甚至详细记录了登山的过程。此外,诗家对太平顶、王母池、竹林寺、大夫松、无字碑、秦刻石、吕公洞、回马岭、护驾泉、水帘洞、汉柏、中顶、封禅坛、仁安殿、会真宫、岩岩亭等景观皆有写及。
宋人对泰山的摹写并不止于景观,更多是对其品格、德性的关注。古人认为,泰山处东方,主万物生发。在“山水比德”的诗歌观念下,登临者无不称赞其高峻、厚重之品格,并由此升发出对其德性乃至神性的崇敬。如理学先驱石介《泰山》:“七百里鲁望,北瞻何岩岩。诸山知峻极,五岳独尊严。寰宇登来小,龟蒙视觉凡。此为群物祖,草木莫锄芟。”描绘泰山的峻极与威严,强调其为群物之祖,“五岳独尊”遂成为咏泰山的常用语。经学家鲜于侁模仿屈原《九歌》作祭辞《九诵》,其中《岳神》其五以圣贤仁德配山川神祇:“云蓊蔚兮山之巅,瞻岳灵兮望青天。崭岩崷崒兮磅礴无垠,巃嵸嵂勃兮宁一以为仁。”依骚韵而祭颂,颂扬东岳的崇高。王奕《和李太白泰山一首》:“泰山天地极,邹鲁圣贤关。周匝二千里,卓然们其间。……轩辕与羲暤,孔孟垂曾颜。正气尽此出,高哉其可攀。”将泰山形胜与齐鲁厚重的人文色彩相联系。刘大方《咏泰山》更是提出了泰山信仰的原因在于“都因敦厚大,不是崄巇高”。这些诗句正是对泰山“中正刚健”德性特点的诗性表述。
除了泰山本身,诗人还描写了泰山周边的山水景观。其中摹写最多的是灵岩。卞育《游灵岩记》记载:“齐有灵岩寺,居天下四绝之一。海岱间山水之秀,无出其右者。”[4]灵岩寺位列天下四绝,不仅山水隽秀,而且是宗教胜场,名重一时。北宋时期,宦游齐鲁的朝廷重臣、文人雅士、名刹高僧日益增多,灵岩诗创作迎来了高峰。[5]据笔者统计,有宋共有60多位诗人留下了近百首灵岩诗,占到两宋泰山诗的四成。诸如李迪、李冠、滕涉、杜尧臣、张揆、张掞、赵抃、姚辟、王安石、蔡延庆、刘挚、盛陶、韦骧、苏辙等名家都有灵岩诗。代表者如李迪《灵岩》、苏辙《题灵岩寺》、晁说之《游灵岩山寺》、仁钦净照《灵岩十二景诗》、张雍《灵岩七咏》等,这些诗篇不仅描绘了朗公山、明孔山、鸡鸣山、明空窍等名山奇峰、怪岩幽洞,而且描写了置寺殿、般舟殿、证明殿、铁袈裟、绝景亭、证明龛、定惠像、五至堂、辟支塔、三十二罗汉等寺内景观,还描写了甘露泉、石龟泉、锡杖泉、白鹤泉等千年名泉和古树名木,是泰山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
宋人还将目光投向周边区域,摹写了东平、新泰、肥城等地的名胜。如龚适《游峙山》:“庙貌依岩曲,恩威自昔传。交加多古木,澄澈一清泉。地有神龙隐,时无雨泽愆。乡民多受惠,祭祷在诚虔。”在描绘峙山风光的同时,还提及了新泰盛行的神龙故事。茹庭坚《留题落石泉》:“精舍开基叠嶂前,须知神意出天然。蓦从山上起飞石,特向岩隈生冷泉。积聚一池秋湛湛,放流满院夜涓涓。济民利物功殊大,岂止常程鼎饪煎。”描写了肥城八景之一“龙沼春霖”。“芦泉喷珠”为东平古八景之一,刘敞《芦泉》诗写出了泉水喷涌如珠的美景。
(三)酬唱赠答
酬唱赠答是宋人交游的主要方式,也是泰山诗的重要类型,这类诗的来源有两方面:一是与泰山学派相关的交游;二是士人与僧道之间的交游。
前者主要是孙复、石介与名贤、弟子之间的交游。“泰山先生”孙复,学问、品格皆为时人所重,石介曾在《南山赠孙明复先生》中称赞他“大木磊磊节干奇,撑岩拄谷无处施”,又赋《赠孙先生》称赞其“才似皋夔”,急切盼望其前来讲学。孙复到泰山后,石介与张泂、李緼同执弟子礼,并赋《乙亥冬,富春先生以老儒醇师,居我东斋》描述师生探经研道的情景,甚至将其比作龙凤,将自己比作追随的众鸟群鱼:“凤凰飞来众鸟随,神龙游处群鱼嬉。……先生晨起坐堂上,口讽大易春秋辞。洪音琅琅乡齿牙,鼓簧孔子与宓义。先生居前三子后,恂恂如在汾河湄。”当时名臣对孙复也很推崇,如范仲淹曾赋《送刘牧之推官之兖州》向其推荐孙复:“故人孙复之,卧云生二毛。或作《梁甫吟》,秋风共呼号。……翩翩草檄外,可与相游遨。此行名与节,须似泰山高。”欧阳修也与其结下厚谊,作《送孙秀才》对其“时之所弃子独向,无乃与世异取舍”的品格大加称道。性情骨鲠的孔道辅慕名来访,并作《访隐居孙明复山斋》将其与孟子、扬雄并提:“日观峰前访隐沦,岂同沮溺异人群。轲能养浩雄能默,今复渊源见此君。”孙复病故后,梅尧臣赋《哭孙明复殿丞》痛悼,“世人无怪我,涕泪为之零”、“妻子将焉托,田园有几何。汶阳秋树里,黄鸟谩听歌”,可谓情真意切。
“徂徕先生”石介与时贤也多有诗篇来往。欧阳修曾作《读张、李二生文赠徂徕先生》诗称赞石介好学之风对鲁人的影响:“先生二十年东鲁,能使鲁人皆好学。其间张续与李常,剖琢珉石得天璞。”在《镇阳读书》中亦有对石介泰山讲学生活的回忆和向往:“因忆石夫子,徂徕有茅堂。……却寻茅堂在,高卧泰山傍。圣经日陈前,弟子罗两厢。”石介因诗得祸,忧愤而终,又遭诬谤,几遇开棺之厄。欧阳修先作《读徂徕集》哭悼,总结并评价石介坎坷的一生。愤而又作《重读徂徕集》寄托对石介的哀思,在为其鸣冤的同时,高度评价其人“子道自能久,吾言岂须镌”。石介生前曾著《辩谤》为刘概鸣冤,并有诗《访竹溪呈孟节兼有怀熙道》。石介去世后,刘概作《哭守道先生》痛吊,尤其是“生前谤议风霆震,死后文章天地齐”两句对石介的遭际与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另外,苏轼有《遥祭徂徕先生诗》、张耒有《读守道诗》怀念石介。其他如王沂公、蔡贰卿、张安道、士熙道、祖择之等也与孙、石二人有诗文往来。南宋大儒吴芾也曾以孙复“底事穷年事奔走,厄贫废学诚可矜。因留乡校周所急,奉亲为学使有成”的事迹,勉励后学蒋生。
泰山书院培育了以张绩、刘牧、姜潜、张泂、李緼等为代表的大批人才,师生之间的传道授业与日常交流也记录在了泰山诗中。如濮州张绩善为文,石介《赠张绩禹功》称赞其“有慕韩愈节,有肩柳开志”、“卒能霸斯文”。杜默诗风豪放,如《上欧阳永叔》诗:“一片灵台挂明月,万丈词艳飞长虹。乞取一杓凤池水,活得久旱喘泥龙。”[6]欧阳修《赠杜默》称其“能吟凤凰声”。石介则作《三豪诗送杜默师雄》将其与石曼卿、欧阳修并提,并告诫“师雄子勉旃,勿便生骄矜”。济北张泂长于《春秋》,石介赋《招张泂明远》赞其“暂到东山慰愁抱,《春秋》之学说深微”。楚丘李緼蒙冤入狱,石介感伤,作《寄李緼》、《永伯、仲渊在狱,作九十二言伤之》二诗宽慰之。汶口姜潜归乡后建“读易堂”讲学,石介有《赴任嘉州,初登栈道,寄题姜潜之读易堂》诗赠之。雷泽张从道安贫乐道,石介亦赋诗赞誉“事事皆同我”。濮州李常、李堂有才,石介《赠李常李堂》赞其“志气不可量”、“士风实深长”。另外,驻泰士人对欧阳修等时贤亦非常倾慕,如英宗治平初年,费县寺丞苏唐卿曾将欧阳修《醉翁亭记》刻于石上并作诗记之,时任新泰令的张会宗曾作《和苏唐卿诗》称:“欧公亭记立滁阳,当日琅邪非醉乡。暂守小邦侯服屏,待为隆栋国家梁。”[7]这些诗篇或记录孙、石二人与士林的交流交往,或记录泰山学派师生之间的教学与日常生活,其中既有如沐春风的谆谆教导,也有言辞恳切的细心呵护。虽然不事雕琢,却反映出泰山学派的成长及其与士林的交往。
后者主要是士人与灵岩僧道之间的交游。熙宁初年,灵岩寺由甲乙改为十方制,名僧大德陆续到此住持,文人士子赋诗相送,带来了赠答诗的兴盛。赠答的名僧主要有义公、重元长老、确公长老、行详大师、载长老等。朝廷先后选派高僧义公、详公主持灵岩。张掞作《送灵岩主义公上人》:“峨峨日观出云层,西麓灵庵寄佛乘。金地阙人安大众,玉京选士得高僧。双刀断腕群魔伏,钿轴存心奥义增。顾我旧山泉石美,湔除诸恶赖贤能。”希望他能重振灵岩古寺。又与王安石、蔡延庆、蔡冠卿等赋诗为详公赴寺送行,作《敕差灵岩寺主大师详公赴寺》:“黄纸除书下九天,岱宗西麓镇金田。鹫峰肃肃臻多士,兰社熙熙抚众贤。像室光华辉晓日,禅心清静擢秋莲。山泉自此增高洁,云集十方结胜缘。”王安石有《送道光法师住持灵岩》诗:“灵岩开辟自何年,草木神奇乌兽仙。一路紫苔通窗寐,千崖青霭落潺滠。山祗啸聚荒禅室,象众低摧想法筵。雪足莫辞重趼往,东人香火有因缘。”代表朝廷表达了对法师的嘱托。熙宁六年,重元长老主持灵岩。期间赵抃赋《赠灵岩元长老》曾巩《灵岩寺兼简重元长老二刘居士》。熙宁末,鲜于侁巡游结识载长老,留下了佳作《留题灵岩寺七言一首兼简载师长老》。元丰年间,确公长老住持灵岩。王临护送其赴任并赋《送确公长老住持灵岩》一诗,对其重振古寺报以厚望:“瓶钵飘然别帝郓,法音从此振东方。黄龙山下转心印,白鹤泉边起道场。甘露无时皆一脉,旃檀何处不清香。烦师更唱宗门曲,兔角龟毛任展张。”这些诗均属赠答诗中的佳作。士人与寺僧的酬唱赠答之作,涉及了灵岩寺的自然景观和人文底蕴,体现了宋人对佛禅的理解,丰富了泰山诗歌的创作,促进了佛教文化在泰山的传播。
(四)咏史怀古
宋代咏史诗作者众多、数量激增,题材有很大拓展,吟咏主题更加深刻与多样化,甚至出现了有意识创作的咏史组诗。[8]其中不少诗篇都涉及了泰山。
以凭吊封禅为契机发怀古之幽思,是此类诗歌的重点。如宋初李昉《题岱宗无字碑》开泰山咏史风气之先:“巨石来从十八盘,离宫复道满千山。不因封禅穷民力,汉祖何缘便入关。”诗人目睹无字碑和遍布泰山的宫殿、栈道,对秦始皇大搞封禅、穷竭民力提出批判。其后,张方平《登泰山天平顶》:“七十二君迷旧迹,空教秦汉伤心劳。”李廌《封禅碑》:“诬彼七十君,哀哉为民殃。”刘克庄《登封泰山》:“安知千载后,樵者斧坛松。”范成大《读甘露遗事二首》其二:“上林辇路草青青,谁向凭高识圣情。谩展东封图画看,不如醲酒乱平生。”都俯仰陈迹,反思帝王封禅之举,发出深沉的历史喟叹。陈普《咏史》组诗《光武》其五云:“金匮哀章正共哀,又将符命议灵台。太山千古黄泉路,底事銮舆爱上来。”[9]抨击帝王封禅乃祸害之源。又有《玉山东岳》诗对“天齐仁圣帝”的封号提出质疑。
除了对泰山封禅的反思,宋人还对与泰山周边历史人物和事件有所评价。如五代、后周大臣东平王朴,治国安邦,精通律历,张方平《读王朴传》赞扬其功绩:“世主英威动九阳,高贤事业出岩廊。何须梦卜疑千古,灼见云雷定四方。小国霸图微管葛,当时人杰自萧张。不终制作成遗恨,律准今犹在太常。”西汉经学家东平夏侯胜,“善说礼服,以阴阳灾异推时政得失”[10],宋无称赞道:“夏侯笃实古人风,礼服明言太子宫。近世临文拘讳忌,经筵久不讲檀弓。”徐钧却批判其为利禄之徒:“精推洪范罚常阴,一语知几耸在廷。却道取青如拾芥,是贪利禄始明经。”其《刘盆子》:“操符未识君为贵,绛服大冠真主出,解玺方知盗可羞。不先肉袒更何求。”对太山郡式县刘盆子平庸但结局圆满的一生和那段历史发出了感叹;其《东平宪王苍》:“重修礼乐佐文明,乐善终能保令名。两汉贤王谁与并,河间以后便东平。”将敬贤、好礼、望重的东平宪王刘苍与河间献王相提并论,评价甚高。又如陈普《高堂隆》:“负土衣冠乱满园,不知曹德是轩辕。土山白尽忠臣发,何似初来莫妄言。”高堂隆,泰山平阳人,为人刚正,直言敢谏。此诗却认为魏明帝大兴土木与高堂隆学说有关,待芳林园既成再进谏已晚,未能真正尽职;作者还批判高堂生将魏武列入五帝是不学之过。总体看,徐、陈二人的咏史诗标榜翻案,立论虽然不尽持平,但却跳出了也因循蹈袭的窠臼,显示出宋代咏史诗史识超拔、立意新奇的特点。
三、宋代泰山诗的艺术个性
宋代泰山诗虽然总体成就不如唐代,但也不乏大家名作,而且题材和艺术上也有所创新,体现出宋诗体物细、好议论、以理胜的突出特点。
一是体物细腻。宋人颇重物理、常理,故其对泰山风物的观察和描写要远比前人细腻。比如写景观,梅尧臣佳句“晨登日观峰,海水黄金镕。浴出车轮光,随天行无踪。正视刺我目,攒集如剑锋”生动描绘了泰山日出的壮观。苏轼“天门夜上宾出日,万里红波半天赤。归来平地看跳丸,一点黄金铸秋橘”以形象比喻极言日出的绚烂。范致冲《日观峰》:“岱岳东南第一观,青天高耸碧攒顽。若叫飞上峰头立,应见阳乌浴未乾。”想象奇特,借“天鸡唤日”传说刻画日出的雄奇。张方平《登泰山天平顶》:“区区鲁国争蜗角,矗矗齐城磔蝟毛。”写出了齐城的繁华与稠密。又如写封禅,苏辙《岱下》:“车徒八方至,尘坌百里内。牛马汗淋漓,绮纨声綷。喧阗六师合,汹涌众流汇。无复问谁何,但自舍耽爱。龙鸾画车服,贝玉饰冠佩。骅骝蹴腾骞,幡旆飞暗暧。腥膻及鱼鳖,琐细或蒲菜。”纤毫毕现,艺术地再现了泰山封禅的场景,反映出真宗封禅之行的奢靡。
二是议论化。宋人以议论为诗已成常态,泰山诗也不例外。上乘者如欧阳修《重读徂徕集》,此诗开篇睹物思人,悲从中来,“我欲哭石子,夜开徂徕编。开编未及读,涕泗已涟涟”;读之转悲为欢,故人如在眼前,“勉尽三四章,收泪辄忻欢”、“如闻子谈论,疑子立我前。乃知长在世,谁谓已沉泉”;继而回忆二人交往,“昔也人事乖,相从常苦艰。今而每思子,开卷子在颜”;接着称赞其文价值,“或落于四方,或藏在深山。待彼谤熖熄,放此光芒悬”;然后落脚到“三不朽”的传统观念,“人生一世中,长短无百年。无穷在其后,万世在其先。得长多几何,得短未足怜。惟彼不可朽,名声文行然”;提出公正自有历史来评判,“谗诬不须辩,亦止百年间。百年后来者,憎爱不相缘。公议然后出,自然见媸妍”;接着由宏阔的议论,转到了石介遭谤、受诬的不幸经历,“当子病方革,谤辞正腾喧。众人皆欲杀,圣主独保全。已埋犹不信,仅免斵其棺。此事古未有,每思輙长叹”;诗人欲记其冤,“我欲犯众怒,为子记此冤。下纾冥冥忿,仰叫昭昭天。书于苍翠石,立彼崔嵬巅”;可惜因为其“儿女顽”,终未能落笔,“经岁不见报,有辞未能铨”;最后,诗人笔锋一转,心情已坦然,“忽开子遗文,使我心已宽。子道自能久,吾言岂须镌”。此诗不仅见出了二人的深情厚谊,而且在艺术上由近及远、虚实相间、议论精到,由现实联想到历史定律、由个体遭际上升到社会哲理,可谓宋代泰山诗的代表。其他如梅尧臣《登泰山日观峰》:“草木既无命,必闻石间松。当时一避雨,安得大夫封。人而苟不遇,抱简诵六龙。”在写景后即转入议论,纵论人生际遇。陈普《玉山东岳》:“五岳视三公,称帝何所考。益以天齐名,僭窃良不小。置司七十二,妄诞出意表。”更是作翻案文章,以东岳大帝之号为僭越,以泰山信仰为虚妄。
三是以理胜。议论化伴生的是理趣化。宋人泰山诗在言理方面颇有亮点,如刘挚《灵岩寺》:“山疑图画曾经见,地喜生平所未行。”写出了旅行人的常见心理体验。祖无择《登泰山简周行》:“日日尘中眼不开,暂登苍翠喜游陪。莫辞辛苦经难险,大有人生不到来。”阐明了奇景常在险远之理。释子明《登证明观》“欲凭双虎说家风,透顶清泉到处通。已觉心源无望碍,何须璨上证明峰。”张元干《东平刘左车坎止歌》“百年弹指法界观,万事过眼天女花。聊学儿曹作春瓮,唤客取醉无等差。”皆是饱含佛理禅趣之作。
当然,宋代泰山诗也有一些景情韵兼胜之作,如刘概《哭守道先生》:“万种梦魂随我作,百般禽鸟为君啼。孤坟一掩徂山下,汶水年年哭向西。”情感之真挚,笔触之凝重,不减唐人。范致冲《竹林寺》:“竹林深处有招提,深掩禅关过客稀。檐葡花开春欲暮,泠泠钟磬白云低。”写竹林佛境,禅意盎然,雅趣横生。汪元量《东平官舍》:“晓鞭驿马入东州,瘦骨稜嶒怯素秋。天地不仁人去国,江山如待客登楼。市沽鲁酒难为醉,座咽胡笳易得愁。日暮凭阑穷目力,一行征雁塞边头。”饱含“去国之苦,艰关愁叹之状”,深合“宋亡之诗史”之名。[11]此种诗虽然不多,但也体现出了宋代泰山诗的个性和多样性。
四、宋代泰山诗歌的双重意义
“安知有神灵,独立万物表。吐诗状奇丽,思与云缥缈。”刘敞《读邻几泰山十二诗》中的这四句诗,恰恰道出了泰山诗创作的基本精神,即通过景观和信仰的神灵化来承载诗人的审美与文化理想。宋代泰山诗的创作,也具有了文学与文化的双重意义。
从文学上看,宋人的泰山诗创作题材广、内容全。宋人不仅发扬了晋唐以来模山范水的传统,在传统题材方面有所发展,而且开创了泰山诗咏史怀古之风。不仅描写了泰山的自然和人文景观,而且涉及了泰山周边的胜迹,为后世留下了一幅泰山全景图。其体裁从古体到近体、从歌行到律赋,可谓众体皆备。宋代泰山诗不仅促进了宋诗走向成熟,而且以不凡的创作实绩全面地反映了泰山的自然与人文状况,丰富了泰山诗歌的宝库。宋代泰山诗歌不仅在规模与数量上均超过了前代,而且在诗歌的题材、艺术特点、文化内涵方面都呈现出了新的时代特点,在泰山诗歌史上可谓独树一帜。
从文化上看,宋代泰山诗歌一方面体现了宋人对泰山信仰和泰山文化的理解和认知,另一方面又承载了宋人塑造泰山文化空间、参与宋型文化建构的追求与努力。唐代以来,泰山宗教神山的意味不断减弱。宋真宗封禅泰山后,这层神秘的面纱终于揭开。泰山不再是帝王皇家的禁脔,而是变成了文人雅士审美和论道的文化空间。透过泰山诗歌,我们看到了泰山学派对斯文的提倡和对道统的捍卫,看到了理学先驱的主张和宋学发轫期的概貌;透过泰山诗歌,我们也观察到了佛道文化在泰山的传播与发展;透过泰山诗歌,我们还注意到以泰山神和玉女为代表的民俗文化的生长。这些共同构筑了宋代泰山的历史文化空间,进而影响了宋代文化的构建,诗中的某些观念影响到了金元乃至明清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