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释道视域下武术文化自觉的反思
2018-01-28尤传豹
尤传豹
(南京体育学院科研处,江苏 南京 210014)
20世纪末,费孝通先生提出“文化自觉”概念,意指人们对其文化要有“自知之明”,明白其文化来历、形成过程、特色及发展趋向,不带“文化回归”之意,不是“复旧”,也不倡导“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其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从而取得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1]鉴于此,武术文化自觉可理解为,在当代全球化与跨文化交流背景下对武术文化的解读,要保持武术文化的个性与本质特点,既不完全体育化,又要适应新时代的发展需求,实现武术文化的可持续发展的一种认知。
在当今全球化与跨文化交流背景下,要保持武术文化的个性与特色并实现武术文化的繁荣及可持续发展,不论理论研究人员还是实践者都应有“自知之明”,以免走入“全盘西化”的文化自卑,或不求交融、唯我独大的文化自大之中。我国武术文化来源于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是在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沁润滋养下发展而来的,对中国武术文化构建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2],而传统哲学思想的集大成者在于儒释道三家思想。由此,本文通过以儒家、佛家、道家为主体的传统哲学思想厘清武术文化脉络,并对当代武术文化自觉反思。
1 儒释道对武术文化“和而不同”的文化自觉
儒释道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发展中相互交融、影响、渗透,形成了贯穿中国传统文化的有机统一体,“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是儒释道三家鼎足而立、互融互补的文化 。”[3]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一支分流的武术文化,对武术文化有“自知之明”便要追溯以儒释道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对其的文化构建与影响。
1.1 儒家思想对武术文化之“德”的构建
儒家主张以道德教化人,在武术中的体现便是“武德”。作为儒家十三经之一的《春秋》,其中《左传·宣公十二年》中便有“此武七德”而非“武德有七”的论述:“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周伟良指出,此时并没有出现“武德”一词[4],但“此武七德”却成为后期“武德”的雏形,武德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内涵解释,但其本质未变,即 “仁”,是为一种伦理道德,是武术道德的最高境界,欲达“仁”之境界,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5]鉴于此,“武德”的含义有三层:其一,武德是实现对人的教化,是认知武术的方法论;其二,武德需要“克己”,“克己,约身也”。[6]武德要求人们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保持度的把握,以“中”为胜;其三,武德要求“复礼”,“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7]主张人与人之间存在身份与等级的差异,尊卑有别,在武术文化中主要体现在武术师徒传承中的尊师重道。儒家思想在武术中的体现主要表现在对武术文化之“德”的构建,通过自我欲望约束,重视伦理道德,实现对人的教化,武术文化之“德”的观念形成对武术日后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是武术发展延绵不绝的基本价值所在。
1.2 佛家思想对武术文化之“心”的修炼
佛教于东汉末年传入中国之初,便已呈现文化冲突,儒家学派认为“剃须发、不娶妻、不敬养父母”的佛教思想违背了儒家思想的孝道;“不理民生、不事王事、不敬王者”的佛教思想又违背了儒家思想的忠道;[8]此外,佛教思想“众生平等”的观念与儒家思想倡导的“礼”背道而驰。所以,佛家思想在中国的传播并非一路平坦,但黑格尔言“存在即合理”,佛家思想在与中国传统思想的冲突、渗透、交融过程中形成了具有当时时代背景和中国特色的佛家思想,即中国佛教,其不违背中国传统文化之根本又具有自己鲜明的立场,体现在对武术文化的影响上则是对心性的修炼。其一,平等的心性。佛家思想认为人应该一心向善,众生平等,在一定程度上有别于儒家倡导的尊卑等级制度,习武之人可以打破身份的禁锢交流武技。其二,心的禅定。佛家对于心的修炼核心为禅定,看破外在,追求内心安定,不求竞争,克服内心欲望,所以,佛家思想虽然使得武术竞技有了一定的平等机会,但是佛家对于“心”的修炼核心要素决定了武术的终极目的并非竞争。
1.3 道家思想对武术文化之“身”的修炼
道家思想崇尚自然,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家思想是中国本土化的哲学思想,其强调的是“气”,认为万物本虚无,均由“气”产生,并由此衍生“天人合一”“阴阳”等思想,即天、地、人的和谐统一,万事万物都处于循环过程之中,物极必反。道家思想对武术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身静。在“阴阳思想”指导下形成的太极拳以及武术与传统医学结合产生的调息方法和养生之道等均是身静的体现,讲究的是“气”与人的外在动作的统一,追求的是人自身的内部和谐。其二,无为。非无所作为,而是定心,由内心引领身体看淡功利,是对身体修炼的进一步延伸,习练武术是对身体内部和谐的追求,是一种追求万物和谐统一的工具,而非目的。
2 儒释道对中国武术文化的构建共通核心:由“中”至“和”
儒家思想,自先秦理论发端到秦汉至清中期发展成熟,一度占据中华民族哲学思想体系主流地位,其主导思想“中庸”对武术文化的影响也是深刻的。关于“中庸”,朱熹指出:“中,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之名。庸,平常也……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9]讲究万事万物均有度,过犹不及,在武术文化中的体现便是“温、良、恭、俭、让”的文化氛围,倡导的是去竞争化与折中的实践体验。西汉末年,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其释文化对我国的哲学思想体系有着重要的补充作用,佛家倡导“中道”,不追求极限,这与儒家中庸之道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均倡导中道而行,道家是我国土生土长的哲学思想,其倡导的是“守中”,老子曰:“多言数亏,不如守中。”[2]主张保持谦卑之心与内心的虚静,倡导“利而不害,为而不争”,即努力提升自己而规避争夺,“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10]强调的是自我内在修炼,而非通过外在竞争证明自己的强大。
中国武术在儒释道中汲取营养,其核心文化与中庸之道中倡导的过犹不及、中道思想中的去竞争化以及道家思想的自我修炼与提升融会贯通,形成了武术文化区别于西方体育文化的根本的特征:“中”。儒释道其共通之处便是“中”,而“中”更重要的是一种路径与方法,体现在武术文化中便是要达到“和”即和谐的境界,武术文化的历程便是由“中”至“和”,以达“中和”的状态。
由此,尽管儒释道三种思想对武术文化的影响角度不同,最终均指向一个相同的节点:“中和”,均体现武术文化“无争”的特点与个性,导向均是追求自身内在的和谐而非对外竞争。
3 当代武术文化自觉的反思
3.1 武术文化自觉下的当代武术传承反思
古时武术的传承方式主要是“师徒制”,即一位师父毕生只传授一名或数名徒弟,古谚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亲密的传承方式能够使徒弟获得悉心教导,更加透彻地领悟所学内容的真意,但因这种传承方式主要以个体经验为主导且传授面较小,容易造成传承过程中的武术文化断层,当今时代,武术的传承更多的是“一对多”的课堂式教与学,这种传承方式虽然使得传授面得以扩大,但也容易造成对武术真意的不求甚解,造成机械化及模式化地传承,将武术作为产品,形成工厂式生产,当然也就更不容易像古时那样在陈式太极拳传承过程中出现杨式、孙式、吴式、武式太极拳等创造性发展。武术是一种承载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其传承过程中离不开中国传统哲学思维的影响,纵观现实背景下武术文化的传承,偏失主要集中在两点:其一,凌驾于传统哲学之上的武术。关于中国传统哲学与武术文化的关系,更多的是武术受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影响却鲜有反向补充,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中国传统哲学属于上位概念,武术文化是一种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价值体现,传承过程中如果过度解读武术的文化属性,使其凌驾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之上便有失偏颇。所以,在传承过程中应客观地认识武术文化,其技能没有达到影视艺术加工后效果之能,其历史没有久远到中华文明之前,其文化属性没有深远到不可琢磨的地步,以免将武术文化误读归为玄学范畴。其二,抛弃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武术。中国武术之所以有别于其他国家的武技,正是因为武术受到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文化渗透,论技击价值,每一个国家的武技都有其独特价值,只是方式方法不同,中国武术在传承过程中,因国土地域辽阔,人们性格习俗不同等原因形成了区域性文化;因儒、释、道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哲学的文化渗透,形成了习武者应具备的做人做事的道理;因与中国传统医学的文化交融,形成了修身养性的修炼方法;因与中国传统美学交融,形成了独特的套路演练方法,等等。这些无一不是武术区别于其他国家武技的元素,技击元素是武术的根,文化属性是武术的主干,传统哲学思想是武术的思想源源,武术是集技击、文化、美学、养身、修身等于一体的,偏离中国传统哲学思想而独传承武术的某一元素均是忽略武术的一体性,对于传承武术的全貌是没有好处的。
3.2 武术文化自觉下的当代武术竞技化反思
现代社会东西方文化交流频繁,东方“和谐与统一”思想与西方“突破与竞争”思想产生激烈的交流与碰撞,在这种背景下,武术一度受到西方体育思想的影响,沿着竞技化方向发展。武术被列为世锦赛、亚运会、全运会等高规格运动会的正式比赛项目,曾努力加入2008年北京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一系列举措开始将武术慢慢等同于一项竞技体育比赛项目,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影响下的文化性开始丢失,肢体运动的竞技性得以彰显。2008年武术进奥运梦想的破灭,引发众多学者开始反思武术发展方向,有学者认为武术应扬弃西方竞技体育思想,否定现代竞技武术提倡的“高、美、难、新”方向,认为竞技武术是中国武术的“武术失真”,呼唤传统武术的回归[11];有学者认为武术应适应时代发展,并为武术竞技化的可持续发展出谋划策[12];有学者认为东西方体育文化需要交融,武术要“走出去”,“既要保持我国传统体育文化价值,又要广泛吸收异域体育文化价值”,认为“武术从形式、内涵到文化价值观进行合理地创新调整,以实现中国武术与西方文化价值观的深度融合”;[13]有学者认为谈及武术发展,首先要认识武术,明白武术为何物,“武术的概念是人们认识、研究武术一个最基本的逻辑起点”;[14]等等。诸多观点不一而足。从1961年到2009年,武术的定义经历了多次修改,从这个意义上讲,如今对“武术到底是什么”还存在诸多争议。所以,武术竞技化方向是否得当,首先应厘清武术文化发展脉络,这也就要求重新审视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回归武术文化本质。武术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影响下已不仅是一种技击术,更多的是追求自身与外界“和谐、统一、无争”的自我修炼与完善的文化现象。东方武术与西方体育的孕育环境不同,自然具有不同的文化基因,东方武术与西方体育可以进行交流,但不能完全交融,如果硬搬西方竞技体育的发展模式,武术的竞技性便有失偏颇,仅重视武术的竞技性无异于对武术的肢解。
3.3 武术文化自觉下的当代武术标准化反思
自195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体育运动委员会创编“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及次年创编“三路长拳”开始,武术技术动作开始了标准化的推广历史,1998年,中国武术协会制定并实施《中国武术段位制》,开启了对武术练习者水平进行等级考评的标准化进程,相比韩国跆拳道标准化模式的成功,我国武术的标准化道路却走得十分困难,究其原因,其一,我国武术是承载了数百上千年文化积淀的,带有身体文化的烙印,而文化是很难被量化与标准化的。其二,1982年至1986年间我国共整理出传承体系清晰、内容体系完备的武术拳种多达186个,且每个拳种又有自己多个分支,单就某一拳种进行标准化的整理已非易事,对如此博大的体系、繁多的拳种进行标准化的工作便异常艰巨。以“中国武术”为上位概念忽略了拳种的差异性特点,至少没有全面地针对众多拳种进行标准化设置,而且,在对武术进行标准化的进程中亦暴露出诸多问题。以武术教育为例,首先是教学中武术的形式化。曾有学者对学校武术教学的现状进行调查研究,发现我国中小学武术的教学内容多以徒手或者器械的套路为主,且仍沿袭旧有固定套路内容,未有突破性进展,教学多为泛竞技武术的模式且制约着武术的个性化张扬。[15]如果武术以体育运动的形态出现,武术必将越来越走向重外形的标准化而轻内在的文化性方向发展。其次是武术表现形式的西方化。当今武术的运动形式主要表现为武术套路与武术散打,1958年新中国出台第一部武术竞赛规则的出现,规则必将引领武术的发展方向,而1958年的竞赛规则基本参照西方体操的标准而来。虽然标准和规则有利于武术的交流与比赛,但被体操化的武术套路显然已丧失了武术该有的活力。现代武术散打自20世纪70年代末走入人们的视野,但其中鲜有中国传统武术的影子,难以代表中国武术文化。自古以来武术讲究打练结合,将武术剥离为武术套路与武术散打,以至于练的不打,打的不练,本身就是对武术的误读,而完全西化的标准化竞赛规则更将中国武术的文化性打压得几无生存之地。
4 结语
“1988年1月,75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巴黎发表宣言:‘如果人类要在21世纪生存下去,必须回头2500年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16]东西方文化具有显著的差异性,当我们试图改变武术面貌以迎合西方体育思想时,西方体育也正在从东方儒释道哲学思想中汲取营养,身处日益激烈的东西方文化冲突与交融的时代,我们更应该尊重武术的本土化发展规律,深层次挖掘以儒释道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哲学思想,萃取武术文化精华,还武术本真,正视武术传承与发展中遇到的诸多问题,拒绝武术的全盘西化,真正实现武术的文化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