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派批评”:中国当代文坛的“引擎”
2018-01-28北京吴子林
北京|吴子林
一
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政治文化、审美观念、文学趋势处于急剧的转变时期,文学艺术正处于由“他律”到“自律”,走向自觉、自主、自在的审美阶段。“所谓自觉是指文学艺术审美价值的内在自觉,自主是指创作主体独立的精神追求,自在是指文学艺术作品在文化市场上接受检验、寻求合理生存的社会效应。”①当人们尚未对此充分意识到时,“闽派批评”适时登场,突破了诸多陈陈相因的庸常之见,对此转变提供了必要而及时的理论支撑和精神支持。
“闽派批评”一说源于著名作家王蒙的判断。1987年,王蒙在一篇文章里说,“闽派”的文艺理论、批评与“京派”“海派”呈“三足鼎立”之势。②一般说来,“闽派批评”包括以下四代闽籍学人:首先是郑敏、林庚、谢冕、童庆炳、孙绍振、刘再复、张炯、林兴宅、曾镇南、陈骏涛、程正民、何振邦、刘登翰、陈仲义等第一代闽派理论家、批评家;第二代有林建法、张陵、俞兆平、王光明、南帆、林丹娅、周星、朱大可、陈晓明等“中坚代”理论家、批评家;第三代有郑家建、吴子林、黄发有、谢有顺、李朝全、傅翔等“青壮代”理论家、批评家;第四代则是近年来崭露头角的郑国庆、伍明春、练暑生、傅修海、石华鹏、陈思、曾念长等“新生代”理论家、批评家。
首先,“闽派批评”是地域文化性格和传统的衍生物。
在《艺术哲学》里,法国艺术史家丹纳提出,环境因素深刻地左右着人的行为、经验和发展。福建地处我国东南海隅,本是一块蛮夷之地。北为武夷山脉等群山所隔,略显局促、逼仄;南临大海,有一条美丽绵长的海岸线,则让人联想起一种开放性。不管是翻山越岭,还是漂洋过海,既费时又危险,地理的阻隔成为早期福建人生活“抱团”的重要因素。与此同时,地理位置的这种矛盾性特点,使福建人有着山一样坚韧、海一般不安分的性格气质,即使面对失败,也仍是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往人文方向发展,则是不甘因袭和循规蹈矩,总想另辟蹊径,创格维新。为此,闽地学人一方面不安于空间狭小的故园,而历经磨难,游学四方,竭力冲出“边缘”进入“中心”;另一方面,又有一种与“中心”相疏离的“外省”特色,在“边缘”与“中心”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这些有力地塑造了闽地文化独特的“精神气候”:有比较开阔的世界性视野,善于借助异域文化经验、文化优势来实现、完成自己,建构属于自己的原创性理论话语,彼此之间又能同声相息、默契配合,占据着学术思想的高地。
西晋末年,北方文化进入福建,即所谓的“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如闽者八族”。在与北方文化汇通融合中,福建文化得以长足发展。唐代,福建僧人释叔端著《艺苑搜隐》,开诗评之风。两宋之际,福建进入文化繁荣期,成为理学重镇之一。除了思想家朱熹、真德秀等人,还涌现了蔡绦、吴可、黄彻、曾慥、陈知柔、方深道、蔡梦弼、吴泾、敖陶孙、严羽、魏庆之、刘克庄、黄升、吕炎等诗论名家,闽人诗话占据了当时文艺理论版图的一块高地,对后世文论影响极大。到了明代,又出现了思想家李贽,还有杨载、高棅、王慎中、谢肇淛等重要的文论名家。清代,有郑王臣、叶矫然、刘村仁、梁章矩、林昌彝、陈衍、谢章廷等文论名家引领文学思潮。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处于社会文化的转型期,福州、厦门被列入“五口”开放,西学东渐,闽地涌现了许多文化先驱,一度成为中国的文化中心之一。如“开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林则徐、引进西方社会科学理论的严复、译介域外小说的林纾,还有辜鸿铭、林语堂、郑振铎、朱谦之等文化名人。此后,闽地文化人便如鲍照诗中所云“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他们赓续了“闽学”文脉,以其才智和气魄在全国居于重要地位。
其次,“闽派批评”的崛起是时代使然,即所谓时势造英雄。自20世纪80年代以降,“闽派批评”呼吸着时代的清新空气,从文学思潮之中认识生活本身,改造世人思想,洞见中国文学的新纪元,积极参与到未来文化的建构之中。择其荦荦大者而论,“闽派”理论家、批评家至少发起或参与了以下七大话题的学术论争:
第一大话题是“朦胧诗”问题。
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诗坛出现了一大批思想内容、艺术形式与传统迥异的诗歌,这些诗作呈现了某种“消极”“忧虑”“反现代文化”的朦胧思想,以及充满隐喻、象征、意识流等特异的形式,让人看不懂,一度遭到主流声音的否定,被批判为“古怪诗”。1980年4月,“南宁诗会”召开,针对顾城发表在《星星》诗刊的“古怪诗”,与会专家产生了意见分歧。谢冕、孙绍振挺身而出为“古怪诗”辩护,不仅在会议内部产生了激烈争论,而且在会外造成了持续的思潮震荡。会议结束后,1980年5月7日的《光明日报》刊发了谢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诗刊》1980年第12期和1981年第3期又相继刊发了谢冕的《失去平静之后》和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论争进一步扩大化。《当代文学思潮》1983年第1期刊发了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同样引发了激烈批判。在普遍将学术问题政治化的时代,谢、孙、徐的“三崛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朦胧诗”的讨论形成了一股思潮,“轰开”了文艺界解放思想的大门。正如谢冕后来所言,以“朦胧诗”为开端的新诗潮,实则是对“五四”新文学启蒙主义传统的一次复兴。③“朦胧诗”思潮之后,谢冕力主“二十世纪文学”的整体性研究思路,孙绍振提出真、善、美三维错位的诗学理论,均与他们在“朦胧诗”论争中秉持的精神立场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④
第二大话题是文学“审美特征”论。
新中国成立以来文艺界领导人周扬、茅盾等,都为文学创作中“公式化”“概念化”流行的问题感到忧心,周扬等人认为这主要是由于作家们写的作品没有“形象”或“形象不够丰富”,因此他们的讲话和文章中不断提倡“形象的丰富”问题。1978年起,童庆炳加入了有关文学创作“形象思维”的讨论,相继发表了《略论形象思维的基本特征》《再论形象思维的基本特征》《评当前文学批评中的“席勒化”倾向》三篇论文,对文学“形象特征”说提出质疑,开始探索文学自身的特征。1981年,童庆炳发表了重要论文《关于文学特征问题的思考》,对“形象特征”论做了全面的清理,指出“形象特征”论是文学创作产生“公式化”“图解化”的理论根源之一,它源于俄国19世纪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别林斯基则是受到了黑格尔“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影响。童庆炳认为,审美才是文学的根本特征,文学反映的生活是人的“整体生活”——现象与本质、个别和一般具体的有机融合为一的生活——它能不能进入文学作品中,关键看它是否与“审美”发生联系,成为“人的美的生活”和“个性化的生活”。童庆炳的《关于文学特征问题的思考》提出了文学“审美特征”论,是新时期文学观念即将发生转向的先声,发表后产生了较大的反响。后来,许觉民主编的《中国新文艺大系·理论卷》(1976—1982),以及王蒙、王元化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理论卷》(1976—2000),都收录了此文。1984年红旗出版社出版了童庆炳独立编写的教材《文学概论》(上、下册),首次以文学“审美特征”论取代“形象特征”论,并将“审美特征”论的思想贯穿全书;全国各地高校纷纷采用此教材,发行量达二十七万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1988年,童庆炳主编的《文艺理论导引》出版,在“审美特征”论的基础上,将对文学的界定从理论上扩展为“审美意识形态”论。1992年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出版,“审美意识形态”论最终颠覆了文学“形象特征”论,使文艺理论摆脱了依附于政治,简单套用哲学理论的思维模式,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当代文论的发展。《文学理论教程》迄今修订了四版,发行量逾百万,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使用时间最长、影响力最大的一部教材。
第三大话题是文艺学“方法论”问题。
1984年,林兴宅用系统论方法写成的《论阿Q的性格系统》发表,引起轰动。1985年,林兴宅提出用科学的方法论,即系统论、控制论和信息论来研究文学和展开文学批评;同年,出版《文学艺术的魅力》一书,人们争相阅读。在他看来,文学与数学是统一的,科学的方法可以从更多的层面来解析文学作品,建构文艺理论。1985年被称为文论界的“方法年”,林兴宅掀起的这股热潮被称为“新方法热”,引发了人们激烈的质疑和论争。1986年3月,“全国文学评论方法论讨论会”在厦门召开,吸引了全国七十多位文艺理论批评家和学者前来参加。会议焦点之一就是关于文学批评的新、旧方法之争。孙绍振等人在会上直言不能盲目跟从刘再复、林兴宅等人提出的“新方法”,这场交锋是“闽派批评”对正在发生变化的外部世界的敏感反应,也是“闽派批评”保持着内部张力和活力的一种话语形态。1986年,刘再复出版了《性格组合论》,该书以当代文艺创作中普遍存在的“非黑即白”的单一性格论为反驳命题,提出文艺作品人物性格的双重性和多重性问题。该著出版后,成为当年十大畅销书之一。当时文学刚刚从政治的枷锁里挣脱出来,为何又要匆匆地被新方法的绳索捆绑起来呢?于是问题转向文学是“向内转”呢,还是“向外转”?童庆炳也参与到了这场讨论中,主张文学研究应“向内转”,并用心理学的“物理境”和“心理场”来解释这一问题,提出审美学的视角是文艺学研究的主视角。⑤“闽派批评”对于“新方法热”的启动及发展,为中国文艺理论的进一步革新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第四大话题是“文学主体性”问题。
1986年,刘再复在《文学评论》发表了《论文学主体性》的长篇论文,立刻引发极其广泛的激烈论争。长期以来,囿于机械的“反映论”,文学创作偏重于“客体”(“物”),对于作家、艺术家这一“主体”(“心”)却重视不够,导致我们的许多作品不能以情动人,干巴巴,没有味道。刘再复的文学主体论便是针对这一弊端而发的,他试图建构一个以人为思维中心的文艺理论体系。但是文章发表之后,有人认为他反对“反映论”,也就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甚至有人给他上纲上线为“反党反社会主义”。以写历史小说《李自成》出名的老作家姚雪垠,更以自己的写作经验批判刘再复“反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童庆炳、孙绍振等闽派同仁则认为“文学主体性”是学术问题,可以百家争鸣。童庆炳基本赞同刘再复的“文学主体论”,但认为这一问题的研究不能局限于哲学认识论范畴,因为文学活动是审美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的审美创造,如何恰如其分地处理主客体关系,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为此,童庆炳带领一批学生从“心理美学”(即文艺心理学)的视角研究作家的“体验”问题,提出“心理美学”的核心是作家的主体体验问题,对于作家的“童年经验”“缺失性体验”“丰富性体验”“崇高体验”“愧疚体验”“孤独体验”“神秘体验”“皈依体验”等的研究,实质上延续、深化了“文学主体性”的论说,将这一问题具体化、学术化了。“文学主体性”论争为作家、艺术家打开了主体这个比现实世界更为广阔的艺术天空,各种文学流派从此开始走自己的路。
第五大话题是“先锋文学”问题。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当代文学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一下蜕变为“先锋文学”,作家们普遍执着于文学形式的创造,展开了诸多文体实验和探索。面对这些异彩纷呈的文体实验,批评家们也做了一些批评的探索。1992年,南帆出版了《冲突的文学》,试图为刚刚过去的80年代的文学新思潮描绘出一幅全景式的文化景观;他不偏袒、突出或依赖于某一种前卫理论,却对这个时代的文学新思潮有着敏锐、深入、细致的观察。南帆发现了当代文学之于“中国问题”的特殊呈现意义:前工业社会与工业社会的文化冲突远未结束,工业社会与后工业社会的文化冲突已然开始。1993年,陈晓明推出专著《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试图通过后现代性理论视域进入中国先锋小说的未知世界;在陈晓明的论述中,比较侧重于先锋小说的形式研究或艺术分析,并考察了先锋小说的“后现代”写作与八九十年代文化转折的关系,提出了“临界状态”“后现代”“后新时期”等概念,并断言“先锋小说”是“纳克索斯式的文化自恋”,是“文化溃败时代的最后的馈赠”。陈晓明随后又以“后结构主义”作为当代文学批评的武器,成了中国后现代思潮的引领者。围绕所谓的“后现代”思潮,人们展开了广泛的论争。⑥
面对先锋文学,批评家们的理论准备明显不足。童庆炳充分认识到,必须把先锋文学的问题沉潜、落实到语言层面来加以把握;从1992年起,他开始致力于当时国内还很少人涉足的文体诗学研究。童庆炳充分消化吸收西方语言论学说,并融合中国传统文论的文体论思想,自觉地建构中国当代的文学文体学。1994年,童庆炳出版了专著《文体与文体的创造》,这是目前国内文论界从完整的意义上探讨文学文体的第一部专著,它系统提出“文体三层面”说:“完整的文体应是体裁、语体和风格三者的有机统一……体裁是文体最外在的呈现形态,语体是文体的核心呈现形态,风格则是文体的最高呈现状态。”⑦童庆炳的文体诗学开拓出一个崭新的研究领域,并引发出许多新的话题和原创性的论说(如“美在内容与形式的交涉部”和“内容与形式的相互征服”等),在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⑧
第六大话题是“人文精神”大讨论。
90年代以降,随着我国市场经济的确立,全球化思潮的不断激荡,社会政治和文化都发生了激变,拜物主义、拜金主义成为时髦,价值世界更多地关注平面的、感官的快适,技术化、官能化的大众文化畅行无阻,文学艺术原有的价值与精神发生了裂变。在这种情形下,上海学者掀起了一场有关文学滑坡、重振“人文精神”的全国性讨论,呼吁“重建人文精神”,重新确立文学的意义、价值,重新确立人类精神生活的终极追求。在这次讨论中,对于“人文精神”的理解,及其是否“失落”等,人们有不同的理解和认识。在这场“人文精神”的讨论中,童庆炳洞察到了文学和文艺理论发展中的症结,并积极探索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案,以回应现实人文精神的失落问题。童庆炳认为,我们必须用自己的精神产品去影响经济发展,来制约经济发展给我们带来的某些负面影响。综观古今文学发展史,童庆炳发现,真正伟大的优秀的作家总是一方面需要历史理性,肯定历史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且对人类的生存是有益的,物质的发展可以而且应成为发扬人文精神的基础和依托;另一方面,也要人文关怀,肯定人性、人情和人道以及人的感情、灵性、诗性对于人的生存的极端重要性。童庆炳大声疾呼:当代的文学艺术必须要有自己独特的价值追求,要在历史理性和人文精神二者之间保持一种必要的“张力”;我们要从优秀的作品里面发掘出深度的人文精神和历史理性,以此来回应现实存在的问题,以提升人们的精神。童庆炳的“历史—人文张力”说,成功整合了原本互相对立、非此即彼的两种创作模式,为作家创作出优秀的艺术作品提供了理论指导。这是“人文精神”大讨论之后的重要理论创获之一。
第七大话题是走向“文化诗学”。
新世纪之初,有学者提出,“后现代转折”从根本上改变了已有的“总体文学”状况,即文学的精神追求和艺术追求被文学的商业利润追求所挤占,狭义的“文学”处于边缘状态,其生存空间已然被影视、网络、电子游戏等新兴的文化形式所挤占;而广义的“文学性”则处于社会生活的中心,即在后现代场景中,今天的政治活动、经济活动、宗教活动、道德活动、学术活动、文化活动等都“文学化”了。面对“文学的终结与文学性的统治”这一巨变,传统的文学研究如果不及时调整和重建自己的研究对象即“扩容”——转向传媒、消费行为、娱乐文化、城市景观、公众行为等领域的研究,即转向文化研究——必将茫然失措,坐以待毙。童庆炳对“文化转向”的思潮做了剀切的分析与批评。在他看来,“文化研究”是有一定价值的,但它不过是“文化社会学”研究,并非文艺学研究;而且,文化研究消解文艺的审美属性,一味俯就人的感官、欲望,无疑助长了当今社会人的物欲化倾向,把文化研究看作是文艺学的“当代形态”,不仅是一种认知错觉和思想误导,也有悖于文艺学的审美品格,跟在西方文化研究的后面亦步亦趋,将危害甚至“终结”文艺理论。
童庆炳拒斥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但并不因此故步自封。自1998年始,童庆炳发表了《文化诗学是可能的》《文化诗学的学术空间》《文化诗学刍议》《植根于现实土壤的“文化诗学”》等系列论文,“文化诗学”的理论构想趋于成熟。2012年,童庆炳用“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种呼吁”来概括“文化诗学”的理论结构:一个中心,指的是文学的审美特征,文学必须首先是文学,是具有审美价值和积极社会意义相融合的一种审美文化;两个基本点:一是过细的文本分析,二是进入“历史语境”——作家作品产生的历史的具体的机遇、遭际和情景,即某部作品抒情或叙事的历史肌理——分析文学作品;“一种呼吁”,即将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结构与历史、文本批评与介入现实紧密结合,发出一种促使现实社会走向平衡的吁求。⑨童庆炳的“文化诗学”是深深植根于中国自身的社会现实问题与文化历史语境中,由中国学人自己创构的一种崭新的文艺理论及其批评话语,它必将推进我们时代的文艺理论和批评,为中国当代文学及其研究的发展做出贡献。
二
一个完整的文学界是由作家和文艺理论家、批评家构成的,理论与批评是文学活动的反思性部分,它们解说作品中的人生启示,提升作家的艺术敏感度——没有反思的文学活动是残缺的。在某种意义上,理论家、批评家所延续的是作家的工作,他们也是这个世界的观察者和倾听者,是自己的医生、世界的医生;其思考能力既依赖于历史与现实,又依赖于虚构或非虚构的文学。优秀的理论与批评是一次朝向未来的探索之旅,它总能深入透彻的思考、理解生活,及时发现、提出问题,通过解读某些创作现象来阐释事物发展的规律,发现尚处于萌芽状态的新生力量。
明代袁无涯刻本《水浒传》卷首云:“书尚评点,以能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也。……今于一部之旨趣,一回之警策,一句一字之精神,无不拈出……如按曲谱而中节,针铜人而中穴,笔头有舌有眼,使人可见可闻,斯评点所最可贵者。”⑩T.S.艾略特也说:“批评活动只有在艺术家的劳动中,与艺术家的创作相结合才能获得它最高的、真正的实现。”⑪无论如何,鉴别、判断、分析和阐释,即“辨彰清浊,掎摭利病”(钟嵘语),始终是文艺理论与批评的应有之义。
的确,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鉴赏情趣,每一代人也都做出了自己的文学批评,并以自己的方式来利用文学。然而,文学批评在变化之中总有不变的存在,就像雨果笔下的巴黎圣母院,三百多年过去了,“尽管外面是千变万化,可是它的内心还是古典的”。
面对文学所提供的图景,理论与批评不能不沉思:文学抒情、叙事、修辞及文类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统一观念?文学与外部世界存在哪些具体的历史关联?文学想象力的内在情结、文学叙事的驱动力源自何处?文学的演进、发展提出了什么命题?在既定的文化结构中,文学有何特定的坐标、意义和价值?它形塑了一个怎样的主体?其存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未来世界的面貌?……文艺理论家、批评家与作家一样,都是个人与世界的对话,都是一种生气灌注、深邃博大的“创世”,即揭示困境,打破神话,创造可能世界,帮助人们建立生命的、家族的、民族的“根”的意识,确立经验的、文化的统一感与连续性,在滋养自身的同时,推进社会结构的变革。在这意义上,他们的精神产品至少是等值的。因此,清代诗人袁枚说:“作诗者以诗传,说诗者以说传。传者传其说之是,而不必尽合于作者也。……遽谓吾说已定,后之人不可复而发明,是大惑也。”(《程绵庄诗说序》)如前所述,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绵延至今的“闽派批评”有力地确证了这一点。
文艺理论、批评跟俗世、作品之间的关系,借用曹植《洛神赋》中的一句话,即“若将飞而未翔”。阿城解释说:“将飞,是双翅扇动开始放平,双爪还在地上跑;飞而未翔,是身体刚刚离开地面,之后才是翔。这个转换的临界状态最动人。”⑫文艺理论与批评乍离俗世、作品,即将往更高更远处去,却又不是完全真的脱开,这种“若将飞而未翔”的临界状态,最有韵致。
“闽派批评”生动地呈现了这一理想状态。谢冕、童庆炳、孙绍振、刘再复等第一代闽籍理论家、批评家,大多经历过各种政治运动,岁月劳攘,心迹俱在,从不凌空蹈虚,从没脱离当代中国的政治与文化现实。对他们而言,个人与历史、个人与国家互为镜像,其灵魂是从皮肉、大脑、心脏里熬出来的;他们学问渊博,又有着丰富的内心生活和社会经验;倾听时代的脉动,探寻时代的隐痼之源,他们善于提取、想象、弘扬历史与现实中稀薄且弥足珍贵的东西,并以其充沛、准确的语言敞开、释放灵魂的悸动、精神的能量,故“能于历世或并世所视为碌碌众伍之作者中,悟稀赏独,拔某家而出之;一经标举,物议佥同,别好创见浸成通尚定论”⑬。“闽派批评”析理纠舛,推阐精微,所看到的不只是现在,还有未来;他们播撒怀疑的种子,而不是收成已然的事实;他们是真正的批判者,而不是所谓的宣传专家;他们不只是理念的唤醒者,同时还是社会革新进程的引导者。
新世纪以降,由于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泛滥,加上新媒介技术的推波助澜,物化、功利至上的世界已然降临,真正的创造几乎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多数的作家不断复制着普遍现实和可疑生活,趣味、经验、语言趋于浅薄、卑琐、雷同,“用虚构的混乱加剧现实的混乱”(保罗·利科语);理论家、批评家则操持熟练的学术话语——这些话语往往是些贩卖自西方的“假观念”,它们掩盖或钝化了自我内在矛盾的真实性、尖锐性,职业化、程序化地阉割了生活的各种可能性,不再教人分辨清楚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不再监督并促进社会的实质性进步,不再捍卫人类高贵心智的基因库,以及自由历史的合乎公义的生成方式,其知识、学问、眼光、人格、风骨、境界几荡然无存,能坚持心灵和语言独步远行的理论家、批评家近乎绝迹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
“后新时期”以降,历史与现实赋予了太多背离学术自身发展的制度逻辑,它们几乎摧毁了人们对于学术的心理依存。由于学术知识生产形态的变异——走向学院化、职业化、课题化、项目化,批评家们几乎不再担任人类教育者的责任,除了不择手段地攫取更大的声名、更多的纸币和更高的权位,他们为“稻粱”而谋,为“学位”“课题”或“项目”而“打工”,尽炮制些思想贫乏、气味枯索、因注水而浮肿、千人一面的论著……现如今,真正能“衡文具眼,迈辈流之上,得风会之先”,“识英雄于风尘草泽之中,相骐骥于牝牡骊黄以外,而能于艺事之全体大用,高瞩周览,症结所在,谈言微中,俟诸后世,其论不刊”⑭的文艺理论家、批评家尚有几人呢?
面对充满欲望、困惑和恐惧的深渊,不少文艺理论家、批评家不再是世界的医生,他们不愿或不敢承担公民的职责,没有勇气去剖示、批判复杂的社会体系,没有思想去唤醒、融化这块土地上为人所遗忘的历史和人物,更不可能在负能量严重超标的“垃圾场”里打通一条通往心灵深处的道路,直指人心,照亮一切。
在《批评与临床》一书里,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有个著名的论断:文学是一项健康的事业——文学展现了存在的所有可能性或能量,令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骤然浮现,其最终目标在于引出对健康的创建,或是创造一个“缺席的民族”。为此,每一部作品都是一次旅行,一个生命在构成理念的言语活动中的旅程;作为一个生成事件,写作永远没有结束,永远正在进行中……⑮
在我看来,文艺理论家、批评家与作家一样,都是这个世界的观察者、倾听者、质疑者和审判员,而不是历史的书写者、抄写者和打字员;文艺理论、批评与文学创作一样,都是在为这个“缺席的民族”而写作!显而易见,这正是“闽派批评”的宝贵品格所在。“闽派批评”始终以开放的文化心态,抓住历史的机遇,与时代同步,跟民族的发展紧密相连,才在不同的研究领域取得了一定的实绩,并在关键性的历史节点中扮演着理论先锋的角色,以全国性视野引领着文艺理论、批评的潮流,对当代文学思潮的演进做出了突出贡献,成了名副其实的当代文坛的“引擎”或“发动机”(李敬泽语)。
学术研究是一个薪火相传的事业。2015年和2017年,受福建人民出版社的委托,笔者与张炯先生一道编选、推出了两辑“闽籍学者文丛”,共计二十部著作。每辑的著者都是当代著名的闽籍文艺理论家、文学批评家,既有已到耄耋之年的老一辈学者,也有中青年代学术新锐。“闽籍学者文丛”第一辑入选的著者有谢冕、张炯、童庆炳、孙绍振、程正民、陈仲义、陈晓明、林丹娅、吴子林、黄发有;第二辑入选的著者有郑敏、陈骏涛、刘登翰、林兴宅、俞兆平、曾镇南、王光明、南帆、李朝全、谢有顺,每人一集,收录了各自有分量的代表性论文,以凸显“一家之言”的戛戛独造。这些闽籍学者都有学术思想体系的内在经纬,都有自身的结构支点,以及由此而成的思想格局。“闽籍学者文丛”的出版,一方面是检阅闽地学人的学术实绩,另一方面则志在薪梓承传,泽被后学,为扭转目前文艺理论与批评的窘境或颓势尽一绵薄之力。
清人潘耒《〈日知录〉序》有云:“有通儒之学,有俗儒之学。学者,将以明体适用也。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其术足以匡世,其言足以救世,是谓通儒之学。若夫雕琢辞章,缀辑故实,或高谈而不根,或勦说而无当,深浅不同,同为俗学而已矣。”⑯为“通儒”难,为专家易。每个人的大脑就像一个沉睡的巨人,“要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朱光潜语),才可能有所成就。我深信:“闽派批评”的后来者,只要坚持文化创新的理念,赓续“闽派批评”的品格,呈现一种内在他性,在“中心”与“边缘”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摆脱当下学术评估、管理体系的钳制,定能如“闽派批评”的先行者一样,直面现实问题发出自己的声音,成为新时代的文化先锋,担负起为文坛提供世界观与方法论的责任。
最后,很有必要重申一下法国思想家勒维纳斯的箴言:“责任或许是语言的本质。”⑰这或许便是“闽派批评”给予我们当下的启示吧。
①陈思和为第二套《火凤凰新批评文丛》所作的“总序”,见张定浩:《批评的准备》,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
②王蒙:《文学的诱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63页。
③谢冕:《断裂与倾斜:蜕变期的投影——论新诗潮》,《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
④参阅曾念长:《“闽派批评”与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思潮》,《福建文学》2014年第12期。
⑤参阅童庆炳:《文学的“格式塔质”和文学研究的主视角》,《艺术创作与审美心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85—326页。
⑥参见钱中文、刘方喜、吴子林:《自律与他律——中国现代文学论争中的一些理论问题》第四章“先锋与回归”,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⑦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 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82页。
⑧可参阅吴子林:《童庆炳评传》第六章“建构‘文体诗学’”,黄山书社2016年版。
⑨童庆炳:《文化诗学结构:中心、基本点、呼吁》,《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⑩袁无涯刻本《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发凡”,引自《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1页。
⑪〔英〕 T.S.艾略特:《艾略特诗学文集》,王恩衷编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68页。
⑫阿城:《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修订本)“概说”,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页。
⑬⑭钱锺书:《管锥编》第4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46页,第1446页。
⑮〔法〕德勒兹:《批评与临床》,刘云虹、曹丹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10页。
⑯张京华:《日知录校释》,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430页。
⑰〔法〕勒维纳斯:《塔木德四讲》,关宝艳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