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张翎
2018-01-28美国陈瑞琳
美国|陈瑞琳
此刻的张翎,或者在中国,或者在回中国的路上。
2017年的张翎,因为新长篇《劳燕》的出版,正奔赴在大江南北,与她心爱的读者们见面,与各地的评论家对谈。作为中国第一部涉及美国海军秘密援华使命的小说,张翎以其巨大的勇气和极其客观的冷静,剖开了那段中美当年共同抗日的尘封历史,表达了她对国际反法西斯战线的崇高敬意。
在我看来,张翎在200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金山》无疑是她前后期小说创作的分水岭。如果说《金山》写的是19世纪末加拿大中国劳工的家族秘史,那么由《余震》改写的长篇《唐山大地震》,则是聚焦于现代人生命“疼痛”的层层剥茧。2014年她的长篇《阵痛》更是以“女人之痛”写“家国之痛”,再到2016年的长篇《流年物语》,讲述的是大时代小人物的命运沉浮,涵盖着半个世纪的家国风云变幻。她的作品气质明显开始趋于中性,女性化色彩逐渐减弱,她似乎更愿意用超性别的眼光看待人类经受的灾难和疼痛。
追踪张翎的创作,来自于1998年的一个偶然。那一年,我着了迷似的在全美搜集华文报纸,有一份来自洛杉矶的《美中时报》深得我心,因为这份报纸上竟然每期连载四部海外新移民作家的长篇小说。于是有一天我情不自禁地拨通了他们社长的电话:“嗨,你们连载的长篇里有一部惊世之作!”电话那端的人立马也有些激动:“你是说张翎的《望月》吧?”
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的张翎,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1988年获加拿大卡尔加利大学英国文学硕士,1993年获美国辛辛那提大学听力康复学硕士,尔后她成为多伦多一家听力诊所的医师。在经历了移民生涯的甘苦之后,也是在她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之后,终于开始了井喷式的创作。
我永远都忘不掉第一次读《望月》的感受,那是一种女人见到心领神会的女人才有的惊艳,是一种心悦诚服的久旱春雨。有一段日子,我的心完全被《望月》里的姐妹实实地填满,且不知肉味也不知有汉,只是混混沌沌地在上海和多伦多的历史烟尘中沉醉往返。
怎么也想不起第一次与张翎通话是在什么时候,只记得她那边冬雪纷飞,而我这边却是艳阳高照,我的声音一向银铃动听,张翎那边更是又甜又脆,我的思维环环跳跃,张翎那边黄雀捕蝉。她的感性和理性都太好,好到我要怀疑她是否还能继续写小说。“你不会是昙花一现吧?”张翎回答,我新的长篇就要结稿。
2001年1月张翎再次推出她的长篇小说《交错的彼岸》,就在2月20日的深夜,八千字的评论是我对张翎小说的第一次完整解读,那篇《风雨故人,交错彼岸——论张翎的长篇新作〈交错的彼岸〉》首发在2001年第3期的美国《中外论坛》。
最难忘2002年的夏天,飞机在海蓝的云空中向北飞行,我在心里喃喃念道:多伦多啊,你已经成为北美华文文学的重镇。怀想当年,一曲留学生悲歌的《白雪红尘》,在北美大地曾摇撼过多少海外游子的心,阎真笔下的多伦多城,俨然成了人性拷打的战场。如今又有了张翎的纤婉之笔,把个多伦多写得苦涩缠绵且雨雪交加。
两个多小时后,我已跨过加拿大海关,浑然不觉进入另一个国度。高速路上,来接我的大学同窗描绘说:“如今的多伦多,飞机上走下来的大多是国内来的新移民,路上碰见同胞一问,上个星期刚到!猜猜看,多伦多现在有多少华人?四十万!”他的话把我逗乐,尤其是他说的“多伦多”发音就像“多人多”,这让我蓦然想起张翎新写的一个喜剧叫《新移民服务站的二十四小时》,里面的人物就是初来乍到,弄出许多啼笑皆非的故事。
“张翎!张翎!”在多伦多城边上的一个绿山坡上,我大声地叫着。张翎就从她的诊所里风一样地旋出来,穿着一身水蓝的长衣裙。张翎是爱颜色的,尤其是那种鲜亮而单纯的颜色,清爽间漫溢着水的柔美,我就知道她是怎样地爱水了。果然书里就总离不开水,除了早年母亲河畔的频频痴望,笔底下就算是到了海外的阡陌城堡,也还是蘸着些水气,就是写人,无论工笔还是写意,总让我觉得有几分潮起潮落的湿润。都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张翎,骨子里除了水气还有天然的淑气,水的灵动温婉再加上书卷的明慧清丽,正构成她女人见了也要倾心的风雅。
张翎的家那时坐落在高速路旁一个僻静的小区,紧邻着一个鸟语花香的翠谷。我立在她家门前的小街上,北国夏日特有的凉风从高大的枫树间吹过,空气里有花的芬芳。她的房内满是绿色的清新典雅,透溢着充满生机的温暖。我驻足在她写作的书房,那窗外正是绿荫的后花园,抬眼即是一抹蓝天,幽秘的私人世界与遥远的天际遐想正构成她创作的无限空间。
张翎说要让多伦多先给我一个惊喜。于是带我去看她小说里最常出现的安大略湖。去湖边的路崎岖多折,穿过一片绿荫的丘陵,张翎叫我们惊看,原来眼前豁然映出一幅柳暗花明。一壁悬崖下,漫向天际的水波呈现在眼前,石砌的小路旁,安大略湖像海洋般渺渺安详地伸展。虽然我已在小说里无数次地读到过这个湖的名字,如今站在它面前,还是觉得似真似幻,那水波不兴的湖面曾收敛过多少欢乐与痛苦的泪水,那相依相偎的青石又曾留存过多少情侣怨偶温热渐寒的手印。
天色将晚,我们再赶去看多伦多大学的校园。多大曾是她当年就读英国文学的母校,老狄更斯的原著曾读得她倍感痛苦。张翎戏说:“读懂了英国文学,天下就再没有读不懂的英语。”转眼间,我们就穿行在古老的建筑群中,那沉重的砖墙似乎很有些秘不可宣的故事。这让我触景生情,想起小说《白雪红尘》里发生的故事,那女主人公在校园里念博士念得一往情深,而在街头痛苦徘徊的丈夫却在寒风中咀嚼着失去自我的悲伤。
夜色阑珊,茶烟袅袅。眼前的张翎,已跋涉过千山万水,终于沉静如水。从前那个不肯落俗的凌波仙子,如今飘然寻找到自己的海岸。只有在这个时候,张翎才能够超然回首那如烟的往事,坦然地面对异域的天空。她把生命里所有的幻想都化作了文字的激情,她相信自己冥冥中命运的移植就是为了完成这幻想的使命。她说“写作”就是“飞翔”,“飞是一种伤痛,落地也是一种伤痛”,但“伤痛给了我们活着的感觉”。
我对张翎说,中国的小说家多善写史,忧患苦难,慷慨悲歌。但你不同,春秋大义,用的却是温婉的曲笔。你的文字从不控诉,至多是些怜惜,少许无奈,淡笔写来,却是丝丝震撼,把个时代沧桑的“风云录”却纳在绣枕之上,看去玲珑,囊里却惊涛骇浪。
从《望月》里的上海金家大小姐走进多伦多的油腻中餐厅,到《交错的彼岸》中那源于温州城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再到《邮购新娘》里那一曲波澜跌宕的“乱世佳人”的红尘交响,早期的张翎喜欢在交错的彼岸中飞旋,她的人物,既属于故土,又属于加拿大,他们穿越在两个大陆之间,在时空交错的生命场中谱写着寻找与回归的乐章。那个时候的张翎,坚信着“我只有避开那个世界,才能展开对那个世界的思索” 。
20世纪90年代的北美新移民文学,斑驳的异乡故事虽然如雨后春笋,但是,情感的焦躁总流露在文字的粗粝急迫上,真正稳健风格的作品并不多见。然而,读张翎的小说,迎面而来的是一种遥远的冷静,是距离感的清凉,像是一个尘外的人娓娓诉说着尘内的故事。其中穿插的缘起缘灭、情生情绝,张翎是刻意地铺远了纸,举高了笔,让暑热的北美文坛顿时有了秋的纯熟和清爽。
如今的张翎,已经越过了一个个山丘,总是登峻岭盘旋而上,每每亮出惊艳之作。近二十年的跋涉耕耘,她的文字一直都是舒缓的、精致的,但文字背后越来越沉重的张力总让人想起英国女作家伍尔芙的那种“焦虑”,还有男作家毛姆先生的那种“苦痛”。在张翎特有的“舒缓”里其实正埋藏着说不清的“焦虑式”“苦痛”。小说的外延上是写家国风云,内涵上则是在破译人物心理的痛苦密码。
如果说严歌苓的小说是喜欢在锋利的“刀尖”上舞蹈,冷色调地写出人性之美,写出“个体人”在历史中存在的力量;张翎则是喜欢在温和的灰色地带,暖色地写出藏在人性裂缝的血泪,写出她对人的复杂性的宽恕和忏悔。张翎说过:“写作者应该努力探讨那些灰色地带。我们的观察力强大与否,某种意义上表现为我们能看到多少个层次的灰。灰的层次越多,越能表现人性的丰富。”解剖这样的“灰色地带”,也是我们理解张翎的一种挑战。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在他的诗集《另一个,同一个》的序言中这样说:“作家的命运是很奇怪的。开头往往是巴洛克式,爱虚荣的巴洛克式。多年后,如果吉星高照,他有可能达到的不是简练,而是谦逊而隐蔽的复杂性。”在我的感觉里,张翎近年来的小说追求的就是这种“隐蔽的复杂性”,她写的都是“混合人”,善良与自私,纯净与龌龊,正义与陷害,最终要说的都是“人”这个物种。张翎的这种“复杂性”努力,其实是她想与这个世界讲和。她所建构的美学叙述方式,在根本的意义上是对人类疼痛的悲悯医治。
在张翎的眼睛里,她看到的已不仅是“中国眼里的世界”,也是“世界眼里的中国”,是人类共同命运的交响。在今天的文学时代,纯粹的“乡土”已经不可能了,不断飞越自己的张翎,她的创作方向必然是在探索着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尤其是她渴望回到那些大历史时代的转折关头,去探讨和深究所谓纪念碑上和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名字,去发现人性与命运相纠缠的轨迹,这是她的文学企图,也是她正在达成的目标。
张翎说:“我尽量在每一部小说完成之后将自己的状态归零,忘记背后,努力向前。”